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難得
青銅的對話
□楊難得
黃河與長江流域商代青銅文明展
Culture of Shang Dynasty that dominated the midstream and downstream of Yellow River expanded southward and broke the native independent cultures there in 16 century B.C. Native cultures in the Yangtze River absorbed and made a innovation of bronze techniques and ritual ideas from the north to serve themselves. The subsequent bronze cultures in the Yangtze River also impacted the Central Plain in turn,so that the between of the North and South China was finished which ushered into a new period in both areas and accelerated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黃河與長江,兩條對中華文明產(chǎn)生重大而深遠影響的河流,在漫長的流淌中孕育出各自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公元前16世紀,雄踞黃河中下游的商王朝強勢南下,直達長江中游今武漢地區(qū)。這是一次值得銘記的歷史事件,它影響了此后數(shù)千年間中國社會的基本格局。出土文物,見證了這一事件。
早在史前時期,黃河與長江流域就分別發(fā)展出了具有本土文化特色的地域文化,以兩大流域為代表的南、北方文化,雖然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交流,但仍然保持著各自迥然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及精神信仰。
兩大流域之間的這種獨立發(fā)展的文化生態(tài),在公元前16世紀商王朝的一次重大決定中,受到了強烈沖擊。黃河流域的商文化一路向南擴張,先在地處長江流域江漢平原的盤龍城(今湖北武漢東部)建立據(jù)點,隨后將其勢力影響范圍深入江南腹地。
在商人將南方銅礦資源北運的同時,隨商人南下的,是其業(yè)已發(fā)展起來的輝煌青銅文化。南下商人帶來的發(fā)達青銅冶鑄技術和復雜而成體系的禮器制度(以青銅容禮器為核心),作為商王朝的文化代表和勢力先鋒,在南下影響長江中游之后,沿溯長江繼續(xù)西進,進而影響到了長江上游的四川盆地。
黃河流域的商文化自商代早期已經(jīng)進入長江流域,但此時長江流域的青銅文化面貌基本與黃河流域的青銅文化面貌保持一致。如以盤龍城遺址為代表的早商文化與黃河流域早商文化基本保持一致。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支南下的北方商文化逐漸融合地方土著文化因素。至商王朝中期,商文化的勢力進一步向西、向南擴大。如江西、安徽等地的商代中期青銅器,風格與中原同期的青銅器保持一致。不過與早、中商時期相比,晚商時期商文化的分布范圍及格局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黃河流域的商文化開始自長江以南向北急劇收縮,同時長江流域的地方土著文化逐漸發(fā)展并壯大,約至晚商早期時,長江流域各地區(qū)基本被土著考古學文化統(tǒng)治。
商王朝遷都殷墟(今河南安陽)后,繼續(xù)延續(xù)中原的文化傳統(tǒng),黃河流域的青銅文化發(fā)展至鼎盛階段,其以青銅禮器為核心的等級秩序范圍,開始輻射到更廣闊的地區(qū)。以盤龍城為契機發(fā)展起來的江西瑞昌銅嶺遺址、吳城遺址、牛城遺址,湖南寧鄉(xiāng)炭河里遺址,以及四川三星堆、金沙等遺址,在商王朝勢力在當?shù)鼗爻废糁H,發(fā)展出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青銅文化,長江上游的三星堆文化和長江中游的湖南寧鄉(xiāng)青銅器群即為杰出代表。長江流域大量具有地方特色的青銅器,絕大部分即出現(xiàn)于這一階段。
對于商人南下帶來的文化的刺激,長江流域的地方文化基于自身積淀下來的強大文化基因,并未對其全盤接受,而是基于本土精神信仰、生活傳統(tǒng)和審美旨趣,吸收了能服務于自身的青銅鑄造技術和禮制思想,并對其進行了獨特的選擇、改造與創(chuàng)新。
一方面,長江流域汲取了黃河流域的冶銅與鑄造技術;另一方面,長江流域的人們在制度上接納了黃河流域?qū)⑶嚆~器作為禮器的思想,但又有所改變,使其更能服務于自身文化。他們放棄了中原青銅器類中的常見禮器組合觚、爵、斝,而選擇了尊和罍,并對其體量及紋飾進行了改造(有學者稱此類青銅器為“混合型”青銅器,即文化面貌中既有中原青銅器傳統(tǒng),又帶有明顯地方特點)。此外,長江流域還出現(xiàn)了大量基于自身文化傳統(tǒng)和信仰而產(chǎn)生的青銅器類(有學者稱此類青銅器為“地方型”青銅器,即文化面貌為地方特有,不見或罕見于中原或其他地區(qū))。如紋飾風格(總體而言,南方青銅器紋飾更為寫實,易于辨認,而北方傳統(tǒng)上較為神秘緊湊的獸面紋,在南方青銅器上的分布方式漸趨離散、簡化或變形)、造型更為寫實的動物形器(象、豕、蛇、蛙、虎、鳥、魚、爬蟲等),大鐃及其他特色樂器,人面(像)等。
這些特色鮮明的青銅器,正是長江流域?qū)χ性嚆~文化進行選擇與創(chuàng)新的例證。這種技術與文化的選擇同時進行,共同體現(xiàn)了長江流域?qū)η嚆~的態(tài)度。長江流域在此技術與文化選擇的基礎上,結合本土銅礦資源發(fā)展起來的青銅文明,尤其是青銅技術,又反向傳回黃河流域,反哺中原,實現(xiàn)了南、北方的“青銅對話”。當然,長江上、中、下游的地方青銅文化相互之間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但整體而言,仍同屬于長江流域文化系統(tǒng),與黃河流域的青銅文化差別顯著。
為紀念三星堆大型商代祭祀坑發(fā)掘三十周年而舉辦的大型展覽“青銅的對話—黃河與長江流域青銅文明展”,便是基于商代這樣一個大時代背景而舉辦。這是全國首次以黃河與長江流域商代青銅文明的對話為專題的展覽,格局宏大,規(guī)格極高。展覽以黃河、長江流域兩大青銅文明的對話為主線,關注商代地方文明的特色及其內(nèi)在文化關系,展現(xiàn)出兩大流域青銅文明間的接納、融合、創(chuàng)新及反哺的歷程。
圖1 商代晚期 司母辛方鼎長64、高80.5厘米,重117.5公斤
展覽于7月18日在三星堆博物館文保中心一樓開幕,并將持續(xù)至10月18日。展覽選取黃河流域的殷墟遺址,以及長江中游的湖北盤龍城遺址、湖南寧鄉(xiāng)青銅器群和長江上游的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等最具代表性的商代文化遺址出土的精品文物,其中尤以河南殷墟、四川三星堆、湖南寧鄉(xiāng)三地出土的商代晚期青銅禮器為主,向觀眾集中展示了構成中華文明重要支柱的黃河與長江流域青銅文明。通過對比不同地區(qū)的文化面貌和特色青銅器,勾勒出商代晚期黃河與長江流域青銅文化的基本概貌和格局。
參展的135件文物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博物館、湖北省博物館、盤龍城遺址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長沙博物館、岳陽博物館、金沙遺址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等文博考古機構,珍品薈萃,其中一級文物約占八成。
展覽分為三大部分,其中,“殷商青銅文明”部分共54件文物,主要展示河南殷墟遺址出土的商代晚期以酒器(最核心的為觚、爵、斝、尊、罍等)和食器(最核心的為鼎、簋等)為核心的典型青銅禮器,輔以玉器及陶器;“商文化之南傳”部分共14件文物,主要展示長江中游的湖北盤龍城遺址和湖南寧鄉(xiāng)青銅器群中的代表性器物;“古蜀青銅文明”部分共77件文物,主要展示長江上游三星堆文化的古蜀代表性器物。
從夏代開始,青銅器便被賦予特殊政治寓意和宗教文化內(nèi)涵,至商代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套系統(tǒng)完整的禮器制度,用于規(guī)范社會等級秩序,可以“明尊卑,別貴賤”。那么,青銅器的制造和使用,究竟是如何反映黃河與長江流域青銅文明之間的“對話”呢,又如何反映兩者之間的接納、選擇、融合、改造、創(chuàng)新、反哺等過程,最終通過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實現(xiàn)南、北方文化的大融合,推動中華文明“多元一體”化進程的呢?本文重點通過展出的青銅禮器來進行具體分析。
圖4 商代晚期 牛尊長40、高22.5厘米,重7.1公斤
圖2 商代晚期 大禾人面紋鼎長29.3、寬23.7、高38.5厘米
鼎是中原地區(qū)青銅禮器中十分重要的一類,方鼎規(guī)格更高,多為高級貴族使用。展出的司母辛方鼎出自殷墟婦好墓(圖1),是商代武丁時期的斷代標準器,是目前所見的僅次于后母戊鼎的商代第二大鼎。器型端莊穩(wěn)重,腹壁兩側(cè)及下部飾三周乳釘紋,上部飾兩條夔紋,圓柱足上部飾虎頭。墓主及器物主人為商王武丁之妻婦好。內(nèi)壁中部銘有“司母辛”三字,“母辛”與婦好為同一人,“辛”為婦好廟號,而“司”為祭祀之意。銘文表明該鼎是婦好之子在婦好離世后鑄造,目的是為了獻祭母親,反映的是黃河流域商文化中流行的祖先崇拜信仰。該鼎造型在長江流域目前雖未見完全相同者,但類似造型的鼎在長江流域可見。
湖南寧鄉(xiāng)出土的大禾人面紋鼎(圖2),其長體、立耳、柱足的整體造型與司母辛鼎相似,是商代晚期常見的鼎樣式,但尺寸尚不足司母辛鼎一半,圓柱足上部的裝飾及腹壁折角處出扉棱的制法亦不同于司母辛鼎。更為重要的是主題紋飾方面的改變,腹壁四面均飾一張浮雕人面,是中國目前唯一以人面為裝飾的例證。人物面部較為寫實,但雙耳異常肥大,耳上部有勾云狀角,下有爪形飾。這種奇特的表現(xiàn)方式表明此人并非普通意義上的人,而應是具有特殊神力的神祇,反映的是一種對自然神祇(可能是某位主宰作物生長、豐收的神祇。腹壁內(nèi)壁近口沿處銘“大禾”二字,推測其用途可能與祈求豐收有關)的崇拜。此鼎在造型、鑄造工藝上與中原地區(qū)的鼎類似,但在主題紋飾及細部造型上加以改變,表明其對中原青銅器既有傳承又有創(chuàng)新,以使之更適宜服務于自身的社會及生活。
商代早期體現(xiàn)禮制的青銅容器即已多達十余種,其中最常使用者為爵,其次是斝,至商代晚期時,觚、爵、斝的組合已經(jīng)成為青銅禮器組合中最常見、最核心的組合,等級較高者通常還隨葬多套。盤龍城商城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典型的商文化觚、爵、斝組合,表明這一禮制組合理念確是從北方傳到南方,它們可能是從北方鑄好以后帶到南方,也可能是北方工匠在到達南方后再鑄造的。盤龍城地處長江流域中心地帶,從地理位置上而言,其文化輻射面及影響力廣泛,這一點可從長江上、中、下游所發(fā)現(xiàn)的造型、紋飾特征基本一致的青銅尊得到證實。但長江流域卻并未流行這套酒器組合,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本土文化主觀上主導的文化選擇。
斝多為圓體,方斝少見,展出的殷墟花園莊東地出土的方斝(圖3),高大厚重,以云雷紋為地,紋飾繁縟,主紋是商代晚期流行的獸面紋和三角形蕉葉紋,口沿內(nèi)側(cè)銘“亞長”二字。與方斝同墓出土的牛尊仿水牛制成(圖4),器表滿飾花紋,整體形態(tài)生動逼真,蓋上起一橋形鈕。
湖南醴陵獅形山出土的象尊整體作象形(圖5),生動逼真。象鼻呈“S”形,流口有虎、鳥飾組合,象身滿飾蛇紋、鳳紋、夔紋、獸面紋等多種紋飾,線條流暢。器蓋缺失,但通過對比其他象尊可知,該尊器蓋上應立有一與大象形體類似的小象。湖南湘潭船形山出土的豕尊(圖6),從嘴側(cè)露出的獠牙判斷,是一頭野生公豬,但從頭部大小及其與身軀的比例來看,又帶有家豬的特點。豬身飾圓角方格狀鱗紋、獸面紋等,前、后腿飾夔龍紋,腿上部各開有一通孔,便于穿繩或插棍抬運。背部開橢圓形口,蓋上設一立鳥。這種立鳥或其他動物的裝飾技法和鑄造工藝,在同處長江中游的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遺存中的若干銅器上亦可見到,表明兩地之間存在著交流與聯(lián)系。
圖5 商代晚期 象尊高22.8、長26.5厘米
圖3 商代晚期 方斝高66.6、寬28.2厘米,重約22.15公斤
另一類具有濃郁南方特色的大口折肩尊,更能反映長江流域內(nèi)部之間及其與黃河流域青銅文化之間的“對話”。湖南岳陽華容出土的犧首獸面紋尊(圖7),大敞口,頸部飾三道凸弦紋,肩部飾三只圓雕犧首,犧首之間設三只立鳥,犧首為后鑄(殷墟的同類器多為渾鑄),腹部起“C”形扉棱,高圈足微鼓,有十字形鏤孔,腹部及圈足飾離散式獸面紋。整體造型為典型的南方大口尊風格。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獸面紋牛首尊與該尊風格極為類似(圖8),不排除其為長江中游鑄造后流散過去的可能性,長江下游安徽阜南出土的龍虎尊(圖9),亦有類似的造型特征,但圈足較低,紋飾的差異性更為明顯,表明長江流域各青銅文化之間聯(lián)系密切,但也略有差別。
圖6 商代晚期 豕尊高40、長72厘米
圖7 商代晚期 犧首獸面紋尊高73.2、口徑61厘米
南方大口尊雖然仍作為祭祀禮器使用,但若將其與盤龍城的商文化尊對比(圖10)(此尊與龍虎尊未參展,僅供對比參考),則差異一目了然,前者器型明顯變得更為高大,鑄造工藝更為復雜,表明其已經(jīng)脫離了中原尊原始的宗教內(nèi)涵和使用方式,而是根據(jù)本土信仰及技術對其進行了改造。我們知道,北方青銅時代多盛行祖先崇拜,而南方則盛行以太陽、風雨雷電、山川湖泊等為代表的各類自然神崇拜,兩種信仰截然不同。器型的加大,應是為了適應南方信仰中信奉對象的不同,或更加拉近與神靈的溝通。類似的造型變化在湖南岳陽出土的犧首獸面魚紋罍(圖11)、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四羊首獸面紋罍(圖12)上也可見到。這類器型高大、紋飾繁復、工藝復雜的青銅器的鑄造,表明長江流域商代晚期的青銅文化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這種高度發(fā)達的青銅文化,在反向傳播的過程中也影響了黃河流域的青銅文化。
圖8 商代晚期 獸面紋牛首尊高52.6、口徑47厘米
圖10 商代中期 獸面紋尊高28、口徑20.8厘米
展出的頂尊跪坐人像(圖13),通高不足16厘米,器型小巧,卻值得特別關注。從前面的討論可知,尊是青銅時代非常重要的一類禮器,但人們始終無法明確其具體如何使用。這件跪坐人像為我們提供了非常珍貴的線索。人像出土于三星堆二號祭祀坑,由鏤空的山形底座和跪坐人像組成。跪坐人頭頂器物,雙手護住器物底部,仔細觀察,可知其所頂器物正是前文提及的南方典型的大口折肩尊。尊上有蓋,蓋上粘附有一小塊金屬,據(jù)測金屬上原應有一株小樹。鏤空底座圈足上有三枚小支起,表明跪坐人像原應固定在其他器物上。從跪坐人像的面部特征來看,其表現(xiàn)的可能是一位巫師,正頂尊進行祭祀活動。這尊跪坐人像清楚地向我們展示了尊在古代祭祀過程中的一種具體使用方式??紤]到尊與罍在造型及功用上的相似性,罍可能也曾有類似的使用方式。
圖11 商代晚期 犧首獸面魚紋罍高50、口徑26.2厘米,重10.75公斤
圖12 商代晚期 四羊首獸面紋罍高54、口徑26.5、足徑26厘米
圖14 商代晚期 象紋獸面紋鐃高103.5、寬69.5厘米,重221.5公斤
樂器是南方,尤其是湖南青銅禮器中富有地方特色的一類,其中尤為突出的是大鐃,最能說明南、北方禮儀不同的器物。展出的殷墟出土的一組三件銅鐃,形體較小,可以手執(zhí)使用,是服務于商王朝祖先的禮器。南方青銅鐃形體巨大,如湖南寧鄉(xiāng)出土的象紋獸面紋銅鐃(圖14),高逾100厘米,重達221公斤,必須立于地面或其他樁柱上才能使用。該鐃主體紋飾為粗陽線簡化獸面紋,隧部飾一組相向而立的連鼻小象。湖南出土的青銅禮器中,鐃的數(shù)量最多,大多形體巨大(與之相應而來的則是敲擊聲音更為洪亮綿長,能傳至更遠的地方)。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湖南鐃的出土地點多為山頂或河湖邊,這種特殊的出土環(huán)境是否與其是服務于山神或河湖神直接相關仍需考證,但可以肯定,其信仰內(nèi)涵及功用已不同于中原的小鐃。
長江上游的四川盆地相對閉塞的地理因素,對古代居民的對外交往產(chǎn)生了很大的阻礙作用。古代的四川盆地不僅在地理上是獨立的單元,文化發(fā)展上也相對獨立。但四川盆地并非與外界完全隔絕,通過山間谷道及河流,人們?nèi)耘c外界保持了一定聯(lián)系。進入商代以后,川西平原的三星堆文化中出現(xiàn)了中原文化因素,但截至目前,中原地區(qū)的商文化中尚未發(fā)現(xiàn)典型的三星堆文化因素,說明當時的交流主要是中原影響三星堆文化,反向的文化傳播極少。
三星堆文化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中原商文化因素主要是禮器,如尊、罍、璧、琮等均為禮器。這表明三星堆文化主要接受的是中原的禮制思想,這與當時其他文化受中原商文化的輻射影響是一致的,但三星堆文化也進行了自己的獨特選擇與創(chuàng)造。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可知,三星堆文化的青銅禮器不見中原地區(qū)盛行的酒器觚、爵、斝和食器鼎、簋等,主要盛行的是尊、罍;同時,三星堆文化中出現(xiàn)了大量均不見于中原的極具地域特色和巫神色彩的青銅人像、面具、神壇、神樹等。這些證據(jù)表明三星堆文化在接受中原的禮制思想后,融入了自己的地方文化傳統(tǒng)。
圖15 商代晚期 縱目人面具高66、寬138厘米
圖13 商代晚期 頂尊跪坐人像高15.6、底座直徑10、座高5.3厘米
三星堆的器物器型高大,結構復雜,生動奇特。如二號祭祀坑出土的一件縱目人面具(圖15),與人面鼎寫實的表現(xiàn)方式有所不同,雙目縱射而出,耳、鼻、口極度夸張變形,可能寓意其具備超常感官能力,表現(xiàn)的或是傳說中古蜀王“蠶叢”的形象。面具兩側(cè)有穿孔,推測原為大型建筑上的偶像裝飾,是川西地區(qū)神巫政權的一種反映。此外還有戴金面罩的青銅人頭像(圖16),在近60件人頭像中僅有4件戴金面罩,意義非凡。另一件大型青銅立人像裸足立于臺座之上(圖17),雙手巨大,手掌環(huán)抱呈圓形,有學者推測其手中原來應握有某類器物,而且很可能就是祭祀坑大量出土的象牙。同樣高大的還有一株高近4米的桐樹(圖18),主干上伸出9條樹枝,3條一組,每條樹枝弧頂處皆有花或果實,上立一鳥,極富特色。展出的大鳥頭是三星堆文化特有的鳥形象之一(圖19)。鳥喙及眼珠周圍有涂朱痕跡,鳥在古代與太陽聯(lián)系密切,這件鳥頭應與古蜀先民的太陽崇拜有關。
三星堆文化通過獨特的造型藝術手法來表現(xiàn)本土的精神信仰,碩大威嚴的器物表現(xiàn)主要神祇,如前文提及的縱目人面具表現(xiàn)的是祖先神,立人像表現(xiàn)的可能是通神的巫師,而各種造型的樹、鳥等動植物表現(xiàn)的可能是一種原始的自然或圖騰崇拜。三星堆本土居民接納中原的青銅鑄造技術,結合自身的本土信仰進行了選擇和創(chuàng)新,完成了長江上游與中原的“青銅對話”。
銅礦在青銅時代是一種稀缺資源,加之鑄造工藝的復雜,青銅器成為了一種珍貴器物進入社會層面,被賦予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和精神信仰,成為服務禮制、規(guī)范社會的物質(zhì)載體。南下的商人將自身的青銅文化帶到長江流域,而長江流域的土著文化基于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及精神信仰,對中原青銅文化中的器類、鑄造技術及禮制思想進行了適合自身的文化選擇與改造創(chuàng)新,由此,同樣的青銅材質(zhì)和器類,傳遞出了不一樣的信仰及內(nèi)涵。
這場“青銅對話”改變了長江流域的文化生態(tài),開啟了長江流域青銅文明的新時代,使各地方區(qū)域的青銅文明開始相互影響,共同作用,完成了大規(guī)模的南、北方文化融合。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共同匯成中華文明之主體,在歷史進程中共同作用,互為發(fā)展,最終與古代中國其他區(qū)域文明融合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
圖17 商代晚期 立人像高260.8厘米
圖16 商代晚期 戴金面罩人頭像高42.5、頭橫徑12.5厘米
圖片來源:
①圖9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第1卷 夏 商1》,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117頁,(圖版117)。
②圖11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第4卷 商4》,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92頁,(圖版93)。
③圖12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第13卷巴蜀》,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60頁,(圖版86)。
④圖17采自《美成在久》第8期第7頁(圖111)。
⑤圖18采自《美成在久》第8期第14頁(圖13-1)。
本文其余圖片均由展覽主辦單位提供。
(責任編輯:郭彤)
圖18 商代晚期 神樹高396、底座直徑93厘米
圖19 商代晚期 大鳥頭高40.3、橫徑19.6、縱徑38.3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