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五年級時體重55公斤,此后十年間更像吃了發(fā)酵粉一樣迅速膨脹。她嘗試各種減肥方法,也渴望過愛情。當(dāng)青春之輪被肥胖壓沉,少女能否趕走心魔重新開始?
上
溫瑩瑩十二歲時正式進(jìn)入青春期,人像吃了發(fā)酵粉一樣,迅速長長、長寬。肚子總是餓的,每天回家吃兩碗飯。吃飯時,母親林美鳳死死看著女兒像老家來的窮親戚一樣,用木飯勺的背面將米飯壓得平些,再平些。
林美鳳忍住厭惡,說:“吃那么多,買衣服要沒有你的號了?!?/p>
林美鳳長得很美。長圓眼睛,略帶嬰兒肥的瓜子臉,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十多歲。林美鳳思想前衛(wèi),年輕時就很注意控制體重。生產(chǎn)后更甚?!俺燥埩诛?,賽過壽星老”,她熟諳各種減肥方法,黃瓜餐、蘋果餐。孩子生過了,她不再害怕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把減肥事業(yè)進(jìn)行得轟轟烈烈。林美鳳四十歲了,身體依舊緊實,沒有這個年紀(jì)通常都會有的啤酒肚與麒麟臂。從背后看,她像是未生過小孩的少婦。女友們看她時,羨慕的目光后帶著嫉妒:“美鳳,你身材好好哦?!彼齻兩舷麓蛄克?,目光如刀。背后女友們相互議論:“瞧林美鳳那騷勁兒?!?/p>
話傳到林美鳳耳中,她當(dāng)作贊美,一笑置之。不久,女友們轉(zhuǎn)移目標(biāo),將目光聚焦到溫瑩瑩身上。林美鳳帶溫瑩瑩去打牌,麻將桌上,常有人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美鳳,你家瑩瑩一點不像你。最近又胖了吧?”
“胖點好,瑩瑩看起來很老實,不像我們家小孩,一天到晚搞鬼搞怪?!?/p>
“美鳳,《追妻三人行》看了吧?你們家瑩瑩蠻像那個美好的?!?/p>
眾人皆笑。林美鳳雙手劃拉著牌,笑容未改,只在嘴角微微抽動。
飯桌上,林美鳳看著女兒狼吞虎咽的蠢樣,心里升上一股急火。她忍住,盡量平和心緒,說:“不要吃得那么蠢。誰和你搶嗎?再這么吃下去,你以后都買不到衣服!”
溫瑩瑩縮回筷子,想夾肉,又猶豫不決。她盯住菜盤,抬頭看看林美鳳,嘴巴癟下來,眼睛一擠,淚光閃閃中透著一股無辜。林美鳳恨鐵不成鋼,將頭扭向一邊:“算了算了,吃吧?!睖噩摤撊绲锰厣?,趕緊接連夾起幾片肉,放在碗里,大口扒掉,仿佛是害怕母親反悔。林美鳳不屑看她,起身走開。從此,她不再帶溫瑩瑩外出打牌。
溫瑩瑩的確不太像林美鳳。她挑著父母的缺點遺傳,塌鼻子,五比五的身體比例。按照基因,她不應(yīng)該是胖子。林美鳳自然不必說,父親溫學(xué)新體格壯實,但攏共不過140斤,屬于標(biāo)準(zhǔn)身材。一家三口中,溫瑩瑩像是個抱錯了的小孩。
她扎兩條辮子,因弱視而戴一副巨大的圓形眼鏡。那年頭放《追妻三人行》,人人都說她神似林美好——老實、淳樸——潛臺詞是傻。林美鳳意識到這一點后,更鮮少帶她出門。
1998年,溫瑩瑩十二歲,上五年級,55公斤。
那一年放《泰坦尼克號》。溫瑩瑩所在的新江市第一次放外國電影,票九十多塊一張,黃牛也很難弄到手。溫學(xué)新一個做生意的朋友送了兩張票給溫家。溫瑩瑩吵著要去。林美鳳說:“小孩子看什么電影。”其實是怕遇到朋友,又免不了吃一場話中有話的暗笑。
溫瑩瑩說:“胡興華他們?nèi)胰?。?/p>
胡興華是溫瑩瑩同桌,爸媽皆做生意。兩人把胡興華丟給班主任李老師,每月付老師一筆錢,管飯管作業(yè),形式如同午托。李老師安排他與溫瑩瑩同桌。李老師說:“你是班長,班長要幫助其他同學(xué)共同進(jìn)步?!弊约簶返们彘e。
溫瑩瑩覺得責(zé)任重大,每天叮囑胡興華寫作業(yè)。胡興華不耐煩,說:“哎呀,抄一下就好了,不用那么認(rèn)真?!?/p>
考試時,胡興華趁老師不注意,將溫瑩瑩的卷子拽過來,壓在自己卷子下唰唰抄寫。溫瑩瑩又急又心慌,想搶回卷子,又怕動作太大,被老師發(fā)現(xiàn)。她不敢舉報,只得趴著將頭壓在桌上,假裝休息,焦灼地祈禱考試快點結(jié)束。考試結(jié)束,胡興華前進(jìn)十名,李老師表揚(yáng)他們是學(xué)習(xí)互助的好對子。胡興華為了表示感謝,送了溫瑩瑩一袋外國巧克力。他說:“溫瑩瑩,你人最好了,下次記得再給我抄嘛?!?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0/29/bwzp201610bwzp20161009-1-l.jpg" style="">
溫瑩瑩聞了聞巧克力,說:“好?!?/p>
“人家有錢,我和你爸是上班拿死工資的?!绷置励P說,“你作業(yè)寫完了?像你這樣,得勤快點才行?!?/p>
溫瑩瑩不依,伸手拽林美鳳裙子,被母親一手撥開。她坐在地上,假裝要哭。不知怎的,一股委屈真實地涌上來,讓她感覺鼻腔酸脹。她擠擠眼睛,眼淚成串下落。因為哭,她的鼻子和眼睛糾結(jié)在一起,像是一團(tuán)揉舊的抹布。林美鳳心生厭煩,說;“去去去,哭也沒有用?!?/p>
溫學(xué)新和林美鳳去看電影了。二人將溫瑩瑩反鎖在家,命令她早睡覺。11點多兩人從電影院返回,看見溫瑩瑩還沒睡,林美鳳說:“幸虧沒去看,沉船啊,嚇?biāo)懒恕!绷置励P的臉紅彤彤的,像是被大風(fēng)吹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溫學(xué)新的胳膊,將目光望向溫瑩瑩:“瑩瑩這么胖,要是真的上了船,不曉得跑不跑得脫?”溫學(xué)新斜了一眼林美鳳,癟嘴憋住笑意。
當(dāng)天晚上,溫瑩瑩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坐在一條木船上,水一波接著一波推搡著船艙,她被蕩漾得頭暈,直想吐。她試圖站起來。船板吱吱呀呀響個不停,好像即將散架。她只得重新坐下,雙手抓緊船舷。風(fēng)卷著海浪撲打過來,涌進(jìn)船艙,濺了她一身水。她驚慌地跳起來,船吱吱尖叫了幾聲,突然裂開,沉了。
溫瑩瑩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右側(cè)臉頰濕熱地淌著淚。夏夜,她聽到窗外細(xì)微的蟲叫聲如海浪般升起,很快又被夜色淹沒。溫瑩瑩用毛巾被裹住自己,似熱,又冷。沒有人聽見她的驚叫。溫瑩瑩豎起耳朵,企圖尋找出一些動靜。隔壁房間里,除了父親略微夸張的呼嚕聲與磨牙聲,什么也沒有。
胡興華問:“你去看《泰坦尼克號》了嗎?”
溫瑩瑩說:“沒有,我爸我媽不讓我去?!?/p>
胡興華說:“哇,太可惜了。真好看,就是女演員太胖了,還不穿衣服。”
“為什么不穿衣服?”
“他們兩個談戀愛呀,談戀愛就不用穿衣服。”
溫瑩瑩想起母親說的沉船,反駁說:“不是談戀愛,我媽說,是好大的一艘船沉了,很嚇人的?!?/p>
胡興華說:“是沉船呀,但主要還是談戀愛?!闭f完,他湊得離溫瑩瑩近了些,壓低聲音,“你知道那個船為什么沉了嗎?”
“為什么?”
“因為女演員胖呀!女演員把船壓沉了,哈哈哈。你比她還胖,哈哈哈?!?/p>
溫瑩瑩愣了愣,低下頭。她胸前的扣子緊緊地繃著,兩團(tuán)已經(jīng)發(fā)育的乳房呼之欲出。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自己的胖。狹窄的空間被她龐大的身軀占據(jù)著,像是一種侵略。她呼吸急促起來。這種后知后覺的侵略者身份讓她感覺羞愧,還有恐懼,仿佛壓沉了泰坦尼克號的不是女演員,而是她自己。
火從耳根處躥上來,把溫瑩瑩的臉燒紅了。溫瑩瑩鼻子一酸,想哭。沒想到,一陣鼻酸很快就過去了。溫瑩瑩揉了揉眼睛,干干的,沒有半點淚水。她想用力撲倒在桌子上,將腦袋埋在臂彎里大哭一場,好引來同學(xué)們注意。溫瑩瑩想著,趴倒在桌上,干號起來。
她沒有嚇倒胡興華。胡興華見狀,反而哈哈大笑,尖著嗓子喊:“肥婆哭啦,肥婆哭啦!”
“肥”這個字,像錐子一般扎入溫瑩瑩的耳朵。不知道為什么,她想到了林美鳳炒的五花肉。他們家只有溫學(xué)新吃五花肉。林美鳳要保持身材,絕不會吃。溫瑩瑩也不吃。她嫌五花肉上肥肉太多,油膩膩的??煲氏氯サ臅r候,一團(tuán)油膩就堵在嗓子里,像痰一樣。一次,溫瑩瑩伸手去摸了摸擺在案板上的生肉?;?,膩,像是鼻涕。她趕緊開水洗手。油脂在手上結(jié)成豆子大小的油珠,刺激得人心口發(fā)麻。她慌張地捏起洗潔精瓶子,用力擠出一塊,快速搓手,好不容易才將那層油膩給搓洗掉。溫瑩瑩聞聞指尖,肉腥味兒猶存。
想到這個,溫瑩瑩仿佛看見自己被切開,身上流出黏膩的油脂。她倒吸一口氣,羞恥和憤怒一起涌了上來,在她的胸口腫脹成團(tuán)。她想要叫,可胸口被一團(tuán)悶氣頂住,讓她發(fā)不出聲。溫瑩瑩砰地用腿肚推開椅子站起來,奮力大叫了一聲,一巴掌打向胡興華的腦袋。
胡興華愣了一下,張開嘴巴。班上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溫瑩瑩打人了!班長還打人!”聽到這句話,胡興華像是觸電一樣突然回過神,伸出拳頭,向溫瑩瑩揮了過來。兩個人扭打著摔倒在地上,灰塵四起,在溫瑩瑩的臉上結(jié)成黑泥。
李老師瞪著黑乎乎的兩個人,問:“為什么打架?”
“溫瑩瑩先打我的!”胡興華先喊出聲。
李老師將目光轉(zhuǎn)向溫瑩瑩:“溫瑩瑩,你來說說看。”
溫瑩瑩不回答,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夏天,她穿著一雙鏤空的白色塑料涼鞋。涼鞋便宜而柔軟,幾乎全學(xué)校的女生都穿這樣的涼鞋。新買來的鞋子上有五朵彩色花朵,用銅質(zhì)的圓條扭成球狀,充當(dāng)花蕊。溫瑩瑩的涼鞋已經(jīng)穿了一段日子了,金色的花蕊已經(jīng)掉光,剩下五朵顏色暗淡的花瓣。因為胖,她的腳背鼓脹在船形的鞋緣上,被勒出紅色的肉痕。沒了花蕊,花朵中心漏著圓形的洞,感覺像是牙齒漏風(fēng),讓人覺得缺少底氣。
李老師又重復(fù)一遍:“溫瑩瑩,問你話呢,你是班長,為什么打人?”
溫瑩瑩仍不開口。李老師感覺威嚴(yán)受損,提高聲音:“打人是不對的。你身為班長,更應(yīng)該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和同學(xué)有矛盾,應(yīng)該講道理,怎么能用武力解決呢?你是個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打架像話嗎?”
胡興華幸災(zāi)樂禍:“就是!”
李老師說:“你給我閉嘴。你是男同學(xué),要愛護(hù)女同學(xué),要謙讓,打女同學(xué),像話嗎?”
胡興華癟了。李老師將轉(zhuǎn)椅轉(zhuǎn)回到桌面上,拍拍桌子,說:“你們兩個,回去給我寫一千字的檢查。明天交給我。胡興華可以走了,溫瑩瑩留下來?!?/p>
胡興華走后,李老師把溫瑩瑩拉到跟前。她很瘦,手掌的骨架明顯,沒有肉,像是只用骨架就撐起了整副皮囊。她用手把溫瑩瑩的手放在手掌中,另一只手則輕輕地?fù)崦@罾蠋煹氖譁責(zé)?、柔軟,卻又帶著一股夏日時吃冰的愜意。溫瑩瑩抬起眼睛。辦公室里還有幾個別班的老師,她們偶爾將目光投向她,笑笑,又埋頭伏案。她能感覺到,在那些堆積著的書籍后面,不時有眼光飄過來,像醫(yī)生手中的手電,在她身上來回掃射。
溫瑩瑩有些后悔,覺得辜負(fù)了李老師的信任。
李老師說:“好,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溫瑩瑩低著頭,小小聲說:“胡興華罵我?!?/p>
李老師說:“你剛才怎么不說?罵你什么了?”
溫瑩瑩又把頭低了下去。小小聲開口說:“他罵我肥婆。”
她沒有抬頭。但她能感覺到,李老師先是怔了一下,很快憋著鼻子噴出一口氣。像是要笑,卻又覺得不應(yīng)該,把笑生硬地憋回去了。溫瑩瑩翻起眼球去看李老師,她的嘴癟癟的,嘴尖堆成一個花蕊。李老師吸了一口氣,做出嚴(yán)肅的樣子:“胡興華這樣說你是不對的。但你是班長,不應(yīng)該動手打人。班長要起帶頭表率作用。以后有什么事情,應(yīng)該及時向老師匯報。這樣才是好干部,知道嗎?”
見溫瑩瑩不說話,李老師又補(bǔ)充道:“這樣吧,檢查不用你寫了,但沒有下次了?!彼斐鍪謥砻噩摤摰哪X袋,說,“學(xué)習(xí)好就行了,小朋友不用考慮其他的?!?/p>
溫瑩瑩的心沉靜下來。她點點頭,走出辦公室,走到走廊上。風(fēng)吹起來,將辦公室里說話的聲音吹到她的耳朵里?!澳銈儼喟嚅L啊?你們班女生好像就她最胖吧。上次我見過她媽媽,身材很好的,簡直像兩個人。”“就是啊。唉,小孩子長成這樣,也的確太不好看了?!崩罾蠋焽@了一口氣。風(fēng)把嘆氣聲吹進(jìn)溫瑩瑩的衣衫,把衣服吹得沉甸甸的。走廊上的沙土被席卷起來,撲在她的臉上。溫瑩瑩步履緩慢,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靜下來,靜下來,接著消失,剩下她一個人,艱難地繼續(xù)往前走。
她決心和胡興華和好。因為李老師說,和同學(xué)之間相親相愛,是一個好干部的職責(zé)。她作為班長,更應(yīng)該起帶頭作用。單元測驗時,胡興華照例拽走溫瑩瑩的卷子,她熟練地在一旁掩護(hù)。發(fā)布成績,胡興華又進(jìn)步了幾名。李老師站在課堂上表揚(yáng)他們。陽光將她的臉照耀成飽滿的金紅色,使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是一輪滿月。
胡興華收起卷子,湊到溫瑩瑩耳邊:“溫瑩瑩,等下次考試,你……”
溫瑩瑩點點頭:“我會給你抄的?!?/p>
胡興華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說:“你這么好,我請你吃巧克力?”
溫瑩瑩的腦袋突然靈光一閃:“不過我有條件的。”
胡興華癟著嘴,哼出一口氣:“你想要干嗎?”
溫瑩瑩說:“不許你喊我肥婆?!?/p>
胡興華說:“好,好。沒有問題?!?/p>
“也不許你到處給我起外號?!?/p>
“好,好,絕對不起外號。”
溫瑩瑩安下心來。兩個人繼續(xù)互相幫助,儼然一對親密好友。
一個月后學(xué)校體檢,溫瑩瑩又重了10斤,變成60公斤。她把其他的體檢項目提前做了,甚至咬咬牙首先做了最可怕的視力檢測。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一個去稱體重。她失策了。這時候,班上的同學(xué)們幾乎都已體檢完畢,一個個閑在醫(yī)務(wù)室里聊天。見溫瑩瑩落在最后,每個人都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醫(yī)務(wù)室老師說:“那個同學(xué),快點,就剩你一個了?!?/p>
溫瑩瑩猶豫地脫了鞋,踩到秤上。醫(yī)務(wù)室老師冷冷地看了秤一眼,迅速轉(zhuǎn)向坐在體重秤旁邊的另外一個老師,報出數(shù)字:“60公斤。一米五八?!?/p>
“哈哈哈哈。胡興華首先笑起來,“溫瑩瑩120了。肥婆!”
“喊什么,都給我安靜點!”醫(yī)護(hù)老師喊。
溫瑩瑩愣在秤上,臉又燒紅了。同學(xué)們偶爾將目光看向她,耳語低笑。溫瑩瑩知道,他們必然是在笑她。她默默走下來,穿好鞋子,走出醫(yī)務(wù)室。幾個男孩從醫(yī)務(wù)室跑出來,看見她,圍上來,用手戳她的肚子,“哇,好有彈性?!薄皽噩摤摚愕亩亲雍孟裎野值亩亲优??!薄胺尸?!肥瑩!”溫瑩瑩加快步伐,男孩子們又追上來,超越過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往后退著跑。他們做出鬼臉,手舞足蹈,有人拉開嘴巴扮鬼臉,有人用手指向溫瑩瑩。他們開口,聲音充滿一致的節(jié)奏:“肥瑩!肥瑩!”
溫瑩瑩揮舞著拳頭追上去,卻步伐不穩(wěn),整個人趴倒在地上。因為摔倒,校服上衣被她壓在身下,露出圓圓的白肚皮。肚皮如同氣墊般撐住了溫瑩瑩,沒讓她感覺到太多的疼痛。周圍響起幾聲尖叫。人們紛紛四散開去,熙熙攘攘的走廊,一下子變成了溫瑩瑩一個人的世界。周圍不時有人從她的身邊經(jīng)過,沒有人停下來。
“這不是五班的班長嗎?哇,怎么這么肥啊?!?/p>
“要是我長這樣子,還不如去死了?!?/p>
原來單薄的幾聲嘲笑變成洶涌的海浪。溫瑩瑩坐在浪尖,感覺自己被拋起來,很快又被浪拍打著按進(jìn)水中。她感覺窒息,鼻子有酸脹的刺痛感。溫瑩瑩記得這種感覺。暑假時她曾去學(xué)游泳,一堂課老師教潛浮,她嗆水了,鼻子經(jīng)過一陣酸,很快,喉嚨被消毒水刺痛,在腦子里引發(fā)一陣脹痛。她感覺自己在下沉。聲音遠(yuǎn)了,遠(yuǎn)了,水流中只剩下一片嗡嗡的雜音。她沉了下去,快要落到泳池底部了。
溫瑩瑩局促地坐在地上。她想哭,又不敢哭出聲,這太引人注意。此刻,她希望自己能瘦一些,瘦小如蟲芥,即便在狹窄的空間里,它也不過是一?;覊m。又一撥體檢結(jié)束的學(xué)生從醫(yī)務(wù)室里走出來了。腳步聲嗒嗒地在溫瑩瑩身邊響過,不時有人指指點點。這么多人。到處都是人。他們瘦弱的身軀在走廊中靈巧地穿行著,唯有她,塌軟如一攤爛泥。
她猶猶豫豫地站起來,低下頭,奮力擠過人群。
那天晚上,林美鳳燒的菜是土豆燒肉,溫瑩瑩最喜歡吃的菜。林美鳳將菜盛出來,放在飯桌上。醬甜的土豆,配著被油爆炒過的紅辣椒,散發(fā)著一股熱辣辣的香味。要在往常,溫瑩瑩至少要吃兩碗飯。這天晚上,她的腦海里始終是那句話,“肥婆”!這兩個字沉甸甸的,壓在她的肩上,勒得她肩頭痛。
林美鳳給她搛一筷子青菜:“快點吃,吃完了寫作業(yè)?!?/p>
溫瑩瑩端著碗,看了看林美鳳,又看了看自己的碗,把碗放下了。她嘆了一口氣。
溫學(xué)新說:“瑩瑩也學(xué)會嘆氣了?”
林美鳳翻了個白眼,說:“小孩子家家,屁事不少??禳c吃?!?/p>
溫瑩瑩放下飯碗,站起來走了。林美鳳的聲音趕在她關(guān)房門之前攆進(jìn)來:“溫瑩瑩,你吃錯藥了?”
溫瑩瑩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空白的作業(yè)本。她隨手撿起一支筆,想了想,在封面上寫上幾個字。“仇人錄”。她已經(jīng)不記得是在哪個電視里看過這個情節(jié)。電視劇里也有那么一個被人欺負(fù)的女孩。她被人踩在腳下,決心復(fù)仇。于是,她在一本冊子上一一記下仇人的名字,待到復(fù)仇結(jié)束,再把它們一一刪掉。溫瑩瑩想起那女孩復(fù)仇成功時的表情,心里一股溫?zé)岷团d奮躥上身來。
溫瑩瑩一筆一畫用力地在本子上首先寫下:“胡興華?!?/p>
不日,仇人錄被母親林美鳳發(fā)現(xiàn)。她進(jìn)溫瑩瑩房間里找便條紙,遍尋桌面不得,便把抽屜整個從桌子里拉出來翻找。在翻至抽屜底部時,便條紙和仇人錄同時映入林美鳳眼簾。
林美鳳把本子扔到溫瑩瑩面前,問:“這是什么鬼東西?”
溫瑩瑩一開始沒作聲。她抬起頭看看林美鳳,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惡狠狠的表情:“我以后要報復(fù)他們?!?/p>
“小孩子說什么報復(fù)報復(fù)的,你為什么要報復(fù)他們?”
“他們欺負(fù)我!”
林美吊起眉毛,神情嚴(yán)肅:“欺負(fù)你什么了?”
溫瑩瑩以為得到母親認(rèn)可,說:“他們給我起外號,叫我肥瑩,還有肥婆,還說我把泰坦尼克號壓沉了!”
林美鳳先是一愣,眉頭微攢。很快,她惱怒起來。她看了溫瑩瑩一眼,很快又氣癟。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同學(xué)怎么可能不笑你?要想不被人家笑,你自己倒是努力些呀?!?/p>
溫瑩瑩撿起本子,上齒咬住下嘴唇,趁林美鳳不注意,將“仇人錄”拎回房間。她打開本子,想了想,在新的一頁寫上:“林美鳳?!边@回她把仇人錄藏在床底下。床與地面之間沒有縫隙,清洗灰塵,得翻起床板。溫瑩瑩一層層掀開床單,掀開褥子,掀開墊被,掀開一塊床板。她小心翼翼地將仇人錄放在地板上,然后蓋上床板。整個過程讓溫瑩瑩感覺莊嚴(yán),像是執(zhí)行一個成長的儀式。
下
時間過得很慢,但終究走過去了。溫瑩瑩上初中,上高中,順利考上大學(xué)。這期間,她每天早起,騎車到離家一公里外的地方為同學(xué)帶早餐。她記得每一個和她有過交流的同學(xué)的生日,攢下零用錢,為他們買生日禮物。每個同學(xué)都和她關(guān)系不錯,下課的時候,一眾人常常聚在溫瑩瑩的桌子周圍聊天?!艾?,聽說我們學(xué)校最近開了個面館呢,很好吃?!薄艾摚龠^幾天到我生日了,記得去參加Party啊?!?/p>
溫瑩瑩說,“好,我請客”,或者“好,我肯定準(zhǔn)時參加的”。女生們喜氣洋洋地?fù)湓谒砩希f:“瑩,你人真好,好有安全感哦?!睖噩摤摰拿佳蹨睾偷貜澇蓛蓷l曲線,看起來尤其平和、安詳。
她嘗試過節(jié)食,收效甚微,反而越長越胖。林美鳳已經(jīng)懶得評價她的身材,任由她繼續(xù)胖下去。想到這身肉可能要長實在自己身上,溫瑩瑩有些害怕。
那幾年流行日本電視劇,看著電視劇里的日本女學(xué)生穿著短裙和皮鞋,溫瑩瑩更加慶幸自己生在中國。她已經(jīng)不大好買衣服。走進(jìn)服裝店門口,迎賓小姐看一眼她,笑容僵直:“不好意思哦,美女,我們沒有你的號?!彼犃?,耳根發(fā)熱。店鋪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讓她感覺焦慮。從此,溫瑩瑩不再逛服裝店。她也拒絕打扮自己,只是將自己裹進(jìn)校服。校服是寬大的運動套裝,質(zhì)量低劣,顏色暗淡。每天,學(xué)校里四處是穿著松垮校服的學(xué)生。溫瑩瑩走在人群中,漸漸消失掉。她堅持穿校服,晚上回到家,勤快地將校服洗干凈,迅速晾在陽臺上,第二天一早再重新穿上。她穿著校服,灰藍(lán)色、深藍(lán)色,安穩(wěn)、平和地讀完了初中,讀完了高中,進(jìn)入大學(xué)。
聽說學(xué)理工的女生人數(shù)少,且長相通常不可觀,溫瑩瑩毫不猶豫地報了汽車系,專業(yè)是汽車電路。她對此專業(yè)并不感興趣。她更偏愛中文,可中文系女生如春雨過后的繁花,眾多美麗中,唯有丑與胖最顯眼,也最可恥。她不想引人注目。
上大學(xué)第一個月,溫瑩瑩跟著舍友吃食堂。校園伙食清湯寡水,周圍的女生全部瘦了,一個個愁眉苦臉地打電話回家訴苦。宿舍中,唯有她的體重停在原地。溫瑩瑩也想打電話回家,卻因為體重而有些抱歉,遂又作罷。軍訓(xùn)時,溫瑩瑩穿著寬闊的軍裝站在陽光里,背影又寬又長。宿舍的幾個女生跑過來,挨著她,或是站在她的影子里。她們說:“瑩,你的手好涼哦,好舒服?!睖噩摤撿t腆地笑,時間一長,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被螞蟻嚙咬,一開始只是癢,冷不丁地,突然就痛起來。
溫瑩瑩又動起減肥念頭。有校服保護(hù)的日子,她已經(jīng)逐漸淡忘自己的胖?,F(xiàn)在,滿校園四處是花蝴蝶一樣的女生。溫瑩瑩走在人群中,低著頭,卻依然還是被其他人迅速發(fā)覺。他們從她身邊經(jīng)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來,吸一口氣,又私語著轉(zhuǎn)過身去。她縮起身子,感覺自己越變越小。
她嘗試各種減肥方法,七天速成減肥,蘋果、酸奶減肥。在夜里,她聽見自己的胃時不時泛上一個帶著酸味的嗝。偶爾,她會被胃里發(fā)出的咕嚕聲驚醒。她想翻身下床找點吃的,卻又沮喪地想起,因為要減肥,她的零食柜早已經(jīng)清空了。溫瑩瑩煩躁地閉上眼睛,想象食物,努力讓自己進(jìn)入睡眠。面包、煎餅、炒面、油餅。她一個接一個數(shù)著,意識越來越清晰了。念到油餅時,溫瑩瑩突然想起,吃完晚飯時,同宿舍的女生嫌買來的手抓餅太膩,吃了一口,就丟在了桌子上。不知她扔掉沒有?溫瑩瑩從床上躥了起來。她抑制著激動,躡手躡腳地起床,借著微弱的路燈燈光,摸到桌子前,在黑暗中摸索,終于摸到裝著油餅的袋子。她踮著腳小跑回到自己的床上,將油餅緊緊地貼住自己的臉。吃嗎?她猶豫了一會兒。她打開塑料袋,發(fā)現(xiàn)手抓餅的表皮已經(jīng)發(fā)硬。溫瑩瑩湊上去聞了聞,一股冷卻依然清晰的油香飄進(jìn)她的鼻孔。番茄醬略帶刺激的酸味兒,甜辣醬特有的酸甜。她舔舔下嘴唇??偛荒茉俜呕厝グ??溫瑩瑩安慰著自己,張開嘴,幾口將手抓餅吞下。油脂進(jìn)入腸道,在胃里騰升起奇妙的安全感。溫瑩瑩喝了一大杯水,重新躺下。短暫的安全感過去了,她又重新愧疚起來。
同宿舍的劉佳對她說:“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曉得嗎?你連體重都控制不住,怎么控制人生呢?”劉佳長得很美,嬌小,瘦長,眼神常常讓她想起林美鳳。與林美鳳不同,她永遠(yuǎn)吃不胖。但她依然每天節(jié)食,晚餐只吃蔬菜水果。這已經(jīng)成為她的習(xí)慣。溫瑩瑩看在眼里,感覺莫名的焦慮。劉佳仿佛是用整個生活來提醒她,胖是一種丑惡,你不能吃,也不能懶,否則你就會像面包一樣膨脹起來,越變越大,沒有人愛。
溫瑩瑩問劉佳減肥方法。劉佳說:“少吃,多動。”
說這話時,劉佳表情輕松,溫瑩瑩看著她,莫名地覺得她的眼光里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感,仿佛她早已嫌棄自己許久,只是懶得講明白。溫瑩瑩想起自己告訴劉佳即將減肥的那一天,劉佳的臉紅彤彤的。她跑過來,親切地挽住溫瑩瑩的肩膀,說:“親愛的,其實我早就想和你說了,但是又不太好意思。你知道……”她看了看她,笑了一下,又繼續(xù)說,“沒關(guān)系啦,我一定會陪你的?!?/p>
溫瑩瑩看著劉佳,心生愧疚。她那么熱心,自己卻每天飽食終日,毫無上進(jìn)。不僅如此,她還用龐大的身軀去妨礙劉佳的眼球,像是侵略一樣占據(jù)著別人的生存空間。溫瑩瑩喪氣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脂肪又悄無聲息地增長起來,一點,一層,一片。溫瑩瑩對著鏡子勉強(qiáng)咧嘴一笑。她的臉泛著油光,眼睛溫和地瞇成一條線。原來還有些痕跡的蘋果肌已經(jīng)全然消失,和她臉部的所有肌肉融為一體。雙下巴冒了出來。她看向自己的胸。因為胖,她的乳房更加突出,甚至下垂,每一次走進(jìn)一個房間,她都感覺自己的乳房搶先走了進(jìn)去。她再看了一眼,突然對鏡子里那團(tuán)粉紅色的肥肉充滿厭惡。
溫學(xué)新和林美鳳開車去看溫瑩瑩。溫瑩瑩穿著T恤和短褲從宿舍里走出來,沉穩(wěn)、踏實。溫學(xué)新看著女兒。她似乎又大了一號。褲子緊緊地勒住她的大腿邊緣,走路時,腿上的余肉相互摩擦著,使褲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她噴著潮熱的空氣向溫學(xué)新走過來,使他感覺心頭一緊。女兒的影子遮在溫學(xué)新身上,龐大得扎實、壯觀。溫學(xué)新有些尷尬。林美鳳則干脆不語,只流露出一副死了心的表情。溫瑩瑩打量他們,感覺過去的著急、震驚、羞恥,隨著時間蕩滌,在父母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穩(wěn)固又無奈的習(xí)慣感。她希望他們能說些什么,哪怕是林美鳳慣常說的那句:“再吃就買不到衣服了!”她有些失落,趕緊后退兩步,低下頭去。
飯桌上,溫學(xué)新問:“學(xué)習(xí)怎么樣?”
溫瑩瑩低頭吃飯:“還好的?!?/p>
林美鳳在一旁補(bǔ)充:“要努力點,不要偷懶?!?/p>
溫瑩瑩看了看她,將頭垂得更低。
溫學(xué)新說:“談戀愛了嗎?有男朋友了嗎?”
溫瑩瑩抬起頭,說:“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有呢,還是沒有呢?”溫學(xué)新追問。
溫瑩瑩的腦子里,武鑫的影子飄過來,飄過去,不太穩(wěn)定。她想對父親說算是有了男朋友,但心里有些慌慌的,仿佛一說出口,武鑫就會從她的腦子里跑出去,然后消失無蹤。最后,她說:“我也不知道?!?/p>
溫瑩瑩和武鑫是通過校園網(wǎng)認(rèn)識的。入校后,溫瑩瑩參加文學(xué)社團(tuán),被前輩們叫去打雜。打雜的內(nèi)容倒還算簡單,管理來稿,從里面挑選些好的,再發(fā)給網(wǎng)站編輯。來稿中經(jīng)??吹揭粋€經(jīng)濟(jì)系的投稿者,他詩寫得不錯,來稿必中。投稿時此人不寫真名,只寫筆名。筆名起得很土,叫“黃土高坡”。每次溫瑩瑩看到這個名字,都在心里頭笑一下,想,不知道給自己起名叫黃土高坡的人,會長成什么樣子?
那天文學(xué)社搞紀(jì)念活動,邀請所有在網(wǎng)站上發(fā)過稿子的人都來參加。說是活動,其實性質(zhì)有些類似聯(lián)誼。一大群男生女生,在市中心的KTV里包了一個大廂唱歌。溫瑩瑩照例挑了一個燈光昏暗的地方坐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特別注意到她。
周圍許多男生和女生自來熟地聊起來,爭先恐后地上去唱歌。臺上,一個男生表情猙獰地唱著,臺下紛紛鼓掌叫好。溫瑩瑩注意到,有一個男生坐在她附近,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看戲一樣,一言不發(fā)地面對著哄鬧的人群,似是在笑。燈光太暗,她無法看清男生的長相。憑著黑乎乎的輪廓,溫瑩瑩覺得他氣質(zhì)很好。他穿一件長大衣,牛仔褲塞進(jìn)高筒皮靴里。他是平頭,戴著眼鏡,給人一種老成的感覺。他很瘦,因為高,這份瘦就更加突出??吹剿苁?,溫瑩瑩心生好感。
男生似乎感覺到溫瑩瑩在看他,轉(zhuǎn)過頭來和她說話:“你是哪個系的?叫什么名字?”
溫瑩瑩說:“我讀汽電,在網(wǎng)站的文學(xué)板塊做編輯,我叫溫瑩瑩?!?/p>
男生恍然大悟:“啊,是你啊。我的筆名是黃土高坡,你應(yīng)該經(jīng)??匆姲??”
溫瑩瑩啊地張開嘴巴,有點激動,又有點緊張:“是你啊?!彼哪樇t了起來。溫瑩瑩抬起手,用手沁涼臉,再用溫暖的手握住冰啤酒杯。
兩人沒什么話好說,各自沉默下來。片刻,武鑫突然開口道:“我覺得,如果你再瘦一點,肯定要比現(xiàn)在好看。”
溫瑩瑩和武鑫走在一起,像是句號與嘆號,總是惹人注目。溫瑩瑩穿著跑鞋踩過地上的落葉,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她受驚似的抬起腳,放慢步子,踮起腳尖。她覺得給武鑫丟臉,越走越慢,拉開與武鑫的距離。有時候武鑫突然反應(yīng)過來,回頭問:“你怎么走到那里去了?”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溫瑩瑩看看四周,猶豫不決。武鑫笑笑,用另一只手將溫瑩瑩的手放在手心里,握得更緊些。
溫瑩瑩問武鑫:“你喜歡我什么?”
武鑫坐在出租屋的電腦桌前,一邊吃泡面,眼睛盯住屏幕:“覺得你人挺好的?!?/p>
溫瑩瑩覺得像是敷衍,將他轉(zhuǎn)過來面對著自己。“只有這個?”
武鑫聳聳肩,不響。
“你不愛我了?”
“沒有?!?/p>
“那你為什么這么冷淡?。俊?/p>
“你們女的怎么總問這種問題,煩?!?/p>
“你是不是嫌我胖?”
武鑫終于不耐煩:“你沒事情做嗎?想那么多?!?/p>
他聲音不大,但已能聽出慍怒。溫瑩瑩心里發(fā)慌,覺得自己給武鑫添了麻煩。她的心緊緊地揪著,想開口,又止住。眼淚不知不覺地溢了上來。她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來,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一眨眼,沒想到眼淚直接落下來了。溫瑩瑩焦灼地注視著武鑫的背影,想對他說不要生她的氣,但又怕自己這副哭的樣子更讓人覺得厭煩。她看過自己哭的樣子。她的臉已經(jīng)胖得看不出棱角??薜臅r候,原本已經(jīng)很細(xì)的眼睛瞬間拉成一條直線。鼻子更加突出,兩邊鼻翼逐漸由粉紅變成深紅,閃著油光的毛孔清晰可見。林美鳳看見她這個樣子,會說:“不要哭行不行,難看死了?!爆F(xiàn)在,林美鳳恐怕連這句話也懶得說。
溫瑩瑩沮喪地站起來,走到床前,靜坐片刻,躺下。她將臉轉(zhuǎn)向墻壁,把腦袋埋在臂彎里。半晌,她悠悠地呼出一口氣,用枕頭蒙住腦袋。
武鑫察覺到不對,嘆口氣,放下泡面碗。他走到床邊,坐上去,扳過溫瑩瑩的肩膀。溫瑩瑩眼睛充滿血絲,臉微微浮腫。這副模樣,讓他覺得有些心煩。但他還是躬下身子,靠在溫瑩瑩旁邊,說:“好了吧,不要鬧了?!?/p>
“我又胖又丑,會給你丟人吧?!?/p>
“沒有的事?!?/p>
溫瑩瑩說:“那你為什么不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我的朋友都認(rèn)識你了。”
武鑫說:“過一段吧。其實都認(rèn)識了也沒什么好處,整天搞多人約會,都沒有私人空間?!?/p>
“是因為我太胖了?”
“都說過不是了?!?/p>
溫瑩瑩沒有再追問。她還想繼續(xù)確認(rèn),卻更害怕他厭煩。她靠近武鑫,將腦袋埋在他胸口。武鑫的心跳很平穩(wěn),讓人感覺安心。她閉緊眼睛,又有幾滴淚默默地流出來。她趕緊將頭埋得更深了些。趁武鑫不注意,她迅速又小心地將手伸到眼角,把眼淚擦掉。
晚上,武鑫送溫瑩瑩回宿舍。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溫瑩瑩盡量將步伐放得慢些,更慢些。武鑫將手插在褲袋里,走在前面,似乎沒有注意到溫瑩瑩已落在身后。已經(jīng)快到入寢時間,路上已鮮有還在晃蕩的學(xué)生。道路兩旁的樹已經(jīng)開始落葉。路燈將樹枝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照在地面上,枝丫凌亂地交叉著,模樣可怖。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溫瑩瑩莫名地打了個趔趄??粗漩蔚谋秤埃瑴噩摤撏蝗换炭制饋??!拔漩危漩?!”
武鑫轉(zhuǎn)過頭,站在原地。他睜大眼睛,仿佛詫異溫瑩瑩為何離他這么遠(yuǎn)。溫瑩瑩跑上去,拉住他的手。“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以后真的不會再問了。”她輕輕地甩著武鑫的手,抬起眼睛,流露出乞求的眼神。武鑫捏了捏她的手,說:“不要想那么多了?!彼氖炙伤傻靥字鴾噩摤摰氖?,像是勾住一串鑰匙,晃晃蕩蕩。有聲音在溫瑩瑩的心里空曠地響起來。她感到身體不自覺地瑟縮著,仿佛身上有水,風(fēng)帶走熱量,整個人如同淹沒于深海。溫瑩瑩快走兩步,緊緊靠住武鑫。武鑫像是愣了一下,走了兩步,又把溫瑩瑩裹在懷里。又是一陣風(fēng)。風(fēng)沙扎進(jìn)溫瑩瑩的眼里,吹出一眼熱辣辣的淚。
劉佳問溫瑩瑩:“你和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樣?”
溫瑩瑩臉緋紅,說:“蠻好的。”
劉佳說:“不是我說哦,你要小心點?,F(xiàn)在好多女的都盯著武鑫。武鑫長得不差的,從背后看,個子又高,符合暖男標(biāo)準(zhǔn)?,F(xiàn)在的女的,都看韓劇,哪個不喜歡暖男?”
溫瑩瑩有些心慌,猶猶豫豫地說:“他一開始就知道我胖的。”
劉佳打斷她:“算了吧,男人都是視覺動物,瘦下去,只有好處,胖就難說了?!?/p>
她繼續(xù)說著,甚至拉溫瑩瑩去電腦前看照片。劉佳上網(wǎng)找出一張對比照,指給溫瑩瑩看:“你知道她嗎?凱特·溫斯萊特,泰坦尼克呀!你看她,那時候胖成什么樣,現(xiàn)在瘦下來,好看多了吧?”
溫瑩瑩看著眼前的照片,有些吃驚。仔細(xì)辨認(rèn)兩個女人的眉眼,沒錯,她們是同一個人。凱特·溫斯萊特,她第一次看到她。照片左邊的溫斯萊特站在海里,眼睛瞇縫著,用兩手?jǐn)n住頭發(fā)。她扎實得像一條鯨魚。溫瑩瑩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的小學(xué)同桌胡興華幸災(zāi)樂禍地對她說:“你曉得泰坦尼克號為什么沉嗎?是女演員壓沉的嘛!”她的心慌起來。
劉佳說:“所以說,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的。對自己狠了,才有資本。曉得不?”
溫瑩瑩用力點頭。
她在劉佳的幫助下,重新制訂計劃,同樣是每天6點鐘起來,跑步半小時,省掉晚飯,晚上爭取走夠一萬步。溫瑩瑩拉著武鑫,兩人一同在學(xué)校外的大街上繞圈。通常兩個小時左右,溫瑩瑩支持不住,拖著略微踉蹌的步伐走回學(xué)校。她大口喘氣,左大腿微微發(fā)麻。武鑫和平常一樣,沒什么變化,好像兩個人只是飯后消食?;貙嬍业穆飞?,兩人路過學(xué)校小吃街。拱形的門洞前人頭攢動,偶爾冒出橘紅色的、帶著煙熏香味的火光。溫瑩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過去,仿佛是找人一樣,一一掠過眾人的頭頂,伸向人群最深處。
武鑫說:“餓嗎?去吃點東西吧。剛開始,不用太勉強(qiáng)?!?/p>
他笑了笑,嘴角輕輕揚(yáng)起。在路燈的照耀下,武鑫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怪異。溫瑩瑩莫名地想起林美鳳。她常常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溫瑩瑩吃飯的時候,溫瑩瑩體重又長了的時候。溫瑩瑩回憶著林美鳳的表情,看看武鑫,內(nèi)心深處涌起一團(tuán)黑暗的火焰。她的手抖起來,從掌心深處往外滲冷汗。溫瑩瑩緊緊握住武鑫的手,問:“你不會因為我胖不要我的吧?”
武鑫說:“怎么會呢,別亂想。不會的?!?/p>
她仍然不安心。她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舞臺中央。白熾燈大亮,把她的輪廓映照得格外清晰。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一條純白色的裙子。裙子是蓬蓬袖的連衣裙,手臂處有松緊帶,把她的圓肥手臂勒得又痛又癢。她從不穿白色,因為白色顯胖。溫瑩瑩抬起頭,看見舞臺下方黑影攢動。她感覺不妙,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下舞臺。人聲從舞臺四方響起來了,接著是水,四面八方地涌上來,漸漸地淹沒她的腳踝、腿肚、腰。她在下沉。相反的,人們坐在船上,胡興華、林美鳳、武鑫。他們略帶同情地看著她,笑起來。笑聲變成海浪,一波隨著一波打過來。她口中裝滿水,驚恐地尖叫:“武鑫,武鑫!”武鑫仿佛沒有聽見,搖槳走開。
溫瑩瑩帶著滿臉的汗從夢中驚醒過來。她轉(zhuǎn)過頭去,武鑫在一旁睡得正熟。突然,他動了動,迸出一串陌生的方言。那音調(diào)柔和軟糯,像是新鮮出爐的蛋糕,讓她感覺溫馨且安全。
大三下學(xué)期,她搬進(jìn)武鑫在學(xué)校外面的出租屋。這一年開始,他們幾乎不再有什么功課,剩下大把大把的時間,或者找實習(xí)單位,或者待在家。學(xué)校舉行多場招聘會,溫瑩瑩只去過一次。那天,人多得像是下水管堵塞。溫瑩瑩汗津津地貼著人群走過來,走過去,感覺身上粘滿了豬油。不時有人發(fā)出抱怨聲。他們轉(zhuǎn)頭看到她,停止抱怨,嗤笑著繼續(xù)往前走。
她在一個汽車公司投簡歷。面試官是個長相刻薄的女人,一字眉,兩道法令紋將她的蘋果肌襯托得尤為突出。她這樣問她:“同學(xué),我們公司是招秘書,秘書的話,形象要好。你覺得呢?!彼脑捪袷菃柧?,又像是肯定句,溫瑩瑩不知是否應(yīng)該回答。面試官見她不應(yīng),長久地打量了她一會兒,隨后咧嘴一笑:“有消息我們會聯(lián)系你的?!?/p>
溫瑩瑩被刺痛了。她想扔下簡歷,頭也不回地走掉,但她沒有勇氣。她的臉燒起來,天氣太熱,讓她覺得喘不過氣。為此,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胳膊抬起來,敷在臉上,好讓熱度能快點降下來。汗酸味兒從她的腋窩冒出來,旁邊立刻有人皺起眉頭,四下張望。溫瑩瑩趕緊放下胳膊,緊緊夾住。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向面試官行禮,說:“謝謝,我保證會很勤快,做好所有的工作?!?/p>
周圍的人,無論是面試官,還是在附近等待應(yīng)聘的學(xué)生,商量好似的同時笑出聲。很快,他們互相用手肘戳向?qū)Ψ?,降低聲音,窸窸窣窣起來。溫瑩瑩覺得尷尬,頂著一頭火熱從人群中擠過去。她覺得自己像是堵塞在水管當(dāng)中的一堆垃圾,緊緊地塞在人群當(dāng)中,散發(fā)出惡臭。她每往前一步,身邊都會有人不耐煩地抱怨起來。溫瑩瑩無法前進(jìn),更無法后退,她著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不時地說著對不起,不住地向身邊的人低下頭去。
她不敢再去招聘會。
她待在家里,對著電腦一部一部看韓劇。看到劇中的人物開始吃午餐,或者晚餐,溫瑩瑩的胃又抽動起來。她想了想,從收集好的眾多外賣單中抽出一張,開始打電話。
武鑫面試回來,看見桌子前坐得穩(wěn)固的溫瑩瑩,突然有些惱火。他忍住了,走進(jìn)房間,默默關(guān)上門,坐上床,靠著床頭半躺著。溫瑩瑩坐在離他兩三米的地方,但他卻感覺空間逼仄。此刻,她正安詳?shù)刈陔娔X前,偶爾往嘴里遞送零食。她的背影有種如棉被般的蓬松、柔軟。最近她總是待在家里,也不再拉著他飯后散步,仿佛認(rèn)命了一般,任由脂肪囤積起來。老實說,他并不介意她長胖。她胖乎乎的樣子一度讓他覺得可愛。但現(xiàn)在,一切仿佛都變得不一樣了。她穩(wěn)固地坐在那里,堅實得像一塊巨石。她的身體把整個電腦桌都給遮住了,讓武鑫覺得擁擠。他能看見,從溫瑩瑩身上有一股團(tuán)狀的熱量逐漸蒸騰起來,向整個房間彌漫著,把他逼到墻角。他熱得快喘不過氣了。
溫瑩瑩給他的第一印象相當(dāng)深刻。那天晚上,她坐在 KTV包廂角落,不參與唱歌,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其他人。偶爾她會叫來包廂服務(wù)員,讓他們給水壺續(xù)水。溫瑩瑩雙手抱著胳膊坐著,神情落寞,偶爾又突然提起精神來,看起來像是在安慰自己。這讓武鑫想到過去。他以前也曾習(xí)慣這樣的姿勢。幼年時他因為體格瘦弱,被男生們嘲笑說像個女孩。沒有人愿意和他玩兒。大部分時間,武鑫總是獨自一人。當(dāng)他孤獨一人時,他抱住自己的肩膀,想象這是另外一個人伸出手來,從背后環(huán)抱住他,給他溫暖。他的父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一點。
武鑫注視著溫瑩瑩,覺得她身上散發(fā)著他過去曾有的波長。他突生沖動,想要走上前去擁抱她,保護(hù)她。
溫瑩瑩注意到武鑫正在看她,離開電腦桌,跑過來,靠近他的臉,用圓乎乎的手撫弄他的胳膊。她身上一股熱而濃重的咖喱味讓武鑫感覺頭疼。武鑫扭動了一下身子,撥開她的手,好離她遠(yuǎn)一些:“別鬧,今天挺累的?!?/p>
溫瑩瑩身子僵在半空中?!芭叮悄阈菹?。”她抖著聲音,畏縮地站起身,走開。
武鑫轉(zhuǎn)過身去,閉眼假寐。他聽見房間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遲疑、膽戰(zhàn)。有時像是愣住了一樣,房間里安靜片刻,很快又冒出鼠齒嚙咬的聲音。他有些不耐煩,睜開眼睛。溫瑩瑩正在弓著腰收拾房間。她蹲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用廢紙巾擦去地上殘留的灰塵,仿佛那瓷磚地板是珍貴的寶物。她看起來心煩意亂,仿佛未知的處罰正在逐漸靠近她。武鑫看著她,突然厭煩起來。他起身下床,走到溫瑩瑩面前,一把拽起她。溫瑩瑩沒反應(yīng)過來,手中的紙巾掉落在地上,里面包裹的渣滓頭皮屑般撒落,讓她啊地輕叫出聲。
“別弄了。”武鑫煩躁地說。
溫瑩瑩抿住嘴:“還有一點點,我很快的?!?/p>
“我說別弄了!”他甩開她,摔門出去。溫瑩瑩愣在那里,不知道做錯了什么。她的腦子被關(guān)門聲震得嗡嗡作響。熟悉的場景一幕幕奔襲到她眼前,如一部剪輯混亂的電影。人物形象各異,但目的總是一致的。他們沖她笑起來,指指點點。溫瑩瑩大叫一聲,想將腦中所有的人影喝退。房間以空蕩回復(fù)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繼續(xù)打掃。她失神地站了一會兒,走到床前,面對著墻壁躺下。墻壁已開始發(fā)黃,顯出時間的痕跡。溫瑩瑩突然注意到,墻角處有一條暗紅色的線。她湊過去看,用手摸了摸,又聞了聞,猜想這大概是上次例假時不小心蹭上去的。它在墻上閃爍著,異常刺眼。溫瑩瑩驚惶地跳下床,沖進(jìn)廚房去找濕抹布。她用抹布裹住手指,貼在墻上,用力擦拭。暗紅色的斑點漸漸被水洇開,變成豬肝色,面積越來越大。她著急地扯來紙巾去抹,仍然沒有辦法除去。溫瑩瑩看著它,著急地哭了。
溫瑩瑩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搬回宿舍。起初武鑫打過一次電話,間歇地發(fā)來幾條短信,問她什么時候回去。溫瑩瑩心酸酸的,忍痛按掉。武鑫再沒電話進(jìn)來。一個星期過去,溫瑩瑩忍不住焦灼,想回去看看。劉佳說:“不能回去,回去就認(rèn)輸了?!迸笥褌円恢抡驹跍噩摤撨@邊,支持她不和武鑫聯(lián)系,要她給武鑫點顏色看看。溫瑩瑩得到鼓勵,覺得她們似乎是對的,心里逐漸安穩(wěn)了。
時間過得并不安穩(wěn)。溫瑩瑩待在宿舍,除了看電影韓劇,再沒其他活動??吹脽o聊了,嘴又閑起來。溫瑩瑩考慮再三,略帶歉疚地拆開一包零食,小心翼翼地吃上一點,放下,再吃一點,又放下。反復(fù)幾次,她變得稍微坦然些。她偶爾翻看手機(jī)。沒有信息,她就賭氣地將電話關(guān)掉,過一會兒又重新打開,期待開機(jī)時會看到未接電話的提示短信。電話每天開開關(guān)關(guān)好幾次,始終沒有動靜。
又過了一個星期,溫瑩瑩開始心慌了。宿舍的幾個女生一同吃飯,溫瑩瑩說起這事,劉佳突然想起什么,問:“會不會他在外面搞上花頭了?”
溫瑩瑩愣住?!安粫??”她把三個字又念一遍,覺得氣短。胸腔里一陣縹緲的氣飄過去,心被高高地吹起來,飄飄蕩蕩。
“還是小心點。上次給你說的,有很多女生都盯著武鑫的?!?/p>
“對啊,有人還跑來問我,說武鑫怎么找這么一個……”舍友識趣打住,說,“瑩,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只是學(xué)人家說的而已?!?/p>
溫瑩瑩失神地?fù)u頭:“沒什么。”
她悄悄回到出租屋,沒有人。她看看時間,估計武鑫還在外頭奔波找工作。溫瑩瑩在房間里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其他女人的痕跡,松了一口氣。她四處張望了下,看到桌上擺了幾包薯片。她隨意打開一包,在電腦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輸入武鑫的QQ號碼和密碼,點擊登錄。密碼沒有換,溫瑩瑩高興起來。溫瑩瑩順手點開一個對話框,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之前了??磥硎翘α瞬艜]給她回消息的。溫瑩瑩想著,臉上露出笑容,原諒了武鑫。
QQ嘀嘀起來。是新消息。溫瑩瑩將鼠標(biāo)滑到任務(wù)欄,看到一個女人的頭像在閃爍。她點開頭像來看,頭像的照片被放大。照片上的女子年紀(jì)和她差不多。她的皮膚如同剝殼雞蛋,膚色呈現(xiàn)出略帶橘色的光芒。溫瑩瑩邊看邊翻白眼,認(rèn)定照片必然P過。她看向?qū)υ捒颍瑤仔袑υ捥胙酆煛?/p>
“好幾天沒見你上線了?!?/p>
“你和那女的分手了沒有?”
“都什么時候了,這種事情,總是越拖越糟的。”
“你怎么不說話?”
溫瑩瑩看得胸口憋悶。她站起來,又坐下去。她感覺口渴。她晃晃水壺,空的。溫瑩瑩站起身,去廚房接水。水流注入水壺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水壺重得快把她的手壓在水池里。她半托半舉地將水壺放到插座上,按下開關(guān)。她深吸一口氣,盡量控制住手指的顫抖,嗒嗒敲下一行字:“我是武鑫女朋友,你是誰?”
她推開鍵盤,不敢直視屏幕。對話窗口上不停地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始終沒有再彈出新的消息。溫瑩瑩感覺心底好像破了個洞,風(fēng)從洞中吹過去,從遠(yuǎn)方傳來呼嘯的回音。
提示音響起,將溫瑩瑩嚇了一跳。她哆嗦著心打開。
“我知道你,武鑫和我說過。勸你早點和武鑫分手吧,不要耽誤他?!?/p>
不知為何,溫瑩瑩感覺到對方在笑。嘴巴微微咧開,卻只有一邊翹起來,像是不屑、嘲弄、可憐。電腦主機(jī)里的風(fēng)扇呼呼作響,吹來一陣陣熱風(fēng)。溫瑩瑩腳底出汗,卻是冷的,她將鞋子脫掉,用腳靠近電腦主機(jī)。過了很久,腳心依然發(fā)冷。她縮回腳,奮力敲打鍵盤:“你是誰?你和武鑫是什么關(guān)系?”
對方應(yīng):“這個你不用管。我只勸你一句,你們不合適,好聚好散。武鑫講過你過去的事,我也很同情,但這不是胡鬧的理由。武鑫早就想和你分手,只是心腸軟,一直拖到現(xiàn)在?,F(xiàn)在說破也好,你自己想想吧,人生還很長,別那么幼稚了。”
“你到底是誰?”
對方發(fā)來一個笑臉表情,不再說話。溫瑩瑩覺得這是默認(rèn)了。憤懣在她的胸腔中如爆發(fā)的火山,眼前的一切都被火焰燒紅,燒熱。她看得到火。溫瑩瑩大口大口喘著氣,感覺到腦袋上有什么正在突破薄脆的皮膚,在身上鋪出青紫的紋路。溫瑩瑩用力握緊手,再張開,敲打鍵盤:“說呀,你到底是誰?”
對方的頭像倏地灰掉,沒有再回應(yīng)。
溫瑩瑩給武鑫打電話,響幾聲就被掛斷。她心慌了,一個接著一個打過去,不斷重?fù)?,又不斷被掛斷。她按得手指疼了,把手機(jī)放在一邊,稍稍喘口氣。等平復(fù)過來,她再次撥打電話,提示音告訴她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
恐懼蔓延上她的心頭。他是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嗎?與其這樣,她寧愿武鑫是出了事故,比如邊看手機(jī)邊過馬路,被汽車撞到;或者是街上突然遇到飛車賊,他去幫忙,結(jié)果被強(qiáng)盜刺傷。這種類型的恐懼再多,再大,都頂不過一種“他不愛我了”的恐懼,甚至比“他死了”這種恐懼要厲害,要扎人。
她口渴了。水已經(jīng)燒開,溫瑩瑩四處翻找自己的杯子,終于在餐桌底下找到。杯子沒有被清洗過,杯壁上已經(jīng)落了淺淺的一層灰,還有上次她喝咖啡時留下的殘渣。溫瑩瑩突然覺得心里一酸。她拿過水壺,用開水燙洗水杯。咖啡的殘漬被一點一點地溶解掉,呈現(xiàn)出光潔的表面。她擠上一點洗潔精,揉搓杯壁,放水沖洗。杯子重新回復(fù)嶄新的面貌。溫瑩瑩對著陽光檢查杯子,一道陽光反射在杯子里,露出寒白的亮光。溫瑩瑩心里一冷,感到一種風(fēng)吹過落葉的蕭瑟。
她在武鑫的出租屋一直坐到晚上6點。時間把恐懼拉長,它漸漸變薄、變細(xì),最后被等待稀釋干凈。溫瑩瑩想,等武鑫回來,應(yīng)該先發(fā)制人,斥責(zé)他搞花頭,還是假裝冷靜,慢慢套他的話?想法陸續(xù)跳進(jìn)她的腦子,又很快被溫瑩瑩否決掉。她感覺有些緊張,直冒冷汗。不知不覺中,出租屋內(nèi)最后的一點零食已經(jīng)被她吃光,但她依然感覺餓。
鑰匙孔沉重地轉(zhuǎn)動幾下,武鑫背著包走進(jìn)來。他沒怎么變,看起來略微有些疲態(tài),但容光煥發(fā)。這讓溫瑩瑩感到憤怒。武鑫看見她,簡單說了句“你來了”,算是招呼。
溫瑩瑩坐在椅子前不動,腿卻是抖的:“今天,那個……”
武鑫不語,將包放在床上,坐下來。出租屋里的空地將兩人隔開,讓溫瑩瑩感覺不適。她想叫武鑫過來點,剛要開口,被武鑫搶先打斷:“我知道了。瑩瑩,這段時間我們分開,我也想清楚了,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兩個人分開比較好?!?/p>
溫瑩瑩愣住,腦子里嗡嗡作響。這一幕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是,被武鑫搶占先機(jī),這種被拋棄的感覺讓溫瑩瑩更覺得恥辱。她瞪著武鑫。武鑫看起來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沒有表情,沒有熱度,只剩下冷。她猜想那女人已經(jīng)給武鑫打過電話。她對武鑫說了什么?溫瑩瑩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突然,她感覺喉頭抽動,似是有痰,于是咳嗽了兩聲,嗓子頓時清晰了許多。溫瑩瑩覺得氣勢足了些,重復(fù)道:“是誰?”
“你說誰?”
“QQ上那個,叫什么小螃蟹?!?/p>
武鑫笑了笑,說:“啊,慧慧啊?!?/p>
是武鑫的前女友。
“她說我們不合適?”
“和她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的問題?!?/p>
“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改好嗎?”
武鑫不再言語。對話被掐斷。吵架變成了單向溝通。溫瑩瑩的話拋出去,被無形的黑洞吞沒。她討厭被漠視。小時候是林美鳳,現(xiàn)在是武鑫。她愛的人一個一個都漠視她,仿佛她是細(xì)菌,急著要逃跑。
她站起來,胸口被憤怒和恥辱占滿。她的目光在房間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找個東西,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些什么。溫瑩瑩能感覺到,武鑫的目光并未集中在她的身上。他的目光是空的,越過她,飄到窗外,也許是在看遠(yuǎn)方,也許什么也沒看。窗外,余暉仍然刺眼,偶爾有飛鳥回巢,經(jīng)過窗口,短暫地留下個影子,消失在天空當(dāng)中。
溫瑩瑩打了個激靈。她突然清醒。武鑫像是一塊橡皮,將她恥辱的過去擦洗干凈。他讓她不再想起自己的過去,不再擔(dān)心沒有人愛。如果他離開自己,她的過去將如同被重新揭開的傷疤,慢慢滲血、潰爛,用疼痛來提醒它的存在。
溫瑩瑩軟下來。她快步走到武鑫面前,拉起他的手:“是我錯了,我以后都改。我努力減肥,努力找工作?!?/p>
“我說過了,不是減肥的事。你為什么總提到這個?”他重復(fù)道,“我們不合適?!?/p>
他站起身,她仍然停留在原地。一站一坐的姿勢,讓溫瑩瑩感覺低人一等。她趕快站起來,跟在武鑫身后。武鑫走到電腦桌前,她也跟著走過去。她看見武鑫拿起杯子,看樣子想要喝水。溫瑩瑩趕緊把壺提了起來。武鑫看了她一眼,把杯子放下了。他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這次算是我的錯吧,瑩瑩,我們還是分開一段吧?!?/p>
溫瑩瑩舉著水壺,怔在原地。她的手指搭在壺面上,被熱水燙到,打了個激靈。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她看了看水壺,又看了看武鑫。最后,她掀開壺蓋,整壺水向武鑫潑了過去。
好幾天了,手機(jī)沒有動靜。溫瑩瑩晚上會被噩夢驚醒,夢見警察找上門來,向她出示證件,說她犯了故意傷害罪。她不敢將這件事情告訴舍友。其間,劉佳曾問她和武鑫進(jìn)展怎么樣。溫瑩瑩被武鑫這個名字嚇到,回答時聲音略微顫抖:“還好的,還好的。”
她努力回想那天在出租屋里的情景,卻怎么都沒辦法清晰地記起來。水潑了出去,她不知道有多少水落在了武鑫的腳上。溫瑩瑩只記得,當(dāng)時武鑫穿了一雙塑料涼鞋,沒有穿襪子。不銹鋼水壺跌落在地上,水流出來,在武鑫的腳部周圍冒著熱氣。她仿佛聽見武鑫咝地吸了一口氣。她不敢看他,往后退了兩步,一直退到墻邊,摸索到門把手。像是突然來電一般,她的腦子突然一亮。溫瑩瑩立刻旋開門,奮力跑了出去。
溫瑩瑩想著,腦袋疼起來,胃跟著抽痛。她打開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許多之前買的巧克力和蛋黃派。這是她減肥前買的。開始減肥后,她不再碰它們,漸漸把它們忘記?,F(xiàn)在,溫瑩瑩看到它們,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她拖出抽屜,將所有的零食傾倒在桌面上。塑料袋發(fā)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溫瑩瑩來不及想,隨便拿起一塊巧克力,撕開包裝紙,大口大口將巧克力塞進(jìn)嘴里?;伒奶鹞堆杆僬紳M口腔,滑進(jìn)喉嚨,由食道逐漸下滑。胃部感受到食物,開始蠕動,讓溫瑩瑩感覺到餓。胃像是一個空洞,怎么也填不滿。她顧不得那么多了。她站起身,撲在桌子上,一個接著一個地拆開食品包裝袋。她將它們機(jī)械地塞入口中,感受食物在胃里停留時帶來的短暫的充盈感。不夠,還是不夠。她來不及細(xì)嚼,只顧著把食物塞進(jìn)嘴里。蛋黃派細(xì)膩的蛋糕渣和巧克力融液混合在一起,形成厚重的漿液,緩慢地下滑,將胃部填滿。
她打了個嗝,爬到床上躺下。胃里鼓脹的甜蜜感讓溫瑩瑩感覺安心。血糖開始上漲,讓溫瑩瑩有種搖晃又溫暖的倦意。她想起小時候。那時候她還在“胖”被視為可愛的年紀(jì)。林美鳳將她放在床上,用嘴輕輕啜咬她的屁股。她咯咯地笑出聲來。偶爾有人來探望她們,來客捏捏她如藕節(jié)一般的手掌,或者捏捏她的圓臉,充滿愛意地說:“我們瑩瑩真可愛?!绷置励P將她抱在懷里,輕輕搖晃,眼睛笑成一條線。
溫瑩瑩不知道,這究竟是自己的記憶,還是她自己的幻想,抑或,林美鳳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將這些過往從記憶場合中揀出來,當(dāng)作珠寶一般,和她一起細(xì)細(xì)觀察品味。小學(xué)之后,林美鳳的臉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神情。她只是說,少吃點!控制不住臉上的厭惡。
她沉浸在這樣的溫暖中,漸漸下沉。短信提示音將溫瑩瑩喚回現(xiàn)實。她拿起手機(jī),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點開之后她才知道是武鑫。他換了號碼,告訴溫瑩瑩晚上想和她見一面。
“你沒事嗎?對不起,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但是你關(guān)機(jī)了。”溫瑩瑩軟著口氣說。
過了片刻,武鑫回復(fù):“我把電話換了?!?/p>
“為什么換電話?你燙得重不重?”
“我沒事。晚上見?!?/p>
他們約在市民廣場。
溫瑩瑩提前一個小時到。星期天晚上的市民廣場,人意外地多,或許因為明天即將展開工作,因此來享受一周最后的狂歡。許多對情人從溫瑩瑩身邊擦身而過,親密,嬉笑。她認(rèn)真觀察每一對情侶中的女孩。她們身材細(xì)長,有些甚至瘦得并不攏腿。她突然想起那個和她對話的女孩。武鑫說她的名字叫慧慧??此哪?,估計她也會是這樣一副身材。瘦長,討喜,符合審美。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人們擁擠著走入電影院。仿佛是有新電影上映。溫瑩瑩向電影院的售票臺看了一眼。有許多制作好的招牌廣告順著售票臺的兩側(cè)排列,人們在這之間排起長龍。溫瑩瑩有些忐忑,將目光收回來,不停地看表。
手機(jī)再次響起。武鑫說不來了,朋友找他有點急事。溫瑩瑩將電話打過去:“你大概什么時候好,我在這里等你?!彼苈牫鲎约旱恼Z氣微微顫抖。
“不用等我的,以后我們再說吧?!?/p>
電話被掛掉。風(fēng)吹起來,將灰塵吹進(jìn)溫瑩瑩的眼睛里。風(fēng)中帶有濕熱的酸氣,讓溫瑩瑩慌張起來。直覺告訴她武鑫在說謊,她想質(zhì)問,又想扮可憐,好讓武鑫同情她,這樣才能挽回局面。各種念頭爭前恐后地涌出來,又退潮一般全部消失。最后,她發(fā)短信過去:“我會在這里等你的。一直等。等到你來為止?!?/p>
她等了一會兒,將電話打過去,響了幾聲,掛斷了。再打,始終是忙音。
溫瑩瑩看著手機(jī),一陣惱火,將它摔在地上。很快,她又將它重新?lián)炱?,撥打電話,看看是否還正常。她打開通訊錄,一個一個掃視下來。通訊錄里的人少得可憐。林美鳳、溫學(xué)新、快遞電話、大學(xué)老師、舍友、武鑫。不超過十個人。她憤怒地刪掉武鑫的電話,通訊錄中的人又減少一個。她想找個人說話,但瘦弱的通訊錄讓她遲疑不決。她想了想,最后撥通林美鳳電話。電話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溫瑩瑩站在影院臺階上,不停地跺腳。
“喂?!?/p>
“媽?!?/p>
“哦,瑩瑩啊,有事嗎?”
“沒事。媽,你吃過了嗎?”
“剛吃完,你吃過沒有?吃的什么?”
“吃了點蛋糕,還有巧克力……”
電話那頭說了什么,像是雜音,又像是林美鳳嘖嘖咂嘴?!皠e吃這種垃圾食品,都是糖,糖堆多了就長肉。跟你說多少次了,胖不好找工作的……”林美鳳止住話頭,似乎不想再說。
溫瑩瑩掛斷電話。她想把電話摔在地上,又怕電話壞掉,萬一武鑫待會兒來了,電話給她卻找不到人。她翻找通話記錄,找到武鑫號碼,發(fā)短信:“我在電影院門口等你?!迸挛漩问前炎约涸O(shè)成黑名單,又在QQ上給武鑫留言。她將電話緊捏在手里,像是等待審判一般關(guān)注著手機(jī)的動靜。人們從她身旁走過,說說笑笑,走進(jìn)電影院。溫瑩瑩低頭看看時間,站起身,也跟著走進(jìn)去。
溫瑩瑩看看屏幕,詢問售票員有什么可以馬上入場的電影。售票員看了看電腦,指著一部電影說,“這部,《朗讀者》,最近很火的,還剩兩個位置,太偏了,不然等下一場吧。是最后一排的角落。”溫瑩瑩說,“就這部吧?!彼纯磿r間,離放映還有半個小時。
她在影院里閑逛著。大堂充盈著爆米花的氣味,香甜的味道讓人感覺安穩(wěn)、溫暖。她咽了口口水,忍住想吃的沖動。為了分散注意力,她走到候影區(qū),觀看電影海報。她找到自己要看的那部電影《朗讀者》。海報分成三個正方形小格,露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側(cè)臉。溫瑩瑩仔細(xì)注視海報上的女人,覺得她有些面熟。她拿起手機(jī),上網(wǎng)搜索這部電影的演職員名單。她看到了,主演:凱特·溫斯萊特。
溫瑩瑩大驚。是泰坦尼克號,胡興華口中的那個把船壓沉的女人。她瞪大眼睛看著她。海報上的溫斯萊特低著眼睛。她更瘦了。她的五官立體又分明。溫瑩瑩走上前去,撫摸溫斯萊特的臉。她有些驚恐。溫斯萊特的臉,林美鳳的臉,影院里所有女人的臉。她們無一例外,瘦長,纖薄如紙片。她們以灼灼的目光注視她,目光充滿嫌惡、同情、厭煩。
一陣大風(fēng)灌入影院,將海報刮倒許多。風(fēng)正打入溫瑩瑩的眼中,辣辣地刺激出一汪眼淚。恍惚中,她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溫瑩瑩朝著來聲的方向看過去,視線模糊。不遠(yuǎn)處,一個女人將胖孩子抱在懷中,偶爾將他拋起來,接住,孩子咯咯笑個不停。她注意看著那個女人,覺得她頗似林美鳳。溫瑩瑩眨眨眼睛,向前快走兩步。人不見了。她慌張起來,四處尋找,仿佛看見女人已經(jīng)走出影院。溫瑩瑩追了出去。
又是一陣風(fēng)。溫瑩瑩瞇著眼睛??诖駝悠饋?。溫瑩瑩掏出手機(jī),是武鑫的電話。她心里一動,有些高興,但又緊張。她猶豫一會兒,把電話接起來,“喂?”
“你在哪兒?”
“你呢,你在哪兒?”
電話那端是沉默。他好像說了一句什么,風(fēng)太大,溫瑩瑩沒有聽清。
“你到底在哪兒?”
她強(qiáng)撐氣勢,忍痛喊出這么一句,兩行淚迸了出來。電話那頭是呼嘯的風(fēng)聲,很快,又被忙音切斷。她未來得及摔電話,聽見背后有人喊她。溫瑩瑩順著聲音回過頭去,黑暗中,仿佛是武鑫,沖她揮著手,慢慢地向她走過來。
溫瑩瑩愣在原地。她抬起腳,向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她揉揉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武鑫的影子卻遠(yuǎn)了。她大叫等等,加快速度快跑起來。她跑下臺階。潮熱的風(fēng)在耳畔呼呼作響。汗順著溫瑩瑩的鬢角流下來,混合著灰塵,在她的耳朵兩側(cè)結(jié)成黏膩的兩縷。她穿過人群,跑過散發(fā)海報的人們,跑過路邊的小吃亭。有人被她撞到,在背后大聲叫罵起來。溫瑩瑩腳底發(fā)熱,感覺自己從來沒跑得這么快。小學(xué)時她考50米,從來沒有及格過。同學(xué)們說,肥瑩肉太多了,跑得動才怪!溫瑩瑩擦了一把眼睛,甩開雙腿,向前跑去。她感覺自己像一頭鹿,張開四肢,用力騰空一躍。
溫瑩瑩腳底空了。她跌了下去,胃部受到猛烈的一擊。喉頭突然往后一縮,一股酸水冒上來,接著是一股洪流。
她首先吐出來一道棕黑色的黏液。溫瑩瑩在眩暈中想了半天,記起那是巧克力。接著是略微發(fā)黃的蛋黃派渣,還有一些牛奶白的液體。消化了的、未來得及消化的食物攪和在一起,一團(tuán)惡臭,像是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周圍的人尖叫著掩蔽走開,留給溫瑩瑩巨大的空間。有人捂嘴匆匆走過,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有人在不遠(yuǎn)處張望,似乎想打電話,思考片刻,又止住。一個小孩想要走過來看看,被母親狠狠拉住,打了一巴掌。小孩放聲大哭起來。
溫瑩瑩醒了醒神,雙手撐地,站了起來。她用手抹了一把衣服上的穢物,沒找到紙巾,就干脆擦在衣服上。人群中傳來一波嫌惡的叫聲。她向前走了兩步,前面的人群迅速往后退去。她向左邊踉蹌,左側(cè)的人又匆匆躲閃開。她記起小時候自己常玩的一個游戲。一個人做鬼,其他的孩子則圍成一圈。鬼撲過去,孩子們叫笑著四散。溫瑩瑩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周圍的人們,大叫一聲,突然向前沖過去。圍觀的人們尖叫起來,鳥獸般四散。她又向他們追過去,又是一陣尖叫。她像風(fēng)一般驅(qū)動著人潮,她去潮起,她走潮落。溫瑩瑩笑起來,她的笑聲讓整個市民廣場顯得過于空曠了。她正欲再次撲過去,不知是什么東西突然伸向她的腳下。溫瑩瑩重心不穩(wěn),狠狠地、響亮地摔倒在地上。
又是一陣惡心。溫瑩瑩胃部抽動,吐出一攤黏液。她已經(jīng)聞不出味道。一行人尖叫著跳開,捂住鼻子。她知道,那穢物的氣味一定很恐怖。她感覺抱歉,心沉甸甸的。這么美好的一個夜晚,她躺在這里,制造垃圾,自己也像是一團(tuán)垃圾。她像蠕蟲一樣扭著身子,想掙扎著站起來,跟周圍的人認(rèn)真地說一句抱歉。溫瑩瑩用雙手撐住地面,手卻像面團(tuán)一般,軟了下去。又是一聲尖叫。臉上黏糊糊的,刺鼻的酸味鉆進(jìn)溫瑩瑩的鼻子,讓她想吐。這是她的味道,酸、臭、腥,令人從生理上厭惡。她想哭,又覺得自己本來就錯了,還有什么臉哭呢。她抬了抬頭,筋被后頸扯住,頭不受控制地跌進(jìn)了她的嘔吐物中。驚叫四起。溫瑩瑩感覺自己意識模糊了,似如溺水,她感覺自己在下沉,虛弱無力地沉下去。在未名的地方,有一只手從黑暗深處伸出來,拉扯著她,將她往海底深處拽去。溫瑩瑩最后一次,用力地強(qiáng)撐起腦袋,將目光投向圍觀的眾人。年輕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時尚的,不起眼的。突然,她看見一個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女孩。她穿著一件寬松的大花連衣裙。裙子剛過膝蓋,露出女孩兩條堅實的大腿。溫瑩瑩感到一陣安慰。她努力著抬起手,向女孩伸去。女孩愣了愣,看看四周,驚慌起來。人們順著溫瑩瑩手的方向,向女孩看去。嗤笑聲響了起來。女孩不安地皺起眼睛,憤怒地看了溫瑩瑩一眼。她嫌惡地拍拍臂膀,轉(zhuǎn)過身,逃命一般,加快步伐消失在人群中。
溫瑩瑩突然覺得如釋重負(fù)。她翻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她安穩(wěn)地沉了下去。
作者簡介: 徐小雅,女,1987年生于廣西南寧,山東臨沂人,漢族?,F(xiàn)從事教職。2004~2010年間分別獲得第六、七、十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小說散見于《文藝風(fēng)賞》《青年文學(xué)》《山花》《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
原載《文藝風(fēng)賞》2016年第6期
本刊責(zé)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