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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獸之夜

      2016-10-28 07:31:06孫頻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李成電話

      陷入失戀泥潭的她,跟隨一個陌生女孩回家。女孩和女孩的家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恐懼。這個寂寞的小年之夜,眾生被圍困在欲望和絕望之間,生死疲勞,誰能堪破?

      整個事情只剩了一個開頭,一個結(jié)尾,如今首尾相連,擺在那里像一條畸形的怪魚。而中間的一截,已經(jīng)被斬下、砍掉、拔除了。

      她都能看到那段被截下的肢體上跳動著一簇簇血紅色的神經(jīng),使整具死去的肢體艷若桃花。盡管如此她也還是明白,它已經(jīng)死去,并且,它正在腐爛的途中。一種比死更鮮艷更鋒利的腐爛。

      車窗外是孤寂黢黑的曠野,有一兩點鬼魅的燈火從窗前一閃而過。李成靜坐在這夜行火車的車窗前獨自看著窗外。陳列在臥鋪上的人們都睡著了,如同集體被裝進了一只大抽屜,只有她一個人被鎖在了外面。她孤獨地坐在那里,外面的夜色穿過玻璃在車廂里流淌著,整節(jié)車廂仿佛一只貯滿水的大魚缸。那些熟睡的人們帶著鼻息和夢話在水底飄搖著,每一種夢話都是一個秘密,都掛著一把鄉(xiāng)音的鎖。只是那些鑰匙已經(jīng)永遠丟失在了時光深處。她獨自沉在水底,那些夢話就在她身邊游來游去。

      這是個冬夜,萬物凋零,草木成灰。時間如枯骨沉睡于大地之下。

      她想,早在一年前她被公司外派時,她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會有這樣一個冬夜了。現(xiàn)在她果真一個人荒涼地坐在這車廂里,忽然再次感到了來自季節(jié)深處的嘲諷。光陰像所向披靡的坦克一樣慢慢往前推動,春天發(fā)生的事情只不過是冬天就儲備好的一個陰謀。

      一年前在機場,她就感到這種恐懼了,她拖著兩只行李箱對送她的趙同反復(fù)說,一共也就派出去兩年,兩年總等得了吧。

      趙同還是他那副半笑不笑一只嘴角翹起的表情,這副表情讓她在最早認識他的時候,曾一度覺得全天下男人都應(yīng)該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長一張不夠?qū)ΨQ的臉。趙同是教哲學(xué)的,有一段時間她特意跑到他課堂上去旁聽他講拉康與德里達。

      “一份被封裝加密的文字,必定有待接收,必定自有其目的地,即使它的目的地或者接收者是發(fā)送者自己。其次,只要有人接收,它就達到了目的地,因為它的目的地不是既已規(guī)定的某人,凡是它所到達的地方都是它的目的地。最后,它一定會到達目的地,而不管收信人是否知道它所傳達的信息,即使收信人以為自己不知道,其實他(她)也是知道的?!?/p>

      是的,不管信會不會到達,收信人自己從來都知道它會到達。

      因為怕他不給自己打電話,她便每晚都搶先一步把電話給他打過去,或多或少聊幾句,便感覺又多了一點安全感。而這些電話往往在打完之后才會真正生效,它們在夜晚自顧自地膨脹、肥胖,體積徑直擴大了好幾倍。然后,它們像嬰兒尸骸一樣浸泡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癡肥蒼白地瞪著她。

      電話里可說的話越來越少,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找話刨話說,她對他說,我住的這樓前有棵大樹,樹上總是落滿了喜鵲,每只喜鵲有手提包那么大,一開窗戶就想飛進屋,一點都不怕人,聽說喜鵲能吃掉兔子,嚇?biāo)牢伊恕?/p>

      哪有手提包大的喜鵲,把它們轟走就是了。

      人家要能轟走就不和你說了。

      那就把窗戶關(guān)緊。

      我覺得我這里缺一臺榨汁機,每天應(yīng)該喝點新鮮的果汁。

      那就買一臺嘛,榨汁機又不是什么難買的東西。

      你就不會送我一臺啊。

      我送你還得給你寄過去,多麻煩,你自己買一臺不就行了。

      你連個榨汁機都不肯送我。

      又來了。

      ……

      今天想我了沒?

      嗯……

      到底想了沒有?

      嗯……

      到底是想還是沒想?

      你到底要怎么樣?

      你多說一個字會死嗎?

      ……

      多說一個字不會死的。

      她站在那里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在搖搖欲墜,但手里還死死抱著那電話不肯撒手,電話的屁股上拖著一條長長的電話線,好像那根線是設(shè)好程序的軌道,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沿著這軌道一路沖下去。

      有時候她像蝙蝠一樣豎起耳朵捕捉著他電話里的背景,辨別著可有什么蛛絲馬跡游弋進來。有一天她忽然聽到背景音里似乎有個女人的聲音,她的心臟猛地抽搐起來,像一只巨大功率的水泵把全身的血液都抽到了心臟里,她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尖又干,且步履踉蹌,這聲音像是剛剛從沙漠里逃生出來的。很干,很渴。

      但她還是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趙老師,這么晚了還和別人在一起,不是在給女學(xué)生輔導(dǎo)論文吧?

      趙同說,我正在外面和一個朋友談點事情,你先睡吧。

      不會是這么晚了還在探討學(xué)術(shù)問題吧?你們真是夠敬業(yè)的。

      你先睡吧。

      對方已經(jīng)咔噠一聲掛了電話,她感覺自己咣當(dāng)一聲被推進了一只黑匣子里。在黑暗中獨自坐了半天才漸漸活了過來。她先是冷笑,然后呆呆地看了會兒窗外的黢黑,再然后為了安慰自己,起身翻出一包爆米花,找出一部古老的科幻片,四仰八叉地歪在沙發(fā)里,開始大口吃著爆米花看電影。這部電影是她用來哄自己開心的御用電影,她喜歡這部電影里的男主角,一個開始時裝作人類,但最后不得不乘著宇宙飛船離開地球的外星人。當(dāng)?shù)谝磺Я阋淮慰吹侥撬毅y色的宇宙飛船漸漸消失在太空中的時候,她的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這眼淚本來是給剛才電話里的趙同準(zhǔn)備的,可是她就是真的流淚了他在電話里也看不到。事實上,趙同已經(jīng)像這個外星人一樣乘著宇宙飛船提前離開了,或者說,他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來過地球。他對她的在乎程度甚至于還不如窗前那提包大的喜鵲。它還時不時隔著玻璃盯著她,或者只是盯著她脖子上那條閃閃發(fā)光的項鏈出神。

      “他(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信總是會達到其目的地,像是被壓抑的東西一定會回來。”

      她已經(jīng)忘了電影里在演什么,她只是需要盯著一個地方,然后嘩嘩流著淚。她忽然如此想念他當(dāng)年的哲學(xué)課堂,那些虛無而閃閃發(fā)光的課堂。那些課堂,仿佛是神對人的撫摸。

      第二天她買了一盒巧克力給他寄了過去。妥協(xié)和屈辱讓她在這一天里都感覺身體不適,像生病了一樣。她的身體從來就不是廟宇,不足以讓她在其中祭祀一個男人,而現(xiàn)在它簡直從廟宇變成了一幢空房子,眼看著就要年久失修,了無人煙。

      她在心里隱秘地盼望著,他也能回贈她點什么,隨便什么都好,哪怕十幾二十塊錢的小東西,只要是他派遣出的經(jīng)過旅途一路顛簸投靠到她腳下的,她都會憐愛地收養(yǎng)起它們。給它們水喝,把它們養(yǎng)大養(yǎng)肥,直到它們看起來就像愛情的親戚??墒?,他沒有任何給她寄出禮物的跡象,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地倒數(shù)過三二一,幻想著過幾天會有一份禮物從天而降忽然砸到她??墒?,沒有。沒有。沒有。

      為了懲罰他,她又給他挑選了一件襯衣追加過去。她要讓他在她面前債臺高筑,讓他終于感覺到愧疚,直到他有一天忽然追悔不已地回頭來求得她的寬恕。

      她等待著他收到又一份禮物的驚喜,起碼他應(yīng)該用雀躍的聲音告訴她,他很喜歡這件襯衣,她如此了解他的喜好、顏色、款式,他應(yīng)該迫不及待地謝謝她。但是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她投出去的核彈并沒有爆發(fā)出任何威懾力,相反,它好像不幸沉到海底,獨自悄悄熄滅了。她一直等了六個晚上,在第六個晚上已經(jīng)過了十點的時候,她還站在黢黑的窗前發(fā)著呆,那盒巧克力和那件襯衣經(jīng)過幾天的發(fā)酵,已經(jīng)在她體內(nèi)進行了新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形成了一種新的物質(zhì)正腐蝕著她,她聽到自己身體深處的某一根骨頭斷裂開了,有什么在那里呻吟著,好像在那里關(guān)押了一只小動物。流浪貓。倉鼠?;騽e的什么。

      疼痛饑餓地啃噬著尊嚴(yán),她終于鼓足勇氣沖到桌子前抓起了電話,然后把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電話號碼用力擲了進去。

      喂。他聲音平靜而安穩(wěn),如同一個圈套。像是他在那里等她的電話已經(jīng)許久了,這讓她忽然間打了個寒戰(zhàn),她感覺到有什么更可怕更龐大的東西正悄悄向她靠攏過來。她對著電話說,給你寄的襯衣收到了嗎?

      他還是可怕的平靜,收到了。

      她的音階卻在他的平靜里陡然飆高,以至于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瞬間就變得面目猙獰。不,不要這樣,她絕望地想阻止自己,但她已經(jīng)聽見自己在電話里喊道,既然收到了,為什么連告訴都不告訴我一聲?

      ……

      他不說話,他居然沒有來安慰她或?qū)で蟀参俊R环N腐蝕性更強的物質(zhì)從她身體里分泌出來,眼看要將她徹底掏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被撕成了一縷一縷的。她走風(fēng)漏氣地?zé)o力地說,為什么連告訴都不告訴我一聲……

      他開口了,她忽然就聽見他說,小靜,我們分手吧。

      那是一種極端平靜的聲音,平靜得不像人的聲音,更像一艘來自外太空的宇宙飛船,威嚴(yán),冰涼,遙遠。是那艘要接走他的宇宙飛船?他不是早就乘飛船走了嗎?而她不是早已經(jīng)暗暗知道這個事實了嗎?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嘴唇忽然無比干裂,她艱難地舔舔嘴唇,聲音更加嘶啞干旱,你說什么?

      他又說了一遍,我們分手吧。

      她抱著電話慌亂地匆忙地笑了一下,仿佛是笑給他看的。然后她聽見自己用可笑的干巴巴的聲音問了一句,為什么?她居然要問一個已經(jīng)乘上飛船的人為什么,她簡直像從來不認識自己。然而她身上那道干裂的口子還在繼續(xù)擴大……你記不記得你抱著我的感覺……你帶我去逛街……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回去……你記不記得……那道口子越裂越大,她的身體成了一只巨大的蚌殼,現(xiàn)在這裂開的蚌殼一定要把里面所有的軟體動物都傾倒出來,一直到把自己徹底騰空為止。

      然而他打斷了她,這些記憶我都不會忘掉的,它們又不會消失,可是,我們真的該分手了。

      她像急于撲過去抓住一個人的手臂一樣,緊緊抓住了他的話尾,她慌不擇路語無倫次地對著電話那頭的那個外星人說,我給你寄禮物只是為了讓你高興,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要是覺得不好,我以后就不給你寄禮物了。她急于把所有真真假假的錯誤都包攬在自己身上,因為她生怕他真的像個外星人一樣就要飛走了。

      但她分明已經(jīng)聽到他發(fā)動宇宙飛船的引擎聲了,他說,其實這話我早就應(yīng)該對你說了,只是一直不忍心,怕你難過。你最近總是給我寄禮物,我不是不感謝你,只是我心里更多的是恐懼,我不想再讓你付出。

      她已經(jīng)開始大聲抽泣起來,她沒有想到她寄過去的那些禮物,她派出去的大使,那巧克力和襯衣居然都已經(jīng)背叛了她,已經(jīng)醞釀出一種全新的陰謀。她抽泣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居然為自己寄出去的那些禮物道歉,好像她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的聲音從太空里飛旋著落下,雪花一樣落了她一身,小靜,你從沒有想過為什么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了還沒有結(jié)婚的原因嗎?其實不是因為你不想結(jié)婚……也就是說,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的,是我不愿意結(jié)婚。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我已經(jīng)把這個問題想得很清楚了,我覺得我不需要婚姻里的東西?;橐龅谋举|(zhì)就是讓人失去自由,它是違反人性的??赡闶且橐龅?,因為你和別人一樣,需要急著給自己的生活下定義,命名讓你們不再焦慮,這是一種意義快感??晌也恍枰@種命名??傆行〇|西更重要,比如自由。

      她開始由抽泣轉(zhuǎn)向了憤怒,她沖著電話喊道,你以為你現(xiàn)在還是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們講哲學(xué)課嗎?

      電話那邊停頓了一下,然后用更冷靜的聲音說,你看,我們其實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連什么是自由都不理解。不過你從來就沒有去理解過。你只會去套用別人已經(jīng)定義好的生活模式,不管那是對是錯。

      她幾乎要咆哮起來了,她說,我是不懂,但我不會用自由的幌子去遮蓋一切!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是凜冽蒼白的,像冬夜落在地上的月光。他說,那就這樣吧,不必多說了,希望你以后能幸福。

      他真的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真的要乘上那艘銀灰色的宇宙飛船了,他從此以后就要徹底消失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無常的恐懼,孤獨的恐懼,不再被愛的恐懼,一切將不得不從頭開始的恐懼。她很早就問過他,人用什么可以抵御對無常的恐懼?他說,信點什么,不管是什么,一定要在內(nèi)心里真心信點什么。

      現(xiàn)在,他正在離她遠去。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撲進電話里了,她試圖攔住他的去路,她跌跌撞撞地絕望可笑地問了他另一個問題,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

      ……

      他的回答居然是沉默。她再一次感到了他的龐大、遙遠還有面目模糊。

      我認識她嗎?

      不認識。

      你愛她嗎?

      ……說不上。

      那你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需要。

      我被外派的這一年你們是不是一直就在一起?

      晚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她是不是就睡在你身邊?

      有時候。

      ……

      她抱著電話幾乎站立不穩(wěn),可是她仍然不肯把它扔掉,似乎只要扔掉它,他也就從她身上徹底連根拔起了。她不肯扔掉它,又覺得自己像抱著一枚定時炸彈,不知道這炸彈還會發(fā)出怎樣的威力。她對著它大聲抽泣起來,想讓他聽到她的哭聲,幻想著他還會安慰她,幻想著他忽然心軟了。以前她在他面前哭的時候總還是有效的。然而這次他只是安靜地聽著她的哭聲,并不說什么。他在耐心地等她哭完。

      一種更黑暗更豪奢的東西像水銀一樣灌滿了她的全身,要把她鑄死在那里。她忽然明白了這哭泣的無用,戛然收住了哭聲。

      你……會和她結(jié)婚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里也灌滿了水銀。銀白色的帶著毒性的聲音。

      不會。她有家庭。

      有家庭?她的指甲都要嵌進那部電話里了,然而,她此刻似乎已經(jīng)對疼痛上癮了,再疼些才好。她反復(fù)盤旋著,一定要殘忍地向最里面窺視。她說,你居然找了一個情人?

      ……

      你情愿找一個情人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既享受性愛又可以不結(jié)婚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里長滿了牙齒,還有新鮮的嘲諷。

      對,我和她可以不結(jié)婚?;橐鰧θ擞刑嗍`,人必須結(jié)婚只是一種符號,它是被人的語言和觀念虛構(gòu)出來的,并不是一種真實的東西,它的消亡是遲早的事。但那些真實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她冷笑起來,原來這種奸情就是你口口聲聲要的自由?

      我們真的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自由就是你無權(quán)干涉別人,別人也無權(quán)干涉你的選擇。

      直到他已經(jīng)掛斷電話很久了,她還一直抱著那部電話像抱著他聲音的尸骸。仿佛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又仿佛她還在那里僥幸地等待著,他會再次把電話打過來,像從前一樣對她說,不吵了,好么?

      可是這電話整個晚上都沒有再響起。

      一個被綁架走了的男人,連頭都不回。

      李成靜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那部電話就靜悄悄地躺在她身邊。被閹割了聲音的電話看上去孤獨而丑陋,如掛在她身上的一只空蕩蕩的斷肢。

      分手意味著,如果她懼怕孤獨,就得再次從看臺上跳進茫茫人海里,四處游弋著只為了捕撈到下一個男人。然后按照程序,他們先是用各種電子產(chǎn)品交流,用電子產(chǎn)品的上癮之處是可以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地說話,原來不發(fā)出聲音也是會上癮的,看來人類終將連說話的力氣都省掉。

      然后,他們將開始約會,男人會把她帶到請前任們吃過飯的地方,把請每個前任吃過的飯菜再請她一次,他諳熟它們的味道、價格,以及諳熟該用什么樣的味道和價格來應(yīng)對她。當(dāng)他在同一家飯店請第十個女人吃同一道菜的時候,飯店老板不給他打折都不忍心了。她將是幾分之一或十幾分之一,最糟糕的境地是幾十分之一,將是那個龐大分母里的一個個位數(shù)。

      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個時代里所有的人都正在變成分母。一座巍峨壯觀的分母的牢籠。分母們一起買房,一起生孩子,一起離婚,一起獨身。當(dāng)浩大的分母們聚集在一起時,即使是暴動也會變得溫柔,整個混亂的世界都會在瞬間變成一道有解的數(shù)學(xué)題。

      而他卻將變成某種自由飛行的不明太空物。一個提前替人類廢除了婚姻制度的男人會不會也覺得孤獨和恐懼?還是像一個獨自守著疆土的國王?她看著那部喑啞的電話,它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它就像從她或他身上砍下來的一部分,龜縮在那里,已經(jīng)幻化成了一只青銅的獸。

      她決定回北方找他,明天就回,她得和他再好好談一談,她要去拯救這個外星人。

      深夜她給他留了條短信,明天我去看你吧。閹割了聲音的語言讓她覺得安全,似乎這樣就可以避開對方的語氣,可以讓兩個人都藏在語言下面窺視著對方。也許這個世界已經(jīng)開始厭倦聲音,正在向無聲化進化。就像當(dāng)年的一部分魚,因為厭倦海水而爬上岸進化成了猴子。

      早晨的時候他終于回了短信??吹绞謾C上的提示,她忐忑了半天不敢看,因為不知道他會說什么,竟有了正在等待判刑的感覺。最后把心一橫、牙一咬,才終于打開了那條短信。不用來了,好好生活吧,我們已經(jīng)把該說的說清楚了。她扔掉手機,任由自己在被子里痛苦地扭曲成一團。他居然不肯給她留一絲縫隙,是不是他在埋葬她的同時已經(jīng)讓另外一個女人接了她的班,而她卻一定要從棺材里跳出來,一定要復(fù)活,一定要與她的接班人裝作不期而遇?

      “在象征秩序中,信件持有者是一個絕對虛弱的位置?!?/p>

      她必須得去找他一趟,就是情知自己也許已經(jīng)在他那里死了,心里卻還是不愿相信,就是死了也一定要親眼見到自己的尸骸。更重要的是,她必須承認,她仍然幻想著,也許在見面之后一切又有了轉(zhuǎn)機,也許她又會在他那里死而復(fù)生。雖然心里已經(jīng)作了決定,卻并不敢立刻訂一張機票直直飛過去,似乎過去看他這件事終究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不適合光明正大地沖過去。猶豫再三,最后她用迂回遲緩的方式,買了一張當(dāng)天晚上的臥鋪火車票。這趟車要晃蕩整整一個晚上,天亮的時候才能到達終點站。已經(jīng)多年不坐這種慢速的火車,而此刻她卻滿意于這種速度,似乎這路上的速度越慢,就越能拉長和稀釋她去找他的恐懼與悲傷。

      訂好行程之后,她又沖到商場給他買了一件外套,快要過年了,應(yīng)該給他帶件禮物。抱著那件價格不菲的外套走在路上,她愈加忐忑不安,忐忑之外周身還多了一層羞恥感。似乎她懷里抱著的正是要去賄賂他的證據(jù)。

      她一路抱著這件外套走回去,因為是給他買的衣服,所以衣服提前散發(fā)出了他身上的氣味?;叵肫饛那皳肀г谝黄饡r他身上就是這個氣味,她的淚又落下來了。等到晚上上火車的時候,她只帶著手提包和這件外套便上了火車。

      火車上,她坐在窗前不時抬頭看看這件衣服,它被碼在行李架上正一路俯視著她。在這北上的路上,她感覺與這件衣服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好像它是從她身上裂變出來的一個孿生姐妹。車燈滅了,她坐在黑暗中覺得有些冷,便從行李架上將它取下,抱在懷中來取暖。它身上的纖維伸出無數(shù)只手來細細地撫摸著她,她擁抱著它,一邊畏懼著這長夜還不過去,一邊又恐懼于終將到來的黎明。

      火車到達終點站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四十分。她想他也許還沒有起床,他要看書,總是睡得很晚,自然起得也晚。北方的朔氣割著行人的臉,她孤零零地在車站徘徊了一會兒之后,走進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肯德基,要了一杯熱茶,坐在了一個靠窗的位子上。那件厚厚的顯得笨重的外套放在了她對面的椅子上,她看著它,這與她相對而坐的孿生姐妹。

      八點半了,按照他往常的習(xí)慣,應(yīng)該起床了。她緊緊握著手機,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后才一咬牙,終于把他的號碼撥了出去。鈴聲響了很久很久他才接起電話,他接起電話的聲音略帶不耐煩。她心里一抽搐,渾身的血液開始往心臟里涌。他說,怎么了?

      她努力做出一種歡快的音調(diào),她過度活潑地說,起床啦?知道你肯定起來了。你猜我現(xiàn)在在哪兒?

      ……你想說什么。

      告訴你吧,我已經(jīng)到火車站了,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車呢。我現(xiàn)在就過去看你好不好?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蹦蹦跳跳,努力讓自己歡呼雀躍,努力要像個跳高運動員一樣蹦起來,然后忍痛從他接下來將要說的話上面一步跨過去。

      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自己過來了?她從聲音里都能聽出他正在皺眉。果然,他并不歡迎她。她的全身開始迅速變涼,變涼,血液正嘩嘩離開心臟,離開她的身體。

      但她仍然在掙扎,她對著手機更努力地笑,向求饒一樣對他說,我來都來了,我們見一面好嗎?你今天上午有時間嗎?我們再談?wù)労脝幔?/p>

      她能聽到他的眉頭皺得更深更結(jié)實了,他說,前晚上我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你覺得還有見面的必要嗎?你說服我的結(jié)果是我們不分開,然后我們結(jié)婚。但我們其實根本不是一種人,不是同類在一起會加倍孤獨的,婚姻什么都解決不了,真的。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一個踉蹌前行的乞丐,你和我見一面吧,我還給你帶了一件禮物。

      他在電話里長長嘆了口氣,你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她靜靜地流著淚,聲音卻還是努力地不顧一切地活潑著:我給你買了一件衣服,很適合你呢,我看第一眼就知道適合你。

      他的聲音啞下去了,聽上去灰澀干燥:你不要再送我什么禮物了,我其實很怕你再送我什么東西。就是因為你一直在送我禮物,才讓我下了決心,我不能讓你再投入了,這樣只會讓我對你更愧疚。你理性想一想,見面真的沒有必要,因為我們解決不了根本分歧。我這幾天很忙,也真的沒有時間和你見面。對不起,你還是回去吧,好好生活。

      她忽然就失控了,她抽泣著對著電話大叫起來: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我只想知道,和你那個情人在一起時你就不再孤獨嗎?

      對方已經(jīng)咔噠一聲把電話掛斷了,她覺得自己說了一半的話被生生掰折在了電話里,她愈加悲憤,再把那個號撥過去,他不接,咣一聲掛斷了。她再撥,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她被一堵厚厚的墻猛地彈回到了椅子里。

      她扔下手機,頹然縮在那把椅子里。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就連蹲在她對面椅子上的那件外套也在默默看著她。它居然連一個被送出去的機會都沒有了。一件價格不菲的男式外套,此刻因為無人收留看起來像面灰頭土臉的鏡子,它照出了她那張絕望的臉。她對著它大聲地抽泣著,似乎它此刻是她唯一的親人。

      就是在抽泣的時候,她還是發(fā)現(xiàn)周圍一圈人正興致盎然地看著她,她有一種被看猴戲的感覺,于是拿起隨身帶的手提包躲進了洗手間。她在洗手間里足足大哭了有20分鐘,哭到外面排隊上廁所的人開始敲門了,才出來沖了個臉。等到?jīng)_完臉再回到剛才的座位上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點什么,再一想,是剛才就放在她對面椅子上的男式外套不翼而飛了。

      那張椅子上空蕩蕩的,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她一時恍惚自己是不是坐錯了地方,再環(huán)顧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錯,只能是這里。她忽然明白了,是趁她去洗手間的時候,那件衣服被人偷走了。她在椅子上呆呆坐了幾秒鐘,腦子里把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迅速分析了一下。拿走衣服的人一定就是剛才坐在她周圍的人里面的一個,這個人有可能還坐在周圍,也有可能一拿到衣服就迅速離開肯德基了。而這件衣服對她的意義又是什么?她不遠千里把它帶過來是為了送給趙同,更準(zhǔn)確地說是為了討好趙同,說服他不要和她分手。而現(xiàn)實的處境是趙同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她,她無法親手把衣服送到他手里。她可以采取的措施只有三種,一、圍追堵截,堵在他門口等他回家,無論他要不要,一定要把衣服硬塞給他。二、她把衣服丟進垃圾桶,自己返回去接著去工作,接著再找新的男人。就當(dāng)把幾千塊錢扔進了垃圾桶。三、她是怎么帶來的,就怎么把它再帶回去。當(dāng)然,她不能一直把它壓在箱底,日后或許會把它轉(zhuǎn)送給自己的下一任男友。如此一來,她又感覺像一個將死的人在為自己準(zhǔn)備隆重的后事。

      可是現(xiàn)在這三種情況都不會成立了,因為第四種情況像一塊石頭橫著飛了過來。它居然被人偷走了。一件物體的價值往往是在丟失的瞬間才突然跳出來,此時這件衣服的價格就像一根骨頭一樣慘白地硌著她,以至于讓她忘記了就在前一分鐘還曾有過把它丟到垃圾桶的想法。

      她再次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在她周圍零零散散地坐著十幾個人,有幾個是像她一樣剛下火車提著行李在這里吃早飯的,有幾個是連早飯也不吃就光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估計是天寒地凍無處可去的閑人或者是在這里等人的人。有個女人正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地化妝,大約是在為即將來接她的男人準(zhǔn)備一張無可挑剔的臉,看樣子大約是網(wǎng)友約好了第一次見面。還有兩個人是專門跑到肯德基來睡覺的,因為趴在桌子上,看不清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除了那個化妝的和那兩個睡覺的,其他人都在用正面或側(cè)面的目光窺視著她??磥硭麄兤鋵嵍伎吹絼偛虐l(fā)生什么事了。他們看她的目光躲閃中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一般在一場好戲開始的時候觀眾都會持有這種表情。

      那件衣服,她又想起了昨晚還在火車上把它抱在懷里取暖,它纖維的肌理仍然殘留在她手心里,像一個人的體溫。孿生姐妹的惺惺相惜再次涌上心頭,她霍地一下站起來,對著周圍這圈人茫然喊了一句,你們看到誰拿了我的衣服?沒有人吭聲,好像他們集體失去了耳朵。只有幾雙閃爍不定暗藏笑意的眼睛像小刀一樣,從她身上劃過來,再劃過去。有一種涼颼颼的痛。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群坐著的人中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正像個偵探一樣在收集他們的目光,有幾個人的目光明明就濕漉漉地黏在她背上,可是只要她一回頭,那目光立刻就不見了,還有幾個人故意撞到她視力范圍內(nèi),擁擠一番忽然又鳥獸散。還有一個男人一直在盯著她看,眼睛里卻是空空的,好像壓根兒什么都沒有看到。他干坐半天了,沒有動也沒有點任何吃的,也許只是在這個冬天的早晨蹭點溫度罷了。

      他們都坐著,只有她一個人站著,這樣看過去,他們就像一個整體,甚至就像一個人,一個體型龐大的人與她對峙著。她想,是啊,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習(xí)慣發(fā)出聲音了,不再習(xí)慣打電話,不再習(xí)慣告訴旁邊的人錢包已經(jīng)被偷走了,不再習(xí)慣任何需要聲音的方式。聲音即將成為又一件被人們自行閹割掉的器官。

      這種沉默讓她感到了某種恐懼,她背上拂過一陣陰森森的感覺,像孤獨地站在一眼井里。她覺得自己也許應(yīng)該早點離開這里,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一個年輕女孩子正一邊偷看著她,一邊用一只手摁了摁放在椅子下的提包。這是個很輕微的動作,輕得像一只蒼蠅飛過,可是她此刻高度緊張如蝙蝠,竟然敏捷地捕到了這個小動作。

      她心里冷笑一聲,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徑直走到那女孩身邊。女孩有些緊張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有說,那只手又摁了一下提包。李成靜都奇怪自己從哪里借來了這么多底氣,她一語不發(fā)劈手拎起對方那只黑色的提包,二話不說就往開拉拉鏈。女孩蹦了起來和她搶包,一邊搶一邊嘴里嚷著,這是我的包,你憑什么翻我的東西!李成靜一言不發(fā)只是死命往開拉拉鏈,女孩子撲上來拼命護住那道拉鏈。周圍的人們只是默默地圍觀著她們,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過來把她們拉開。似乎每一步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不過在他們預(yù)料之中。

      這幾日積攢下的悲憤和委屈在她體內(nèi)開始發(fā)酵,那是一種很安靜的類似于植物發(fā)芽前夕的發(fā)酵,無聲無息,她不想生氣,甚至不想說話,但是她覺得自己此刻渾身都長滿了可怕的力氣。她終于一把搶過了那只包,刺啦一聲拉開了拉鏈,提包像被開膛破肚了一般,里面的東西開始往出流,那件外套露出了一角,然后整個都露出來了。所有的眼睛包括店里服務(wù)生的眼睛都盯在了這件外套上。李成靜一言不發(fā)地把這贓物從里面拽了出來。只聽那女孩子站在那里大聲地自言自語:我看見座位上沒人了,只放著這件衣服,就以為沒有人要了……

      她沒朝女孩子再多看一眼,她甚至都不想知道她到底長什么樣,她先是對著空氣大義凜然地一笑,然后把那件外套往胳膊下一夾就大步往門口走去。

      她不由得敬佩自己行事果斷,這件衣服居然能失而復(fù)得。方才查獲贓物的豪邁炙烤著她,出了肯德基的門一頭扎進北方的寒風(fēng)里竟也沒有覺得冷。她拎著手提包,懷里抱著那件男式外套匆匆往前走了幾步,好像急匆匆地要去趕路,要去辦什么要緊事。走出十米之后,方才燃燒在身體里的那點柴火已經(jīng)開始熄滅,開始漸漸變冷了。她在路邊站住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該去哪里。更要命的是,這件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的外套又跟著她回來了,此時還被她抱在懷里。簡直是賴上她了。

      趙同不要它,如果真的再帶著它回去,這對她來說分明是一種雙重的侮辱。她站在那里,看著不遠處的垃圾桶,可是,她真的把它就這樣扔掉嗎?她躊躇著,忽然想起了剛才在肯德基里偷衣服的那個女孩子,它都被偷走了,為什么還要問她要回來呢?事實上她偷走這件衣服不是正好幫它解決了一個去處的問題嗎?她居然又生生把它要回來了。這樣一想,頓時覺得自己剛才在肯德基里的舉動真是愚蠢。更何況,她努力回憶著剛才那女孩的穿著打扮,想來也定是個可憐人。不是窮人誰會稀罕拿一件別人的衣服?這樣的早晨,也只有窮人們才會在肯德基里待著,蹭一早晨的空調(diào)而舍不得買一杯熱茶喝。剛才,就在剛才,她居然那么大義凜然地對待了一個窮人。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不可原諒。

      正好一個白發(fā)蒼蒼的流浪老人走過來,旁若無人地開始翻撿離她不遠處的垃圾箱。她想,如果此時她把這件價值幾千塊錢的外套扔進垃圾箱里,那正好就算是送給他了。可是,可是,剛才就在肯德基里,她還那么不留情面地對待一個窮人,現(xiàn)在一轉(zhuǎn)身倒又立地成佛了。更何況這里四下無人,沒有人能見證她的慈悲,未免還是有些落寞。略一猶豫,她下了決心,轉(zhuǎn)身又向肯德基折回去。她決定還是把這件外套送還給剛才那女孩子。

      一則是因為她也許真的是個窮人,起碼是一個比她更窮的人,需要這件衣服,或者是她的男友需要這件衣服。總算有人需要這件衣服,也讓他趙同明白,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他一個品種。二則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件衣服,這樣也算給它一個歸宿吧。

      進了肯德基,那女孩居然還坐在剛才的位子上,正低著頭看手機,那只黑色的大提包還像只大狗一樣靜靜地蟄伏在她的腳下。她一進門,便有兩雙眼睛殷切地落在她身上,大約是認出了她就是剛剛走出去的那個女人。她目若無人地坐在了女孩對面的椅子上。女孩抬起頭一看是她,臉色立刻變了,一邊緊張地看著周圍,一邊喃喃地說,我真的是以為沒人要了,我不知道你去了洗手間,我看見放在那里就以為是別人落下的,我就……

      李成靜打斷了她的辯解,她知道此時有幾雙眼睛正在她身上游來游去,便有些自豪,還有些緊張,覺得這樣的事情還是要有場排練才更熟練。她把衣服往那女孩面前一推,聲音不高不低地說,沒事,這件衣服我就送給你了。女孩更加驚慌,似乎認為這一定是個新的圈套,她連連擺手,語速急促混亂,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你去了洗手間,我真的以為是別人落下的,真的,我真的以為……

      她的聲音帶出了哭腔,而她愈慌亂,李成靜便愈鎮(zhèn)定。她靠在椅背上,終于開始像個上帝一樣細細打量起了對面的女孩子。女孩年輕得讓她嫉妒,20歲出頭的樣子,圓臉上有不少雀斑,好像很多天沒洗過頭發(fā)了,一綹一綹油膩的齊劉海遮著眉毛,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紅色羽絨服。

      她想這女孩子一定是想在過年時送自己的男朋友一件禮物,但是沒錢或者是舍不得買一件像樣的禮物,這時候正好看到她坐在肯德基里和趙同在電話里吵架,然后又失魂落魄地去了洗手間。便順手牽羊地把衣服藏了起來,想著等她離開肯德基,衣服便歸她了。

      又想到這女孩的男友穿上這件新衣之后欣喜若狂地抱起女孩,然后,他們會接吻,再然后,他們會做愛。兩副那么年輕的身體。而這件衣服將像個間諜一樣夾在他們的性愛中間,背負著她身上的悲傷與嫉妒旁觀著這對年輕的情人。趙同對它來說已是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女孩嘴里歇了幾分鐘,偷偷看了她一眼,又繼續(xù):姐,我要知道這是你的衣服我肯定就不拿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衣服是你的……我……

      李成靜覺得自己周身都是發(fā)酸發(fā)澀的,連舌頭也像被腌制過的,她再次把那衣服使勁往前一推,有些費力地說,衣服真的送你了,你拿走吧。女孩又不說話了,眼睛從劉海下抬起偷偷看著她,她正揣測著她的用意。李成靜忽然就覺得很疲憊,疲憊而無聊,她飛快地說,衣服真的送給你了,反正也沒人穿它了,總不能浪費了。說完她不再看那女孩一眼,站起來就往出走,一邊走一邊想,確實,還是做好人舒服??梢娺@個世界上沒有誰是情愿做壞人的。

      再次出了肯德基的門,冬日的陽光慘白地照在她身上,她忽然感到格外空虛和孤獨?,F(xiàn)在身上除了一只手提包,兩只手里是空的,她終歸是幫那件衣服找到了歸宿,可是她自己呢?她茫然站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摸索著趙同的那個電話號碼。如今這個世界對每個人的保存方式就是一串?dāng)?shù)字,一串串電話號碼像墓碑一樣指示著下面有一個個人。那些久不聯(lián)系的號碼便逐漸廢棄坍塌了,即使心中祭奠也無人修理。

      她在寒風(fēng)中站立良久,終于還是撥出了那個電話。他不接,她再撥,他還是不接,他由著她自己晾干,曝曬,成灰,最后連灰也被風(fēng)吹走。電話里空寂的忙音響了足足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之后,她主動把電話掛了,開始往火車站的進站口方向走。人群裹挾著她挪動,她幾乎是被推著往前走的,這給了她一種被包裹起來的安全感。她跟著隊伍一直走到查票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買回程車票。不過現(xiàn)在就是去排隊買票也肯定買不到當(dāng)天的票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急著要回去,我現(xiàn)在就得上車,我一上車就補票,相信我,讓我先進去吧。她有一種類似于生病的感覺,周身在收縮、坍塌,一切正朝著心臟的那個地方游弋。玻璃后面那個穿制服的人面無表情地擺擺手,沒有票不能進站。她哀求著,我一上車就補票,我肯定不會逃票的,你相信我吧。制服擺擺手,往后退,下一個。她還站在那里不肯離去,后面的人推搡著她,讓開啊,別堵著別人。

      她忽然一言不發(fā)就往里沖,玻璃后面的制服立刻跳了起來:攔住她,別讓她進去!那個人,就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要逃票。旁邊有另外兩個制服走過來,像抓越獄的犯人一般,一把抓住她就往外推,一直把她推到了門外。推的力氣大了些,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倒退幾步然后踉蹌倒地。

      冬日的陽光再次追打下來,舞臺燈光一樣聚攏在她身上,她周身已經(jīng)收縮成一團的肌肉、血液,還有神經(jīng),忽然就炸裂了,炸得空氣里到處都是,血肉橫飛,絢爛奪目。她當(dāng)著人來人往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忽然就跳著腳,尖著嗓子大叫起來,我就是想上車補個票怎么了,我補票都不行嗎?我就是急著要離開這里怎么了,我就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我怎么了,我就違法了嗎?忽然高跟鞋的鞋跟崴了一下,她再次摔倒在地。

      周圍人轟的一聲笑了,他們看起來很滿意。他們在枯燥的火車站圍觀著她,好像她是一頭剛剛從動物園里僥幸跑出來的動物。動物園里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動物們,棕熊因為冬天也要被觀賞,長年不許冬眠而瘦成了一副骨架。吃樹葉的長頸鹿日夜像牛一樣麻木地咀嚼著干草,強迫自己長出四個胃。被拔掉牙齒的鱷魚憂傷地浸泡在污濁的水池里不動。猩猩們在人們的觀賞中露出紅屁股交配??嗟拇笙髣t對著觀眾露出碩大的生殖器排泄著糞便。此時在這個城市里,她就是一頭剛剛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動物,裸露,低級,野蠻,不文明,任人類從各個角度觀賞和踐踏。她的高跟鞋,她的香水,她的絲襪,她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身份,都在那一個瞬間里迅速沉沒到了水底,變成了遠古生物的骨骼化石,遲鈍蒼白,銹跡斑斑。

      她倒在地上,地面冰冷堅硬,像面巨大的鏡子,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縮成一團的倒影。手機也跟著摔了出去,她趴在地上終于摸到了它,淚忽然就落了下來,落在了那只手機上。此時她真想把一只手臂伸進這手機里,拼命把躲在手機后面的那個男人拽出來,然后告訴他,哀求他,你不要走,你真的不要走,你為什么情愿和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卻一定要和我分開。這時候忽然有只手落在了她身上,她心里一陣劇烈的抽搐,難道是趙同真的來找她了?他終究還是來找她了。猛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肯德基里那個拿了她衣服的女孩。

      女孩一言不發(fā)地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后像扶傷殘病人一樣扶著她從眾人面前慢慢走過,一直走到了肯德基門口。她想,她居然還敢進去?那女孩倒是一臉的若無其事,一只手拎著自己的黑提包,另一只手還要扶著她上臺階。她掙脫她的手臂,倨傲地說,我還沒殘疾呢,謝謝你。女孩說,先進去再說吧,外面太冷了。今天是小年了,能不冷嗎?她說,你以為肯德基是你家開的啊,不買人家的東西還要賴在里面不走。嘴里說著,還是跟著女孩進去了,外面確實冷,西北風(fēng)隨時會把人撕掉一層皮,她的手已經(jīng)開始變僵硬。

      肯德基里的人少了一半,除了那兩張牢固地長在肯德基里的面孔注意到她們又回來了之外,基本沒有人注意到她們進來。兩個人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冬日里干瘦的陽光透過一層玻璃進來之后,立刻變得肥大松軟,棉絮一般罩在她們身上。女孩說,姐,你渴嗎?你喝點什么吧。

      她只是呆呆地頹唐地看著窗戶外面,有時候她覺得這些快餐店最大的功德其實不是提供了快餐,而是為人們發(fā)明了一處無處可去時的去處。就這樣呆呆地坐在窗前什么都不做地看著外面的人流也不錯,擁抱的人,流浪的人,哭泣的人,獨自微笑的人,看久了會恍惚覺得自己是從空中俯視著他們的高僧。

      女孩去了又回來,只給李成靜點了一杯熱牛奶,自己什么都沒要,又坐在她對面看著她。李成靜用兩只手捧住那只裝牛奶的紙杯取暖,像正捧著自己的一顆心臟,眼睛卻還是看著窗外。她像是正坐在那里自言自語,為什么有的人寧可孤獨終老都不肯結(jié)婚?你說他老了怎么辦,你覺得他就真的不害怕孤獨嗎?他就愿意一個人住進敬老院?我不相信,你信嗎?

      然后她又猛地把目光從窗外抽回來放在了對面的女孩子臉上,她困惑而急切地看著她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糟糕?覺得我居然逃票?我是買不到票,但我會上車補票啊,我怎么可能逃票?你不覺得我其實還是一個好人?你說是不是?她用目光急切地拽住那女孩,要求她為她作證。證物就是她送給她的那件衣服。

      女孩想了想,低頭從提包里取出了什么東西,慢慢放到她面前。李成靜一看,又是那件男式外套。只聽女孩子說,我知道你這衣服是打算送人的,這么好的衣服,是我不該拿你的衣服,你還是收回去送人吧。李成靜憤怒地把那件衣服往前一推,說,我說送你就送你了,難道你以為我是和你鬧著玩的嗎?對面的女孩訕訕地摳著指甲,不敢抬頭,那你為什么會這么難過?

      李成靜避之不及地把那件衣服又往女孩身前推了推,似乎一定要和它劃清界限。她語氣僵硬,嘴角略帶嘲諷,你拿了這件衣服是想送給你男朋友吧,你送他禮物他一定會高興的。這衣服本來是要送給我男友的,可是他連見都不愿見我,我千里迢迢地過來看他,給他送禮物,可是他連見都不見我,因為他要和一個不能結(jié)婚的女人在一起。我今天就回去了,這衣服我也不想再帶回去,你就幫我收下,當(dāng)禮物送你男友吧。

      女孩的眼睛忽然在劉海后面奇怪地亮了一下,好像眼睛最里面有一盞明滅可見的燈籠。她慌忙又低下頭去,像是不愿看李成靜的眼睛,她低頭摳著指甲說,你今天肯定是買不到回去的票了,今天都小年了,票不好買,要不,今晚你就先住我家里吧。

      李成靜疑惑地看著她,住你家?

      女孩慌忙抬起頭,迫不及待地說,對啊,就住我家,我家今晚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會害怕呢,你就住我家吧,住外面的賓館旅店又貴又不干凈,住到我家我給你換上全新的床單被罩。

      李成靜再一次上下打量著她,說,你家就住在這城里?那你一個人在火車站干什么?

      女孩說,我在廣州打工,這是回家來過年,今天早晨剛下的火車,在硬座上坐了一晚上腰都要斷了,所以下了車就先在肯德基歇了會兒……

      既然是回家,你男友怎么都不來車站接你一下,虧你還想著要送他禮物。李成靜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從痛苦下面泛起的輕微的快樂,還有比快樂更輕微但更搖曳生姿的幸災(zāi)樂禍,它們像一條血紅的魚尾在水面上倏忽掃過,卻在水中留下了一陣濃烈的血腥味。

      她忽然發(fā)現(xiàn)此刻的她是如此需要援軍的力量,如此需要由他人的不幸組裝成的援軍。是的,現(xiàn)在她只要看到擁抱在一起的戀人們就會心生仇恨,就恨不得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趕到火星上或者干脆把她自己趕到火星上去。她現(xiàn)在只想聽到別人的悲傷和憤怒,她像一個餓了很久很久的饕餮,現(xiàn)在最好還有長篇的關(guān)于悲傷的傳奇來款待她。她期待地看著對面的女孩,希望她能給她講述出一段不幸的感情來。最好,她也是被男友剛剛拋棄了。

      女孩轉(zhuǎn)臉看著窗外,目光忽然之間陰沉下來,她說,我沒有男朋友,這件衣服我拿了本來是想送給我父親的。

      故事剛開了個頭就急轉(zhuǎn)直下,朝著另一個方向奔去。原來不過是個還有孝心的女兒,只是,連送父親的禮物都要用偷來的東西,這實在是有點……不過也不是今天,是這個世界早就失去秩序了,哲學(xué)教授光明正大地和別人的老婆睡在一起,還要以一種哲學(xué)的姿態(tài)告訴她,婚姻是必定要消亡的,他只不過是個人類的先知罷了。從這個角度講,哲學(xué)與通奸已高度融為一體,甚至難分彼此,也真是人類社會的一大進步。他獨自一人提前奔赴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搞得大躍進似的。但想來那感覺大約和一個人住在火星上差不多,也真是夠孤獨的。

      女孩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看她,只是陰郁地看著窗外一棵光禿禿的槐樹,我上學(xué)不多,初中畢業(yè)后就不上學(xué)了,16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廣州那邊的工廠里打工,我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上都寄到家里來了,只給自己留不多一點吃飯的錢,所以自己一直都攢不下錢……廠里的男工們知道我的情況,都不愿和我談戀愛,怕要是和我談戀愛了,他們的錢也被吸到我家里去。

      兩個人都盯著那棵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冬天的樹周身沒有一片樹葉,只留下骨骼一般交叉的樹枝。她們投在玻璃里的兩片倒影正好掛在這樹枝上,魂魄一般。李成靜又把那衣服往她面前一推,不管你送給誰,這衣服我都送給你了。真的,拿去吧。

      這時女孩忽然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目光里有一種很奇異的東西把她的眼睛撐得滿滿的,她嚇了一跳,只聽女孩說,姐,今晚就住我家吧,陪我住一晚上就好,我一個人害怕,就一晚上……你叫我小秦吧。

      這是一套破舊的一室一廳,頂層,連著一間閣樓。

      整棟樓房藏在城西郊區(qū)廢棄的鋼廠后面,這種工廠曾風(fēng)云一度,后來紛紛在90年代末倒閉破產(chǎn),工人們集體下崗。想來這房子應(yīng)該是這工廠80年代為職工們建的宿舍樓。公交車晃到孤零零的終點站之后,拋下這兩個最后的乘客便揚長而去。她跟在小秦后面曲里拐彎地穿過好幾條街道,狹窄的街道兩邊都是低矮破敗的平房,很多門口摞著高高低低的蜂窩煤和大白菜,不時有人鉆出來把污水潑到街上,然后盯著這兩個路過的女人放肆地看。還有的門口站著女人,女人們戴著扇子一樣的假睫毛,嘴唇血紅,嗑著瓜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走過,乳房幾乎要從低領(lǐng)毛衣里跳出來了。路面上的水很快結(jié)冰,李成靜好幾次差點摔倒。每次剛要開口,走在前面的小秦像是用后腦勺看到了,立刻回過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到了,姐你堅持住再多走兩步啊,前面一拐彎就是。結(jié)果又過了一條街,還是沒到。

      周圍越來越荒涼,李成靜心里有了幾分恐懼,心想自己今天不知是中了什么蠱,敢跟著一個剛剛認識還偷過她東西的女孩回家?,F(xiàn)在撤走也還來得及,她總不能在半路上把她給綁架了??墒撬l(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是不自覺地跟在女孩身后,好像她們中間浮動著一塊隱形的磁鐵。她一邊跟在后面一邊設(shè)想著可能出現(xiàn)的最糟糕的情況,自己和她無冤無仇,甚至還送了她一件衣服,最多,最多她真的有什么同伙把她給綁架了,自己身上又沒帶多少現(xiàn)金,那他們就要讓她供出一個來解救她的人。在這個城市里,她唯一可以供出的名字就是趙同。她跟在女孩的后面恍惚覺得自己正朝著一個人質(zhì)的方向走去。它立在那里,像月光下一套可怖的銀色盔甲,誰穿上它誰就變成了暗夜中的人質(zhì)。想到這里她打了個寒戰(zhàn),她忽然明白自己敢跟著這女孩來到這郊區(qū)的真正原因了。

      她平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人渴望危險時產(chǎn)生的快感并不亞于渴望快樂時產(chǎn)生的。這個渴望危險到來的過程就像是把刀鋒埋進自己身體里,再拔出來演示給別人看,以作為一種懲罰。這樣想著,竟對未知的危險暗自生出了幾分向往。

      穿過那個破敗的工廠院子,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排巨大的白楊樹,粗壯無比的樹干上長滿了大大小小蒼老的眼睛,好像工廠廢棄工人們下崗之后,這些無人搭理的樹便只靠了日日夜夜的瘋狂生長來打發(fā)無邊無際的時光。樹上所有的眼睛正無聲地盯著這兩個外來的女人,李成靜又遲疑地站住了,小秦指著樹陰里隱隱露出的一角灰色樓房說,姐,就在后面,到了。

      這藏在楊樹后面破敗的樓房看上去灰頭土臉的,也無人修繕,好像在這里隱居很多年了。兩個人一直爬到了六樓,一室一廳的狹窄房間,屋里的擺設(shè)簡陋異常,兩把人造革的舊折椅,幾只小板凳,暗紅色的圓桌,布沙發(fā)破了,吐出了里面骯臟的海綿,掉了漆的平面柜。因為窗外有大白楊的緣故,屋里的光線有些昏暗,再加上這些古老的家具,一走進這房間竟有一種走進時間深處的感覺,陰森森的。屋里靜悄悄地空無一人,像是這房間在這里等候她們已久了。

      李成靜打量著周圍問,這就是你家?怎么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那你父母以前應(yīng)該是這廠里的工人吧。

      小秦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到閣樓的門前把那扇木門鎖上了,然后又馬上換了一種輕快的語調(diào),姐,我這就給你換床單被罩啊。你等著,我馬上就換。她從柜子里取出一套折疊起來的床單被罩給李成靜看,她用旅店里的老板娘才有的口氣說,這可是新的,姐,給你用。你就睡里屋的大床,平時我父母睡。我睡外面的沙發(fā)床。李成靜狐疑地問,那你父母呢?他們都不在家?小秦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里間,聲音還滯留在客廳里,他們這幾天出門去了,不在家里。

      你父母原來都是這鋼廠的工人?

      嗯……

      是不是后來都下崗了?

      嗯……

      是在90年代末嗎?

      嗯……

      那他們下崗后靠什么生活?

      嗯……什么都做過。

      她并不抬頭和李成靜說話,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太大興趣,看上去只是在聚精會神地換床單。那床單好像浩瀚無邊,居然半天也換不完。

      李成靜在狹窄的屋里慢慢走了一圈,廚房窄得只能放下一個人,洗手間的水龍頭壞了,在漏水,在上面綁了一塊毛巾,毛巾吸飽了水,使這水龍頭看起來像一只獸的腦袋。通往閣樓的一扇油漆斑駁的小木門緊緊閉著,剛才已經(jīng)被小秦從外面鎖住了。她忽然有些懊悔為什么要跟著這女孩來到這么破的地方。對新環(huán)境最初的緊張感消失之后,趙同再一次殺了回來。她想到她現(xiàn)在其實離他很近,她想到無論如何這個男人曾經(jīng)離她很近很近,幾乎是她的親人,活在這世上,每個人都只有那么幾個親人??墒乾F(xiàn)在,他一定要把自己從她的世界里徹底抽走,消滅,蒸發(fā)。

      她盯著那扇出去的門,她心里那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在流淚,也許,也許她應(yīng)該沖出去找他,然后不顧尊嚴(yán)地告訴他,她還愛他??墒且幌氲剿藭r可能正和另一個女人幽會,接吻,做愛,她便又對著那扇門連連冷笑起來。

      里間的小秦看到她站在門口,忽然便一步從里屋躥出來,擋在了她面前。李成靜嚇了一跳,連著往后退了兩步。小秦緊張地護著那扇門,嘴里說,姐,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快中午了,我給你做飯吃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

      姐,你剛才想和我聊什么來著?對了,你問我我父親都做過什么,是吧?他做過很多很多工作,幾乎什么都做過。我給你講啊,我記得有一年他借了錢要在村邊開養(yǎng)雞場。為了讓雞多下蛋,雞舍里的燈泡24小時都亮著,這樣雞就以為永遠是白天,就不會睡覺,就沒日沒夜地吃飼料和下蛋??墒沁@樣它們半夜也得吃幾次飼料,我父親一個人就住在雞場,半夜要起來喂好幾次雞。你是不知道,雞養(yǎng)在一起最怕的是受傷,只要有一只雞受傷流血了,其他雞就會一擁而上啄它,啄瞎它的眼睛,直到把它啄死。雞場里還有很多老鼠偷吃雞蛋,我父親就養(yǎng)了一只黑貓,那只貓除了嘴巴是白色的,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它在雞場里只吃過兩樣?xùn)|西,就是打碎的雞蛋和老鼠。靠著這兩樣食物它長得好大好強壯,渾身的毛都發(fā)著油光,看起來就像一只驕傲的豹子。我父親特別喜歡這只貓,它半夜回來就鉆進他的被窩里。后來,后來有一天晚上,它忽然跑到我父親面前叫了幾聲,就轉(zhuǎn)身出去了。直到幾天后我父親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悄悄死在了一個角落里了。它可能吃了老鼠藥……貓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就會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看到它……那天晚上,它圍著我父親叫了幾聲,原來是在和他道別。

      再后來呢?

      再后來雞場傳染了雞瘟,我父親養(yǎng)的那些雞幾天之內(nèi)就全死光了。聽到哪里發(fā)了雞瘟,那些收購死雞的人就都趕了過來,用一點點錢把死雞收走,再賣給飯店啊食品廠啊什么的。所以,這么多年里我們家的人從來不吃雞肉。

      養(yǎng)雞是在鄉(xiāng)下吧,那你們后來怎么又住到這鋼廠了?

      小秦的身體還堵著那扇門,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李成靜的表情,看她不像要走的樣子,這才放松下來。她一旦放松下來,整個人便像一堆蒼白滯重的肉攤在了門口,她呆呆站著,再一次聽不到李成靜正在說什么。

      李成靜嘆了口氣,離開門口,坐到了椅子上。今天對她來說,是一個難熬的日子,她一個人撐不下去,需要有人不停地和她說話,不管這個人是誰,只要能不停地和她說話就能暫時把趙同的魂魄驅(qū)趕開。小秦見她坐到椅子上了,這才離開那扇門,聲音又比剛才歡快了些,她拉開一臺舊冰箱的門,張望著里面問李成靜,姐,你今天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都會做,我很小就會做飯了……姐,今天是小年……我們吃餃子好不好?

      你打算包餃子?

      話音剛落,她便看見小秦懷抱著一大包凍餃子站在了她面前。小秦說,這是我母親提前給我包好的,她出門前給我凍在了冰箱里。

      冰箱的門還沒來得及合上,李成靜悄悄往里瞟了一眼,空蕩蕩的冰箱像一口山洞,里面什么都沒有。她便說,好啊,那就吃餃子。

      肥白的餃子盛了滿滿一盤,兩人圍坐在圓桌旁邊,小秦不停地給她夾餃子,姐,你多吃點。她的語氣殷勤中帶著點羞愧,大約是為她早就知道這頓午餐將是凍餃子而羞愧。但李成靜覺得享受,現(xiàn)在她需要別人對她的羞愧。這點羞愧讓她在吃餃子時都有了一種微醺的感覺。她像個醉酒的人一樣忍不住又想落淚,她感覺整個世界此刻都欠了她,現(xiàn)在她對他人的愧疚是如此饑渴。

      小秦,你覺得結(jié)婚這件事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了。不過我到現(xiàn)在連一次戀愛都沒談過。沒有哪個男人會和我談戀愛的。

      看你說的……你說一個男人為什么情愿和一個情人在一起都不愿和自己的女友結(jié)婚?

      輕松吧?,F(xiàn)在的人都想圖個輕松。

      你覺得孤獨是不是最可怕的?

      不是。

      那是什么?

      ……

      你說他以后生了病怎么辦?誰去照顧他?

      快吃餃子吧。

      你覺得他像不像一個傻瓜?

      像。

      最后他的情人一定會拋棄他,因為人最后都會回歸家庭的,你信不信?

      信。

      他會在生病的時候都沒人照顧他,當(dāng)他病得像一條狗的時候都沒有人管他。我要等著看他住進敬老院,坐在輪椅上和敬老院的那些老頭老太太們一字排開地曬太陽。

      嗯。

      可是……你真的覺得人必須結(jié)婚嗎?

      再吃幾個餃子吧。

      ……和我說說話好嗎?你覺得人最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

      餃子吃光了,小秦一邊在廚房里刷碗,一邊大聲地和廚房外的李成靜說著話。姐,你覺得我家的餃子好吃不?我在廣東那邊最想念的就是我母親包的羊肉胡蘿卜餃子,我在那邊想吃的時候怎么找也找不到。所以不管我什么時候回家,我母親就只給我做餃子吃,她總是提前就包好了,然后凍在冰箱里等我回來,這樣我一回來就能吃到。

      冬日里午后的陽光透過白楊樹的枝杈,雪團一樣軟綿綿地砸在玻璃上。屋子里幽暗的光線中兀自流轉(zhuǎn)著一種遲鈍與煦暖,李成靜獨自坐在圓桌旁邊不禁有些昏昏欲睡,但廚房里的小秦一直在和她大聲說話,她打了個盹兒,忽然就被驚醒了。

      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像有一種很陰森的東西忽然把她叫醒了,她坐在那里又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是小秦說話的聲音。狹小的客廳離廚房一共也沒有幾步,小秦卻在廚房里用一種奇怪的大聲和外面的她不停地說話。就好像是,在狹窄的廚房里擠滿了看不見的人,而只有小秦看到了,她是為了把這些看不見的人趕出去,才故意這樣大聲和她說話。

      她心里某個地方忽然打了個激靈,她盯著那扇出去的門看了幾秒鐘,然后悄悄站起來向那扇門走去。廚房里的聲音又一路追了出來,姐,你是不是累了,你要不要先睡會兒?姐,你到里面的床上睡吧。這時李成靜已經(jīng)站在了那扇門前,她無聲地把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一扭,不動。再扭,還是不動。門從里面被反鎖了。

      廚房里的小秦還在不停地大聲說話,姐,你睡著了嗎?睡的時候把被子蓋上,不然會感冒的。半天沒有人回應(yīng)。她猛一回頭,忽然發(fā)現(xiàn)李成靜就站在她身后,她嚇了一跳,手里的盤子差點砸到地上。李成靜冷冷盯著她的眼睛往里看,為什么要把門反鎖上?她聽到自己聲音里散發(fā)著一種生鐵的氣息,與此同時,她的目光飛快地打量著局促的廚房,然后她看到一把舊菜刀正擺在案板上。她覺得自己的目光里也全是生鐵氣,以至于在碰到菜刀的一瞬間都有一種金屬撞擊的鐵腥氣。鐵腥氣在屋子里緩緩流動著,酸而冷。

      小秦并不放下那只盤子,她把那盤子像枚月亮一般扣在自己腹前,好像這樣就可以讓她們之間多一重障礙。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聲音里忽然就沒有了剛才佯裝出來的響亮,她只說,你想多了,我們家的人都是一回來就把門反鎖上,習(xí)慣了。

      李成靜倚著門紋絲不動地盯著她,習(xí)慣?你們家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習(xí)慣?

      她手里摸著那只盤子,目光四處亂躲,語氣卻越來越冷,這里是郊區(qū),這里治安不好,隨手反鎖門更安全些有什么不好嗎?

      李成靜覺得她此刻必須憤怒了,她把她鎖在屋里,居然還敢這樣反問她。她死死盯住小秦說,你以為你把門反鎖了我就出不去了?

      這里是郊區(qū),你出去了連車都打不到。

      李成靜冷笑起來,她居然開始威脅自己了。冷笑的同時又忽然感到了自己笑聲里的虛弱,如果這女孩真的有什么同伙,她今天怕是真要插翅難逃了。但她聽到自己聲音外面的那層殼仍然是硬的,連車都打不到?你什么意思?這是要綁架我嗎?說完這句話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忽然想到自己今天為什么會跟著這女孩來到她家里。其實她真正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沖著這個危險來的。而現(xiàn)在,這個危險真的要被從瓶子里放出來了嗎?她感到了恐懼,與此同時,卻又感到了一種嗜血般的渴望。生怕它被放出來,卻更怕它不被放出來。

      小秦站在那里,兩只手死死抓著那只盤子,好像只要一松手盤子就會自己跑掉。她的目光四處亂撞,唯獨不看對面的李成靜,她的聲音聽起來已經(jīng)帶著哭腔:你真要走也沒人能攔住你。

      李成靜心里哆嗦了一下,聲音卻還是像鐵器一樣追打過去:那把鑰匙給我。

      ……

      給我!

      ……

      你信不信我會報警。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張臉向上仰起,用鼻孔對準(zhǔn)了對面的人,甚至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了鼻孔中正噴出的熱氣。她心里對自己大聲喊道,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這時只聽站在對面的人用近于哭泣的聲音喊了一句,就在我掛起來的羽絨服的口袋里,你自己去拿吧。

      這樣的聲音讓她又一陣難過,但同時卻像別人露出的傷口一樣加倍激起了她嗜血的快感,她在那一瞬間里終究還是看到了自己面目猙獰的一面。這猙獰讓她痛苦,但她還是堅持向掛在衣架上的那件紅色羽絨服走去,鑰匙果然在口袋里。她打開門,拎起自己的手提包就往出走,她的背后悄無聲息,她站在門口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小秦就站在她背后,她站在那里沒有任何要上來阻攔李成靜的意思,她的眼淚已經(jīng)淌了一臉,嘴里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李成靜跨出那扇門,往前走了幾步,開始下樓梯。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門還開著,女孩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上身穿著一件起了球的黑色毛衣,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勾勒出她短粗的大腿,滿臉的淚水使她看起來丑陋異常。她站在那里還是不肯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只是用兩只空蕩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李成靜。李成靜試圖邁下一級臺階,那眼睛跟著她,她又往下走了幾級臺階,女孩已經(jīng)看不見了,那兩只眼睛卻還是濕漉漉直勾勾地黏在她背上。她注意辨別著樓上傳來的聲音,但是沒有任何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她甚至懷疑只要她現(xiàn)在回過頭去,頂層那間破舊的房子連同里面的女孩已經(jīng)一起消散了,只留下一縷薄薄的山間晨霧。

      她已經(jīng)拐了彎往下走,卻覺得那兩只眼睛還是一路追著她,像兩只狗的舌頭一樣正拼命舔著她的手、她的背。她拼命想甩掉它們,可是不行,它們絆在她的腳步里,咬著她的衣角。樓道兩邊的房門看起來已經(jīng)久無人住,有的掛滿蛛網(wǎng),蹲在門口的大白菜狀如干尸。走到三層樓的時候,她站住了,從樓道的窗口看著外面。窗戶上的玻璃早沒了,亙在西北風(fēng)里像一道傷口。她從這窗口靜靜看著外面的白楊,白楊后面是破敗的工廠,工廠后面是低矮的平房。這是一處奇怪的三岔口,城市、農(nóng)村和破敗的工廠在這里交會,形成了一片干涸的淺灘,又繁衍出了這淺灘里特有的生物鏈。在來的路上她就看明白了,那些住在平房里的多是些外來的打工者和低級的妓女,還有可能里面藏著殺人犯、劫匪、賭徒、被人群拋棄的艾滋病人,還可能藏著這個鋼廠下崗之后沒有活路的工人們。他們租不起市里的房子,便自然而然地匯聚于此,租那些廉價的平房。就像這世界上所有的河流終會相遇,相遇成人間之外的另一重人間。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在思考婚姻究竟是不是在反人類的同時,正有人花二十塊錢花五分鐘剛從低等妓女的身上爬起來。然后妓女對他說,快穿起你的褲子,下一個馬上就進來了。

      “花兒可以有一萬種顏色,

      每一種都來自污泥。

      任何一個冬天和任何一個夏

      天一樣,

      其實都不過是,

      你棲身的土壤?!?/p>

      她就那么在窗口久久站著,像是在等著那樓上的女孩終究會追下來攔住她,就像她的兩只眼睛一樣。但是,她再聽不到樓上有任何動靜。只有西北風(fēng)刮得整座樓都在搖晃。

      最后,一咬牙一跺腳,她開始往樓上返。

      頂層的門還開著,門里的人還以那個姿勢站在那里。她看起來像座石像一樣立在那里,臉色灰白,沒有眼淚,也沒有任何表情。

      李成靜進了門反手把門關(guān)上了,然后看著呆呆立在那里的石像說,你說我是不是好人?

      我把那么貴的衣服都送你了,你反鎖了我,我還要回來找你,你說我是不是好人?

      有時候我一個人住在外面也會覺得害怕,然后我就對自己連說三遍,長這么大你做過壞事沒?如果沒有那你怕什么?我就是這世上一個最普通的好人,我永遠不會去做壞事,所以你要是敢綁架我,你家三代之內(nèi)肯定都沒有好報,你信不信?

      ……

      我就回來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

      小秦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流淚。李成靜感到自己的眼淚也要掉下來了,怕被對面的女孩看見了,連忙假裝翻自己手里的提包,翻了沒兩下,一大滴淚還是吧嗒一聲掉進了包里。

      李成靜坐在沙發(fā)上,客廳里那臺破電視被打開了,兩三個穿著古裝的人正在里面走來走去。小秦出出進進地忙著給她倒水,又給她找吃的。最后找出了一包看起來年代久遠的花生。小秦有些羞愧地說,姐,家里找不出別的吃的了,我給你剝花生吃吧。這花生還是能吃的,就是不那么脆了。說著她把花生一粒一粒地剝開了,把粉色的花生米一字排開擺在桌子上,又從里面挑出品相端正的,像貢品一樣擺到了李成靜面前。

      李成靜端坐在那里感覺自己正坐在一個新鮮的祭臺上,不無得意,更多的卻是如坐針氈。眼前趴在桌子上挑花生米的小秦讓她覺得就像一只貓為了討好自己的主人,正把自己最好吃的東西,那些捕到的老鼠一一上供給她。她畏懼地看著那堆越堆越高的花生,說,不要剝了,我不喜歡吃花生,真的。

      小秦抬起那張圓臉驚慌地看著她,姐,那你想吃什么?你覺得什么有意思?你會打牌嗎?要不,你會打麻將不?兩個人也沒法打麻將……對了,姐,我給你跳段肚皮舞吧,我在廣州的時候?qū)iT花了幾百塊錢學(xué)過肚皮舞,聽說肚皮舞能讓女人身材變得特別順溜。姐,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下身太胖。上身還好,就是腿太粗了,屁股又大,整個人長得像個梨。

      說著她便忽然站起來,一下就把身上的黑毛衣脫了,露出了里面的一件紅色的緊身小背心,李成靜嚇一跳,忙說,快穿上,要感冒了。小秦忙說,怎么會,不會,肯定不會的。她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后開始沖著李成靜扭腰送胯,她光著肩膀拼命扭動著肥胖的下半身,看起來像一只底座肥大的天鵝俑。她立在那里不像一個活的人,倒像一種隨時準(zhǔn)備把人擊垮的全新存在。她一邊賣力地扭動著屁股,一邊偷偷瞟著李成靜的表情,嘴里說,其實當(dāng)初學(xué)的時候我就想好了,不能心疼那幾百塊錢的學(xué)費,學(xué)會了跳舞是好事啊,以后就是跳給自己家里人看也不錯,省得買票看了,你說是不是?

      她把屁股收回來準(zhǔn)備再次送出去的時候,被李成靜喝止住了。李成靜坐在那里,臉色煞白,看起來比那跳舞的人還要疲憊。她說,坐下,和我說說話吧,說說話就行。

      我怕你無聊。

      說說話就行。

      姐想說什么?

      你從小就在這里長大的嗎?

      不是……去年才搬過來的。

      去年?那之前你和你父母都住哪兒?

      很多地方……搬過很多次家了。

      為什么?

      ……

      那你們?yōu)槭裁匆岬竭@么偏僻荒涼的地方來?

      ……

      這樓老得已經(jīng)快沒人住了。你們住這里是不是因為這里房子便宜?

      ……嗯。

      再和我聊聊你父親吧,你說他做過很多事情,他還做過什么?

      他什么都做過……不過后來的幾年里就只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搬家……我母親就跟著他不停地搬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再搬,再搬。

      為什么?

      ……后來我每次從廣東回家,看到我母親手里都拿著一本禱告書,一本很粗糙的油印小冊子,專門教人如何禱告,慈愛的天父上帝,我們帶著一顆歡喜快樂的心來到你的面前敬拜、感謝、贊美你的圣名,因為你恩待我們,眷顧我們,帶領(lǐng)我們……使凡聽見你說話的人起死復(fù)生,有病得醫(yī)治,有憂傷得安慰,軟弱得剛強,冷淡變火熱,求主把我們每個人分別為圣,使惡者在這里無分、無權(quán)、無紀(jì)念……連我都能背下來了。你沒有見過那本小冊子,每一頁每一頁都被她翻破了翻爛了,然后每一頁翻破的地方都用膠紙細細地粘好,一點一點粘好,就像個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一樣。

      ……

      她不會用電腦,不會用手機。我知道,她一個人的時候,害怕的時候,不停搬家的時候,她就會時時刻刻把這本小冊子帶在身邊,揣在懷里,一遍一遍地背誦上面的那些話。一遍一遍的。上帝啊,我來到你面前實感不配,因我在你面前是個罪人,然而你不以我的罪受阻隔,不以我的惡待我,你以你那偉大犧牲的愛愛我、接納我、抬舉我,你一次一次地赦免我,寬恕我。

      小秦的眼睛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卻只是在那里蓄著,并不落下來。她用這兩只浸泡在淚水中的眼睛看著李成靜,使這兩只眼睛看上去有一種黑白分明的寒意。李成靜心里某個地方忽然就疼了一下,她想避開對方的眼睛,可那兩只凜冽的眼睛還是毫不躲閃地看著她。顯然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暫時占了上風(fēng)。

      那堆花生沒有人再去剝了,它們溫鈍安靜地擠成一團,擠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光線里,仿佛一群背著殼在趕路的海底小生物。它們要在天黑前趕到自己的棲身之所,就像人類一樣,要在天黑前守著自己的巢穴和燭光。

      窗外已是黃昏,白楊樹的枝杈正在變暗變斑駁變陰森,樹干上的那些眼睛也在慢慢瞌睡下去。小秦看看桌上座鐘顯示的時間,忽然就站起來說,姐,該吃晚飯了,吃了晚飯好早點睡覺。李成靜正要問需不需要出去買菜時,小秦又站到了那臺冰箱前,她側(cè)過半邊臉看著李成靜,似乎這樣就可以盡量少和她對視。她扶著冰箱的門,猶豫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姐,晚上還吃餃子可以嗎?

      ……還吃餃子?

      我媽給我包了好幾頓的餃子,都凍在冰箱里,可以連著吃好幾頓呢。

      樓下有賣菜的嗎?我下去買點菜吧。

      姐,就委屈你一下了,家里除了餃子也沒有別的好吃的了。

      為什么不下去買點菜呢?你不下去我下去。

      ……附近沒有賣菜的。

      沒有賣菜的你們平時都吃什么?一年四季吃凍餃子?

      姐,就委屈你了。

      算了算了,就吃餃子吧。

      又是中午那個白瓷盤子,又是滿滿一盤餃子。李成靜吃了兩個餃子,忽然感覺自己正在這房間里乘著某一種詭異的環(huán)形軌道緩緩行駛,所過之地之時都不過是一種循環(huán)。冰箱、餃子、門,都是循環(huán)。然后她更可怕地發(fā)現(xiàn),就連她們的話題也如軌道上的火車,駛過幾個交叉口之后,再次莊嚴(yán)地滑進車站。

      你說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

      嗯……要生小孩吧。

      小孩就可以讓人不害怕?

      ……

      你說人活著到底在害怕什么?

      姐……你是不是想說,你男朋友正在干嗎?

      和他的情人在一起約會。

      你恨他不?

      你說他們約會的時候會做什么,做愛?

      ……還是吃餃子吧。

      你說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正在做愛?

      小秦劉海下面的眼睛忽然就變硬了,她恨恨地說,這是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李成靜看著窗外,窗外的最后一縷天光落在她臉上,她的整張臉像蠟燭一樣被點亮了,然后那瘋狂的光亮倏忽而過,她坐在那里,開始漸漸暗淡下去。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非人間的絕望。她慢慢向女孩轉(zhuǎn)過臉去,滿臉是淚,她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他,就算一輩子不結(jié)婚我也愿意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不要婚姻。但我永遠不會告訴他,這是對他的懲罰,也是對我自己的懲罰。

      小秦坐在那里沉默半晌,說,不吃了吧?然后開始收拾盤子。這時候屋里的光線變得更昏暗了,小秦幾下便洗完了盤子,她不安地看著窗外的夜色說,姐,天要黑了,你快去洗洗臉吧。說完她又從抽屜里找出兩根蠟燭,這里經(jīng)常停電,說不來過會兒又停電了,停了電我們就只能睡覺了。今晚可是小年夜。

      果然,大約快到八點鐘的時候停電了。李成靜咕噥了一句,你們在這種地方居然也住得下去?這時候她在一團驟然降臨的黑暗中忽然聽到小秦發(fā)出了一種古怪尖利的聲音,姐,你在哪兒?

      她看不到她人在哪里,只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瞬間里的感覺是這聲音不像是人嘴里發(fā)出來的,倒像是忽然從人的肉身里刺出來的某種恐怖的植物,就是在黑暗里,她也聞到了它身上的這種恐怖的氣味。她忙說,我在這兒呢。小秦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火柴擦亮了;接著,蠟燭也亮了。

      小秦就站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抓著火柴,另一只手里擎著一支紅色的蠟燭。她的整張臉是從燭光里浮出來的,在黑暗中看過去,就像一只浮動在黑暗中的人面氣球。光和黑暗在她臉上筑起一座奇怪的建筑,在每一道光影的褶皺里她都看得出這桌子后面的人正在害怕。最后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兩只細長的眼睛此時忽然變得很大很空,在燭光里,黑色的瞳孔像貓一樣變成了一條線,一個尖利的點。這雙眼睛正死死看著她。

      李成靜嚇了一跳,說,小秦,你沒事吧。

      那個人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手里瑟瑟擎著一支紅燭。

      她向小秦走過去,你怎么了?

      小秦還站在那里,全身發(fā)著抖,她忽然說了一句,姐,你今晚就跟我在一起。

      我不是就在這兒嗎?兩個大活人,有什么害怕的。

      姐,你今晚不會走吧?

      怎么會,都這么晚了,我去哪兒?……你父母也是,就把你一個人丟下不管,這破樓本來就沒幾個人住,又遇上停電,一個人還確實有點害怕。

      姐,你跟著我一起去檢查一下門鎖好了沒有。

      門不是中午就已經(jīng)被你反鎖上了嗎?你忘了?

      小秦嘴里哦了一聲,卻還是擎著蠟燭慢慢向門口走去,她走得很慢,就好像那門口正藏著一個人,使她不敢走近,又必須走近看個究竟。她慢慢挪到門口,試了試門,確實反鎖了。李成靜說,這下放心了吧,停電了什么都不能做,我們就睡覺吧。

      小秦嘴里說著好,卻舉著蠟燭站在那里不動,她把蠟燭舉過頭頂,緊張地四下里張望著,毛茸茸的燭光從她的頭頂瀉下,她看起來像一座立在黑暗中的青銅燭臺,孤獨荒蕪銹跡斑斑的燭臺。周圍的家具拖著巨大的影子,無聲地蟄伏在黑暗之中,正悄悄地打量著她們。小秦忽然拉住了李成靜的一只手,那只手像蛇一樣冰涼。她一只手死死拉著李成靜,另一只手舉著蠟燭慢慢在屋里走了一圈,當(dāng)走到柜子邊、門后的時候,她便用蠟燭仔細照一照后面的陰影。好像在每件家具每扇門的后面都可能藏著一個看不見臉的人。好像這房間里的每一團陰影里都可能藏著什么。李成靜的那只手被她牢牢抓著,看她舉著蠟燭找東西的樣子,背上不禁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她說,你在找什么?

      沒什么……就是檢查一下。

      檢查有沒有人藏著?你不是說你父母都不在嗎?那屋里除了我們倆還能有誰?

      是啊,還能有誰。

      那你怎么還在找?

      我就是檢查一遍,就一遍,檢查完我們就睡覺。

      你門窗早就鎖好了,還有什么人能進來?

      我怕他們白天就藏好了,晚上才出來。

      你別嚇我,你說什么呢。

      李成靜背上出了一層冷汗,仿佛也覺得周圍的陰影里正立著一圈密密匝匝的人影看著她們。她們舉著蠟燭,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把所有的地方都檢查了一遍,包括衛(wèi)生間和廚房。可是除了大團大團的陰影,什么都沒有找到。最后李成靜說,這下可以睡覺了吧,你說我睡里面你睡沙發(fā)?

      她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小秦還舉著蠟燭站在那里不動,她那張看不出表情的臉正浮在燭光之上,姐,讓我和你睡一起吧,我害怕。李成靜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好吧,反正也就將就一晚上。

      小秦把蠟燭蹲在了床頭的桌子上,那只蠟燭已經(jīng)剩下一小截了,燈芯變老,蠟燭在嘩嘩流淚。小秦伸出一只手指去撥弄燈芯,手指伸進燭火里了也沒有立刻抽回來,好像她根本沒有感覺到燭火的燙手。李成靜說,把蠟燭吹滅,我們睡覺吧。小秦沒有吹那蠟燭,只說,它自己著一會兒就滅了。

      兩個人在一條被子里躺下了,身體上的偶爾接觸讓李成靜渾身不自在,她往一邊讓了讓,在兩個人中間空出一條通道來。最后的燭光無聲地跳躍在墻壁上、天花板上,像很多魂魄擁抱在一起取暖。然后,燭光漸漸暗淡下去。最后,燭光終于熄滅了。

      小秦又往李成靜那邊靠了靠,李成靜又往一邊躲了躲,兩個人都沒說話。兩個人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李成靜懷疑這身邊的女孩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候,窗外開始有人放煙花,繽紛的煙花飛進夜空炸開,整間屋子瞬間被照亮了。就是在這一瞬間里,李成靜忽然發(fā)現(xiàn)躺在身邊的女孩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嚇了一跳,問了一句,你還沒睡著?

      嗯。

      我也睡不著,那就聊聊天吧。

      嗯。

      今夜是小年夜,這邊放鞭炮的人可真少。

      嗯。

      快過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不覺又一年。

      嗯。

      你說……我男朋友現(xiàn)在在干什么?

      ……你想讓他干什么?

      和那女人在一起做愛?你說偷情是不是確實更符合人性?我一遍一遍地在腦子里想他們做愛的情形時我難過得快死了,我恨不得把他們殺掉,可我還是要去想,就像上癮了一樣停不下來……你說他和這女人做愛的時候會想起我嗎?

      ……不知道。

      你覺不覺得他其實很可笑?他居然以為他擁有幾個哲學(xué)概念就是自由的。他居然以為人是可以自由的。他其實就適合活在他的課堂里,以他那種隱秘的方式活著,他根本就不適合活在人群里??晌疫€是愛他,我想起當(dāng)年經(jīng)常去旁聽他的哲學(xué)課,那感覺就像基督徒來到教堂。人要活下去總得真心信點什么,你說是嗎?

      她甚至已經(jīng)不再需要聽眾,只是需要不停地往下說不停地往下說,只有在這個不停地往下說的過程中,她才覺得舒服了一點安全了一點。

      這時,躺在身邊的小秦忽然在黑暗中昂起了頭,像一條警覺的蛇。她豎起耳朵,像在黑暗中捕捉著什么動靜。聽了半天,忽然用一種壓低的聲音悄悄問李成靜,姐,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敲門?

      李成靜在黑暗中屏息聽了聽,屋子里除了那只老式座鐘的滴答聲,再沒有了別的聲音。她狐疑地看著這個身邊的人,這個人的面孔已經(jīng)融化在黑暗中了,只留下兩束目光單獨地可怖地走來走去。她說,什么聲音都沒有。你怎么一晚上都疑神疑鬼的?

      姐,真沒有?

      那雙眼睛忽然在黑暗中變大變清澈,變得像兩只湖泊。她知道對面的人在流淚,卻忽然覺得很疲憊,她扭過臉去,說,真的什么都沒有,睡著就好了。

      姐,謝謝你今晚能來陪我,謝謝你。要是我活不過今晚了,你也千萬不要罵我。

      那雙眼睛變得更大更晶瑩了,李成靜幾乎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你胡說些什么,今夜可是小年夜,你快少講這種不吉利的話。

      姐,我真的怕我活不過今夜。

      ……你到底怎么了?

      有時候我會恨我父親,有時候又覺得他太可憐。我老家的那個村子多年以前地就被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地也很少有人會種麥子,因為辛辛苦苦種一年地也賣不了幾百塊錢。農(nóng)民們越來越覺得沒有活路。我父親屬于那個村子里最早開始試著折騰活路的農(nóng)民,那時候我還很小,他曾經(jīng)蹬著一輛三輪車帶著我和弟弟,去方圓幾十里內(nèi)的村莊集市上賣批發(fā)來的襪子;曾經(jīng)在村口辦過養(yǎng)雞場;曾經(jīng)在夏天販賣過西瓜,晚上就和西瓜睡在一起,一斤西瓜只能掙兩分錢;曾經(jīng)販賣過木料,給村里人蓋房子用。后來,他認識了鎮(zhèn)上信用社的一個人,通過賄賂那個人借到了信用社的一筆貸款,他用這筆貸款開辦了一家小型鑄鐵廠,算是當(dāng)年最早的農(nóng)村企業(yè),辦這個廠子賺了些錢,他成了當(dāng)年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我記得我家是全村最早接上電話的人家,我父親當(dāng)時還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開著車在村子里出出進進。

      ……后來呢?

      他為自己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身份自豪,一心想辦出更大的廠子賺更多的錢。他就買了幾塊地擴大廠子規(guī)模,把村子里的年輕男人們招進廠子當(dāng)工人,給他們發(fā)工資,那時候他走在村里的時候,全村人當(dāng)神一樣看著他。可是這種好光景只持續(xù)了幾年,幾年之后,這種設(shè)備簡陋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農(nóng)村企業(yè)就紛紛倒閉。鑄出來的零件因為不夠精細,逐漸失去了訂單,全部積壓下來生銹,變成廢鐵。當(dāng)時我們村子附近開鐵廠開砸的還不少,不止是我父親一個人,多數(shù)人開砸了也就認命了,大不了再回去種地??墒俏腋赣H就是不認命,他堅定地認為自己可以東山再起。

      ……

      信用社的貸款因為還不清成了死賬,再貸款出來是不可能了。他就問親戚朋友們借錢,幾乎把所有的親戚都借了一遍,給每家打了欠條,按了手印。最后實在借不出來了,可他還是不認命,他覺得自己遲早能翻身。他完全變成了一個賭徒,堅信自己一定能把所有丟進去的錢贏回來。后來,因為有個中間熟人的牽引和擔(dān)保,又因為他曾經(jīng)辦過三個最成功的鑄鐵廠的名聲和廠里保留下來的設(shè)備,他融資到了一百萬的高利貸。因為承諾的利息很高,很多鄰村包括縣城里的一些人,把自己攢了一輩子的積蓄做投資想多賺點利息,有的是養(yǎng)老錢,有的是準(zhǔn)備給兒子娶老婆的錢……

      后來……

      不錯,一百萬打了水漂。我后來才知道,那時候整個時代都已經(jīng)在淘汰農(nóng)村企業(yè)了,只有我父親不認命。在最后的階段,整個廠子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日日夜夜住在廠里,靠我母親給他送飯。他一個人還要每天檢查機器,測量模型的尺寸,還要搬生鐵開爐。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藝術(shù)家,而不再是一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就是這樣,廠子最后還是徹底倒閉了。廠子里的設(shè)備和廢鐵全部被搬空,而高利貸的利息每天都在長,一年以后已經(jīng)遠遠不止一百萬了。就在那一年,我四歲的弟弟被人綁票,因為我父親拿不出錢,我弟弟……就那樣沒了。

      ……

      為了躲債,我父親帶著我和母親離開老家,四處躲避,我們一年一年不停地搬家,每次都找那種最偏僻最破舊的地方住,就是為了不讓追債的人找到我們。可是無論我們躲在哪里,每年小年夜的晚上,都會有人找上門來追債,因為過了小年夜,就進正月了,欠債的要還債。這十多年的時間里,我父親先后被追債的人剁掉了兩根指頭,被刺瞎了一只眼睛,還有一條腿被打骨折后就瘸了。他們沒有殺了他是因為還幻想著有一天能要回自己的錢。我父親殘疾后就再沒有了任何掙錢的想法,就只是一天一天地活著,活一天就是一天,可他還是要活著。他不再是企業(yè)家,也不再是藝術(shù)家,就單單成了一個為活著而活著的人。有時候我甚至希望他早點死了,那些人也許就會放過我和我母親了,但我母親說,不可能,父親欠的債,兒女也要還的。可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如此愛他,如此可憐他,以至于我經(jīng)常因為夢到?jīng)]有了父親而哭醒。所以我想為他準(zhǔn)備一件過年的禮物,讓他過好這個年。每個年對他來說都可能是最后一個。

      ……你送他禮物是應(yīng)該的。

      這些年里,開始是我母親出去給人幫工掙點小錢養(yǎng)活我們,后來是我16歲就開始到廣東打工,每月給他們寄錢養(yǎng)活他們。最近兩年我總是在小年夜前就趕回家里,我讓我父母躲出去,我怕那些來討債的人又找到他們,為難他們。

      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躲起來?

      ……總要留下一個人去面對的。

      今夜就是小年夜。

      ……是。

      兩個人在黑暗中靜靜對視著,整個房間忽然變得很小,似乎周圍所有的黑暗都有了重量,正帶著超過自身體重的重力向她們壓過來。然后,李成靜聽見了自己陌生異常的聲音,也許他們今年不會來了,睡吧。

      他們來了就會殺了我的,我知道。

      不會,殺人是要償命的。李成靜聽見自己忽然在黑暗中尖叫起來。

      兩個人又發(fā)著抖躺下了,她們蜷縮在一起,李成靜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在發(fā)抖,再給我講講你的母親吧,我喜歡聽,講講她那本書,你說里面全是禱告文,專門教人怎么向上帝禱告的書。

      ……是,專門教人禱告的書。你說人總要信點什么的,可是我不信,受了這么多年的苦,我信不起來。

      給我講講吧。

      姐。這時候,小秦在黑暗中無聲地坐了起來,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他們來了。

      果然,那扇反鎖的門外傳來了幾聲敲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

      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動,只在黑暗中默默對視著。停頓了幾秒鐘之后,敲門聲再次響起。敲得并不是那么急,仿佛敲門的人很有耐心似的,只是一下一下地敲。李成靜感覺她們像被裝進了一只鐵皮鼓里,有人在外面敲鼓,這里面便裝滿了鼓聲,鼓聲在黑暗的神經(jīng)里發(fā)酵,又比外面的鼓聲憑空兇猛了十倍、一百倍。好像在屋子里四處都是游弋的心臟,到處都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你……去開門嗎?

      嗯。

      你就不會不開嗎?裝作里面沒人。

      他們過會兒會把門砸開。

      為什么不報警?趕緊報警。

      是我們欠了他們錢。

      那他們會怎么樣?

      ……

      我今天真是倒霉,被你生生拉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你不說就讓我陪你過一夜嗎?

      對不起。

      他們會殺人嗎?

      ……

      他們會不會把我倆都殺了?

      ……

      還是會剁掉我們的一只手?

      ……

      你說,會還是不會?

      ……

      可是我和你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

      門外幽靈一樣的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仿佛長出了很多牙齒要咬碎這扇門。李成靜開始感到頭暈開始覺得窒息,她本能地看著臥室里唯一的那扇窗戶,她忽然意識到,剛才一瞬間里她竟想從那里跳下去逃走。這時候小秦開口了,聲音冰涼冷靜:你就在這屋里,不要動也不要說話,也千萬不要開門,我告訴他們,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你真要去開門?

      小秦已經(jīng)光著腳走到臥室門口了,她準(zhǔn)確地找到了那扇門,像是不用點蠟燭也不用燈光就能把這屋里的每個角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真的要去開門嗎?

      小秦已經(jīng)走出臥室,然后把臥室的門掩上了。李成靜連忙跳起來躲在門后,再從那道門縫里使勁辨別著外面的動靜??恐巧乳T她聽到自己牙齒發(fā)抖的聲音。

      敲門聲戛然而止。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和一片雜沓的手電筒的光柱撲了進來,她從那道門縫里使勁聽著:你爸呢?

      我爸不在家。

      又躲出去了?去哪兒了?

      不知道,我在外面打工今天才到家。

      以為躲起來我們就找不到他了?

      那你們找吧。

      聽你這口氣還真是你老子養(yǎng)的。你們這壞了良心的全家,你知道你們借的都是什么錢?當(dāng)年口口聲聲騙我們廠子能賺大錢,結(jié)果呢,那些錢都是我們一輩子攢下的一點血汗啊,有的是老人們的棺材錢,有的是準(zhǔn)備給兒子娶媳婦用的,有的是要供孩子上大學(xué)用的,就這樣全都給你們家搭進去了。你們還不了錢了就躲起來就裝死,我就想問問,你們?nèi)宜X的時候會不會做噩夢?你們每天吃飯就能咽得下去?

      我爸媽都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膬毫?。我也沒錢,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看來你是一定要給你老子出頭了,以為我今晚不敢卸了你一條胳膊腿是不是?

      我沒有錢。你們隨便吧。

      李成靜用手死死抓住門,簡直連指甲都要鑲嵌進去了,她把全身都趴在那道門縫上聽著外面。小秦的聲音聽起來冷靜而遲鈍,像用木頭做成的,連一絲恐懼都聽不出來了。她好像忽然之間就什么都不怕了,又好像她已經(jīng)提前把自己的害怕用完了,用得連點兒底都不留。不只是害怕,她好像連血液連心跳都沒有了,她就像一件空蕩蕩的皮囊一樣掛在這午夜。

      你老子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也真是有種,他到底躲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那欠我們的錢呢?到底什么時候還?

      我們沒有錢。

      能還多少是多少,快過年了,你老子不會一點錢都沒準(zhǔn)備下吧?

      我只攢下這么多錢,你們都拿去吧。

      這是幾個錢?

      三千塊。

      打發(fā)叫花子吧?連我們一路找你們的路費都不夠。

      那你們隨便吧,想砍掉我的胳膊腿或者殺了我也隨你們。我們已經(jīng)連過年的錢都沒有了。

      她的聲音已經(jīng)不再是冷靜不再是平坦甚至不再是悲傷,李成靜感覺這聲音像一盞孔明燈一樣正在黑暗中慢慢飛起來,它不顧一切地旁若無人地歪歪扭扭天真爛漫地往上飛,然后飄在所有人的頭頂之上,俯視著這要債的男人,也俯視著自己。她也許已經(jīng)像個觀眾一樣,準(zhǔn)備好觀看自己的那具皮囊像詭異的木偶一樣,被摘掉胳膊、腿或者脖子。然后她的尸體躺在她蒼白的斷肢旁邊,仿佛一雙母女,沒有人知道她躺在這里,也沒有人會報警。所有的時間在殘酷而安靜地盛開,而她就這么靜靜地躺著,直到腐敗。消散。無。

      接著,李成靜從門縫里看見兩柱手電筒的光束像兵器一樣在房間里來回亂劈,然后是兩個男人的嗡嗡低語聲,再然后是真正的兵器碰撞時濺出的冰涼酸冷的金屬氣味。她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仿佛這金屬氣味只是一只守門的石獅,在它的后面,一道被閉著的門正被悄悄打開,更多的東西正在被放出來。

      她悄悄把門縫拉大了些,她看到鋒利雜蕪的手電光里小秦正背對著她,她只能看到她一個黑黢黢的背影,但邊緣清晰,像是被剪下來貼在那里的。她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起來有點倨傲有點倔強,還有點無所畏懼之后的可怕平靜。她能分辨出她短粗的雙腿、油膩的頭發(fā),還有起球的黑毛衣。她站在那里像一個隨時準(zhǔn)備謝幕的小丑,像一件刀槍不入的笨重家具,像一個高傲的上帝,又像一種徹底失去了恐懼的可怕存在。

      原來有人竟可以失去恐懼。

      這失去了恐懼的人類看起來已經(jīng)不再像人,更像上帝或者魔鬼。

      她在門后作了個長長的深呼吸之后,忽然就推開門向著那堆交纏在一起的光和人走去。臥室里突然跳出來一個人,讓兩個男人都嚇了一跳。他們用手電筒久久地打量著她,然后那個年輕的男人又扛著這條光柱把臥室里也掃視了一遍。他嘴里嘀咕著,操,連電都沒有。年長的男人站在原地,手里拎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指著李成靜問,你是誰?小秦把臉向李成靜轉(zhuǎn)過來,姐,你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嗎?怎么又起來了?然后又轉(zhuǎn)向那男人,她是我一個干姐姐,我家就我一個人,她是來陪我過夜的。

      誰也沒想到李成靜忽然就頂著那道慘白的手電光,上前一步說,他們家真的沒有錢,你們要不出錢的。你們就抓了我做人質(zhì)吧。話音落地其他三個人都愣住了。小秦忙說,姐,你進去睡覺吧,沒你的事。兩個男人又拿手電筒一遍一遍打量著李成靜,似乎覺得其中有詐。

      手電光在她臉上晃來晃去,像有很多只金光閃閃的腳正從她臉上踏來踏去,她甚至看不清另外三個人到底站在哪里,只知道他們的聲音和呼吸就在她身邊。她一開始覺得眼睛被晃得睜不開,覺得有無數(shù)把箭鏃正向她射來,她站在那一片光的箭鏃里疼痛著、死亡著,到后來忽然開始有了享受的感覺。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她迎著那手電光微笑起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光束里明亮地流轉(zhuǎn):你們真的要不到錢的,不如你們把我綁架了,然后給這個人打電話,他是我男朋友,你們就對他說他女朋友被人綁架了,讓他立刻拿著錢過來救她。

      她說著舉起了自己手里的手機,她的手里竟一直牢牢擎著一只手機。她指著手機屏幕上一個明滅可見的電話號碼,對那兩個男人說,就是這個號碼,你們給他打,就說我被你們綁架了,我叫李成靜,他叫趙同。兩個男人看看手機,又看看她,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她舉著那只手機就像舉著自己身上一只血淋淋的器官,她說,你們快打呀!沒有人動,她使勁對他們詭異地笑著,淚卻嘩地下來了,她語氣急促,像是在發(fā)燒,渾身都在發(fā)抖:求求你們了,把我綁架了吧,你們把我捆起來,然后給他打電話,就說我被綁架了,讓他拿著錢過來救我,他一定會來的。

      那個年輕的男人在年老的男人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然后對李成靜說,那你自己打,就說你被綁架了,讓他拿錢過來。李成靜痛苦地搖著頭,他看到我的電話都不會接的,你們給他打,多打幾次他一定會接的,我了解他,現(xiàn)在他肯定還沒有關(guān)機,他總是睡得很晚。

      年輕男人用刀指了指小秦,拿你的手機打。小秦看看李成靜,拿過自己的手機,撥出了那個電話。電話是通的,但沒有人接。李成靜的臉已經(jīng)痛苦地抽搐成一團,她急切地命令著:你再打,再打,多打幾次,他會接的!我知道,他還是個好人,他不是沒有感情,他一定會來的。

      果然,打到第六次的時候,趙同接起了電話,找哪位?

      小秦把手機遞給年輕男人,年輕男人和年老男人對視了一下,都沒有接手機,仿佛手機是一堆正在燃燒的炭火。四個人包圍著這只手機,只聽見手機里的男人又用猶疑的聲音問了一句,哪位?

      大約是感覺這炭火馬上要熄滅了,年輕男人一把抓過手機,大聲對里面的男人說,你是趙同吧,你女朋友李成靜被我們綁架了,快拿著錢過來救她。他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故作兇狠聽起來有些滑稽,像是一個未上道的劫匪正在為想象中的搶劫做一次彩排,中間竟結(jié)巴了好幾次。

      他的話音還未落,電話里的男人已經(jīng)咣當(dāng)一聲把電話掛了。嘟嘟的忙音像只詭異的紅舞鞋一樣從四個人的神經(jīng)上跳來跳去。年輕男人拿著掛斷的電話有些意猶未盡,似乎做劫匪的癮才剛剛起了個頭就被迫中斷了。他重新用手電筒打量著李成靜,似乎忽然對這女人的長相發(fā)生了興趣,語氣略帶嘲諷,你說你男朋友肯定會來,是你說的吧?李成靜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裂開了無數(shù)的黑色小洞,每一個小洞都足以像血盆大口一樣把她吞沒,她迎著那手電光束,冰冷地說,讓我來和他說。

      她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趙同不接。她再打過去,他還是不接。她不敢朝另外三個人的臉上多看一眼,只用兩只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機,好像那手機是一只斑鳩,帶著體溫,隨時會飛走。她越發(fā)用力地把那個號碼擲進電話里,似乎越用力便可以更快地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但電話盡頭里的山洞仍然嚴(yán)絲合縫地關(guān)著,他不接電話。

      她忽然抬起頭,胡亂找到了小秦的那張臉,她其實并不敢確定那就是小秦的臉,她拼命對著那張臉解釋著,他一定是現(xiàn)在很忙不方便接電話,你說是不是?小秦沒有吭聲,好像根本沒聽見。兩個站著的男人在這冗長的劇情面前好像也有些疲乏了,年長的男人把手里的刀先放在了地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上去,開始以觀眾的身份觀看著李成靜。

      她繼續(xù)打了幾次,趙同還是不接。年輕男人終于有些看不下去了,你就別打了吧。李成靜迎著手電光抬起頭來,臉上因為沒有了血色而接近于透明,她對他們空空蕩蕩地笑了一下,好像在向他們致歉,然后又自言自語地辯解道,他肯定會接的,他只是以為我在開玩笑,他一定以為我在惡作劇。

      三個或坐或站的觀眾都不去接她的話茬,她則繼續(xù)孤單滑稽地一遍一遍地撥打那個電話,原先已經(jīng)彌漫在房間里的血腥氣,忽然之間被一種戲謔的舞臺劇氣氛暫時代替了,但觀眾們顯然正在失去耐心。就在這時,電話終于打通了,李成靜站在一束手電光里,就好像舞臺上投給她的追光燈,她倨傲地站在那里,捧著電話,兩只眼睛蒙著一層閃閃發(fā)光的淚影,在那一瞬間里她近于炫耀地看著他們,他接電話了,他終于是接電話了。只聽見電話里傳出趙同疲憊的聲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聽我說完,你一定不要掛電話。我被人綁架了,就在城西郊區(qū)的廢棄鋼廠宿舍,你快過來接我吧,我只想見到你。

      大半夜的你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

      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不要再開這種玩笑考驗我了,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你自己好好過吧。就是為了你自己好,你也不應(yīng)該再和我有聯(lián)系,更不要再和我開這種不高明的玩笑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開玩笑?

      李成靜對著電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三個觀眾都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要是沒別的話要說,我就掛了。

      李成靜已經(jīng)淚如雨下,她死死抱著那只電話。淚水一直流到了明滅可見的屏幕上。不要掛不要掛,求求你了不要掛掉,你聽我說,我今晚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你過來接我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來接我吧好不好?今晚我可能會死,可能會被人砍掉一只胳膊,我很害怕,你過來接我吧,算我求你了。

      你是不是晚上喝酒了?今晚我要不是在等一個重要電話早就關(guān)機了,別胡鬧了,快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等一個重要電話?李成靜聽見自己的鼻孔里發(fā)出長長一聲鼻音,她流著淚冷笑起來,接著她聽見了自己尖酸凜冽的聲音:這么晚了還在等這么重要的電話,是等著和你那情人的約會吧?

      你又來了,我說了,人都應(yīng)該是自由的,你沒有權(quán)利干涉我的自由。

      李成靜鼻孔里連連冷笑,在燈光里噴著雪白的霜氣,自由?你覺得人是自由的?你真覺得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偷情的事情告到你的學(xué)校,告到你校長那里,讓你們?nèi)熒贾滥愕某舐?,你照樣還可以自由是不是?

      連三個觀眾都不忍再看下去了,年輕男人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機,小秦開始認真揪自己毛衣上的線球,年長男人則兩手抱肩,低頭欣賞著自己放在地上的那把刀,顯然刀刃是來之前剛開過的,雪亮雪亮。

      李成靜這時候好像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么,她在心里拼命地阻攔著自己,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丑陋,求你了。她痛苦地弓下腰,把自己扭成了一團抽搐的血紅色的肉,她大顆大顆地滴著眼淚,對著電話無聲地張開嘴又閉上,張開又閉上,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這時屋里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電話里傳出一個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你真可憐。

      然后便是蒼白清冷永恒的忙音,這忙音像大雪一樣在房間里翻飛著,旋轉(zhuǎn)著,像是要把所有的人都靜靜覆蓋掉,像是要把這房間埋葬為一片寧靜的墓園。

      李成靜扔了手機,先是蹲在地上,然后整個人都癱在了地上,她對著地上那只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聲音的手機失聲痛哭,你怎么就能相信,你怎么就能相信我的話,你怎么就能相信我真的會去你的學(xué)校告發(fā)你,你就這么不了解我嗎?為什么你一點都不了解我,為什么?我真的只是很害怕,我今晚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只是想讓你把我?guī)ё撸娴?,相信我,我只是想讓你把我?guī)ё?。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年長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終于說話了,姑娘,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不要再打了。

      李成靜抬起臉來困惑地尋找著他的聲音,兩只手電筒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房間重新掉入了黑暗,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看到三個或坐或站的剪影靜靜地立在黑暗中。她已經(jīng)不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誰已經(jīng)不再重要,她對著他們伸出一只手去,仿佛那只手很干,很渴,很餓,你們覺得我是個壞人嗎?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像個壞人?我竟然去威脅他,恐嚇?biāo)揖尤贿@么逼真地像個壞人,像個傻逼。你們真的把我綁架了吧,這是我應(yīng)得的,你們把我?guī)ё甙桑銈冸S便處置我吧,砍掉我一條胳膊或腿都可以。我必須讓他相信今晚是真的,我必須讓他相信我沒有撒謊。

      要真的把你綁架了,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每天還得供你吃喝,還得怕警察抓我們。和你說句實話吧,這是我和我兒子第一次出來要債,因為今年輪到我們家了。秦建強當(dāng)年欠的人家太多了,我們就每年輪流出來要債,不管要到要不到,這已經(jīng)是我們這些人活著的一種寄托了,都習(xí)慣了。當(dāng)年我們的錢全被套進去,這些年里我們?nèi)背陨俅?,不能蓋房子,不能給30歲的兒子娶媳婦,但一年又一年,總還能在心里給自己一點點念想,這個世界上有筆錢總歸還是自己的,只是暫時不在自己身上罷了。也有的人心里扛不過這道坎,知道錢這輩子都要不回來了,幾十年攢下的血汗錢就這樣打水漂了,再也沒有了活下去的盼頭,就自殺了,上吊的喝藥的跳河的。他們秦家離開村子后的這些年里,已經(jīng)有五個老人先后自盡了……我們本來是被人欠了錢出來要債的,我們不過就是些本分的莊稼人想要回自己的錢,這一綁架你,我們就真成罪犯了,被警察四處通緝,錢要到要不到就先不說了,只是晚上怕連個安生覺也別再想睡了。

      他又在黑暗中把臉轉(zhuǎn)向小秦,今夜是小年夜了,我看你一個姑娘家獨自扛著也不容易,你能還多少是多少,就當(dāng)是打發(fā)我們父子回家的路費吧。要債的事就交給明年的人吧,我老了。

      他又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那把刀子,說,別看這刀子磨得還像個樣,都是準(zhǔn)備好嚇人的,我這輩子不是被逼到這個份上,連殺只狗都下不了手,何況是人。

      小秦站在黑暗中始終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薄薄地立在那里。

      窗外爬起了一輪焦黃的殘月,像窗花一樣冰涼地貼在玻璃上。就著這一點微弱的月光,伏在地上的李成靜看到扔在地上的那把刀正散發(fā)著幽冷的寒光。她與那把刀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她忽然用一只手抓起那把刀,在黑暗中向自己的另一只胳膊砍去。

      屋里的其他三個人同時聽到了金屬砍到骨頭上發(fā)出的沉悶的鈍響,然后就是鮮艷的血腥氣。這血腥氣蟄伏了一晚上,終究還是被人放出來了,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兩只手電筒再次被打開,燈光慌亂地驚恐地在屋里亂撞,被收進光束里的人臉、眼睛、衣角、手、毛孔、傷口、鮮血、白骨,像一堆被剪輯在一起的凌亂的膠片,在這個深夜的月光里無聲上映著。

      小秦跌跌撞撞地跑開拿過來一條毛巾要替她把傷口扎上,李成靜一把推開她的手,她扶著自己那只不停流血的肩膀,仰起臉對那三個人乞求著:你們快給我拍張照,給他發(fā)過去,一定要讓他看到,讓他知道我今晚沒有騙他。我可以分手,我可以,我真的可以,但我不能讓他以為我是個壞人,是個騙子,是個傻逼,以為我什么都不是。

      父子倆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遠去,直到最后徹底消失。小秦趴在門上一直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最后徹底沒有了,她才轉(zhuǎn)過身來,像個剛剛睡醒過來的人一樣迷茫地打量著周圍,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甚至連她看李成靜的目光也是陌生的、困惑的。她無比疲憊地站在門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那么呆呆地站著。焦黃的月光從她臉上碾過,映出兩行淚痕。

      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向那扇通往閣樓的門撲過去。那扇門上還掛著鎖,她慌里慌張地找來鑰匙,把門開了就往里沖。李成靜拖著包扎起來的肩膀跟在她后面,有一道狹窄黑暗的樓梯通往上面的閣樓,沒有燈光,兩個人都腳步踉蹌,薄薄的樓梯空空地發(fā)出回聲。上了樓梯,就著月光李成靜看到這上面是一間狹窄的陳舊的閣樓,屋頂是斜坡的,有一扇不大的窗戶透著月光。這時候小秦已經(jīng)把桌子上的一支蠟燭點著了,就著燭光,李成靜看清楚這間很小的閣樓里只放著一張單人木床和一張木頭桌子。桌子上除了蠟燭還放著兩只空飯盒和兩雙筷子。木床上安靜地睡著一個人,蓋著被子,被子上還放著一本書。在地上還鋪著一床褥子,褥子上有個人蜷著腿朝里睡著。在離地鋪不遠的地方擺著一只很大的紅色塑料尿壺,里面的尿已經(jīng)滿了,散發(fā)著刺鼻的尿騷味。

      睡在地上的人聽見動靜,便緩緩把頭扭了過來,李成靜看到,這是一張蒼老的男人的臉,滿頭白發(fā),他只用一只眼睛看著她們,他的另一只眼睛只剩下了一個陰森的黑洞。李成靜往后退了一步,小秦則一步搶到了床前,她搖了搖床上睡著的人,媽,快醒醒,他們走了,快醒醒,你餓了沒?我給你煮餃子去。

      媽……媽,媽,你醒醒啊,你怎么不說話,你怎么了?

      睡在地上的獨眼男人爬起了半個身子,用一只獨眼看看李成靜,又有些畏懼地看著小秦,他說,你媽昨天夜里說她忽然覺得很害怕,說她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我說也不是頭一年這樣了,讓她忍忍。后來我們聽見他們來了,她就不敢出聲音了,我們吹了蠟燭就這么躺著,不敢出一點聲音。她一晚上都把禱告書拿在手里,黑燈瞎火也看不見,就聽見她嘴里一直在悄悄禱告,不停地禱告。我說你不要有聲音,不然人家就找到咱們了。她就用更低的聲音禱告,禱告,再后來慢慢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我以為她睡著了……

      媽……你看看我……

      你看我一眼。

      就看我一眼。

      媽媽。

      李成靜始終沒敢朝躺在床上的老婦人多看一眼。她只看到放在她身上的那本書已經(jīng)滑到了地上,她一只手哆嗦著撿起了那本書。

      這是一本粗糙的油印小冊子,綠色的封皮,紅色的花叢里畫著一只大大的十字架。里面是各種禱文,“天父啊,求你做我堅固的磐石,做我的避難所,求你為我修平崎嶇之路,讓我深信你能拯救我脫離一切的患難,領(lǐng)我走出死蔭的幽谷,使黑暗變光明,你是我的神,是我的救贖主。讓我有信心,跨過橫溝,到那流奶與蜜的蒙福之地。將榮耀歸與你?!?/p>

      幾乎書里的每一頁都被翻破了,然后,在所有翻破的地方都細細地粘上了膠紙。它如此安靜地躺在她手里,就像一本認真的小學(xué)生作業(yè)。

      作者簡介: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三人成宴》等。

      原載《鐘山》2016年第4期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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