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新
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評析*
周士新
〔提要〕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是在東盟國家與其他國家密切接觸與合作的地區(qū)架構中逐漸形成的,體現了東盟維護自身利益和促進地區(qū)和平與繁榮的戰(zhàn)略傾向。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主要表現于政治安全和經濟兩大領域,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實際效果。東盟在促進與其對話伙伴合作中具有相對優(yōu)勢,這有助于維護其中心地位的正當性與合法性。然而,鑒于自身體制機制、實力、能力和政治意志的限度,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仍面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挑戰(zhàn),制約著其在地區(qū)合作中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中國支持東盟發(fā)揮區(qū)域合作中心地位和協調作用,顧及東盟在雙方關系中存在的利益關切,期望東盟在促進區(qū)域合作中增強動力。
東盟中心地位、東亞地區(qū)合作、中國—東盟關系
每個國家在地緣政治和國際社會中都具有自己相應的位置,標志或決定著它與其他國家之間在某些領域的關系是否存在著某種優(yōu)勢,并在這種關系網絡中處于何種相對的“中心地位”。在東亞地區(qū)合作架構中,東盟因為自身發(fā)展以及與其他國家相對比較友好的關系,為它們提供接觸的平臺、互動的議程、討論的議題,成為它們愿意合作甚至討好[1]Yang Razali Kassim, “Elevating China-ASEAN Ties: Who is Wooing Whom?,” RSIS Commentaries, No. 192/2013, 11 October 2013.的對象,似乎奠定了其在這一關系網絡中的中心地位。當前,東盟已經將維持其團結、中立、中心地位和領導地位作為自己處理內外政策的戰(zhàn)略目標,[2]“Nay Pyi Taw Declaration on the ASEAN Community’s Post 2015 Vision,” Nay Pyi Taw, 12 November 2014.并希望充分利用這些為其成員國提供更多的戰(zhàn)略利益,也為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安全與繁榮作出積極貢獻。如何界定和解讀東盟的中心地位,[3]Yevgeny Kanaev, “The Driver’s Seat Phenomenon,” International Affairs, Special Issue, 2010, pp. 29-36; Lee Jones, “Still in the ‘Drivers’ Seat’, But for How Long? ASEAN’s Capacity for Leadership in East-Asi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Journal of Current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Vol. 29, No. 3, 2010, pp. 95-113.以及其他國家,特別是與東盟關系最為緊密的中國,如何認識東盟在雙邊關系和多邊平臺中的作用,都非常值得詳盡評析。
東盟的中心地位并不是從其建立伊始就自動產生的,而是其自身發(fā)展和參與東亞地區(qū)合作的結果。從歷史上看,東盟能夠在東亞地區(qū)合作中建立中心地位的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從東盟自身來看,東盟從創(chuàng)始5個成員國發(fā)展到目前的10個成員國,整體實力大大增強了。盡管成員國數量的增加也讓東盟各成員國在許多敏感問題上難以達成協調一致,形成有約束力的協議,但是作為一個整體,東盟已經成為東南亞地區(qū)最重要的力量,其各成員國隨著東盟一體化獲得了很多獨自難以取得的成就,從而已經形成了較強的合作慣性。第二,從東盟與其對話伙伴的關系來看,東盟的對話伙伴已經認可了其內部達成的許多重要政治文件,并通過正式簽署和批準的形式,承認了東盟有關處理國際關系的基本原則。即使像美國和俄羅斯這樣具有較強自我色彩的國家也通過簽署《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認可“東盟方式”參加東亞峰會,標志著東盟在東亞甚至在亞太地區(qū)的中心地位得到了真正認可。[1]Chitriya Pinthong, “The Evolving Regional Architecture for the Asia-Pacifi c: Toward an Indo-Pacifi c Idea,” RJSH, Vol. 2, No. 1, January - June 2015, p.19, http://rjsh.rsu.ac.th/download/ RJSHVol2No1-15-22.pdf; Malcolm Cook, “ASEAN’s Triumph,” IPGRC Policy Briefs, Issue No. 4, June 2011, p.1, https://www.adelaide.edu.au/indo-pacifi c-governance/policy/Malcolm_Cook.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第三,無論是東亞地區(qū)大國,如中國、日本、韓國,還是參與東亞合作的全球性大國和周邊大國,如美國、俄羅斯和印度、澳大利亞等,在處理相互之間在東亞地區(qū)的利益時都存在著歷史與現實、情感與利益、權力和地位的糾葛和博弈,自主或自愿形成地區(qū)合作架構的難度相當大。在這種情況下,與各大國關系相對穩(wěn)健的東盟成為他們最容易實現合作的對象,反而成為在東亞地區(qū)最受歡迎的行為體。第四,從全球層次上看,東盟與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和海合會、歐盟等地區(qū)組織都建立了密切聯系,還廣泛參與二十國集團的議程,成為全球性議題重要的參與者,并在與其他國家合作的過程中,推廣了東盟的政策立場和原則規(guī)范,提升了東盟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2]“2012 Chairman’s Statement of the 20th ASEAN Summit,” Phnom Penh, Cambodia, 4 April 2012.
從現有文件來看,東盟最早提及將加強其在地區(qū)架構中“中心地位”概念的文件是在2007年1月舉行的第12屆東盟峰會上簽署的《關于加速于2015年建立東盟共同體的宿務宣言》[3]“Cebu Declaration on the Acceleration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an ASEAN Community by 2015,” Cebu, the Philippines, 13 January 2007.和《第12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4]“One Caring and Sharing Community,” Chairperson’s Statement of the 12th ASEAN Summit, H.E. the President Gloria Macapagal-Arroyo, Cebu, Philippines,13 January 2007, http:// www.europarl.europa.eu/meetdocs/2004_2009/documents/dv/05_statement-12thaseansumm/05_ statement-12thaseansummit.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其正式提出是在《東盟憲章》第1條第15款,即“維護東盟在開放、透明和包容的地區(qū)架構中的中心地位和積極作用,作為促進和外部伙伴關系與合作的主要動力”。[5]Charter of the 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 (The ASEAN Charter), Article 1.2010年第43屆東盟外長會對促進東盟在地區(qū)架構中的中心地位進行了更為詳細的闡述,如進一步努力加快東盟一體化和共同體建設進度,積極拓寬深化東盟對外關系,加強東盟在現有地區(qū)及之中的主要驅動力作用。東盟國家認為,地區(qū)協調與合作架構應具有包容性,能夠維持地區(qū)的動態(tài)平衡,促進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和繁榮。為此,東盟歡迎美國和俄羅斯加入東亞峰會,并根據既有東亞峰會議程和優(yōu)先事項做出適當安排。[1]“Joint Communique of the 43rd ASEAN Foreign Ministers Meeting,” Ha Noi, Vietnam, 19-20 July 2010.
近年來的歷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都有提及東盟中心地位,有的特別列出一欄或一段進行闡述,并結合地區(qū)形勢的發(fā)展,對所要表述的內容進行更新。例如,《第17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提出通過兩種方式保障東盟的中心地位,一是優(yōu)先重視加強東盟一體化,二是加強東盟的對外關系。東盟將以現有多個相互支持的地區(qū)機制促進地區(qū)架構,加強東盟的推動力作用。東盟將鼓勵其主要伙伴加強建設性和更深入的接觸。為此,東盟決定在與東亞峰會中非東盟成員協商后,正式邀請美國和俄羅斯總統(tǒng)從2011年起參加東亞峰會。[2]“Chairman’s Statement of the 17th ASEAN Summit,” Ha Noi, Vietnam, 28 October 2010.從近幾年的情況來看,2014年《第25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將維護東盟的中心地位和接觸域外國家并列提出來,指出將找到最佳方式處理新出現的各種挑戰(zhàn),有效應對地區(qū)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的變化,促進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安全與繁榮。東盟將促進落實《東盟憲章》和其他條約或宣言,如《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東南亞無核武器區(qū)條約》、《南海各方行為宣言》及《東亞峰會互惠關系原則的宣言》中的規(guī)范和原則,進一步發(fā)展以規(guī)則和規(guī)范為基礎的地區(qū)架構。[3]“Chairman’s Statement of the 25th ASEAN Summit: Moving forward in Unity to a Peaceful and Prosperous Community,” Nay Pyi Taw, Myanmar, 12 November 2014.2015年《第27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特別提到2015年9月東盟特別外長會通過的《維護和加強東盟中心地位:工作計劃修訂版》[4]東盟曾于2009年7月東亞系列外長會期間發(fā)表了《維護和加強東盟中心地位:工作計劃》。參見“Outcome Documents to be Issued during the 42nd AMM, PMC, 16th ARF,” 18 July 2009, http://news.xinhuanet.com/english/2009-07/18/content_11728593.htm。(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強調將進一步發(fā)展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地區(qū)架構,維護和加強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安全與繁榮。[5]“Chairman’s Statement of the 27th ASEAN Summit,” Kuala Lumpur, 21 November 2015, http://www.asean.org/wp-content/uploads/2015/12/Final-Chairmans-Statement-of-27th-ASEANSummit-25-November-2015.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2016年《第28屆和29屆東盟峰會主席聲明》延續(xù)了以往各屆峰會的主要內容,并特別強調東盟要在地區(qū)架構中發(fā)揮核心作用。[1]“Chairman’s Statement of the 28th and 29th ASEAN Summits,” Vientiane, 6-7 September 2016, http://asean.org/storage/2016/08/Final-Chairmans-Statement-of-the-28th-and-29th-ASEANSummits-rev-fi n.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
從地區(qū)合作架構上看,東盟的中心地位主要體現為地區(qū)各國在以東盟為主導的地區(qū)平臺上開展相關合作與對話。[2]李紅、方冬莉等:《中國—東盟合作:從2.0走向3.0?》,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頁。東盟的中心地位主要表現在政治安全與經濟合作兩個方面。
從政治安全上看,第一,盡管東盟峰會、東盟+1峰會、東盟+3峰會和東亞峰會最后通過的文件更多是綜合性的,但往往具有較強的政治導向,成為區(qū)域合作中最高層次的機制。從這幾場會議的前后排序來看,東盟各成員首先舉行峰會,不僅就自己共同關心的問題先進行協調,而且對隨后舉行的其他峰會定下基本論調和主要議程。第二,東亞系列外長會也非常重要。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由27個國家或地區(qū)組織外長參加的東盟地區(qū)論壇,單純從討論國際和地區(qū)安全問題的角度上看,它可謂是東盟外長會的擴大版,也是東盟主導的覆蓋范圍最大的論壇。東盟外長會通常也在其他會議之前舉行,發(fā)表聯合公報,奠定整個東亞系列外長會的政策基調。由于各場會議間隔太近,文件內容通常在會議舉行前就已經磋商就緒,一般只是會臨時增減個別詞句而已。因此,2012年東盟外長會沒有發(fā)表聯合聲明,而東盟地區(qū)論壇卻能夠發(fā)表文件,僅能說明是當時菲律賓外長臨時起意試圖在已經商定的聯合公報上增加新內容所致。第三,東盟防長擴大會議已經從最初的每3年舉行一次過渡到每2年舉行一次,但相較于東盟防長會議每年舉行一次,無論是在舉行頻率、討論內容和行動計劃等方面都有待進一步發(fā)展。第四,在東盟國家舉行的討論地區(qū)安全問題的其他類型的機制性論壇中,最為典型的應是在馬來西亞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舉行的亞太圓桌會議(APR)和印度尼西亞國防部舉辦的雅加達國際與防務對話會(JIDD),這兩個論壇都具有一軌半性質。相比之下,在新加坡舉辦的香格里拉對話會(SLD)雖然已經舉行多屆,也具有更大的影響力,但并不能顯示出東盟或東盟國家在其中的中心地位。
從經濟合作上看,第一,已形成各種形式的“東盟+N”自由貿易協議架構,主要包括已經存在的五個“東盟+1”自由貿易協議和仍處于談判中的“東盟+3”自貿協議和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盡管RCEP與東亞全面經濟伙伴關系(CEPEA)在形式上都是“東盟+6”合作,但對東盟來說卻存在著質的不同,結局也迥異。CEPEA是日本在2005年提出來的,因不能體現出東盟的話語權而未能進入談判進程,而RCEP卻能體現出東盟的中心地位,[1]“Guiding Principles and Objectives for Negotiating the 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 Siem Reap, Cambodia, August 2012, http://www10.iadb.org/intal/intalcdi/PE/CM%20 2013/11581.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因而得到了推動,并有望在近期完成談判進程。第二,從東盟貨幣互換機制發(fā)展到清邁倡議多邊化,二者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是2010年提出來的強調雙邊貨幣互換的清邁倡議。當前,這三種貨幣互換機制仍然同時存在。從清邁倡議多邊化的制度安排上看,東盟國家在外匯出資額度的比例上雖然較小,但在貨幣互換額度的比例上卻很大,從中可以獲得更多的實際利益,為其抵御國際金融風險和發(fā)展經濟尋求投資融資都提供了較為穩(wěn)健的機制性保障。第三,亞太經合組織的組織原則和規(guī)范。這主要體現在作為亞太經合組織創(chuàng)始會員的東盟老成員國在1990年2月達成的“古晉共識”,強調亞太經合組織不能沖淡東盟的地位和作用,[1]陸建人:《亞太經合組織與中國》,經濟管理出版社,1997年,第111頁。并將東盟處理地區(qū)經濟合作的理念應用于亞太經合組織中。盡管東盟至今仍有3個成員國未加入亞太經合組織,但“東盟方式”已經嵌入亞太經合組織的核心理念。第四,東盟與其他地區(qū)組織,如歐盟、海合會,正在談判簽署自貿協議,盡管這很難說得上東盟能在其中居于中心地位,但東盟在談判過程中會堅守自己的利益底線,努力讓協議的最終文本朝著有利于保障東盟國家利益的方向傾斜。
總體來看,東盟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獲得了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第一,超然運用大國平衡而非平衡大國戰(zhàn)略,讓自己處于相對超脫的地位,不參與各大國之間的博弈,讓各大國之間的相互平衡對沖掉對自己可能產生的影響。東盟這樣做主要是因為自身整體實力不強,可以利用的公共資源不多,內部協調難度大和行動效率不高。如果東盟在與各大國直接博弈時處于下風,就有可能面臨被迫選邊站隊的困境。[2]魏玲:“東亞地區(qū)化:困惑與前程”,《外交評論》2010年第6期,第34頁。第二,堅持獨特的“東盟方式”。這既讓東盟不能利用自己的中心地位而讓對話伙伴屈從自己,也使其對話伙伴難以利用東盟部分成員國挾持東盟達成對己有利的政策文件。第三,實行以共識為基礎的弱領導模式。東盟沒有尋求建立集體霸權的組織理念,通常都會按照自己的步驟以共識為基礎制定各種機制的政策規(guī)范,同時也與其對話伙伴進行協商,形成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的合作議程和議題。第四,堅持非強制性的自愿執(zhí)行原則。東盟僅有鼓勵各成員國執(zhí)行已經通過的決議的義務,但并沒有強制它們執(zhí)行決議的權力和功能,通常都是敦促它們盡可能地履行自己的承諾,在條件成熟時實現既定的各項行動計劃。
由上可見,東盟的區(qū)域中心地位主要具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東盟始終強調保持自身團結,奠定和夯實其中心地位的基礎。近年來東盟一直強調內部凝聚力建設,就是擔心如果內部出現分化,那么東盟設置議程和議題協調的效率就會大打折扣,在與對話伙伴進行合作的過程中將難以爭取到相對主動的態(tài)勢。第二,東盟在對外關系上堅持相對中立的政策,避免卷入沒有必要的爭端中。東盟的中立政策不僅體現在應對東盟成員國之間的問題上,而且體現在東盟成員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上。這是東盟能夠維持中心地位的先決條件,一旦東盟在國際和地區(qū)事務上選邊站隊,或者與其他國家發(fā)生沖突,就很難讓其他國家在沖突問題上認同東盟的中心地位。第三,東盟為對話伙伴提供參加政策協調的各項規(guī)范性平臺,形成區(qū)域合作的總體框架。東盟主導的各種會議基本上都是在東盟國家舉行的。第四,東盟對話伙伴的認可與合作程度決定了東盟中心地位的質量和穩(wěn)定性。也就是說,東盟的中心地位往往并非由其自身界定,而是由其與對話伙伴的關系界定。如果對話伙伴不認可,甚至不配合或者反對東盟在地區(qū)合作中的作用,那么就意味著東盟的中心地位沒有得到尊重。
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并不是天然形成的,當然會面臨著一些挑戰(zhàn),未來發(fā)展也必然會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
首先,東盟共同體建設的質量仍存在瑕疵。如果東盟的中心地位要得到地區(qū)各國的廣泛認可,實現東盟共同體就至關重要。[1]Mely Caballero-Anthony, “Understanding ASEAN’s Centrality: Bases and Prospects in an Evolving Regional Architecture,” The Pacifi c Review, Vol. 27, No. 4, 2014, p. 580.東盟會否因東亞經濟共同體建設而得到加強,取決于東盟是否在東亞經濟共同體建成之前已經實現了其自身的經濟一體化。[2]S. Y. Chia, “East Asian Regionalism and the ASEAN-Japan Economic Partnership,” in Japan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Exchange, ASEAN-Japan Cooperation: a Foundation for East Asian Community, 2003, p.77, http://www.jcie.org/researchpdfs/ASEAN/asean_chia.pdf.(上 網 時 間:2016年10月25日)從目前情況來看,盡管東盟在2015年底已經宣布建成共同體,但其成員國的許多官員和學者都表示,東盟共同體的落實程度是按照自身標準界定的,絕不會尋求發(fā)展像歐盟那樣高度一體化的模式。另外,東盟共同體的建設主要體現在經濟領域,顯示出東盟各國對地區(qū)一體化的傾向性。即使如此,東盟釋放出來的許多信息和各國單獨發(fā)表的信號并不一致,東盟共同體似乎只是一個虛弱的空架子,有待各成員國繼續(xù)充實。東盟能否將建成共同體后制定的各項計劃落在實處,答案是非常模糊的,甚至是無解的。東盟內部在政治安全上的凝聚力也因為各成員國利益差異性較強而出現了很多問題,制約著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發(fā)揮中心地位的能力和意愿。[1]東盟在2016年3月發(fā)表了關于落實經濟共同體和社會安全共同體的記分卡,但未能發(fā)表關于政治安全共同體的記分卡,說明東盟對該領域的落實情況并無信心。
其次,東盟未能解決內部領導核心問題。東盟自成立以來,一直強調各成員國的獨立自主性,并通過《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巴厘協商一致宣言》和《東盟憲章》等政治性文件得到了維護和保障,決定了東盟難以產生一個能發(fā)揮引領作用的核心國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印度尼西亞被認為是東盟“自然的領導者”,其在推進東盟機制性建設方面確實也發(fā)揮過較積極的作用。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末亞洲金融危機后,隨著蘇加諾政權的倒臺,印度尼西亞逐漸走上了穩(wěn)健的民主化道路,其領導東盟的意愿和投入的資源都大不如前。盡管近年來印度尼西亞隨著國力上升,更加積極參與東盟一體化建設,但總體上僅限于促進與其他國家合作方面,并沒有顯示出愿意領導東盟的跡象。領導核心的缺失使東盟在涉及內部整合、對外共同發(fā)聲等重大問題上的內部協調變得十分困難,且一旦遇到成員國之間或成員國與非東盟國家之間因爭議而爆發(fā)沖突,要相互妥協達成共識也會相當困難。
再次,東盟協調對話伙伴的能力存在局限。東盟的中心地位僅意味著東盟為各種“東盟+N”合作建立了框架,提供了場地,設定了議程,成為區(qū)域合作網絡中一個相當緊要的節(jié)點。[2]Ellen L. Frost, “Rival Regionalisms and Regional order A Slow Crisis of Legitimacy,”NBR Special Report #48, December 2014, p.7.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東盟這個節(jié)點能凌駕于其他節(jié)點之上,也不意味著東盟成員國能以集體的名義強制對話伙伴接受自己的政策主張。東盟的中心地位不僅受到了各成員國過度強調主權的負面影響,[3]Amador III, Julio Santiago, “ASEAN in the Asia Pacific: Central or Peripheral,”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 2, Issue. 4, 2010, pp.601-616.也必然會引起對話伙伴在這方面的關切。東盟要將“出于良好意愿的中心地位”變成“具有實際意義的中心地位”,就需要更積極地管理日益重要但多樣化的地區(qū)。[4]Yeo Lay Hwee, “The EU and ASEAN-In Search of a New Regional Paradigm,” EUC Working Paper, No. 15, August 2013, p.5, p.11.從整個地區(qū)合作架構上看,東盟的中心地位不是其自我規(guī)劃定位的結果,而是取決于其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作用是否順應了國際政治和經濟環(huán)境的變化,[1]“ASEAN 2030: Toward a Borderless Economic Community,” Asian Development Bank Institute, 2014, pp.186-191.滿足其對話伙伴對外政策的需要。如果東盟想維持其在區(qū)域合作架構中的中心地位,就需要堅持關注重點,不因各大國在地區(qū)內相互競爭而發(fā)生變化。[2]Benyamin Ho, “ASEAN’s Centrality in A Rising Asia,” Working Paper, No. 249,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 (RSIR), Singapura, 13 September 2012, p.2.因此,作為一個政府間組織,東盟對成員國的單邊行為都顯得束手無策,當然更無法干涉其對話伙伴的政策。
最后,東盟促進區(qū)域合作的表現仍有待改善。如果東盟希望接續(xù)加強其在區(qū)域合作機制中的中心地位,就需要尋求超越僅僅作為一個“華而不實的召集人和活動組織者”的角色,[3]See Seng Tan, “ASEAN Centrality,” CSCAP Regional Security Outlook, 2013, pp.26-29, http://www.cscap.org/uploads/docs/CRSO/CRSO2013.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切實促進其在領導東亞地區(qū)共同體建設的自身動力和能力。[4]Heng Sarith, “How Can ASEAN Centrality in East Asian Community be Maintained,”CICP Working Paper, No.49, November 2012, pp.3-5.東盟地區(qū)論壇只是在成立之初取得了很大成就,現在似乎已經失去了動力,經常被認為是“清談俱樂部”,不能應對地區(qū)安全事務。[5]Ralf Emmers and See Seng Tan, “The ASEAN Regional Forum and Preventive Diplomacy: A Review Essay,” in Ralf Emmers, ASEAN and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East Asia,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95.另外,從“東盟+N”的演進歷程來看,東盟對東亞地區(qū)合作的推進意愿是存在問題的。例如,鑒于中日韓三國的經濟總量遠超過東盟十國,東盟遲遲不愿實質性地推進“東盟+3”自貿協議的談判進程,擔心一旦協議得到落實,就會變成“3+東盟”的自貿區(qū)格局,東盟反而可能被邊緣化。盡管中日韓對東盟國家做了大量的勸服工作,但結果一直不如人意。后來,在日本提出CEPEA和美國推進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進程后,東盟才真正意識到,如果再不出頭維護自己在區(qū)域合作機制中的中心地位,將會最終因部分成員加入TPP而陷入分化,威脅東盟在東亞經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6]仇朝兵:“‘中國、美國與東南亞:競爭與合作’研討會綜述”,《美國研究》2014年第4期,第126頁。
因此,正如東盟前秘書長素林·比素萬(Surin Pitsuwan)所說,東盟需要積極的政策措施才能努力贏得中心地位和領導權。這一中心地位具有外部和內部兩個方面:首先,它必須建立在東盟共同體的內在力量上。它要求東盟成員國保持團結,作為一個具有明確共同目標的團結群體,增加協調和參與意識,積極支持東盟秘書處的作用。其次,它將取決于東盟繼續(xù)與外部的接觸以及接觸的內容。[1]Surin Pitsuwan, “Building an ASEAN Economic Community in the Heart of East Asia,”Keynote Speech in a Conference “East Asia Beyond the Global Economic Crisis”, Institute of Developing Economies, Japan, 1 December 2009, http://www.ide.go.jp/Japanese/Event/Sympo/ pdf/2009/surin_en.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東盟要保持自己的中心地位,就必須以積極的態(tài)度促進以結果為導向的地區(qū)合作。[2]S. Pushpanathan, “No Place for Passive Regionalism in ASEAN,” The Jakarta Post, 7 April 2010.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和前國務卿希拉里都曾強調美國要維護在亞太地區(qū)的領導地位,實際上已經是對東盟提出了警告,讓東盟各國非常擔心自己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為了自己的利益,大國當然不愿無條件地接受東盟的中心地位,可能不會總是把東盟視為對外合作的優(yōu)先選擇。[3]Amitav Achaya and Allan Layug, “Collective Identity Formation in Asian Regionalism: ASEAN Identit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Asia-Pacifi c Regional Order,” http://paperroom.ipsa.org/ papers/paper_7151.pdf.(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東盟能否塑造大國的行為、利益和身份,以及建構自己在亞太地區(qū)秩序的中心地位,往往取決于其自身的實力、能力和提出的制度規(guī)范。
中國一直高度重視與東盟的合作關系,堅定不移地把東盟國家作為周邊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堅定不移地深化同東盟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堅定不移地與東盟攜手共同維護本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4]“推動中國—東盟長期友好互利合作戰(zhàn)略伙伴關系邁上新臺階——李克強在第十屆中國—東盟博覽會和中國—東盟商務與投資峰會上的致辭”,人民網,2013年9月4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0904/c1024-22796590.html。(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中國領導人始終強調“堅持東盟主導,突出發(fā)展、互利、共贏的主題,繼續(xù)以10+3為主渠道推進東亞一體化建設,符合各國的共同利益”。[5]“溫家寶在第十四次東盟與中日韓領導人會議上的講話”,新華網,2011年11月18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11/18/c_111178333.htm。(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中國一貫政府支持東盟在東亞合作中的主導地位,與東盟國家拓展各領域務實合作,不斷深化雙方利益融合,打造更為緊密的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1]“李克強在第十七次中國—東盟(10+1)領導人會議上的講話(全文)”,新華網,2014年11月13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4-11/14/c_1113240171.htm。(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中國已明確表示“支持東盟在不斷演變的地區(qū)架構中的中心地位”。[2]“第十七次中國—東盟領導人會議發(fā)表主席聲明”,中國新聞網,2014年12月1日,http://www.chinanews.com/gn/2014/12-01/6832255.shtml。(上網時間:2016年10月25日)
中國高度重視東盟的中心地位具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中國與大多數東盟成員國都保持著相當緊密的關系。盡管中國與部分國家存在著歷史與現實的問題,但總體上并未上升到中國與東盟的雙邊層面上,也尚未對與東盟的整體關系造成實質性的影響。到目前為止,中國已經與越南、老撾、緬甸、柬埔寨、泰國和印度尼西亞建立全面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與馬來西亞建立了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與其他國家也建立了戰(zhàn)略合作關系,維持了中國—東盟面向和平與繁榮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整體性。目前,東盟從整體上已經成為中國的第三大貿易伙伴,中國成為東盟的第一大貿易伙伴,也是東盟部分國家進行貨幣互換的優(yōu)先選擇。從雙邊關系來看,自2010年中國與東盟落實自貿協議以來,雙方經貿關系和相互依賴性呈現出較大提升。具體來看,印度尼西亞佐科政府在2014年10月執(zhí)政后5個月內兩次訪華,兩國領導人強調全面對接中國建設“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戰(zhàn)略構想和印度尼西亞“全球海洋支點”發(fā)展規(guī)劃,加強政策協調、務實合作和文明互鑒,打造共同發(fā)展、共享繁榮的“海洋發(fā)展伙伴”。[3]“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印度尼西亞共和國聯合新聞公報(全文)”,新華網,2015年4月22日,http://news.xinhuanet.com/2015-04/22/c_127721564.htm。(上網時間:2016年10 月25日)
其次,中國接受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從本質上說,鑒于東盟各成員均是中小國家,且經濟發(fā)展水平存在著較大差異,絕大多數仍處于發(fā)展中階段,東盟對區(qū)域合作的主導性并不是很強。無論是在議程設置和議題選擇上,東盟都顯得很溫和、穩(wěn)健,不僅能讓自己的成員國獲得好處,照顧到它們的局限性,同時也充分考慮對話伙伴的舒適度和利益取向。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并沒有顯示出強勢支配的傾向,包括中國在內的東盟對話伙伴對這種弱領導的態(tài)勢總體上還是較為寬容的,同時也理解東盟在許多問題上采取保守政策的機制性原因。具體來看,在RCEP談判中,東盟總體上決定著自貿協議的原則、覆蓋范圍、規(guī)范規(guī)則等標準底線,相比之下,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談判方雖然也會在一些具體條款上有所保留,但導致RCEP談判短板效應的主要還是東盟成員國。
再次,東盟有助于促進中國與美國、日本、印度等大國維持相當程度的協作關系。隨著中國與東盟互動及合作程度的增強,引起了其他大國對中國影響力上升和戰(zhàn)略意圖的擔憂,唯恐中國要在東南亞尋求建立自己的勢力范圍。加上歷史上的恩怨情仇,這些國家與中國在增進合作方面始終存在著一些隔閡,相互間長期難以自主啟動經濟整合進程。例如,中日韓合作最初正是從它們與東盟合作的過程中開始的。中日韓與東盟建立了“東盟+3”機制,并以此為基礎形成了“東盟+3”領導人早餐會,最終于2008年在“東盟+3”之外獨立建立了中日韓三國領導人會晤機制,可是進展并不順利,但“東盟+3”合作機制仍得以繼續(xù)維持,充分顯示了東盟作為東亞地區(qū)合作中心地位的重要性。從進程上看,如果沒有東盟的中心地位,RCEP的建設就無從談起,中國與東盟其他對話伙伴進行密切合作也會喪失必不可少的粘合劑。
最后,東盟的一些機制為中國與東盟成員國間加強合作、促進地區(qū)和平與繁榮提供了機制保障。1976年《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提出了規(guī)范東盟成員國之間關系的基本原則,也是“東盟方式”形成的重要基礎。中國于2003年簽署了《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不僅體現出中國尊重和認可東盟在地區(qū)多邊合作機制中的地位和作用,而且反映了雙邊關系政治和法律基礎進一步鞏固,雙方政治互信進一步增強,以及中國使用東盟規(guī)范處理自己與東盟成員國之間關系的強烈意愿。東盟的高度開放和包容的合作機制為中國與東盟及其成員國合作提供了持續(xù)性的強勁動力,也是中國與其他國家愿意參加東盟主導的地區(qū)多邊安全合作機制,如東盟地區(qū)論壇、東亞系列外長會和領導人峰會的重要原因。東盟對待對話伙伴的這種“非歧視原則”也是東盟自身得以發(fā)展、壯大和贏得國際社會尊重的根本原因所在。東盟為實現其在區(qū)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提供了制度性條件,而中國及東盟其他對話伙伴也為支持東盟的中心地位采取了實際行動,這種互利共贏的合作格局不僅符合各方的戰(zhàn)略利益,也為東亞各國協力克服亞洲金融危機和國際經濟危機產生的負面效應,推動東亞成為全球經濟發(fā)展最具活力的地區(qū)作出了重要貢獻。
東盟在東亞地區(qū)合作中的中心地位并不是由東盟自我界定就能實現的,而是東盟與其他國家在東亞地區(qū)合作中長期互動的結果,也是其他國家認同東盟在這一過程中作用的結果。東盟既不需妄自菲薄,但也不能居功自傲,而是需要以更具建設性的政策立場讓其他國家參與到自己提供的平臺討論地區(qū)合作,并通過具體的議題在更多惠及成員國的同時,也照顧到其他國家的關切和舒適度。從根本上說,雖然東盟似乎更在意這會提高自己在國際和地區(qū)體系中的尊嚴、形象和信譽,但其各成員國最關注的還是在地區(qū)合作中能獲得多少更切實的利益,有助于其實現現代化,達到減貧致富的目標,增強其應對各種風險的實力和能力。這從東盟國家對其他國家越來越務實的政策選擇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中國對東盟中心地位的支持貫穿于中國-東盟關系的發(fā)展進程之中。[1]徐步:“亞細安中心地位與東亞和平發(fā)展”,《聯合早報》2015年12月10日,http://www.zaobao.com/forum/views/world/story20151210-558309/page/0/1。(上網時間:2016 年10月25日)東盟將“東盟+3”自貿協議談判擴大,既是為了顯示其主導區(qū)域合作進程的能力和意愿,也是擔心中國在既有框架中的優(yōu)勢過大,增加談判成員可以稀釋中國的影響力,讓中國在更大的自貿協議框架中充當普通的一員。對此,中國顧及到了東盟的關切,也最終接受了東盟的政策立場,并在具體談判過程中主動與東盟國家協商。中國雖然提出要建設“中國—東盟自貿區(qū)”升級版,但更多是平等對接而不是主導雙邊自貿協議談判的內容。中國不會強制東盟接受自己的政策主張,但也不會無條件地接受東盟的政策主張,而是尋求雙方通過友好協商,以“東盟方式”處理與東盟在區(qū)域合作中的關系問題。
【完稿日期:2016-10-25】
【責任編輯:曹群】
周士新,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外交政策所助理研究員、博士
D8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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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2 8832(2016)6期002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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