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放c馬諾林

蔡洪濱

每年在大家要離開校園的時候，就覺得有很多話要說。今年更是如此，可是，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最近又讀了一

遍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今年正好是海明威去世55周年，我就從它說起吧。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一位叫圣地亞哥的老漁夫，運氣極差，一連八十四天都沒有釣到魚。但他堅信自己會釣到魚。他決定一個人到更遠的海域去。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條身長十八尺，體重一千五百磅的大馬林魚上鉤了。它激發(fā)起了老人戰(zhàn)斗的激情。大魚拖著船往海里走，老人拉著不放，缺少食物，沒有助手，渾身受傷，他也絲毫不氣餒。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搏斗，他終于殺死大魚，把它拴在船邊。然而，當他剛剛駛上凱旋的航線，馬林魚流出的血，吸引了鯊魚群的圍攻。一批一批的鯊魚攻上來，老人用盡所有的武器，拼盡所有的氣力，與它們苦戰(zhàn)，試圖把它們打退。他殺死了幾條鯊魚，但它們前赴后繼地趕來。到最后老人只剩下一支折斷的舵柄作為武器，而鯊魚們把他的戰(zhàn)利品一塊塊地咬掉。最終，老人回到了港灣，只剩下一口氣力，滿身的血跡和傷痛，拖回的是一個巨大的魚骨架。

在這個簡單的故事里，海明威講述的是命運的悲劇和英雄主義精神的勝利。坦率地說，年輕時讀這篇世界名著，我當時并沒有太深的感受。

幾年前，在邁阿密的 Key West，我去參觀了海明威的故居博物館。我在房間里看著海明威出海釣魚的老照片，窗外，我女兒在看院子里的貓。我女兒現(xiàn)在 13歲，那時還很小。海明威故居中有不少貓，據(jù)說是海明威養(yǎng)的貓的后代。一般的貓有 5只趾，這些貓有6只，很可愛。夕陽之下，我女兒快樂地在院子里追著貓看。那一刻，我突然對老人和海的故事，有了新的感受。

在小說中，有一個叫馬諾林的小孩，他只是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出現(xiàn)。馬諾林應當算是圣地亞哥的徒弟。因為老人運氣不好，一直打不到魚，馬諾林的父母不讓他跟老人出去打魚，讓他跟別人去。老人出海，馬諾林去送行去幫忙。老人捕魚歸來，一無所獲，遍體鱗傷，馬諾林含著眼淚，去幫忙，去照顧，去安慰。最后，他跟老人說，下次出海，他還是要跟老人一起去。

我想，老人與海的故事，主角其實不是老人，也不是大海。而是馬諾林這個孩子。他是善良、忠誠、獨立和堅強的化身。老人在海上孤獨地捕魚，和鯊魚搏斗的間隙，時時思念馬諾林，因為他給老人以希望和力量。沒有馬諾林，老人的英雄主義精神就沒有了意義。

你們這么年輕，如此朝氣蓬勃，全世界和未來都在你們腳下。今天我想起老人與海，因為你們就是馬諾林這個孩子。你們是時代的主角。你們代表希望。我們給你們留下的世界，顯然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就像老人帶回來的只是一個魚骨架一樣。你們會有更高的智慧，更堅強的意志，去建設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一到畢業(yè)季，大家就會熱議哪個大學校長的畢業(yè)致辭更酷、更90后，但今年大學畢業(yè)致辭普遍回歸了“質樸”風，語重心長者多了，援引各種“網(wǎng)絡體”博眼球的少了。在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院和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兩位學者提出的問題看似老套，卻值得細細玩味。我們將這些整理出來，以饗讀者。

這是我第一次接受畢業(yè)演講邀請，出于好奇心我在網(wǎng)上搜索前人的畢業(yè)演講，看看有哪些是最貼切的話題。從搜索結果來看，此類演講的話題非常集中，基本不外乎三種：一是成功秘笈學，演講人向聽眾傳授如何復制他的成功。二是使命激勵論，演講人鼓舞聽眾努力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三是人生哲學，演講人總結畢業(yè)以來，通常是二十多年中領悟的人生哲理。我無意免俗，也想談談這三個話題，但希望能夠做到舊瓶裝新酒，提供一些新的視角。

我們先來談成功——相信這是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的共同目標。成功復制秘笈一直是暢銷書榜上的永久話題。在成功周期越來越短的今天，復制成功的承諾也可以被更加輕易地許下。很多新書的題目都類似于“三十歲前成功必須做的11件事”或者是“一分鐘內變成經(jīng)理”。如果誰在商學院開一門“三年內從創(chuàng)業(yè)到獨角獸”（也就是市值超過10億美元的公司），那教室一定是座無虛席。我相信經(jīng)濟學專業(yè)畢業(yè)生應該是在這個問題上最清醒的一族。經(jīng)濟學的最基本前提是稀缺性。成功的本質是稀缺的，稀缺的本質正是進入壁壘。如果成功可以復制，那就意味著沒有進入壁壘，于是就會不再稀缺。而如果沒有稀缺性，那么邊際價值就變成了零，這樣的成功不會令你我心馳神往。因此，我無法向經(jīng)濟學人傳授如何取得成功。但我可以和大家討論的是如何看待成功，有趣的是，這個問題反而被討論得不多。

經(jīng)濟學分析通常從假設開始，我們假設你成功了，你會如何解剖你的成功？事實上，在這個起點上我們不需要假設，因為你們是不折不扣的成功者。我來自浙江，去年全省28萬學子參加高考，只有考分最高的萬分之八學生可獲得進入復旦的資格。也就是說，你們曾經(jīng)為了一個勝算不到千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孜孜不倦努力十余載。所以你們永遠不要因為希望渺小而放棄。到目前為止，你們是同齡人中的極端成功者。如果你反思一下你為什么成功，你會如何做答？大家的答案不外乎是能力、努力和運氣，只是每個人對三者加以的權數(shù)不同而已。心理學家在世界各地的調查普遍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將自己的成功歸結于運氣。但是我想說的是，事實上，你到目前為止的成功都可以歸結于你擁有的某些優(yōu)越條件，或者說某種運氣。

我們的成功真的是靠 100%的實力嗎？

在你們這個年齡，我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認為，我自己100%靠實力進了復旦的大門，然后靠實力入圍芝加哥大學經(jīng)濟學博士項目。我相信你們大多數(shù)人也是這樣想的。那么，我們殺出重圍進入名校的實力是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兩項：一是吸收抽象知識的能力，二是世界一流的刷題技術。于是我意識到，生逢其時其地是多大的幸運。往遠了說，在上古狩獵采集的年代，我們的刷題絕技遠不如身手矯健來得重要。往近了說，即使在同一年代，若是我在美國長大，以同樣的學習成績恐怕無法被注重整體能力指標的哥倫比亞大學本科生院錄取。在2015年，全美國有8名棒球投手具有把球扔出每小時100英里（161公里）以上速度的絕技，他們是明星、萬人迷，年收入在2000至4000萬美元之間。同樣的人才若是生在美式棒球不流行的國度和年代，就很可能只是一個路人甲。所以當你覺得自己能力超群的時候，也要同時認識到你所具備的能力恰好在當今當?shù)鼐哂泻芨叩氖袌鲑x值。這就是你享受的優(yōu)越條件，或是運氣。

在你們這個年齡，我也還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相信我的實力100%來自努力。我相信你們大多數(shù)人會有同樣的想法。后來我開始反思，我為什么比常人努力？促成我反思的是一段小插曲。15年前剛到紐約時，我發(fā)現(xiàn)新潮白領階層的標識之一就是穿著露露檸檬，拎著印著鼓舞人心的話語的袋子，比如“每天做一件讓自己驚訝的事情”，在去瑜伽館的路上，或是剛從那兒回來。作為新來的追潮者，我也把自己裝扮成那個樣子報了瑜伽班。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是班上最差的那10%的學生。于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做學渣的感覺，腦海里泛起那些古訓，比如笨鳥先飛、磨杵成針，但都無法激發(fā)我努力提高的意愿。我退出了這場競爭，雖然在休閑時間我還是常常把自己裝扮成貌似在去瑜伽館的路上，或是剛從那兒回來，但瑜伽只是一場自己對自己的友誼賽。然后我問我自己，我是一個天生努力的人嗎？答案可以是“是”，也可以是“不是”。

最重要的是，社會會傾聽你們的呼聲，如果你們中的一員遭遇不幸，尤其是如果涉及可能的不公對待的話，這會在一夜之間成為重大新聞。這是你最重要的特權：作為社會上最具良好教育的群體，你們的言行，你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很快就會成為社會主流思潮。如果你們希望社會進步，請按照你期待向往的價值觀生活，而不是去迎合固化現(xiàn)有的思潮。

為什么一個人會比另一個人更努力？

從經(jīng)濟學角度來說，一個人比常人更努力只會有兩個原因：一是努力的邊際收益高于尋常，也就是說你特別在意努力預期會帶來的成果，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上進心。二是努力的邊際成本低于常人，這是因為個人愛好和能力正好與工作性質匹配良好，于是不容易疲乏厭倦。我之所以持久地努力著，是因為在我成長的環(huán)境中，努力時不時產(chǎn)生階段性成果，而這些階段性成果在關鍵的時刻都得到了贊許、欣賞和回報，讓我保持著上進心，為我繼續(xù)努力加油充電。在座的各位都是努力上進青年的代表，但如果你們都是和我一樣的凡人，那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能夠長時間無條件努力的，我們都在無時不刻地尋求正能量，而正是依靠這些正能量的反饋我們才得以繼續(xù)努力。如果你進入這樣一種正反饋過程，那你又擁有了一項有利條件。

但是我們也都知道，才能和努力并不能確保一條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中國是人類歷史上最早采取依據(jù)才華和成就而非家世提拔人才的國家，遠在公元前2世紀就開始實行這樣的制度，而這種制度一直到 17世紀啟蒙運動才傳播到歐洲。才能和努力只有在選賢舉能的社會制度中才能發(fā)揮作用，讓人們依此上位晉階。目前這種制度在世界范圍內的應用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廣泛、更成功。一方面，我們要珍惜并極力維護這種制度。另一方面，我們應該意識到，成功所需要的才能和努力不僅是美德，也是稟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