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贊
何恃而不恐?
——讀沈念《夜色起》
○張新贊
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
——《國語》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海子《月光》
第一次讀沈念的文字是那篇《屋脊塔》:灰色的老城區(qū),一座青色的瘦塔,疲憊又失魂落魄,如這塔下的街區(qū)生活的各色人們和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這破敗蒼白的磚塔又是一扇門,一扇進入世界的門。借助這塔,世界敞開。作者的思索、想象借助文字細細道來,婉轉細密。這塔如同梵·高那雙《農(nóng)鞋》,在海德格爾詩意的哲學筆觸下顯出一個澄明的世界。沈念這篇散文給我印象深刻,同時也讓我感到了沈念散文的氣質(zhì):優(yōu)柔婉轉。沈念不像西域散文家周濤先生,周濤揮筆如舞戈,他是一支“武筆”;沈念是一支“文筆”,氣息憂郁,滿懷憂思。不必懷疑他的真誠,他的文與人是同一的。
《夜色起》①通向現(xiàn)代人的一座座痛苦的精神群島,島上生活的人們與世隔絕,他們被貼上各種標簽:抑郁、精神病、躁狂癥。這是現(xiàn)實中廣泛存在的無法治愈的人類的精神頑疾。骨折療養(yǎng)后的二媽突然大變:對任何事情都無比敏感,心思多疑,行動詭異,冷漠暴躁。完全變成了親人朋友眼中的陌生的他者。她突然與她生活幾十年的家庭,村莊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拒絕言語和其他任何方式的交流。她拒絕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最后死于自殺。
二媽究竟怎么了?她的內(nèi)心到底積郁了多少不可宣泄的情感?二媽原本是一個“賢惠又能干又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干過大隊會計,代課教師,能把“各類農(nóng)活都干得漂漂漂亮”的人。二媽可謂農(nóng)村父母中最優(yōu)秀的代表了。然而,她依然無法逃脫如夜色一樣的黑暗,這黑暗慢慢將她圍住,困死,吞噬。
活著,不是件容易的事。活著就是每天面對的具體的生存問題,柴米油鹽,
簡簡單單卻又是無比艱難。那一個平常又致命的問題還是會時不時地找上門來:為什么活著?一次偶然的變故或完全改變普通人的生活軌跡。無力抗拒,負面情緒隨之而來:緊張、焦慮、恐懼、不安,這都會誘發(fā)人的精神突變。二媽在辛苦勞作時一次意外跌傷,骨傷導致神傷,肉身與精神原本渾然一體,身體的改變伴隨精神的變化。二媽的骨傷只是壓垮精神支柱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她的精神世界充滿了壓力和不安。她原本生育過四個孩子,兩兒兩女。不幸的是中間的孿生兄弟早夭,而今只有一對姐妹?,F(xiàn)實中,二媽面臨“無兒養(yǎng)老”的晚年擔憂,這憂慮“一直埋在她心里,也從未向人提起”.兩個女兒各自的生活都是一個悲劇。大女兒因長江洪水錯失上中專的機會,匆匆嫁人,家庭不睦,婚姻不幸,只身遠去打工,無暇照顧病中的二媽。小女兒婚后無子,羞于為人道也。一層又一層生活的難題如千萬層絲網(wǎng)纏繞著二媽這位曾經(jīng)精明能干的農(nóng)村婦女。丈夫的粗暴,鄰里之間的閑言碎語,更不要說那些傷人的惡言。這些看似瑣碎的惡意,卻有極大的傷害力,對二媽來說,非常殘忍。二媽骨傷愈合,精神坍塌。
作為文學作品的《夜色起》探究了一種人類基本情緒的發(fā)生學:恐懼的發(fā)生學。“恐懼”的根源在于確定性的喪失?!笆胰鐟翼?,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國語》)這句古語描述了恐懼發(fā)生的基本原因:無物可恃,人就會恐懼?,F(xiàn)代則是“心如懸罄”,整個精神世界被釜底抽薪般掏空。現(xiàn)代人的恐懼就是卡夫卡筆下人物的恐懼,是《變形記》里格里高爾的恐懼,格里高爾要是不死他一定會瘋掉。恐與懼在漢語中是一對互文性的詞,沈念讓“恐懼”一詞回到它原處發(fā)生學的意義上,讓詞與物,能指與所指粘合無間:
恐懼這個詞,從這里起源是再正確不過的了。暗示前方有某種不明之物不祥之兆在等待,不可解釋的事情時刻能在此發(fā)生,一瞬間,對虛無的巨大恐懼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而每一個人都成為惡劣情緒和孤獨的俘虜。尋找生活的意義,在這里是一件奢侈和可笑的事情。
我看過攝影師呂楠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拍攝的《被遺忘的人:中國精神病人生存狀況》,看過導演王兵的《瘋愛》,影像作品更多的在用鏡頭直接性地呈現(xiàn)一種狀態(tài),告訴你“是什么?”和“怎么樣?”,然而文學,不錯,是文學!它在影像之外圍攏過來,如影隨形,細密如微粒,又如風一樣輕柔地拂觸世界和存在的裂縫,回到世界的本源,回答那個根本性的“為什么?”《夜色起》敘述并細致追溯了二媽精神變形的過程。二媽生活在清冷的鄉(xiāng)間,無兒女陪伴,丈夫粗暴,更談不上任何有意義的精神生活,怎能不抑郁?抑郁或瘋狂只是恐懼的后果和表現(xiàn)形式,就像疼痛是肉體病癥的表現(xiàn)一樣,抑郁是精神病變的癥候。與二媽一樣恐懼的是她周圍的人,二叔的暴躁憤怒也就是恐懼的表現(xiàn)。
不是沒有祛病之方。大仙姑的法術,醫(yī)院醫(yī)生的治療都嘗試過了,依然無效。這是否可以說,人類的精神世界有怎么都解不開的死結?我覺得是。多少人的死都是因為弄不清楚活著的意義?!兑股稹防铮蚰畎岩曇坝謹U大到精神病院的各色人等。在精神病院,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病癥命名:精神病,但是卻各自有不同的原因。精神性疾病是一個世界性的醫(yī)學難題,它不分階層,性別,種族。文學藝術不是醫(yī)學,文學提供給人們的是感性形式的真理,這種感性經(jīng)驗是科學無法替代的。《夜色起》雖然只是寫了二媽和其他的一組人,卻通過這樣的“疾病的隱喻”表征了當代社會的普遍問題:個體與世界無法和解的緊張關系。德國哲
學家雅思貝爾斯在1930年代就這樣描述現(xiàn)代人的“精神狀況”:“現(xiàn)代生活的紊亂使我們難以理解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我們正在一片未經(jīng)標測的海洋上航行,無法到達這樣一個口岸:在其上我們可以獲得觀察全體的清晰視野?!雹诂F(xiàn)代生活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人們生活在一個經(jīng)驗世界不斷喪失劇變的非連續(xù)性的境遇中。個體的孤獨、焦慮、抑郁等精神問題早已司空見慣,今天,誰要是帶著同情談論個體的精神痛苦就要冒著被人嘲諷的風險,或者顯得非常尷尬,因而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沉默??ǚ蚩ā蹲冃斡洝肥乾F(xiàn)代人從肉體到精神際遇的一個絕妙寓言:你一旦變得不可理解,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這個世界就會慢慢拋棄你。對話是普通人的交流形式,也是疏導治療精神性疾病的有效方式,可是有效的交流少之又少。你的恐懼只能在屬于你自己?!兑股稹防镂ㄒ坏囊淮螌υ挼膰L試是與伢崽。伢崽清晰而冷靜地說了他過去的遭遇,及今天他的狀況。伢崽的遭遇與精神病院的其他病人的遭遇很相似:他要進去的那扇生活之門偏偏不開,他在長久徘徊,不得其門而入,終于發(fā)瘋。文中寫到:
“榮伢崽”們跨進這張門,回到他們的世界,與無數(shù)活在我們中間的人不同,他們向回不去的世界閂上門,緊閉不出。我不知道,等待夜色升起的時刻,那些時光沉默的晚上,每張床是否都會與他們說話,每面墻是否都可以打開一扇門。
《夜色起》是沈念用文字對人類精神世界的一次探險。恐懼感不僅伴隨那些在醫(yī)院的所謂精神病人,它同樣如魔咒一般跟隨者我們每一個人,“……長長街道,仿佛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食道,隨時就把這世上冒失者吐出的聲響,生吞活剝,消弭干凈,連骨頭也不吐出。”這是一個可以讓每個人毛骨悚然的“吃人”的世界圖景。
“非虛構”(nofiction)寫作是近年不斷見諸文學刊物、報紙媒體的一個時髦概念??墒侨绻斫獠划敚菀自斐烧`導,因為這個洋概念遠遠不能準確地說明中國散文寫作的久遠傳統(tǒng)和當下散文寫作的狀況。叫什么“非虛構”為何不直接叫“紀錄”“紀實”甚或“報告”文學算了?還保留“虛構”一詞何用?金圣嘆曾比較《史記》和《水滸》,說前者是“以文運事”,后者是“因事生文”?!笆芳抑^唱,無韻之離騷”說的就是“以虛運實”,這不是“非虛構”所能解釋的。散文的真實,呈現(xiàn)為文字作品時,已經(jīng)進入了藝術世界的真實了,它無疑是以想象“重構”了現(xiàn)實,而不是“虛構”現(xiàn)實,虛構是西方文學針對小說而言。沈念散文《夜色起》以虛寫實,虛實相宜,正所謂“申寫郁滯,優(yōu)柔適會”(劉勰《文心雕龍》)。
注釋:
①《十月》2015年第4期刊發(fā),《散文選刊》2015年第9期、《海外文摘》2015年第8期轉載,獲2015年度中國散文排行榜第7名。
②雅思貝爾斯著,王德峰譯:《時代的精神狀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頁。
(作者單位:北京工商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