我國物權法中集體主義觀念探析
——以廣州獵德村拆遷案為例

譚兆業(yè) /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

我國物權法中集體主義觀念探析
——以廣州獵德村拆遷案為例

譚兆業(yè) /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

集體主義是社會主義道德建設的基本原則，集體、集體利益都有獨特內(nèi)涵，但其與國家利益、公共利益等概念界限仍需進一步辨別；近年來頻頻出現(xiàn)的“釘子戶”正需集體主義觀念予以調(diào)和，據(jù)此，以廣州獵德村拆遷案一典型案例為突破口，分析集體主義觀念對此類案件的影響。

集體主義；釘子戶

集體主義觀念在我國由來已久，其最基本內(nèi)涵是集體利益優(yōu)于個人利益。法官在處理案件時也經(jīng)常要處理種種利益之間的關系，衡量后，做出判斷。集體主義觀念在何種程度上影響著司法裁決；從法理學視角對集體主義觀念進行透視，它有怎樣意蘊？“法治確立法律的首選地位，但是從整體上講，法律應當通過道德基礎獲得正當性。”①對集體主義觀念準確認知，觀察其在實際案例中如何影響司法實踐，是必要且重要的。

一、何為集體主義？

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對如何處理個人與社會的價值關系這一問題所做出的回答。首先，明確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中“集體”概念的內(nèi)涵是理解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的第一步。

1.“集體”概念解析。

集體是集體主義原則的核心要素，在范圍上與類型上均有具體而嚴格的限定。從范圍上來看，集體并非任一的小團體，其“在哲學層面上與社會整體具有相同的包容性”②。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認為，集體分為三類，虛幻的集體、現(xiàn)實的集體和真實的集體。③集體主義中的“集體”屬于真實的集體。

這一理論可追溯至馬克思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其認為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矛盾并非古已有之，社會分工的發(fā)展以及私有制的產(chǎn)生正是二者矛盾誕生的前提。私有制的存在使得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集體往往成為少數(shù)人利益的發(fā)聲器。而只有當公共利益能夠代表每個人的利益時，即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之間不存在矛盾時，真實集體才存在，其狀態(tài)即馬克思所謂的“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fā)展其才能的手段。”所以，真實集體是以公有制為前提的。由此，集體主義中的集體是一個歷史范疇，是與社會主義制度緊密相連的。

2.集體利益的判定。

集體主義提倡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那么何為集體利益？它與公共利益、國家利益、社會利益等概念的界限又在哪里？集體主義中的集體利益是一個相對的哲學概念，并不直接等同于公共利益、國家利益、社會利益等法律概念，它是指在某個具體的利益權衡過程中，較大的、涉及范圍更為廣泛的、更為長久的利益。例如，在集體所有制中的村集體利益與村民的個人利益兩相比較，村集體利益便是集體利益；而在村集體利益與國家利益兩相比較之時，國家利益便相較成為了集體利益；而當社會利益與國家利益相沖突之時，例如公眾的知情權與國家對于機密信息的保密利益相沖突時，應由法院二者在對二者價值上的先后予以認定，在價值上具有優(yōu)先性者即是此時的集體利益。

3.集體主義的價值原則。

盡管對集體主義的論述浩如煙海，但其重點在此三方面：

第一、集體利益優(yōu)先于個人利益。這是集體主義原則的內(nèi)核與實質(zhì)，是集體主義的總原則，一切其他的道德原則與規(guī)范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道德準則都應以這一原則為依據(jù)。在此基礎上，可推演、細化出諸多具體準則，如國家利益、人民利益與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全局利益高于局部利益，整體利益大于個體利益等等。在解釋集體主義內(nèi)涵時，具體表述中存在區(qū)別的原因也是因為有的表述闡明了細化的準則，有的表述只進行了一般化的概括，兩者均屬集體主義應有之義。

在實際生活中，個體利益與集體利益發(fā)生矛盾之時，個人應選擇以大局為重，以整體利益為先。但只有在兩者矛盾激烈沖突無可避免，個人利益的犧牲成為集體利益保全的必要條件之時，應要求個人為集體利益做出犧牲。不回避個人存在為集體利益犧牲的可能性，實是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的一大特征。

第二、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是辯證統(tǒng)一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國家利益、社會利益體現(xiàn)著個人根本的、長遠的利益，是集體所有成員共同利益的統(tǒng)一。個人利益的得失是與集體的發(fā)展或衰落息息相關的，集體利益的發(fā)展就意味著集體中的每個人利益的增加，而集體中每個人利益的增多也有利于集體利益的擴大。個人正當利益得不到保障，遭遇不公，毫無疑問會傷及集體利益。

兩者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決定了個人應積極關心維護國家、集體和人民的利益，當國家、集體與人民的利益與自己的個人利益發(fā)生矛盾之時，要把國家、集體與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但是犧牲必須是尊重公民個人意愿為基礎的，絕非國家或集體對個人的強迫。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應當相互協(xié)調(diào)，相互配合，應在協(xié)調(diào)中使雙方的利益得到保護并不斷發(fā)展。

第三、重視和保障個人的正當利益。個人的價值與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實現(xiàn)個人正當利益，亦是集體主義的目的。個人自由與發(fā)展只有在集體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集體主義的內(nèi)涵中本就包括著對個人利益的肯定。盡管集體主義強調(diào)集體利益相較于個人利益的優(yōu)先地位，但并不能抹殺其主張個人從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條件和社會生活的物質(zhì)前提來進行利益考量并進行抉擇。集體不能要求個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進行犧牲，以實現(xiàn)集體的經(jīng)濟利益為目的要求個人犧牲生命既不必要又不妥當，為了集體利益要求個人犧牲遠超過集體利益實際價值的利益，實質(zhì)上更是對集體利益的損害。

二、廣州獵德村拆遷案分析

社會主義法治從不缺乏對集體主義的偏好，具體案件中法官判決也彰顯了集體主義觀念。2007年廣州獵德“釘子戶”案即是運用物權法中有關集體利益的規(guī)定做出的判例。

（一）獵德村拆遷案案情簡介

2007年11月，廣東廣州獵德村村集體以獵德經(jīng)濟發(fā)展有限公司名義對四戶“釘子戶”提起訴訟，要求其立刻遷出住宅。村集體認為，“四個釘子戶以種種理由拒絕簽署拆遷補償協(xié)議，拒絕交付房屋，拖慢了整個拆遷過程，侵害了公共利益，也給全體村民造成了損失?！币粚彿ㄔ号袥Q四個“釘子戶”三日之內(nèi)騰空房屋，交給村集體。被告遂提起上訴?！搬斪討簟崩顟_引用了《物權法》，認為：“私人對其合法的收入、房屋等不動產(chǎn)和動產(chǎn)享有所有權”，“私人的合法財產(chǎn)受法律保護，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侵占、哄搶、破壞”，村集體則認為，宅基地是集體所有，村集體有權收回，房子是建在宅基地之上的，“釘子戶”對宅基地上的房屋沒有所有權、只有使用權，現(xiàn)在要收回宅基地，宅基地上的房屋也應一并收回。

二審法院廣州中級法院做出終審維持原判，判決如下，第一、在宅基地上的房屋應當拆除。涉訟宅基地屬于獵德村村民集體所有土地，依法由村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或者村民委員會經(jīng)營、管理。獵德公司所做管理使得村民、村集體經(jīng)濟、環(huán)境、歷史人文景觀得到優(yōu)化，合法有理。因為土地與房屋的不可分性，故而應當拆除，并且按照村民選舉產(chǎn)生的股東代表經(jīng)民主討論后確定的統(tǒng)一拆遷安置補償標準進行賠償。第二、“釘子戶”的行為影響了集體利益。舊村改造項目具有富民優(yōu)生的重大意義，涉及每個村民切身利益和全村的公共利益?！搬斪討簟蔽窗凑斋C德公司安排的時間搬遷阻礙了了改造計劃的按期實施，實際上影響并損害了村民的集體利益。④

（二）獵德村“釘子戶”案案情分析

1.獵德案判決根據(jù)。

此案例引發(fā)了社會熱議，不少人認為集體利益對個人利益的壓倒極不合理，然法院確是依法判決的。

《物權法》第42條規(guī)定：“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權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體所有的土地和單位、個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動產(chǎn)。征收集體所有的土地，應當依法足額支付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等費用，安排被征地農(nóng)民的社會保障費用，保障被征地農(nóng)民的生活，維護被征地農(nóng)民的合法權益。”本規(guī)定作為本案中涉及公共利益的強制拆遷的法律依據(jù)，明確了征收集體所有土地補償?shù)膬?nèi)容和范圍，并且對損害農(nóng)民利益的行為進行了概括性表述。在此條中的“公共利益”，如前文所述，也就是集體利益，二審法院直接使用“集體利益”合情合理。

《物權法》規(guī)定亦是依照憲法精神，《憲法》第十條第三款規(guī)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第十三條第三款規(guī)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chǎn)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贝藘蓷l對于集體利益優(yōu)于個人利益的集體主義觀念的體現(xiàn)。

2.“釘子戶”現(xiàn)象剖析。

近年來“釘子戶”現(xiàn)象層出不窮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但這也體現(xiàn)了集體利益對于個人利益的寬容。在整體拆遷的情況下，能有一兩座“釘子房”得以留存，這意味著拆遷方不再像過去一樣簡單粗暴地無視被拆遷方的個人意愿。

另一方面，這也體現(xiàn)了公民自己對其個人利益正當性的日益重視，個人的維權意識得到了提高。被拆遷人引用了物權法進行抗辯，體現(xiàn)了公民對于法律以及自身權利熟悉。公民越敢于表達自身利益訴求，意味著社會越民主法治。

3.以集體主義觀念調(diào)和“釘子戶”。

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并不存在根本矛盾，在各自實現(xiàn)過程中，面臨沖突也仍存在共同實現(xiàn)之可能。英國學者霍布豪斯就認為存在某種可調(diào)和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之制度。但這一制度的良好的運轉(zhuǎn)需要滿足以下兩個條件。第一是通過民主機制，使得全社會“服從絕大多數(shù)人的真實愿望”“為爭取更大的正義以及更好的互助組織”而努力；第二，“它必須讓普通人在他的真正關心的個人生活中自由發(fā)揮。它必須立足于自由，必須支持個性的發(fā)展而不是支持對個性的壓制?！雹?/p>

從獵德村一案具體情況進行分析：

第一、合法的訴求未能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拆遷行為本身就是違反集體主義原則的，此時“釘子戶”的對抗，有利于集體主義原則的真正貫徹?！搬斪討簟迸c拆遷方的意見不統(tǒng)一，主要集中在賠償標準上，這可能是個人利益沒有得到充分重視的體現(xiàn)，在很多案件中，被拆遷方被拆遷后面臨無房可居的窘境，而賠償金遠不足以支付過渡期房租，此時“釘子戶”的存在反映了集體利益對個人利益提出要求之時的僵化笨拙、不近人情。法諺有云：“法不強人所難。”在此種情況下，“釘子戶”使得我們在執(zhí)行體現(xiàn)集體主義原則的決定時，更近人情，遭遇更少的阻力，是對集體主義原則更好地貫徹。

個人的合法利益的維權過程之中，可以打擊官商勾結、貪污腐敗等現(xiàn)象， 個人從個人利益出發(fā)，但最后更保障了集體利益，實現(xiàn)了雙贏。例如，2004年，新京報刊發(fā)《拆遷引發(fā)姐妹同日離婚》一文，引發(fā)了包括央視在內(nèi)的全國媒體的廣泛關注，相關部門迅速反應，并出臺了相應規(guī)定對此問題著重解決。

第二、因為個人不合法的利益訴求未能得到滿足而成為“釘子戶”與拆遷方展開長時間拉鋸戰(zhàn)的情況，從另一意義上，集體主義原則中除非絕對必要不要求個人利益服從于集體利益，局部利益服從于長遠利益，個人利益的讓渡更應該建立在個人的主動配合上。個人之所以不愿意配合，往往不是其存在違法的主觀惡性，而是因為對法律了解不足。在拆遷過程中，應當對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講明白雙方利益的一致，講清楚大家利益的共同，以求最終達成雙方的合意。例如，在重慶最?！搬斪討簟币话钢?，楊氏夫婦最終與拆遷方握手言和，⑥正是秉承集體主義原則處理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沖突所達成的理想結果。

三、集體主義觀念與法治

現(xiàn)代的法治觀念緣起于西方，包括契約自由、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等等。我們借鑒吸收了西方法治的經(jīng)驗，加速了立法進程，提高了司法、執(zhí)法水平。但是，“西方資本主義法治理念并不具有普適性，不是人類法治文明的唯一坐標，對西方資本主義法治理念和模式照抄照搬，……對于發(fā)展社會主義法治文明和政治文明是有害的?！笔裁词欠ㄖ蔚膯栴}上，存在著多種回答與無限可能。不能僅以法治的源起形態(tài)，斷定法治的真正蘊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構建社會主義法治體系，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在理論基礎上，必須依靠集體主義。在立法、司法、執(zhí)法上，堅持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的同時尊重和保障個人正當利益，堅持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相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

第一、明確集體與個人的關系，肯定個人做出的犧牲，體現(xiàn)社會主義法律的根本性質(zhì)。社會主義法律應當發(fā)揮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yōu)勢，在必要之時要求個人以大局為重、為先，承認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避免因為個人利益給集體利益造成巨大損失。當然，在處理二者關系時的方法應當恰當，在處理“釘子戶”等類似案件的過程之中，既要嚴格執(zhí)法，又要有人情味，避免集體利益受到損失。

第二、在集體主義原則的貫徹過程中，要尊重和保護個人正當利益。個人利益的犧牲要以個人的主動配合為前提，遵從自愿原則，避免集體對于個體利益的強制；在執(zhí)法的過程中遵循比例原則，避免不必要地犧牲個人利益；同時，更要警惕打著集體主義的旗幟的極權主義，要遵從法律至上的法治理念，避免權大于法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

注釋：

①舒國瀅：《法理學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91頁。

②程立濤：《社群主義與集體主義之比較》，《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9月。

③參見羅國杰主編：《倫理學》，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④參見新華網(wǎng)：《廣州法院以集體利益為由判決釘子戶搬遷》，http：//news.xinhuanet.com/legal/2008-01/05/content_7366338.htm

⑤［英］霍布豪斯，朱曾文譯：《自由主義》，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88頁。

⑥新華社記者張琴、張桂林：《重慶釘子戶獲拆遷安置房及90萬元營業(yè)損失》，http：//www.china.com.cn/law/txt/2007-04/03/ content_805993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