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在王久良的最新紀錄片《塑料王國》中,小村莊里的兩個家庭的命運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塑料垃圾狹路相逢。環(huán)境污染與社會的不公再次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2011年4月,王久良受邀到美國加州參加一個關于垃圾問題的學術會議。
“當時也是職業(yè)病發(fā)作,我提出去參觀他們的垃圾回收廠。”在工廠經(jīng)理的熱情接待下,王久良見到了一個與中國完全不同的垃圾回收體系。巨大的機器嗡嗡作響,傳送帶把垃圾送到分揀臺,瓶子、玻璃、金屬、紙張、塑料……“機器飛速地分揀,很粗糙。”
“快看!”經(jīng)理招呼王久良,“是到中國的車,那是你們中國的車。”
王久良順著經(jīng)理的目光看過去,那是一輛集裝箱車,垃圾經(jīng)過簡單分揀,就馬不停蹄地運往奧克蘭港口上船,20天后,這些洋垃圾就漂洋過海到了中國。
“我早就聽說,河北文安是很多國家的廢棄塑料回收基地,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震撼?!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國后,王久良追蹤著這些洋垃圾先后去了河北、山東、天津、江蘇和廣東。各地的情形大同小異,都同樣的不堪。
最終,王久良選擇駐扎在山東,“從自己的家鄉(xiāng)著手,優(yōu)先解決家鄉(xiāng)的問題,再說語言上也沒有障礙”。
塑料垃圾處理廠密集的村莊里到處堆滿垃圾,焚燒現(xiàn)場濃煙滾滾
當年拍攝《垃圾圍城》時,王久良就曾和堆成山的垃圾打過交道,但第一次走進位于河北某地的塑料垃圾加工作坊密集的村莊,他還是后背發(fā)涼。
“上千戶小作坊,車一開進去就是刺鼻的味道。水泵不停地抽著地下水,據(jù)說,是每小時50噸的量。機器轟隆隆地轉(zhuǎn),一刻也不停?!蓖蹙昧甲哌M幾家工廠,“塑料垃圾上貼著各種語言的商標,一家一臺簡陋的小機器,有個小爐子,燒煤,融化,一團團泥巴一樣的東西被送進機器,再從另一端吐出‘面條,最后這些‘面條再被切成塑料顆粒?!?/p>
不久的將來,這些塑料顆粒會被賣到南方的工廠,用來生產(chǎn)玩具。玩具會再次漂洋過海,回到它們的故鄉(xiāng)。
從探究塑料的來源、數(shù)量、加工方式、污染程度,到塑料成品最終的去向,整個調(diào)研階段,王久良花掉了一年的時間。“走到哪兒都被盯著,有次去河北調(diào)研,剛到半小時,縣里就來了好幾個人,精準地找到了我們落腳的地方?!?/p>
到了拍攝階段,王久良和整個團隊的處境就更加困難了。“真是漫長的折磨,整整三個月,我們一家工廠都沒進去,只能在外面打轉(zhuǎn)轉(zhuǎn),里面究竟什么樣,我們一無所知?!碑敃r團隊一共有四個人,王久良實在被逼瘋了,就強行給大家分派了任務,“每個人盯住一個方向,都扔出去找突破口”。
攝影師找到一個拾荒的老太太,老人在這里撿了14年垃圾。錄音師搭上了一個貨場的看門老大爺,隔三差五拎著酒找人家閑聊,一來二去,貨車的入貨、出貨時間就都摸清楚了。
負責外聯(lián)的是個女孩,女生天然的親和力讓她很快得到了小女孩依姐的信任,依姐一家的故事也成了如今我們看到的《塑料王國》紀錄片的主線。
“當時,只能通過小女孩和她弟弟了解他們的家庭情況,離進工廠拍攝還遠著呢?!蓖蹙昧紘诟劳饴?lián)女孩帶些禮物給依姐一家,“不算討好,起碼的禮貌和同情心吧。”這些禮物最終也在紀錄片里回饋了王久良的用心,他說:“你在片子里看到的那些字典、籃球、圖畫書,都是我們一年前送給孩子的。”
王久良留給自己的任務是——以生意人的身份與工廠老板交涉,進而打入內(nèi)部?!拔艺f要收你的貨,你總不能不讓我進門吧?”王久良專收帶商標的塑料,給出的價格還不低,“帶商標的最便宜,他們一聽來了個傻子,專要帶商標的,趕緊把我迎進去了。”
在成為“生意人”的那半年里,王久良左手買進塑料,右手以較低的價格賣出。買得多了,就成了熟客,偶爾不買貨,也能進工廠串個門,“就這樣,算是對工廠里面的事有個概念了”。
混在村子里的那段日子,王久良每天都提心吊膽。剛去時,村里人防著他,不是怕拍攝,是覺得這伙人不像好人。“先覺得我們是販毒的,又覺得我們是拐賣孩子的,都躲著我們?!?/p>
后來,大家漸漸發(fā)現(xiàn),這伙人的出現(xiàn)貌似和塑料生意有關,就更提防了。為安全起見,王久良的團隊也不斷縮編,先是四個人,后來是兩個,最后只剩下王久良一個人。“光車就換了好幾輛。”剛開始拍攝時,王久良開一輛面包車,他說,“《垃圾圍城》得到的一小筆獎金,5000歐元,買了輛最便宜的,那車跟了我好多年,出了大力氣”。
面包車開了一年多,被當?shù)厝苏J出來了。車用不了了,制片方又出了七八萬塊錢,給王久良買了一輛捷達。捷達開了一年多,又被認出來了?!昂髞砭臀业艿艿能?、朋友的車,大家?guī)臀衣?lián)系的各種車,不停換?!?/p>
不僅車要換,住的地方也要換。“租了三個房子,換著住,就算這樣,最后還是被抄了兩個住處?!?/p>
當時,王久良還租了一個大廠房,每月2000塊,又買了八組貨架,把買來的一些帶商標的垃圾擺在貨架上。“我想做一個裝置作品,可以叫‘垃圾超市,各個國家的垃圾,都堆在上面,挺有意思。”
后來,廠房被當?shù)刂鞴懿块T發(fā)現(xiàn)了,“有天一回去,屋子里干干凈凈,貨架沒了,塑料沒了,什么都沒了”。
紀錄片的拍攝同樣受到阻撓,“開始拍的不是小女孩的故事,是另外一戶作坊,跟了一年,被發(fā)現(xiàn),不讓拍了,當時的感覺,真的是絕望”。
還好,小女孩一家的線索沒有斷。王久良從取得依姐一家的信任入手,漸漸得到工廠老板坤的信任,紀錄片的拍攝終于找到了主線故事。
“拍攝的那一年多,我?guī)缀醵荚诶ぜ页燥垺!蓖蹙昧紟缀醢炎约鹤兂闪斯S一員,除了粉碎機太危險不敢碰,工廠里的活兒他幾乎都干過,“是個交心的過程,你不能像一個侵略者,這點對于拍攝紀錄片來說非常重要?!?
因為足夠親近,王久良拍到了很多個人化的鏡頭。坤的愛慕虛榮,對金錢的欲望,依姐對上學的渴望,甚至坤的疾病。“這些自然流出的東西都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蓖蹙昧颊f。
《塑料王國》是王久良的第二個與環(huán)境問題有關的作品,在此之前,他曾以一組《垃圾圍城》攝影作品受到關注,那組以北京周邊大型垃圾場為拍攝對象的作品為他贏得“2009年廣東連州國際攝影家年展杰出藝術家金獎”——國內(nèi)最權威的攝影獎項。
《塑料王國》幾乎是從《垃圾圍城》里延展出的議題?!爱敃r已經(jīng)對垃圾分揀有了粗略了解,分揀后會怎樣?還有哪些問題?我想把這一部分也呈現(xiàn)出來?!蓖蹙昧颊f。
無論是拍《垃圾圍城》,還是《塑料王國》,王久良都要和這些身處社會最底層的人物打交道,也要學會應對來自各方的阻撓。采訪時,他拿出電腦給我看圖片。“我只在電腦里存很少的資料,以避免被截獲而帶來的損失?!蓖蹙昧歼呎屹Y料邊說,“雖然至今沒出現(xiàn)過狀況,但還是要有所防備?!?p>
紀錄片《塑料王國》導演王久良
王久良的街頭智慧和與鄉(xiāng)民打交道的本事或許與他的出身有關。他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25歲才考上大學。上大學之前,他開過影樓,幫朋友做過藝考培訓,賣過手機?!盎斓米顟K的時候還賣過菜,真是逼到絕路了。一個大小伙子,賣了整整一年的菜。那時候,藝術離我很遙遠?!蓖蹙昧蓟貞洝?/p>
考上中國傳媒大學攝影專業(yè)對王久良來說是件改變命運的大事。他的畢業(yè)作品《鬼神信仰》得到藝術批評家鮑昆的關注,在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鮑昆給了很多重要意見。
“也是拍《鬼神信仰》時,我開始關注到環(huán)境問題。”那組作品需要把設計好的人物、建筑模型放在墳地里拍照。王久良回到老家,想找一處干凈、開闊的土地拍攝,“竟然找不到,到處都是垃圾,我一下子就迷茫了?!?/p>
或許也是年齡的關系,王久良突然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竟和現(xiàn)實沒有半點關系,有種無力感?!巴纯?,找不到方向,就去找鮑老師談,希望得到指點?!?/p>
“久良,你該睜開眼睛看看你周圍的世界,別沉浸在幻想里了?!边@是鮑昆給他的指點。
那就從垃圾開始吧。
王久良按鮑昆提供的線索找到了那些北京周邊的垃圾場,從拍攝垃圾場到走進“塑料王國”,王久良在垃圾堆里鉆研了近10年。
他有點軸,總希望作品能帶來些實際意義。藝術不是目的本身,通過藝術影響社會才是王久良最終的目的。
那組《垃圾圍城》因為得到了足夠多的關注,新華社做了關于北京周邊垃圾問題的內(nèi)參,內(nèi)參又得到了總理的批示。北京很快出臺了文件——投入100億元,集中治理垃圾問題?!?012年開始,我一直在回訪?!蓖蹙昧紟缀跞サ搅嗣恳粋€曾經(jīng)的拍攝地,“效果還是顯著的,那些堆成山的垃圾幾乎都不見了,曾經(jīng)的垃圾場上只剩下一個比房子還大的垃圾處理機器?!?/p>
在配合攝影記者拍照時,王久良曾站在那個比房子還大的垃圾處理機器上——以一個平和的維權者的姿態(tài)。
柔軟的力量
2012年5月30日開機,2014年9月結束,兩年半的時間,王久良攢下了300多個小時的拍攝素材。
“按我最初的想法,這個片子會剪得更硬一些,像《垃圾圍城》一樣,有更多關于整個產(chǎn)業(yè)的東西,不僅僅是坤和彭兩個家庭的故事。”王久良說。
與拍《垃圾圍城》時的孤軍奮戰(zhàn)相比,拍攝紀錄片需要更長的周期和更大的資金投入,這個項目某種程度上是團隊合作的產(chǎn)物,“適當?shù)耐讌f(xié)是必需的”。
一開始,王久良的兩個同學岳冠廷和熊偉幫忙出了啟動資金,北京泰岳是這個項目最初的投資方。隨著拍攝時間越來越長,投入也越來越大,王久良不得不再去其他途徑找錢和資源。“這時候,CNEX就加入了?!?/p>
作為一家非營利性機構,這些年,CNEX幫助很多國內(nèi)獨立紀錄片導演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他們有一套相對成熟的紀錄片制片、剪輯和發(fā)行體系,而這些正是那些有個性的藝術家們欠缺的。
“久良很有天賦。”《塑料王國》的制片人、CNEX執(zhí)行長陳玲珍說,“雖然是紀錄片創(chuàng)作,但他的影像很出色,構圖很講究,而且他很能堅持?!?/p>
CNEX看好王久良的項目,也希望能幫他走得更遠?!斑@就涉及跨文化的理解問題?!端芰贤鯂返淖h題很重要,它不僅僅是國內(nèi)的議題,必須要讓外國人也能理解?!边\作紀錄片多年,陳玲珍有很多類似的經(jīng)驗,“舉個簡單的例子,你要拍‘高考,中國人肯定一看就懂,但老外連高考、戶籍是什么都不知道?!?/p>
在《塑料王國》的最終成片里,觀眾看到的是兩個困在塑料垃圾堆里的家庭的故事。塑料工廠老板坤是隔壁村的農(nóng)民,很小就出來打工。坤愛財,但也能吃苦。他可以站在機器旁連續(xù)工作10個小時,生病了也不愿去醫(yī)院。他踏實,但也虛榮,總是籌劃著換一輛新車風光地回老家。兒子是他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他要兒子好好讀書,到大城市改變命運。
依姐的父親彭是個被生活擊垮的男人,他按照彝族的習俗不停地生養(yǎng)子女,懶惰散漫,喝酒興起時會手舞足蹈地唱毛歌。作為長女,9歲的依姐早熟、敏感,她照顧家里人,幫忙干活,偶爾會對撿來的畫冊著迷,內(nèi)心渴望上學,卻從不敢對父母提起。
兩家人的故事通過層層推進,越來越撩動觀眾的情感,外國人也為之動情。在剛剛結束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上,《塑料王國》拿到“新人單元評委會大獎”,展映電影票早早售罄,主辦方又破例加映一場。采訪前一天,王久良又收到了新消息——《塑料王國》又入圍圣丹斯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世界紀錄片單元。
“現(xiàn)在的紀錄片,光議題重要已經(jīng)行不通了,除了議題你還要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最后還要有美學上的獨特之處。我總是鼓勵大家,因為你的議題很重要,所以一定要拍好,剪輯好,這樣才能走得更遠,問題才能更好地解決。”陳玲珍說,在這個問題上說服王久良,他們費了很多心思。
在荷蘭領獎時,王久良曾和陳玲珍開玩笑說:“我知道,你忍我很久了?!?/p>
《塑料王國》先后換過三個執(zhí)行制片人,因為剪輯理念上的分歧,王久良常常與執(zhí)行制片爭論?!坝写?,我和樂兒就在巴黎中央火車站吵起來了,人家還以為小兩口吵架,樂兒氣哭了,女人一哭我就沒辦法了。”程樂兒是《塑料王國》的第二任執(zhí)行制片人,她和CNEX傾向于讓片子講一個更純粹的故事,而王久良希望片子更硬朗,更直接地揭露整個塑料垃圾產(chǎn)業(yè)的內(nèi)幕。
“我承認柔軟的力量,但也相信堅硬在某些時候有直接的效果?!鼻罢呤桥cCNEX合作帶給王久良的經(jīng)驗,后者是《垃圾圍城》的直接反饋。
最終,王久良還是信任了制片方的判斷,讓《塑料王國》講一個好故事,而關于這個產(chǎn)業(yè)的相關信息就通過圖文報道和剪輯媒體版的方式披露。
前后耗時6年,王久良有時會心生疑慮:“如果按鮑昆老師的說法,以圖文報道的方式快速做出來,而不是用6年時間熬出一個紀錄片,結果又會怎樣?”
在漫長的剪輯過程中,他也有過更新鮮的想法。他曾在塑料垃圾中撿到過通訊錄、快遞單、名片,“我完全可以按上面的地址找到垃圾的主人,站在一個韓國整容醫(yī)生面前,告訴他我在中國山東的小村子里撿到了他的名片,看他有什么樣的反應,這多有文化反思意義?。 ?/p>
但天馬行空一番,王久良還是選了最直接有效的呈現(xiàn)方式。他找到美國一家垃圾回收工廠的經(jīng)理,問他,知不知道垃圾在中國的處理情況。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王久良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紀錄片素材,現(xiàn)場放給經(jīng)理看。鏡頭記錄了經(jīng)理驚異又尷尬的神情。
這個鏡頭沒能出現(xiàn)在《塑料王國》的成片里,但王久良把它剪輯在了媒體版中。
雖然曾經(jīng)拍過視頻作品,但對王久良來說,《塑料王國》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紀錄片。
要拍紀錄片就要講故事,要講故事就要與人更深入地打交道。和底層老百姓相處,王久良駕輕就熟,但當“打交道”與披露產(chǎn)業(yè)陰暗面掛鉤時,公義和人情的矛盾就讓他糾結了?!翱赡苊總€這類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都面臨過同樣的問題?!蓖蹙昧颊f。
《塑料王國》雖然有溫情的一面,但更多的鏡頭都直面殘酷。依姐帶著弟弟在垃圾山上淘玩具,彭的老婆在塑料作坊邊的菜地里露天生產(chǎn),孩子們用機器里的臟水洗臉、洗頭,把小河溝里撿來的死魚炸了吃。
“你沒告訴他們這魚不能吃?”在阿姆斯特丹放映時,觀眾問。
“其實我也吃了?!蓖蹙昧即?。
如果在這類事情發(fā)生時,王久良出面干預,他與拍攝對象建立的信任和尊重就會瞬間瓦解。他不僅不能質(zhì)疑,還要入鄉(xiāng)隨俗。
在《塑料王國》結尾,坤終于帶著一家人去了北京,見到了母親心心念念的天安門。在出租車上,他告訴兒子要好好學習,賺錢,進京,做上等人。
“我是不是把坤剖析得太殘忍了?”這個問題王久良問過制片人,也問過我。
“沒有,我不覺得片子里的他是壞人。”制片人陳玲珍回答他。
從阿姆斯特丹回來后,王久良接受了很多家媒體的采訪,有些記者想要坤的聯(lián)系方式。“不能給,我求大家不要打擾他的生活?!蓖蹙昧家恢睋?,片子放出來會給坤惹麻煩,“直到他和我說,把廠子賣了,不干了,我心里才稍微放松一些。”
王久良還擔心另一種傾向,紀錄片在荷蘭得了獎,還入圍了圣丹斯,關注片子的人也越來越多,他怕紀錄片里的主角知道后,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我不要讓坤把我們的電影當成一回事,在這個所謂的專業(yè)領域的成就都和他沒有關系,和他現(xiàn)在的生活沒有關系,我不要讓他有那種‘生活更加美好了的幻想,那樣反而容易受傷?!?/p>
紀錄片的素材永遠拍不夠,但終歸是要下決心停下來。在拍攝計劃中,王久良想看到兩條線索的結局,一條是坤能不能買到他夢寐以求的新車,另一條是依姐什么時候能去上學。等了一年多,坤傾盡儲蓄買了輛紅色奇瑞,雖然是二手的。而依姐已經(jīng)11歲了,上學還遙遙無期。
“我打電話和制片方說,片子就拍到這兒吧。依姐越來越大,再不上學就來不及了,別人就罷了,我和這一家子朝夕相處兩三年,實在看不下去?!蓖蹙昧颊业揭粋€契機,說服了坤,出錢把依姐一家送回了老家。“家里房子漏了、塌了,我們又籌了些錢,幫他們修房子?!?/p>
王久良盡可能保護、幫助他的拍攝對象,但有些虧欠讓他至今無法心安。
在坤的工廠拍攝之前,王久良在另一個大叔的工廠里拍了一年。后來,拍攝被村委發(fā)現(xiàn),他們對大叔下了封口令,只欠了結局的故事就永遠也拍不完了。
在《塑料王國》成片完成前,王久良先做出了一個20多分鐘的媒體版專題片,電視臺還用他的素材做了一期近半小時的節(jié)目。素材打了馬賽克,但大叔還是被村里人認出來了。“當天晚上就有人砸玻璃,大叔待不下去了,第二天就收拾細軟走掉了?!?/p>
出事的那段時間,王久良正在美國做訪問學者。大叔打不通他的電話,沒有郵件,也沒有微信?!八恢獜哪睦锫犃酥{言,說國家給了我很多錢。還有人誤解他,說他也拿了錢?!?/p>
大叔心里憋屈。2015年春節(jié),他騎著輛三輪摩托車,跑了兩三百公里,去王久良老家找他。王久良透過QQ視頻,聽了大叔的經(jīng)歷,彼此澄清了誤解?!皟?nèi)疚,心里難受,但我也要告訴他,給他造成傷害的根源是什么,是塑料,是當?shù)氐闹鞴懿块T,他們沒理由打人?!?/p>
說著說著,王久良突然想起那沒能送出去的3000塊錢。當時,王久良去看大叔,想留給他3000塊錢表心意?!吧砩犀F(xiàn)金不夠,打算回家轉(zhuǎn)給他。轉(zhuǎn)了幾次,都有問題,沒轉(zhuǎn)成?!蓖蹙昧纪χ毖?,拍了下桌子,“今年過年,我再給他送去!”
(實習生肖楚舟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