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與華君武先生還是有點兒緣分。一九八七年我調(diào)至人民日報文藝部,才知道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華君武曾擔任過文藝部負責人。想想當年文藝部真是何等了得,曾聚集林淡秋、華君武、賀敬之、袁鷹、姜德明、藍翎、李希凡、英韜、江帆、苗地等文學、美術界赫赫有名的一批人,如果加上擔任過副刊顧問的蕭乾先生,更是了不得的一個陣容。
當記者后,我采訪文化界,時常會遇到華君武,但無私交。直到一九八九年初,出版《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之后,我寄贈一冊,書中提到當年不少批判胡風集團的漫畫,華君武作品也在其中。很快,收到他的回信:
李輝同志:
謝謝你送我的書,我將會很仔細來閱讀。
梅志同志在《文匯月刊》上發(fā)表的胡風傳,我是很仔細地看完的,感人至深。但是我也想到我過去畫了不少“聲討”胡風的漫畫,當然不僅是胡風,實在內(nèi)疚。
祝你寫出更多的創(chuàng)作來。
敬禮
華君武
一九八九年四月廿日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采訪與周揚有過交往的不同人士,華君武當然也在其中。在延安魯藝,后來在美術界,華君武都是周揚麾下的重要人物。訪談后我將對話內(nèi)容整理好之后寄去,他打來電話,告訴我不用收錄。故我后來出版的《搖蕩的秋天—是是非非說周揚》一書中,缺少他的訪談。我同時還找過賀敬之兩次,扎扎實實談了兩個下午,整理出一萬多字,賀敬之看過后,也來電話說暫時不要用。兩篇訪談,尤以賀敬之一篇頗為重要,只好等以后再擇機發(fā)表。
訪談雖未用,聚會則偶爾會遇到華君武。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北京的“二流堂”老人大多健在,一般兩三個月會聚一次。某次,在北京圖書館里面的東坡酒家,華君武夫婦都來了,那算是一次比較全的聚會,來自天津的一位朋友,讓大家依次站在樓梯上拍照,算是人數(shù)比較集中的一次合影。
走進一九九九年新年,我去看望丁聰沈峻夫婦,他們談到年前剛剛發(fā)生的一件上當受騙的事情。他們遞給我華君武的一封信,另有蘇州畫家亞明的兩封信。亞明先生我只見過一次,是在黃苗子、郁風家中,留有爽快幽默的印象。兩人的信,都寫得俏皮幽默,至今讀來仍讓人忍俊不禁。
華君武信如下:
小丁、沈峻:
寄上亞明函兩封,另騙子交待兩頁,都是原件,請閱,可找一人善寫發(fā)表,以儆如小丁一類易受騙的老好人和一向警惕性較高的丁沈氏一類的人士。
老華 18/1/99
亞明的兩封信如下:
君武兄藝席:
昨日上午,那位騙兄來哉,自稱丁聰學生并出示丁兄贈兄畫集與書法二幅。云丁聰早有意得余主軸,由他帶回。我未等騙兄故事說完,告之曰:警察在此等候多時,你至今終于來了。騙兄魂飛魄散,放聲落淚,求我放他一馬。余曰:擦干淚,寫交待,吐內(nèi)心,說手法,只一次,再不為。寫完定篤。(附上騙子親筆觀之)
丁聰兄畫集讀,真才子也。丁兄言真理,真倒霉,千古真道人。
冬安!大吉
亞明頓首
君武兄藝席:
十二月廿四日書悉?!?/p>
眼目下,除騙子是真的外,其它也就難說了。其實,我只不過算一個手藝將就之人。而如今,冒我之名冒我之畫者,非只少數(shù)聰明人,似乎中有(不能言大有)人在。騙丁聰大師那位,恐還是初行此道者。何也,他對畫界不甚知情(我和丁爺來往非密)。聰師贈我這本集子很可能幫助那位騙兄一臂之力。
大安!全家大吉快樂!
亞明頓首 九九上元三日
拿到華君武寄來的三封信,再聽丁聰沈峻講述上當受騙的經(jīng)過,我寫了一篇《丁聰上當,騙子露餡》,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大地周刊”上,讀者這才知道騙畫家的故事,而且上當受騙居然這么容易。我寫道:
去年年底某日,一個不速之客敲開了丁聰?shù)募议T,自稱是江蘇書畫家亞明的弟子。他拿出一幅兩尺見方的《鸚鵡》畫(上面署名亞明),說是他受老師之托,給丁聰送來此畫。另外,他說,亞明老師最近將搬新居,特請丁聰畫一幅大畫托他帶回。事后分析此事本來就有明顯破綻:丁聰與亞明來往并不多,突然讓人送來一幅畫,上面雖有署名卻沒有題贈丁聰?shù)淖謽?,豈不是不合常理與常規(guī);丁聰歷來以畫漫畫著稱,請他畫一幅大畫也未免文不對題。
可是,老實的丁聰卻沒有引起絲毫疑心。他只是推辭自己送不了大畫,便拿出自己的畫冊,簽名送給亞明和這個不速之客各一冊。但不速之客執(zhí)意要畫,丁聰只好說:“那我寫幅字吧。”便在茶幾上擺開了架勢。
正在此時,丁聰夫人回家來了。她一問詳情,便對丁聰說:“你怎么能給亞明寫字?人家是書法家,你這不是班門弄斧嗎?”丁聰正為題詞內(nèi)容費心思,一聽夫人的話,頓開茅塞:“對,就寫‘班門弄斧四個字。”然后一揮而就,送客出門。
不速之客顯然為僅僅拿到一幅字而頗為失望。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打來電話,說:“昨天我給老師打電話了,他說不行,還是得要一幅大畫?!狈畔码娫捄?,又再次敲開了丁聰家門,說是他務必完成任務。丁聰夫婦此時雖未察覺其中破綻,但常常受到索畫糾纏的他們,已不愿意再與此人周旋,堅持只能送一幅字。他們硬是把不速之客推出家門,頭天留下的禮品,也塞進了他的懷里。過后,不速之客又打來電話索畫,終被回絕。
事后一天,丁聰參加《諷刺與幽默》座談會,與華君武同車回家,向華君武談及此事。華君武感到有些奇怪,便寫信給亞明,詢問他是否有個弟子來京索畫。
幾日后,亞明來信。這才有了上面信中所述情節(jié)。
我發(fā)表這篇文章時,特地請華君武配了一幅漫畫《蒙在鼓里》,圖文相配,相得益彰。
早在抗戰(zhàn)之前,華君武以漫畫開始藝術生涯。后來前往延安,進入魯藝,據(jù)說在延安也曾因為諷刺漫畫而受到批評。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在人民日報文藝部工作的他,同時也是中國美協(xié)的負責人之一,后來離開人民日報,擔任中國美協(xié)的黨組書記兼秘書長,也一直被視為周揚在美術界的“代言人”。與華君武搭檔的是擔任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的蔡若虹。如此一來,“文革”一來,兩人自然首當其沖,成為美術界被討伐的主要對象。
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間,中國美協(xié)先后有三任主席。第一位是徐悲鴻,于一九五三年去世;第二位是齊白石,于一九五七年去世;第三位是何香凝,“文革”初期仍健在,于一九七二年去世。何香凝女士是廖仲愷的夫人,她在齊白石之后擔任中國美協(xié)主席,象征意義顯然更大于實際意義,何況,“文革”風暴來臨時,身為美協(xié)主席的何香凝是被保護的著名人士,所以未被推到前臺。蔡若虹、華君武則不同,兩位均來自延安魯藝,是周揚在美術界最器重的人士,他們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擔任中國美協(xié)的領導職務,并主持日常工作,在批判周揚“文藝黑線”的高潮中,從他倆入手來“清算”美術界,絲毫不讓人感到奇怪。
一九六七年,新年伊始,蔡若虹和華君武兩人被公開點名批判。一月十一日,《人民日報》在第六版以整版篇幅,推出題為“粉碎蔡若虹、華君武在美術界的資產(chǎn)階級專政”的批判專頁。
這一版面由“編者按”和三篇文章組成。文章依次為:一、《為復辟資本主義效勞的美術綱領》(作者:朝輝);二、《華君武是炮制反黨黑畫的老手》(作者:紅雨);三、《蔡若虹是美術界反黨的罪魁禍首》(作者:辛兵)。除此之外,還在左下角配發(fā)了一幅宣傳畫。宣傳畫無題目、無標題。一位戴著袖章的造反派雄赳赳地手握巨大鋼筆,筆尖挑起三個被丑化的漫畫人物,吊帶上寫著“舊美協(xié)”三個字。
“編者按”寫道:
蔡若虹、華君武是周揚埋在美術界的兩顆定時炸彈。他們在美術界大搞資產(chǎn)階級專政,招降納叛,結(jié)黨營私,千方百計地反對毛主席的文藝路線,推行周揚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文藝黑線,煽動美術界的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向黨向社會主義猖狂進攻。在他們把持下的美術家協(xié)會,實際上已經(jīng)淪為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反革命團體。
……
砸爛美協(xié)這個“裴多菲俱樂部”,揪出美術界的反黨頭目蔡若虹、華君武,這是美術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
批判中諸多內(nèi)容不必再一一轉(zhuǎn)述,但有一點頗為有趣,對今天的人們來說也許不可思議,不妨略為提及。這就是對他們所謂“壓制和排斥工農(nóng)兵掌握美術武器”的批判。文章稱,蔡若虹和華君武只重視美術界的權威和專家,“一貫排斥工農(nóng)兵群眾,卻把資產(chǎn)階級的‘專家‘權威和牛鬼蛇神大批拉進協(xié)會”。文章列舉了一些有意思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全國美協(xié)一千一百多會員當中,工農(nóng)兵只有四十六人;一百一十二個理事中,工農(nóng)兵僅五人?!庇纱?,得出結(jié)論:“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中,美術界的印把子,實際上是掌握在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手中?!痹谔岢吞栒佟肮まr(nóng)兵”占領一切陣地的時候,美術界也應為“工農(nóng)兵”讓路,自然成了天經(jīng)地義之事。在后來的一些年里,戶縣農(nóng)民畫、陽泉工人畫等被推到美術前臺,畫家地位一落千丈,傳統(tǒng)中國畫受到前所未有的貶低。
相比蔡若虹而言,華君武受到的批判更為具體,署名“紅雨”的批判文章的標題中,即明確地出現(xiàn)了“黑畫”字樣。
對他的批判,從延安整風運動之前的諷刺漫畫入手,突出其“老手”的歷史淵源。另一批判重點則是其“文革”之前的作品。其中寫道:
一九六一年,華君武畫的《只顧掌舵,不顧看風》,配合國際上帝國主義和現(xiàn)代修正主義掀起的反華反共的浪潮,配合國內(nèi)牛鬼蛇神刮起的黑風,以航船為比喻,含沙射影地攻擊我們的偉大舵手毛主席,狂妄地要我們黨順著修正主義黑風使舵,改變前進的方向。他的另一棵大毒草《不對頭》,畫的是舞龍燈,但引龍人不領龍頭卻領龍尾,以此來罵我們黨的領導“瞎指揮”,把大方向都搞錯了。在《春蠶象贊》里,他又挖空心思地借“作繭自縛”的“春蠶”,來攻擊我們黨的領導。華君武生怕別人不懂,還配了一首黑詩,辱罵我們黨的領導是“有我發(fā)言,無你講話”的“孤家”寡人。他畫的《短笛無腔》《斷線風箏》《無效勞動》等,都是攻擊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大毒草。不僅如此,華君武還經(jīng)常以諷刺文藝創(chuàng)作中墨守陳規(guī),缺乏創(chuàng)造為名,而實際上是瘋狂地反對毛澤東思想。
在隨后出版的“文革”小報中,不少直接或間接地涉及到華君武及其漫畫作品。
一份由首都出版界革命造反總部編輯出版的《風雷》(1967年8月2日),八開四版,在第二版頭條發(fā)表了題為《華君武反革命罪行必須徹底清算!》的文章,作者署名“工代會人民美術出版社革命造反團紅旗戰(zhàn)斗隊”。文章還配發(fā)了一幅批判漫畫。
一份由江蘇省文藝界紅色造反司令部等三組織編印的《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實干家—華君武(文藝界三十年代黑線人物批判資料之七)》(1967年12月),十六開小冊子。文章篇幅更多,但仍延續(xù)著最初的批判基調(diào)。這一小冊子中,除文章外,還配發(fā)了多幅華君武本人的作品,以及丑化他的批判漫畫。
天津人民紙制品廠革命造反者聯(lián)合會與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革命造反委員會,聯(lián)合出版過一份《紅畫兵》,第七期“大批判刊頭漫畫專輯”(1967年9月)上,發(fā)表了一組約七十人的肖像漫畫,幾乎囊括了當時受到?jīng)_擊的各界領銜人物。美術界只選了兩位,一位是齊白石,另一位則是華君武,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
即便在批判他人的文章中,由于其特殊的美術界領導人的身份,華君武經(jīng)常被捆綁出現(xiàn)。譬如,在由上海美術界大批判資料編輯部出版的《打倒齊白石》專輯中,有一篇文章題為《舊美協(xié)黑幫是齊白石的孝子賢孫》,就是集中批判華君武等人與齊白石的關系,連華君武幫助齊白石安排畫室、臥室、會客室的設計方案,也成了一大罪狀。在這篇文章中還提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發(fā)生的一件往事:
經(jīng)濟困難時期,夏衍對華君武說:“文化界應想點點子到香港去搞些外匯?!饼R燕銘就出主意說:“可以搞一百部《金瓶梅》去銷?!比A君武等也出點子搞了一百部手拓《齊白石印譜》運到香港去推銷。
不限于文字上的批判。蔡若虹和華君武,他們還將如葉淺予、黃永玉、羅工柳等人一樣,一次又一次被帶到群眾大會上接受公開批斗。一份名曰《美術風雷》的小報刊發(fā)的“簡訊”,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
一九六七年五月,為了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二十五周年,北京的八十多個造反組織曾聯(lián)合主辦了《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革命畫展》,展覽于五月二十八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簡訊稱:“在開幕前夕,籌辦畫展的工農(nóng)兵和紅衛(wèi)兵近千人,在美術館前開了誓師大會。大會揪斗了美術界的黑頭目蔡若虹、華君武之流……”
在蔡若虹和華君武之外,所謂“之流”中,當然有許多我們熟悉的畫家,這里就不多說了。
漫畫重在諷刺與幽默,在政治氣氛緊張之際,哪里容得幽默,更別說一丁點兒的諷刺!與豐子愷、張樂平等漫畫家一樣,身居高位的華君武,厄運也就難以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