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錦儀
摘要:痖弦為我國臺灣當代著名詩人,主張詩歌追求形象、意境,并提出“新民族詩型”的觀點,對臺灣當代詩壇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學界對其已有廣泛研究。本文著眼于“超現(xiàn)實主義”這一角度,淺析痖弦詩歌的特點。
關鍵詞:痖弦;超現(xiàn)實主義;臺灣詩人
筆者對長詩心存敬畏,架構一首長詩比短詩復雜,理解一首長詩則要從紛繁的意象中撥出頭緒?!罢缭娙笋樢缓趟裕骸L詩于人間并不親切,卻是精神所有、命運所占據(jù)(《光明》)。詩評家唐曉渡則指出,‘長詩是詩人不會輕易動用的體式……一旦詩人決定訴諸長詩,就立即表明了某種嚴重性。他所說的‘嚴重性主要是指潛隱在一首詩的發(fā)生與完成之間的深刻動機?!盵1]
痖弦曾對長詩有過評論,他認為早期新詩中的長詩不甚成功,因為詩人們“僅僅理解到量的擴張,而沒有理解到長詩的質的探索,誤以為長詩只是在敘述一個時間的發(fā)展,而忽略了長詩精神層面的表達,也就是他們未能注意詩質量的把握”,他進一步認為,“一首現(xiàn)代長詩,與其說詩記錄事件,毋寧說詩記錄人性的歷史和現(xiàn)代人心靈遨游的歷史”[2]。其中“現(xiàn)代人心靈遨游的歷史”和《從感覺出發(fā)》中的幾句元詩精神相通,“一個患跳舞病的女孩/一部感覺的編年紀……”
如若說詩是感覺的編年紀,那么這首詩就是在如實地還原詩人思緒的變化情況?,F(xiàn)代詩或多或少是按照詩人思緒發(fā)展變化來向前延伸,但是痖弦在寫這首詩時,似乎明確知曉并履行這一創(chuàng)作方式,他寫了感覺的發(fā)生、過程、終結。
一、從感覺出發(fā)
《從感覺出發(fā)》,從標題來看,就有在做詩歌實驗的味道?!皬母杏X出發(fā)”是指詩人寫詩的方式。寫詩當然需要感性思維,但是這首詩是在描寫詩人的感覺,“感覺”才是這首詩的主角?!皩ξ襾碚f,活著常常就是想著”,詩人引用了WH奧登的話。詩人展開了腦海中所有的感覺觸手,去觸碰另一個世界。
意識的世界極為豐富,貧瘠的現(xiàn)世日常語言無法承載它巨量的細節(jié)。譬如說“回憶可怖,讓人難受”,詩人就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來細細描繪這種感覺:“日子的回聲!何其可怖/他的腳在我腦漿中拔出/這是抓緊星座的蜥蜴,這是/升自墓中的泥土?!被貞洀哪X海里掙脫出來,那掙脫的過程,就像把腳拔出泥漿,就像扯掉一只抓緊星座的蜥蜴,泥濘不堪。這些是詩人對于“回聲”感受的一次細致觸摸,觸摸的過程里,勾起了腦海深處關于泥漿、蜥蜴的混沌記憶,它們便以文字方式轉述出來。語詞之所以看起來荒唐,是因為日常語言無法表達混沌的感受與意識,只有超越現(xiàn)實中的日常語言,用其他方式來傳遞它們。在這里,現(xiàn)世的規(guī)則已無足輕重,現(xiàn)世的語言只是暫時借來,為了表述潛意識里那些不可名狀的情緒、意念。意識回到它本來所在的世界里,全力感受著“日子的回聲”中每一平凹粗細。閱讀這句詩時,就像被包裹在無名的液體中,閉上眼去感受遠方。
“而當蝴蝶在無花的林中叫喊/誰的血濺上了諸神的冠冕”也是一例我喜歡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表達方式。軟弱的無辜者被殺害,褻瀆了神靈。這一句詩的技巧性似乎要強于上一個例子,詩味更濃,意象和轉述方式都經(jīng)過精心選取和設計。痖弦并不排斥對詩歌語言的設計,縱使是寫感覺這樣抽象混沌的對象,他曾表示,“對于建立中國現(xiàn)代詩的語言新傳統(tǒng),筆者一直相信準確和簡潔是創(chuàng)造語言的不二法門”[3]?!耙庀笠屑s制,不能揮霍,要精簡、精審地處理……用最少字數(shù)表現(xiàn)最大的內(nèi)涵,以有限表無限。”[4]
詩中所說的“回聲”就是標題里“感覺”的一種,“回聲”,也即回憶,是以“感覺”的形式展開的,有點潛意識的味道,與此相對立的是理性思考,寫出來的或許就是敘述邏輯清晰的回憶性散文了。
對于“感覺”這個對象,詩人在詩里也進行了直接的描述:“而我回聲的心/ 將永不休歇/ 向五月的驟雨狂奔/ 以濕濡的鞋子掠過高高的懸崖/ 看哪!一個患跳舞病的女孩”?!案杏X”是患跳舞病的女孩,無法控制,不能停下,“驟雨”“懸崖”寫思緒的高亢。
二、超現(xiàn)實主義
《給超現(xiàn)實主義者》可以給我們更多的思路,痖弦這樣寫道,“你渴望能在另一個世界里聞到蕎麥香/ 把一切搗碎/ 又把一切拼湊”,“你不屬于邏輯”。另一個世界即是意識的世界,而不是“邏輯的鋼釘”。那里有最吸引超現(xiàn)實主義者的“蕎麥香”,搗碎和拼湊也就是意象重組的過程。詩歌是詩人坦露內(nèi)心的語言,詩人戈麥在《關于詩歌 》中說,“詩歌應當是利斧,它能夠剖開心靈的冰河。在詞與詞的交匯、融合、分解、對抗的創(chuàng)造中,一定會顯現(xiàn)出犀利奪目的語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詩歌直接從屬于幻想,它能夠拓展心靈與生存的空間,能夠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p>
在筆者看來,意識的世界紛繁復雜,詩是語詞的一種形式,而語言為社交而生,社交講求效率和準確,日常語言傳達比較單一的信息,是對意識世界粗暴的省簡。善感的詩人想要傳達他們完整的內(nèi)心,必然要使語言負載更多的信息,比喻(寬泛意義上的),是使語言豐富的最佳方式。那些由比喻而來的意象是空間中的一個點,它們所能產(chǎn)生的意義與聯(lián)想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詩中那些豐富的意象,它們在各自的點上,所代表的含義所能引起的聯(lián)想又向四面八方伸開,交疊在一起,交疊的部分便是詩人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
閱讀詩歌,從某種意義上說,便是連綴意象,窺探心境的過程。優(yōu)秀的詩歌,可以讓讀者感受到某種情感,那么它的意象必然不能全然私人化,例如由游泳想到烏鴉,除了荒誕我感受不到其他東西。對詩歌的審美要求讀者和詩人間有許多共同的審美體驗和情感。詩人在選取意象時,必然內(nèi)含某種邏輯。痖弦的詩歌常常難解,但是似乎沒有讀到那種荒誕不經(jīng)的意象組合,縱使難以猜測詩人隱喻的本體,但是意象依然能喚起感性的記憶。
三、社會性批判
痖弦的詩,被貼上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而臺灣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又經(jīng)歷過關于它缺少現(xiàn)實性社會性的批判??墒?,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痖弦的目光常常停留在現(xiàn)實中?!赌彻适¢L》、《棄婦》、《水夫》、《上?!贰ⅰ禖教授》、《乞丐》、《坤伶》,描寫對象都是社會中的人物,詩中對這類人物的描寫的確沒有很強的歷史背景,以至于我們可以認為他們在很多時代很多地方都存在。如《神》這首詩,“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欖窗上/ 因為祭壇被牧師們占去了”。詩人諷刺了祭壇上“牧師”的多余,而祭壇上的牧師卻不僅僅只存在一個時間里一個教堂,這類詩的適用性極廣。
詩人把詩多余的現(xiàn)實背景都剔除掉,僅僅留下詩最核心的骨架,就像痖弦在《焚寄T·H》里所寫那樣,“在我們貧瘠的餐桌上/ 熱切地吮吸一根剔凈了的骨頭/ ——那最精巧的字句?”骨,是不朽的。詩人想將詩歌的精神最大限度裸露在外。我將這樣剔除現(xiàn)實的行為,看做是對達到永恒的追求。
古代文學經(jīng)典流傳至今是因為它們內(nèi)在的永恒性,比如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一個古代希臘神話故事,內(nèi)核里卻有著讓所有時代可以為之共鳴的母題,命運、欲望、叛逆。而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文學卸掉了許多擔子,譬如小說越來越不注重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卡夫卡《城堡》里的主人公名字是一個字母。
在某些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歌的細節(jié)背景被作為無足輕重內(nèi)容給追求精煉的詩人省去,這樣的詩仿佛獲得了更廣泛的存在與更強的生命力?!渡闲!房梢越忉尀槭欠从硲?zhàn)后臺灣眾人沉悶的精神狀態(tài),《水夫》則有對徒勞的愚行的嘆息,《乞丐》寫沒有生活激情的破落之人。若以不指涉當下具體現(xiàn)實,來消解痖弦詩歌中現(xiàn)實性與社會性,這是不公的。
參考文獻:
[1]張?zhí)抑?《極限中的迂緩——七十后寫作初探》.見《語詞的探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93.
[2]痖弦.《現(xiàn)代詩的省思》.見痖弦《中國新詩研究》.洪范書店,1981,19.
[3]痖弦.《現(xiàn)代詩的省思》.見痖弦《中國新詩研究》.洪范書店,1981,16.
[4]《痖弦談詩》.《文藝天地任遨游》(鄭明俐、丘秀芷主編).臺灣光復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