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的桂冠

韓松剛

一、陰差陽錯走上批評之路

我與文學結(jié)緣，并最終走上文學批評之路，或許要用陰差陽錯四個字來形容。

之所以這么說，并非故弄玄虛。讀高中時，我最大的心愿是考上理想的大學學外語，但事與愿違，既沒考上理想的大學，學外語也未能得償所愿，而是鬼使神差地被調(diào)劑到了中文系。這一次陰差陽錯，迫使我邁入了文學的大門?！凹葋碇瑒t安之”，大學四年，雄心壯志，自信滿滿，作為一名中文系的學生，飽讀詩書自然是第一要務(wù)，于是甫一入學便豪言要讀萬卷書，興高采烈地對照著各類文學史把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列了滿滿當當幾頁紙，事實是：大學四年，書讀了不少，但大多囫圇吞棗，且遠沒有破萬卷。那時，文學于我們，就是學習的普通對象；文學批評于我們，不過是縹緲的掠影浮云。

真正嘗試文學批評是從到南京大學讀碩士研究生開始的。2007年，經(jīng)過一年多的艱苦鏖戰(zhàn)，我如愿考入南京大學文學院，開始接受真正的學術(shù)啟蒙。在這座名師大家云集的金陵學府，博覽群書是每一個讀書人的深切責任和美好夢想。董健、丁帆、王彬彬、黃發(fā)有、張光芒、沈衛(wèi)威、劉俊、王愛松、倪婷婷，以及和我們同年入校的吳俊老師，都成了我們頂禮膜拜的學術(shù)榜樣。幸運的是，在雙向選擇中，被我所仰慕的黃發(fā)有教授收入門下，讀完了碩士，后來又讀博士。在黃老師的悉心指導下，我開始嘗試文學評論的寫作，并于2008年研二上學期發(fā)表了我人生中第一篇文學評論《不能忘卻的記憶——淺析畢飛宇小說〈哥兒倆好〉》，此文發(fā)表于《理論與創(chuàng)作》（即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但其實到畢業(yè)之前，我并沒有打算從事文學批評的愿景和野心，除了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了有限的幾篇文章之外，成果零落，不成氣候，想來慚愧。

2010年，在我即將碩士畢業(yè)之際，突生對學術(shù)的厭倦之感，因此打算不再讀博，而是選擇就業(yè)。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后，我被中航工業(yè)集團下屬的一家科研院所錄用，并簽訂了就業(yè)協(xié)議。可就在這時，命運又和我開了一次玩笑，而這次陰差陽錯讓我再次回到文學之路上。事情的起因要從到《揚子江評論》編輯部實習說起：2009年，編輯部需要招聘兩名實習生，我和另外一同學有幸進入頤和路2號老作協(xié)工作。那是一座安靜的小院，綠蔭縈繞，質(zhì)樸無余，木質(zhì)的樓梯踩在上面，咯吱作響，但并不覺得它破舊，反增幾多興味。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十分懷念那個地方，后來才得知那是汪偽時期陳群的私人藏書樓。據(jù)說，小樓建好后，陳群特地找汪精衛(wèi)給小樓命名，并告訴汪說自己建樓是為了紀念父母。汪精衛(wèi)翻了半天字典、古籍，最后用《禮記》中“父沒而不能讀，手澤存焉”的意思，取名為“澤存書庫”。這是多余的話，按下不表。2009—2010年，我導師在美國哈佛大學訪學，后因事回國，無意中幾位老師又談到了編輯部的留人問題，遂選擇了我作為考慮的對象。我記得當時是王彬彬老師找我談的話，地點就在南大商學院的壹咖啡（現(xiàn)改名梧桐深處），談話當然很隨意，閑扯一番之后，最終談到要我來編輯部工作的事情。其實那天，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決定了我以后人生道路的泛泛閑談，而是惘然地喝了一大杯咖啡，害得我一晚上沒睡好覺。

2011年，經(jīng)過一道道考試、錄用程序，我正式成為《揚子江評論》的一名編輯，也是當時唯一在編的編輯。也是從那時起，我與文學批評的緣分越來越深了。在編輯工作之余，在瑣碎生活之外，我又重拾文學批評。從2012年到2015年，我在各類刊物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了一些文章，其中主要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一是作家自傳研究，二是江蘇作家研究。前者是我碩士時期的研究方向，后者則是我當下關(guān)注的焦點。作為一名江蘇的文學評論工作者，對于江蘇作家的關(guān)注有著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更有著一份不期然的親近之感，而江蘇作家豪華的陣容和令人敬仰的創(chuàng)作成績，決定了這是一件值得花時間、花精力去做的事情。在這幾年里，我再次得到了許多師友的鼓勵和支持。我的導師黃發(fā)有教授自不必說，諄諄教誨，不待多言。當時的刊物主編張王飛書記，十分關(guān)照我的學習和生活，幫助我解決了許多困難，內(nèi)心由衷感激。范小青主席對后學關(guān)愛有加，凡事不論巨細都親自打電話關(guān)照、指點，想來十分令人感動。曉華、汪政兩位老師，也十分關(guān)注我學術(shù)上的成長，在曉華老師的關(guān)心下，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文學評論集《現(xiàn)實的表情》。而在這些師友的共同幫助和悉心指導下，我慢慢地開始在文學批評的道路上進步成長，并取得了一些成績：先后獲得第四屆“長江杯”江蘇文學評論獎、第二屆江蘇紫金文藝評論獎，先后入選“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五屆客座研究員、南京市文聯(lián)第十九屆簽約作家。這些成績的取得固然有自己的努力和汗水，但更離不開所有人的關(guān)心、幫助和鼓勵。

陰差陽錯間走上了批評之路，戴上了所謂“批評家”的桂冠，但我深知這聲名的意味和它所蘊藏的深刻虛無，因此也時刻保持著“與迅速獲得的名聲歸于同一類的是虛假的名聲”的警惕。特別是一想起那些注視的目光，我卻也不能不鼓足勇氣，彳亍前行，以期不負韶華，不負眾望。

二、批評之路上的陰差陽錯

如果我們把任何閱讀都看做是一種事實上的批評，那么批評應該是十分容易的，因為即便是某種程度上的巨大誤讀，也必然會帶來不少的愉悅和滿足，至少可以算作是能夠填補我們內(nèi)心空虛的一種本能唆使。當然，作為一名從事批評的文學工作者來說，做一名普通讀者、理想讀者大部分時候是不太現(xiàn)實的，因為我們需要把大部分時間投入到這個艱巨而枯燥的差事上，消耗在這個包含著偏見、矛盾卻也滿含自由的“光榮”使命上。

批評即偏見。這是批評的陰差陽錯。這樣說并不是否定文學批評的積極意義，而是說任何批評都不可避免地被個人的短視所圈囿，從而產(chǎn)生不易被人察覺的片面和誤讀。叔本華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并沒有判斷力，因為判斷力就像鳳凰一樣地稀有，要等上五百年才得一見呢？”這種稀有的判斷力不容易為普通人所具備，但并不意味著不能擁有，對于一名普通的文學批評從業(yè)者來說，作出某種判斷，得出某個結(jié)論，是輕而易舉的，而要做一只批評界的“鳳凰”，其難度可想而知。本雅明說：“一個偉大的批評家能使別人在理解其批評分析的基礎(chǔ)上形成自己的觀點。”但事實是，在當下的文學批評中，批評家態(tài)度的含混和曖昧所導致的歧義叢生，已經(jīng)很難在讀者的閱讀中產(chǎn)生應有的審美效應和價值評判。當我們自以為是地為當代作家診斷把脈時，當我們興致盎然地談?wù)撝斚碌奈膲L貌時，也無意中參與制造著文學奇妙致幻的海市蜃樓，十八班武藝般的過度闡釋和再解讀也不過是平添文學紛爭和文壇爭斗的動人咒語，雖深具魔力，但也毒性十足。

批評即矛盾。矛盾意味著陰差陽錯。在當代文學批評語境里，面對同一位作家或同一部作品，一方面可能出現(xiàn)較高的評價，譬如動輒“最偉大的”、“杰出的”、“里程碑式的”、“史詩式般”、“可與某某大師相媲美”等等極為浮夸的修飾詞語，但一方面也可能得出較低的結(jié)論，譬如思想平庸、經(jīng)驗匱乏、敘事繁冗、語言粗糙等深具批判性的刺耳之聲。這種判若兩人的“話語”錯位影響因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矛盾，是面對各種不利因素時的思想動搖和價值游移。在一個文學繁榮、政治穩(wěn)定的時代，這樣的“思想”矛盾或許并不是問題，由種種矛盾所引發(fā)的爭論，還仍舊停留在文學層面上，而不會牽連到人身的攻擊和謾罵。但是，我所憂慮的是，如果這樣的話語錯位和思想矛盾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時空之下，還會不會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所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狀態(tài)，我想可能不是的。這樣的思想錯位在建國之后，特別是在“文革”時期已經(jīng)有了太多的例子，也有了太多的悲慘事實。因此，文學批評標準的確立，從表面上看是基于文學層面的理論思考，但深入來想，它最根本的還是一種思想建設(shè)。文學批評的危機其實是思想的危機。當下混亂的文學批評顯示的不僅是當代文學審美標準的曖昧和模糊，更是批評家內(nèi)心深處思想界限的身份不明。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要面對某一黑暗的時刻，我們可能就是那悲劇的制造者和受害者。我覺得這并不危言聳聽。

批評即自由。“若批評無自由，則贊美無意義”，但自由也必然會帶來不同程度的陰差陽錯。這種批評的自由帶來的可能是傲慢，即每個時代，每個人，都有資格頌揚拙劣作品、貶斥優(yōu)秀作品，但這注定是恥辱的，就如同“某些批判家以為哪些作家或作品是好，哪些作品是壞是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玩具喇叭當成了可以遠揚聲名的銅管長號”；也可能會帶來絕望，即要赤手空拳地與漫天飛舞的膚淺、丑陋、粗俗作一番艱苦卓絕的搏斗，卻也終究是徒勞的，“雖然在每一時代，人們對在此之前的優(yōu)秀之作表現(xiàn)出尊重，但對在同一時代的好作品卻不會欣賞；本應留給這些好作品的注意力現(xiàn)在都投向了拙劣之作。每一年代都會產(chǎn)生許多這樣的下三濫的作品，為以后的年代提供了笑料”。因此，批評的自由，不是脫離了價值軌道的虛無和墮落，不是解除了審美需求的趣味低下，只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靈魂獨語、思想對話與情感交涉，是通過自己敏感的心靈和敏銳的頭腦而生發(fā)出來的絢爛火焰，這批評的自由包含了偏見和矛盾，但毫無疑問地建立在自我認知的基礎(chǔ)之上，因而是無比真實的、極其美妙的、特別神圣的。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避免陷入席勒所說的“我看見了名聲神圣的花冠，在平庸者的頭上遭受褻瀆”的尷尬境地，才能防止當代文學批評產(chǎn)生如我們之前的年代所遺留下的無盡痛苦和含淚笑談。

批評之路上的種種陰差陽錯導致的是批評的艱難。由于我們尚未建立健康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所以當代文學批評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至少說是亞健康的狀態(tài)，如此之下，文學批評的有效性其實是十分微弱的。但也正是這微弱的星光，給批評家以希望，給批評以絕望的反抗。尤其是在面對新的思想挑戰(zhàn)時，更能使我們“專注地保持思考和與時俱進”的能力，以此來抵擋這個時代給我們帶來的黑暗淵藪。當然，青年批評家的崛起也是當代文學批評不爭的事實，但我們同樣深知，不管我們在教育背景和資源共享上占有了多少先天的優(yōu)勢，依然存在著諸多無奈的缺陷，古典素養(yǎng)的深度匱乏和對西方文化的淺嘗輒止，使得當下的青年批評家并不比我們的文學批評前輩高明多少，甚至于與他們骨頭縫里的深刻和偏執(zhí)相比，我們顯得過于平和、過于溫順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在審美取向和趣味的選擇上，不管我們?nèi)绾涡⌒囊硪?，莫名的錯誤和無由的偏見總是難以避免的，這是局限，也是命運使然，而以此炮制出來的文學批評，不過是與文學的一次次不期然的痛苦合謀，不關(guān)乎生死，卻關(guān)乎人的聲名，關(guān)乎美麗、合理甚至不合時宜，這并不是刻意的遷就，而是不爭的事實。我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正視這一切。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