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媒時代“重拾對話”

林曦

最近網(wǎng)上流傳甚廣的一張搞笑圖片，即是一群年輕人一起吃火鍋，卻臉朝下各自玩著手機，圖片底下配的文字說：“謝謝大家陪我一起玩手機。”不僅在中國，在社交媒體的發(fā)源地美國，也面臨著同樣的社交困境。這就是麻省理工學(xué)院心理學(xué)教授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去年出版的新書《重拾對話》（Reclaiming Conversation）所要討論的問題。在她看來，當我們越來越多地躲在各種各樣的屏幕后面（手機、平板、電腦），我們不但失去了和別人面對面溝通的機會、能力與潛力，同時，它也讓我們失去了作為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

特克爾的講述圍繞我們?nèi)粘Ｉ钪凶顬楹诵牡膸讉€方面展開：工作、學(xué)習(xí)、生活。有這樣一個案例，在波士頓的一家律所，一個高級合伙人說他看到的辦公室場景是這樣的：年輕人把各式各樣的技術(shù)潮品擺在桌面上—筆記本、平板電腦、不同的手機，然后戴著一個大耳機，像駕駛艙里面的機長一樣，一人一世界。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聽不到任何人談話。這個高級合伙人認為，大家逃避面對面的交流，是為了提高效率，但是實際上這樣做弊大于利，讓年輕人彼此孤立，沒法進行那些非正式的聊天。他認為，如果一家律所要成功，那么大家一定要進行互動、交流、合作。只是在有些地方或者有些時候，發(fā)電子郵件是我們不得不選擇的唯一方案。實際上，美國律所的文化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以前的律所，年輕人會互相串門、聊天，這些私底下的交流，會碰撞出火花，但是現(xiàn)在，律所只是發(fā)郵件、發(fā)短信，客戶流失，而那些最愿意進行面對面交流的律師，可以帶進來更多的客戶。麻省理工學(xué)院媒體實驗室開發(fā)了一個工具，“交際測量胸牌”（sociometric adge），可以追蹤雇員們在辦公室里面的行蹤，衡量他們的談話，和誰談、多長時間、什么題目、語速、語調(diào)、打斷次數(shù)，還有肢體語言、是否感興趣與激動、大家彼此相互影響。這項研究發(fā)現(xiàn)，面對面交流能提高效率，減少壓力?？头行牡膯T工、軟件公司的程序員們?nèi)绻芤黄鸪晕顼垼梦顼垥r間暢談，那么他們的工作效率會有所提高。但是現(xiàn)在，許多公司為了減少成本，都在縮減面對面交流的機會。比如讓員工在家辦公，不需要來辦公室，這樣就不用辦公場所了。而且，即便是大家有機會聚到一起（比如開會），很多人都是三心二意，看郵件、手機，做報告的人會覺得，沒什么必要花心思做好一個報告，因為大家都沒聽。你去開會，說了自己該說的，然后就低頭看郵件?；蛘?，開會的時候你逛淘寶三心二意，這也會形成一種傳染。而且，開會的時候發(fā)郵件，你不會全心全意地聽講，只是聽到最基本的部分。

工作場所里面的這些壞毛病，其實在學(xué)校的課堂里面就已經(jīng)在發(fā)生了，可以說，學(xué)校里的行為習(xí)慣是職場表現(xiàn)的“前奏”。在課堂上，一個學(xué)生不停地發(fā)短信，那他的注意力就渙散了，就沒法專心聽講。許多學(xué)生現(xiàn)在都可以“手機盲打”（phubbing），這項技能讓他們沾沾自喜?！笆謾C黨”認為，有了手機，就不會再感到無聊了，技術(shù)可以幫助我們消除無聊、應(yīng)對無聊。在課堂上，有人發(fā)短信，用微信、微博，對別人也會是一種傳染，你看到別人在發(fā)短信或者逛淘寶，你會想：“這人有毛??！”然后你可能會立即糾正自己：“我憑什么管人家？又不是他媽?！边@樣一來一往，時間就浪費了，你的注意力就從課堂轉(zhuǎn)到這些無聊的事情上面去了。當然，更多的時候，這也可能會產(chǎn)生示范效應(yīng)，引得你心癢難耐，也要去逛淘寶。而老師如果看到學(xué)生在干這些事情，他會想：“我的課是不是很無聊？”這同樣是一種分心。這種分心，就像瘟疫一樣，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從一個人傳染開來，蔓延到其他人身上。

這種“有事沒事喜歡掏出手機來把玩”的現(xiàn)象，往上追根溯源，則發(fā)生在家庭內(nèi)部。特克爾引用了拉德斯基（Radesky）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即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家長、保姆，在陪伴孩子的時候都是“手機黨”。這項研究調(diào)查了五十五位成人，他們在快餐店吃飯的時候不停地看手機，而忽略了自己身邊的小孩子。為此，小孩子變得沒精打采、精神渙散，有時還會用故意破壞的行為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所以，現(xiàn)在的家庭生活當中有了新的沉默時刻，手機把大人的注意力奪走了，小孩子不但失去了對話，也失去了父母。有一個小姑娘說，母親現(xiàn)在會把全家人吃飯的照片拿出來“曬”，這讓她很不舒服，因為她再也不能穿著隨便地上餐桌，這隨時可能被老媽拍到并上傳朋友圈。有一個男孩看到媽媽總是在玩手機，就問媽媽為什么總是抓著手機不放手。媽媽騙他說，自己正在工作，但是大部分時候，她其實都是在發(fā)短信或者打游戲。這個男孩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覺得自己被騙了，很受傷。從這些例子里面，特克爾斷言，人們在玩手機的時候，其實失去了生命中很多很重要、很美好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家人。

從所有的這些例子里面，特克爾得出她的診斷結(jié)果：在當下的社媒時代，我們逃避不如意的現(xiàn)實，遁入網(wǎng)上虛擬世界，只與那些和我們持相同意見的人來往，只分享那些我們朋友們喜歡聽的想法，盡量讓這個世界“避免煩惱”（friction-free）。在線上，我們搔首弄姿、努力作秀，展示的其實不是真實的（authentic）自己，而是挑選自己最美好或者經(jīng)過美化處理的那一面展示給大家看。久而久之，我們只能看到自己想讓大家看到的一面，那些“脆弱”“煩惱”的一面，全都避而不見。最終，這產(chǎn)生最大的問題，就是共情（empathy）能力的衰退，我們變得沒法去讀懂人們的情感，包括自己的情感，尤其是那些負面、創(chuàng)傷的情感表達。

特克爾的診斷并不是反技術(shù)的—她本人一直很贊賞科技給我們?nèi)粘Ｉ顜淼母鞣N便利；她只是認為，我們?nèi)绻^度依賴技術(shù)，那反而會喪失人性。在她看來，我們之所以為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就是我們能體察世間人情冷暖，能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用愛和寬容去支持彼此，相互陪伴走過人生的這段旅程。她對“對話”的重視，其實和兩百多年前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有頗多呼應(yīng)的地方。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那個“不偏不倚的旁觀者”，其實是需要各種各樣的對話來激發(fā)的，和自我的對話，和別人的對話，和良知的對話。在亞當·斯密時代自然而然的一個存在，現(xiàn)在卻由于大家“遁入虛擬世界”而變得需要“拯救”和“重拾”起來。特克爾是在提醒我們，在一個技術(shù)崇拜的時代，人應(yīng)當具有何種倫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