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讀張思之先生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成長口述,我這個民國的女兒基本上覺得他就是我同學,早幾年畢業(yè)而已。
他的小學科目內容,和我所受教的一模一樣?!皣摹⑺銛?shù)、常識之外,還有音樂、體育、美術。公民課肯定也有?!彼睦蠋煄蟿谧髡n,會“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刻竹子最多”;我的勞作課老師教我們從叢林里砍下藤條手編菜籃。他的童子軍老師會帶他看星空,認識北斗;我的童軍老師教我們在野地露營,結繩求生。
思之同學做值日生時,大清早就到校掃地、擦桌椅。我們當值日生時,大清早到校掃地、擦桌椅,還要把黑板邊的粉筆一支一支撿起來清理收拾。思之同學要描紅,我們也有書法課,描紅之外,寫作文、周記,甚至寫壁報,都得用毛筆。思之同學在小學、中學里學到的《長恨歌》《琵琶行》《祭妹文》《左傳·莊公十年》和唐詩宋詞的種種,是在臺灣長大的我們好幾代人的基本底色。
張思之同學學英文用的是林語堂的《漢英詞典》,二十五年之后,我用的是梁實秋和張方傑主編的《英漢詞典》——張方傑正巧是張思之在綿陽國立六中的同班同學。張思之同學在數(shù)學課里學“雞兔同籠”,是的,聽起來簡直就像我們是同班。數(shù)學他不及格,我也幾乎從來沒及格過。張思之學長讀蔣介石在一九四三年三月出版的《中國之命運》,我也被規(guī)定讀過,這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竟也讀了無名氏一九四五年的愛情小說《塔里的女人》。
張思之同學會唱“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我大吃一驚。這幾句《朱子治家格言》正是我從小痛恨的格言,因為父親每天清晨天未亮就會在房門口大聲吆喝這兩句——他覺得“唯楚有才,于斯為盛”,站在那兒就代表了五千年中國文化。想多睡一會兒時,真的恨死了朱柏廬。
張思之的小學音樂教室里有風琴,我的也有。小學老師在簡樸的教室里踏著風琴教我唱的歌,譬如李叔同作詞的《送別》和《憶兒時》,思之同學想必也會。他說會唱而且至今記得的歌,我也都會。日寇侵華,十六歲的他在一九四三年報名中國遠征軍,培訓半年后娃娃兵出征時,成都市民唱一首歌送學生上征途,叫做《驪歌》,是臺灣好幾代人小學畢業(yè)典禮時必唱的歌:
驪歌初動 離情轆轆 驚惜韶光匆促
毋忘所訓 謹遵所囑 從今知行彌篤
更愿諸君 矢勤矢勇 指戈長白山麓
去矣男兒 切莫踟躇 矢志復興民族
懷昔敘首 朝夕同堂 親愛兮未能忘
今朝隔別 天各一方 山高兮水又長
依稀往事 費煞思量 一思兮一心傷
前途茫茫 何時相見 相見兮在何方
張思之說,“唱到‘指戈長白山麓,似乎都不禁動情,人人意氣風發(fā),熱血沸騰……現(xiàn)在低聲吟唱,亢奮不減,激情依舊?!?我猜想那歌曲所揚起的光中塵埃,其實是少年時“那山、那水、那人”的種種純真情懷,而純真情懷如大河源頭的松間初泉,奔騰出山無法回頭。
他昏睡著越過了驚險萬分、幾千里路都是墜機殘骸的駝峰,到了印度汀江,看見“茶園漫天的流螢飛舞”,想起“空中飛著流螢……”的“夜半歌聲”。我唱“空中飛著流螢”也是十六歲?!兑拱敫杪暋冯娪案木幾苑▏骷壹铀箹|·勒魯?shù)闹≌f《歌劇魅影》,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步真實意義的恐怖片。一九三七年在上海金城大戲院上映時,為了宣傳,新華影業(yè)在南京路掛上了一張僵尸海報,當時的小報說嚇死了一個小女孩,影院因此特地禁止六歲以下的孩子入場,但是電影就更轟動了。主題曲《夜半歌聲》是田漢、冼星海在一九三六年的創(chuàng)作。
很多年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一九四九年后留在大陸的創(chuàng)作者很多作品在臺灣都是禁唱、禁讀、禁看的,譬如魯迅的文章我要到一九八零年代才第一次讀到;為什么這首重量級創(chuàng)作者田漢和冼星海的作品竟然可以廣為流傳?沒有答案,但是讀了張思之同學的回憶錄,至少知道了,原來這首沉重的、內斂的、古典的愛情之歌,從一九四三年他的十六歲,到一九六八年我的十六歲,從大江大海的這一岸到那一岸,在時光的流蕩漂洗中不曾褪色。
年少的張思之,懵懂魯直,不免“愧對”了含情脈脈的紅顏。因為曾經(jīng)愧對,所以至今惦念?!澳耗陸雅f,想到她,會記起那首歌:‘……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那是陳歌辛的曲,現(xiàn)代派詩人戴望舒的詞,一九三八年電影《初戀》的主題曲。在我七十年代的大學校園里,不知道有多少大學生把歌詞親筆書寫,裝上信封、貼上郵票,臉紅心跳地寄給一個不敢抬眼表白的對方。對有些理工科的大學生而言,這支歌就是他一生接觸到的第一首現(xiàn)代詩:
初戀女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斷遙遠的云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shù) 你呀你在何處
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 沉默的情意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啊……我的夢和遺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終日我灌溉著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
重新展讀張思之的回憶錄,我查找了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初中老師,一個是思之學長的戰(zhàn)時長官。張思之以無限的深情敘述那些從東北流亡到川地的老師,使我突然想起一個人,遺忘已久游絲般的記憶突然來襲,不禁掩卷怔然。
山東來的金效魯,在苗栗鄉(xiāng)下的學校教初二的我中國歷史。課堂上講到我們聽不懂的一九四九,他激動地說起自己所親身參與的戰(zhàn)役,泣不成聲。一個大家尊敬的老師,竟然放聲大哭。教室那一刻疼惜又不知所措的安靜,至今記得。我看向窗外的遠山,正飄著細雨,一片灰蒙蒙,不知怎么,我竟然能夠穿過透明冬粉似的雨絲辨識山坡上一只黃牛趴在雨中。
金效魯老師——你還在嗎?
放下書,馬上搜尋?!捌胀ㄈ恕贝蟾挪粫腥魏钨Y訊,但是我竟然找到一條關于他的訊息,也只有那么一條,是監(jiān)察院二零零一年的公報,糾正縣榮民服務處的公務員未依照“單身亡故榮民喪葬善后”辦法處理亡故榮民的遺產(chǎn),以至于金效魯?shù)热酥婵钗茨芎藢嵦幹?,產(chǎn)生弊端。
當年在教室里痛哭失聲的金老師,原來已經(jīng)在二零零一年過世。一生漂泊,異鄉(xiāng)黃土,他過世時的唯一身份是“單身亡故榮民”。因為無親無故,死后存款不明去向。
第二個掩卷查找的人,是張思之加入中國遠征軍后的第一個長官,三連連長,國民黨中央軍校第十四期畢業(yè)生,苑毓豐。特務連小兵張思之記憶中的他“非常精干,喊口令明晰清爽,邁正步威武雄壯,實彈打靶命中率很高”,是國民政府特地挑選來訓練遠征軍新兵的“精華”。將近九十歲的張思之說,“苑毓豐對我們很好,也很嚴,現(xiàn)在應當九十多歲了,不知道人在何處。黃埔軍校同學錄應能查到,日后再去臺灣要查一查,但愿還能重逢。”
我查到黃埔軍校十四期的同學錄,有苑的名字,可是沒有任何資訊告訴你他的后來。倒是查到木柵的政治大學校園里,有一個紀念碑,叫做“精神堡壘”,不經(jīng)意寫到苑毓豐的名字。
律師張思之所辦過的案件,我這個在民國遺緒中成長的境外人讀來驚心動魄,這不僅止于他在有所覺醒之后對于盡律師責任一次又一次的飛蛾撲火,更在于他滄桑識透之后,如何手持歷史的手術刀,拿自己當標本進行解剖。
如果我的靈魂不潔凈,如果我的軀體不美麗,那么至少一把春秋手術刀可以告訴你這一切是為什么。
他所辯護的案子,幾乎都是失敗的,可是目光如炬、前仆后繼的努力,不絕如縷,只不過今天萬般艱辛的前進,要由將來的人去說。一九二七年生于荊棘的張思之同學,到了九十歲還可以低唱“初戀女”,也能高舉春秋筆刀,而且屢敗屢戰(zhàn),我因此發(fā)現(xiàn)他其實可以有個別名叫西西,與經(jīng)年在穹蒼打工的西西弗斯相濡以沫。今天那么多“身與時舛,志共道申”的同道為九十歲的張思之同學、張思之律師、西西先生慶生,相信西西先生會發(fā)現(xiàn),從一九二七到二零一七,這條路啊,雖然辛酸,但是前后聲氣相通,心意綿綿,有人間溫暖。
二零一六年十月十日,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