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一、兩小山齋
羅孚和曾敏之在閑談中不約而同地贊賞羅忼烈先生的學問,得二公引薦,我有幸拜訪了羅忼烈先生。羅先生的家依山而建,名為“兩小山齋”。書房和客廳相連,書柜里擺滿線裝古籍,古董錯落有致地安放在房中各處。二○○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初次到“兩小山齋”拜訪,便請教齋名的出處,羅先生說:“我喜歡晏幾道的詞,晏幾道是晏小山,元曲則喜歡張可久的,張可久是張小山,所以叫‘兩小山。那只是早年的偏好,后來也就沒有改名了?!?/p>
羅先生溫文爾雅又不善客套,對學界人事的品評,往往一針見血。傾談片刻,便會感覺這是一位純?nèi)坏膶W者,專注于自己研究的領(lǐng)域。他的學養(yǎng)自然流露,滿腹經(jīng)綸聽來如同家常話。在香港,喧鬧的商業(yè)文化沒有影響他安心學術(shù)研究。而他又坦言,和那些歷盡苦難的同輩學人相比,香港安定的生活和自由的風氣功莫大焉。
“兩小山齋”的另一位主人是羅太。當我們來到山坡時,羅太怕我們找不到路,已在石階上等候。為了招待我們,羅太專門訂了糕點。偌大的房子,只住羅先生夫婦。他們生有一男一女,女兒從牛津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留在英國工作。兒子留美攻讀經(jīng)濟學,畢業(yè)后在美國教書。羅太是羅先生在培正中學時的學生。羅太笑道:“我未進培正中學已認識他了,是他叫我進培正中學讀書的?!碑斄_太忙著張羅茶點不在場時,羅先生說:“我太太比我小十七歲,什么都幫我做好了,我可以專心研究,結(jié)果什么都不懂,連吃飯簽單都不會。我叫她請一個用人,她又說不用。”
羅先生每談到一本著作,會請羅太從書柜中找出來。而談到昔日師友,羅太又主動找出一些照片請我們欣賞。談到興起,羅太取出一本珍藏多年的冊頁,冊中有十位海內(nèi)外名家專為她題寫的字畫。有幸得見此冊,真是福分,印象中有蔣彝、劉海粟、饒宗頤、馮康侯、柳存仁、周策縱、張充和等人,好幾位已然謝世。
在滿室書卷氣中,羅先生淡淡地說:“將來,我的書可以送給‘中央圖書館,古董書畫可以送給香港大學博物館?!?/p>
二、年少浪跡
羅忼烈一九一八年生于廣西合浦,他自稱家里是收租的地主,有錢請先生在家里教孩子。他到初小三年級才入小學,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學校里絕對沒有‘的地那些,只有‘之乎者也。那時胡適提倡‘文學改良,但是沒有影響到那里,中學還完全是文言。我記得到高三課文才有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但是胡適那篇文章根本就是文言文的。我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古典的,中學課本很多是詩詞歌賦,所以我喜歡古典文學。那時候已經(jīng)懂得格律、平仄,不過材料不夠。一九三六年,我在鄉(xiāng)下考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p>
羅忼烈在中山大學師從詞學大家詹安泰?!罢舶蔡┫壬髟娞钤~,雖然是先生學生,其實當我是很好的朋友。那時候教書沒有說這句詞為什么,一讀過,說:‘這句好!就算了。所以你自己沒有根底,沒有悟性,沒有用的。”
羅忼烈早年在師友間就有“詞人”雅號,其《兩小山齋樂府》卷一“年少浪跡之什”中有一首《清平樂》:
理學院數(shù)天系主任黃際遇先生,居坪石鎮(zhèn),去清洞數(shù)十里。每籃輿來授駢體文,越宿始能去。嗜象弈,飯后必招余對局,至三鼓方罷。然負多勝少。嘗詰余曰:“吾遍觀棋譜,胸中奇陣無算,你能不入彀,必有秘笈,可借看否?”答云無之,笑曰:“雖稍勝,終是野狐禪?!币驊蛸x此解。
憑河立馬,嚴陣戎車下。一卒前鋒為炮架,對壘何妨施詐。
中軍布局堂堂,難防五角六張??沼屑妆f,偏師我已擒王。
黃際遇是廣東澄海人,兼長文理,博學多才,能與學生輩羅忼烈如此交游,足見羅忼烈早年的才學。
在中山大學中文系讀書,羅忼烈印象中根本沒有新文學,只有田漢、洪深搞戲劇。陳洵(1871-1942,字述叔,廣東新會人,晚年任中山大學教授)是教詞的,羅忼烈回憶:“陳述叔有一次上課,教柳永詞:‘楊柳岸,曉風殘月。有一個同學問他:‘陳老師,這兩句有什么好?他沒辦法回答,過了一會兒,說:‘楊柳岸,曉風殘月。還不好?舊時我的先生是這樣的?!?/p>
羅忼烈對新文學一直沒有興趣:“我現(xiàn)在寫的論文有時用白話文,有時用文言文。我們那時候新文學是萌芽期,但是我現(xiàn)在對古典文學覺得很悲觀。那些人通通怕難,寫白話詩,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白話詩是什么。哪一首白話詩好,哪一首不好,我看不出。白話詩不用學問,只要寫得通,有人捧就行了?!?/p>
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爆發(fā),羅忼烈跟著學校一路跑到粵北。一九四○年畢業(yè)后,羅忼烈一直從事中文教育工作。一九四八年底,廣州局勢混亂,羅忼烈赴香港定居,他說:“這個時候廣州很亂。大學的教授在抗戰(zhàn)前收入很高,抗戰(zhàn)后收入很差。一般人都把國民黨看得很差,我也是。當時大家都覺得中國沒有希望了,一定要變。”羅忼烈在香港培正中學任教,開始了安定的教書研究生活。
三、錢穆的忘年交
一九四七年,內(nèi)戰(zhàn)烽煙彌漫大江南北。錢穆和唐君毅避地廣州,到中山大學任教,羅忼烈和他們相識。羅忼烈常陪錢穆喝茶下棋,又有一些共同嗜好:游山玩水,逛古籍書店,到古董店看書畫瓷器。不久錢穆又避地香港。羅忼烈說:“在廣州,錢先生和我一起飲茶、作詩、下象棋。后來到香港,我們時時在一起玩。那時候新亞書院在桂林街,很小,租了一層樓,他和唐君毅先生一起辦學?!?/p>
錢穆和唐君毅、張丕介在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在培正中學任教的羅忼烈常到書院探訪。“那時候新亞書院沒有多少學生。錢先生的薪水只有一百五十元港幣。錢穆、唐君毅、張丕介三個人一句廣東話都不懂。當時錢先生希望我能抽空到新亞書院幫忙,但是培正中學的聘約規(guī)定不能兼職,只好作罷?!绷_忼烈回憶,“培正中學的薪金算高了。后來我轉(zhuǎn)到政府辦的羅富國師范學院教書,薪水又高點。過了幾年,羅香林先生在香港大學當中文系主任,叫我過去,我就在一九六六年轉(zhuǎn)到香港大學。當時香港大學的功課都是五經(jīng)、朱子,我和饒宗頤教授每人教十來個科目。舊時香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程度非常好,因為那時中文大學雖然成立了,但是沒有歷史”。
羅香林是陳寅恪的學生。羅忼烈說:“我在中山大學讀書時,羅香林先生是歷史系的教授,但我是中文系的,沒有選他的課。羅先生的古文寫得好!他為人忠厚老實。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初到香港時,羅香林先生曾經(jīng)請他們到香港大學中文系兼課。為什么呢?讓他們生活好一點。因為港大的薪水高一點?!?/p>
一九六三年,香港中文大學成立,新亞、崇基、聯(lián)合三家書院并入。錢穆在中文大學并不愉快。一九六八年錢穆定居臺北,與羅忼烈音信不斷。羅忼烈說:“那時候因為錢穆先生的名氣,新亞書院并入中文大學之后,還是有很多人去讀新亞書院。但是錢先生在中文大學受到他們的排擠?!幕蟾锩_始,錢穆第二年就搬家到臺灣?!币痪啪拧鹉?,羅忼烈夫婦到臺北探望錢穆。羅忼烈說:“那一次他很開心,笑了。沒想到一個月后,錢先生就去世了?!?/p>
四、黃霑和林燕妮的老師
羅忼烈在培正中學任教后,轉(zhuǎn)到羅富國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中學中文教學法”,根據(jù)講義編成五十多萬字的《中學中文教學法》,此書后來成為香港大學教育系和中文大學教育學院主修中文的必讀課本。一九六六年,羅忼烈到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直至一九八三年退休。其后應(yīng)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和澳門東亞大學中文系邀請,擔任客座教授。二○○四年獲香港大學院士銜。
我請教羅先生教學有什么方法?羅忼烈說:“中國古代有‘小學,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我比較專于訓詁學。如果講《左傳》,就用訓詁學。如果是唐詩、宋詞、元曲,就是學生自己去讀。我多數(shù)會教杜甫詩、清真詞。因為杜甫和清真(周邦彥)對寫作的修辭是非常講究的。我想讓學生寫文章的時候,多講究修辭。你用十個八個字就可以表達,但是別人要用十幾個字才能表達,浪費!現(xiàn)在寫白話文,也要講究。我的文章寫得很簡潔?!?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0/20/suce201610suce20161011-2-l.jpg" style="">
教學生涯中,羅忼烈培養(yǎng)了許多著名的學生,其中有黃霑和林燕妮。黃霑與金庸、倪匡、蔡瀾并稱“香江四大才子”。羅忼烈說:“黃霑作詩填詞不錯,古典文學的基礎(chǔ)好。即使他寫電影主題歌,也是比較好。有些詞在唐代是流行曲,像《陽關(guān)三疊》。宋詞在宋代也是流行曲。黃霑的流行曲以后會成為經(jīng)典。”黃霑跟羅忼烈讀碩士之后,又跟羅忼烈的學生劉靖之讀博士。羅忼烈笑道:“黃霑請我吃飯,吃果子貍、魚翅。我不吃果子貍的。”
五、師友唱和
羅忼烈善于作詩填詞,著有《兩小山齋樂府》,饒宗頤認為:“朱權(quán)評張小山為詞中仙才,君庶幾近之?!?/p>
讀《兩小山齋樂府》,我尤其注意他和師友之間的唱和。羅忼烈、羅孚、曾敏之三位都是廣西老鄉(xiāng),晚年都在香港?!秲尚∩烬S樂府》卷三“老去填詞之什”,有贈答羅孚、曾敏之二公,茲錄如下:
鷓鴣天·贈羅孚
羅孚以無妄之災(zāi),十年不得回香港,去歲始放還。昔寫專欄號島居雜文,今號島居新文,多筆伐之篇。
十載京華一笑歸,酒痕依舊滿塵衣。宅邊老樹還相識,島上新文愈出奇。
揮禿筆,議當時,問君何日始忘機。平生謬作臨淄客,愛管江湖閑是非。
鷓鴣天·答曾敏之
己巳六月,敏之畏禍走加拿大溫哥華,久無消息。庚午早春,忽得來書及賞花詩,因以詞奉答。
地拆天傾血肉飛,曾張筆陣一戎衣。羞同社鼠安巢穴,更逐青蠅營是非。
甘縮手,且居夷。故園今日賞春時。天涯剩得看花眼,悵望東風第一枝。
羅孚、曾敏之都是香港文壇的傳奇人物,經(jīng)歷了暴風驟雨,而晚年得以太平壽終。羅忼烈這兩首詞,可記其心史。
我認識羅忼烈先生后,每次赴港,都受到羅先生夫婦的款待。二○○七年,柳存仁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第二十屆錢賓四先生學術(shù)文化講座的講者,羅先生引薦我去訪問柳先生?!秲尚∩烬S樂府》卷三“老去填詞之什”有一首作品:
西江月·壽柳存仁大兄
丁丑冬,存仁大兄八秩大慶。其門人將廣征涉及道教之論文,結(jié)集以為師壽,蓋以柳兄為當今道學泰斗故也。竊謂此非國故,因與選翁議,彼作畫而余題詞,翁遂作長松千丈圖,余題詞畫上。和風堂者,柳兄之論文集名也。柳兄博學,不惟道教,亦精說部。
窮究千家稗史,精研八字天書。藝文魔障未能除,好個和風堂主。
堂上和風清潤,案頭云笈紛敷。蒼松千丈是靈株,來為真人祝嘏。
學術(shù)研究之外,羅忼烈喜歡欣賞書畫。他說:“清末民初的書畫我都留心鑒賞,收藏一些。我也收藏明代文徵明的《赤壁賦》真跡。”而對嶺南的畫家,羅忼烈說:“從廣州來的李研山,山水畫得很好。鄧爾雅比我高一輩,他的女婿黃般若和饒宗頤關(guān)系不錯。”
羅忼烈和劉海粟的交往頗深,他說:“‘文革晚期,蔣彝從美國到香港,說要到上海去看劉海粟,劉海粟當時正在受苦。我是通過蔣彝認識劉海粟的。劉海粟送給我的畫有好幾幅,兩幅梅花,一幅荷花,一幅石榴。他草書寫得非常好?!?/p>
蔣彝是藝術(shù)界的奇人?!秲尚∩烬S樂府》卷二“中年詩思之什”中記蔣彝的故國之行:
鷓鴣天
乙卯三月初四日,送啞行者蔣彝仲雅回國觀光。
苦憶神州四十春,不堪老作異鄉(xiāng)人。當年鬼市今安土,萬古荒丘已綠茵。
開倦眼,趁芳辰,百花織錦柳垂綸。遙知入畫題詩處,喜見春風別樣新。
回憶學術(shù)上的朋友,羅忼烈說:“以前中山大學的教授王起學問好,他不只是研究曲,很多方面的研究都好。他有時來香港,他的兄弟在香港做生意。他的學生也可以算是我的學生。王起去世之后,我和中山大學那邊就沒有聯(lián)系了。王起的學生黃天驥現(xiàn)在也老了?!?/p>
饒宗頤是羅忼烈在香港大學中文系的同事。饒公沒有讀過大學,羅忼烈說:“不用讀大學的!但是,香港大學是講這些的。饒先生學術(shù)之外,也作詩填詞?,F(xiàn)在的學者,會作詩填詞的人不多。饒先生的成就有很多方面,特別是書畫。他提倡‘學藝雙修。他送過一張橫幅長卷《溪山清遠圖》給我,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那天畫的,他畫到天亮,畫了四十多尺。前幾年,差不多每個星期都和他去飲茶。這兩年大家身體都不太好,見面就少一點。除了饒先生之外,沒有人可以唱和了。現(xiàn)在的人哪里會作詩呢?”
我問:“會不會覺得寂寞?”羅忼烈說:“寂寞倒不會,但是有點可惜。像王起還有些學生,但是現(xiàn)在香港八間大學白話文寫得通的人都少?!?/p>
羅忼烈對詩、詞、曲和文字學、訓詁學、古音學深有研究。其得意之作是《周邦彥清真集箋》,比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多了許多新材料,也多新意。
在香港生活幾十年,羅忼烈覺得非常自由,不受政治干涉。在香港研究古典文學,羅忼烈認為是容易的:“因為工具書多。一些工具書在內(nèi)地反而買不到,對我?guī)椭畲蟮氖恰母锝Y(jié)束之后的幾年,有一批古籍像《永樂大典》出版,很有好處。香港沒有經(jīng)歷‘文革,古籍保存會好一點,特別是圖書館。‘四人幫倒臺之后,很多古典文學的翻印,就是利用《永樂大典》。周邦彥詩詞文章都好,王國維寫《清真先生遺事》找到周邦彥的詩只有十二首,我找到四十二首。資料來自《永樂大典》,王國維沒有機會看?!?/p>
羅忼烈說:“如果有古典文學的功底,寫白話文都會簡潔一點。但是現(xiàn)在很多人都沒有能力讀通古文。像俞平伯的詩詞寫得好,白話文也寫得好。魯迅就不用講了,真是佩服,現(xiàn)在研究中國小說史的,沒有人像他寫得這么好的,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功力非凡。魯迅、郁達夫的舊體詩也寫得好。我這里有魯迅的全集,也有郁達夫的全集。巴金就不行。我記得好多年前我在羅富國師范學院教書時,寫過一本《中學中文教學法》,就拿巴金的一篇文章來舉例,我說:這篇文章多寫了很多字。”
我接話:“即使在香港,金庸、梁羽生的古文功底都不錯?!绷_忼烈即刻說:“金庸不行,梁羽生行。梁羽生對詩詞、對聯(lián)的研究深一點。梁羽生回香港時還和我見過面?!薄秲尚∩烬S樂府》卷三“老去填詞之什”有一首作品表達了羅忼烈對梁羽生的感情:
鷓鴣天·戲贈陳文統(tǒng)
文統(tǒng)筆名梁羽生,以武俠小說名世,著作甚豐,近年移民澳大利亞,遂不復作。
劍氣騰空犯斗牛,冰川雪海任遨游。賞音在處皆青眼,槖筆逃名已白頭。
紅線怯,隱娘愁,武林新傳有春秋。如何斂卻雕蟲手,遠向南瞻走部洲。
我問:“您怎么看古典文學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羅忼烈說:“很悲觀,就快滅亡了?,F(xiàn)在的人對這些古書都看不懂,教育改革越改越差?,F(xiàn)在大家都重視科技。我想不用多長時間,古典詩詞就會滅亡。因為沒有人作,作了之后沒有人看得懂。寫白話詩、白話文多容易??!這也難怪,但是我想不到古典文學和白話文的消長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