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瑯琊榜》是不夠的

祝伊湄

回顧2015年的國產(chǎn)電視劇，最火的大概莫過于《瑯琊榜》，吸睛又吸金。

這劇為什么這么火？我覺得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是帥哥養(yǎng)眼。從瑯琊榜首麒麟才子梅長蘇的扮演者新晉上海旅游大使胡歌，到爭奪皇位的靖王王凱、譽王黃維德都是顏值爆表，就連保鏢小飛流都帥到掉渣，人氣爆棚。然后是以細(xì)節(jié)取勝。就說禮儀這點，行禮時男左女右（男性作揖時左手在前，女性則是右手在前），而且吉拜如何，兇拜如何，分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終，紋絲不亂，也是難得。還有就是導(dǎo)演、編劇不忽悠觀眾的智商?，F(xiàn)在大多數(shù)國產(chǎn)劇智商都在80以下，目測這部劇智商應(yīng)該過百了?？傊蝗焊咧巧谈咔樯痰娜瞬┺?，再加上高顏值，想不好看都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增添了這部劇的吸引力，那就是劇設(shè)的大梁這個背景。南朝齊梁，是讓國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始終遮著面紗的時代。它沒有漢唐宋元明清那樣為人熟知，更不像三國那樣家喻戶曉，但是它因神秘而更具魅力。當(dāng)然，既稱“瑯琊榜”，還有神奇的瑯琊這個加分項。

要問瑯琊在哪里，它是我的家鄉(xiāng)?，樼?，古作瑯邪，亦作瑯玡，是山東省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古老地名，歷史上曾有瑯邪邑（縣）、瑯琊國、瑯琊郡、瑯琊道等，涵蓋今山東臨沂以及青島南部、諸城、日照一帶。臨沂市今有瑯琊王路，青島市黃島區(qū)今有瑯琊鎮(zhèn)?，樼鹞幕芍^輝煌燦爛，孕育了以瑯琊王氏、蘭陵蕭氏、瑯琊顏氏、瑯琊諸葛氏為代表的世家大族，瑯琊還是東晉司馬?；首妪埮d之地。春秋之前，瑯邪大部分地區(qū)屬于莒國。春秋時齊國置有瑯邪邑，在今山東省青島市瑯琊臺西北。秦時設(shè)瑯琊郡，轄今臨沂、諸城、日照一帶，宋以后改稱沂州，瑯琊就成了沂州的別名。

那么蘭陵和瑯琊是什么關(guān)系？蘭陵得名，跟楚國有關(guān)。戰(zhàn)國時，楚國勢力延伸到魯國的次室邑，并將其改名為蘭陵縣。蘭陵一度曾是瑯琊郡下屬的一個縣，即臨沂市蒼山縣（現(xiàn)在已經(jīng)正式恢復(fù)舊名蘭陵縣），蘭陵也曾設(shè)過郡，《太平寰宇記》載：晉惠帝元康元年（291）“分東海之蘭陵、氶、戚、合鄉(xiāng)、昌慮五縣置蘭陵郡，理氶城”。歷史上始有蘭陵郡，轄地即今棗莊滕州一帶，比瑯琊郡小得多。蘭陵設(shè)郡后不久，永嘉五年（311）就發(fā)生了“永嘉之亂”，導(dǎo)致北方內(nèi)遷少數(shù)民族“五胡亂華”。接著晉朝官民大量南逃遷徙，史稱“永嘉南渡”。當(dāng)時，淮陰令蕭整亦率蘭陵蕭氏族人離蘭陵故土南渡，在今常州武進(jìn)僑置蘭陵郡縣，稱“南蘭陵”。可知南北蘭陵，血脈相連。南遷的蘭陵蕭氏，在南方創(chuàng)建了輝煌燦爛的齊梁兩代文明。

《瑯琊榜》里面的梁帝，似乎是以梁武帝蕭衍為原型。但是真實的梁武帝絕不像劇中的梁帝那樣昏庸多疑，而是寬容大度，在多方面都有所建樹的一代明君。上海古籍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齊梁文化研究叢書》，其中《南蘭陵蕭氏家族文化史稿》一書，專門針對南蘭陵蕭氏皇族在文化方面的成就做了條分縷析的介紹。書中有兩節(jié)專門講到“齊梁文化的偉大代表梁武帝”，說梁武帝蕭衍能寬容對待齊皇族及舊臣，一改江左以來易代必定大肆殺戮的殘酷歷史，對蕭齊皇室及大臣采用寬容的策略。其中，最可稱道的是對蕭子恪、蕭子范兄弟的一番談話：“我欲與卿兄弟有言。夫天下之寶，本是公器，非可力得。茍無期運，雖有項籍之力，終亦敗亡?！撼?，人勸我相誅滅者，我答之猶如向孝武時事：彼若茍有天命，非我所能殺；若其無期運，何忽行此，政足示無度量。……卿是宗室，情義異它，方坦然相期，卿無復(fù)懷自外之意。小待，自當(dāng)知我寸心?！辈粌H如此，他還崇儒奉佛。為弘儒學(xué)，他曾下詔立國學(xué)，置五經(jīng)博士。他奉佛之虔誠更是盡人皆知，不但禮僧、建寺、講經(jīng)、斷肉、受戒，而且曾幾次舍身為寺奴，后由臣子們贖回，真是場面做足。梁武帝還愛好文藝，是齊梁時期的重要作家，著述宏富，具有相當(dāng)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據(jù)《梁書》卷三《武帝紀(jì)》記載，武帝“天情睿敏，下筆成章，千賦百詩，直疏便就，皆文質(zhì)彬彬，超邁古今。詔銘贊誄，箴頌箋奏，爰初在田。洎登寶歷，凡諸文集，又百二十卷”。其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樂府詩，尤以《江南弄》七首為最佳。

《瑯琊榜》里面的太子無能，但是歷史上梁武帝的太子蕭統(tǒng)，可是赫赫有名的昭明太子。歷史上的太子無數(shù)，若論知名度及對中國文化的貢獻(xiàn)，無人能出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右。他品德高尚，他的仁孝和寬容，堪稱儒家道德風(fēng)范的標(biāo)兵。他又是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的化身，是蕭氏家族的文化昆侖，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xiàn)無與倫比。一部《昭明文選》，是梁代文學(xué)輝煌的永恒豐碑，更對后世沾溉無窮，乃至研究《文選》成為一門專門的學(xué)問，稱為“選學(xué)”。

但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昭明太子湯姆蘇，也會有白璧之瑕，據(jù)《南史》記載：

初丁貴嬪薨，太子遣人求得善墓地，將斬草。有賣地者因閹人俞三副求市，若得三百萬許以百萬與之，三副密啟武帝，言太子所得地不如今所得地于帝吉。帝末年多忌，便命市之。葬畢，有道士善圖墓，云：“地不利長子，若厭伏，或可申延?！蹦藶橄烓Z及諸物埋墓側(cè)長子位。有宮監(jiān)鮑邈之、魏雅者二人初并為太子所愛，邈之晚見疏于雅，密啟武帝云：“雅為太子厭禱?！钡勖芮矙z掘，果得鵝等物，大驚，將窮其事，徐勉固諫得止，于是唯誅道士。由是太子迄終以此慚慨，故其嗣不立。

事情是說，昭明太子的生母丁貴嬪薨逝，太子本來已經(jīng)買好了墓地，但是太監(jiān)俞三副為了拿一百萬的回扣，建議武帝買另一塊地，理由是這塊地從風(fēng)水上對武帝更有利，武帝當(dāng)然聽信了。然而就有高人道士又指出，此地不利于太子。怎么破？當(dāng)然是萬能法寶厭勝之術(shù)。太子聽從了建議，用蠟鵝等物埋于墓側(cè)長子位以厭之。此事后來又被愛過但沒有永遠(yuǎn)，因此由愛而生恨的鮑邈之向武帝告了密。武帝掘地得鵝，又驚又怒。結(jié)果，道士被殺，太子終身為此事慚愧，而且太子死后，還連累他的兒子無緣皇位（本來太子死后，應(yīng)立嫡孫）。后來武帝另立蕭綱為太子，但是他另外幾個兒子也覬覦皇位，蕭統(tǒng)子蕭譽、蕭詧也對不立嫡孫非常不滿。后來國生叛亂，骨肉相殘，不久梁朝就滅亡了，追究起來，與此事也不無關(guān)系。古有二桃殺三士，想不到這一個蠟鵝事件，卻成了一個王朝覆亡的導(dǎo)火索。

覬覦皇位的湘東王蕭繹，是蕭氏皇族的一個異數(shù)。他就是后來的梁元帝，也是個文藝天才，文學(xué)、繪畫、書法、占卜，樣樣皆能?！赌鲜贰肪戆恕读罕炯o(jì)下》說他：“帝聰悟俊朗，天才英發(fā)，出言為論，音響若鐘。年五六歲，武帝嘗問所讀書，對曰：‘能誦《曲禮》。武帝使誦之，即誦上篇，左右莫不驚嘆?！笔捓[既是早慧的神童，又極其用功。他博極群書，諸藝皆精，都是他自幼好學(xué)的結(jié)果。其《金樓子·自序篇》記載：“吾小時夏日夕中下絳紗蚊绹，中有銀甌一枚，貯山陰甜酒臥讀，有時至?xí)?，率以為常?！嗄晔?，苦眼疾沉痼，比來轉(zhuǎn)暗，不復(fù)能自讀書。三十六年來恒令左右唱之。”《南史》卷八《梁本紀(jì)下》也說他：“性愛書籍，既患目，多不自執(zhí)卷，置讀書左右，番次上直，晝夜為常，略無休已，雖睡，卷猶不釋。五人各伺一更，恒致達(dá)曉?！笨梢娖渥x書之用功。

蕭繹刻苦用功，成績也斐然。《南史》載其著述，計《孝德傳》三十卷、《忠臣傳》三十卷、《丹陽尹傳》十卷、《漢書注》一百一十五卷、《周易講疏》十卷等十九種?！读簳肪砦濉对奂o(jì)》與《南史》略同，多出《江州記》一卷?！督饦亲印肪砦濉吨鴷纷允鏊鴷?7種，667卷。這樣的成績，放在今天隨便評個教授、博導(dǎo)那都不是事。這還不算，蕭繹還精于繪畫、書法。他曾呈畫給武帝，武帝大加贊賞，于是作《謝上畫蒙敕褒賞啟》說：“臣薄領(lǐng)余暇，竊愛丹青?！薄赌鲜贰愤€記載蕭繹為荊州刺史時，曾畫孔子像，作贊并書，時人謂之“三絕”。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好學(xué)的文藝天才，卻是一個心性殘忍、品行惡劣之人。關(guān)于蕭繹的性格與劣跡，歷史學(xué)家的論說頗值得傾聽。據(jù)《南史》記載，說他：“性好矯飾，多猜忌，于名無所假人。微有勝己者，必加毀害。帝姑義興昭長公主子王銓兄弟八九人有盛名，帝妒害其美，遂改寵姬王氏兄王珩名琳以同其父名。忌劉之遴學(xué)，使人鴆之。如此者甚眾，雖骨肉亦遍被其禍?！^國變，以為身幸。不急莽卓之誅，先行昆弟之戮。又沉猜忍酷，多行無禮，騁智辯以飾非，肆忿戾以害物，爪牙重將，心膂謀臣，或顧眄以就拘囚，或一言而反菹醢，朝之君子，相顧懔然?！焙罹爸畞y，武帝被困臺城，他擁兵自重，卻不勤王，致使臺城被攻破，武帝餓死。蕭綱即位后，他奉詔平亂，但是不對侯景動手，卻開始骨肉相殘，借口蕭譽（昭明太子蕭統(tǒng)子）不肯出兵而討伐他，蕭譽被殺后，蕭統(tǒng)的另一個兒子蕭詧被迫投靠西魏，使骨肉為寇仇，皆是蕭繹之禍。因此王夫之罵他“逆臣叛子安忍無親”。他想借侯景之手除去父兄，然后又對可能與他爭皇位的兄弟和侄子動手。

蕭繹終于坐上皇位，承圣三年九月，西魏大舉侵梁。十一月，江陵城陷，蕭繹集古今圖書名畫法帖十余萬卷而焚之，嘆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奔热徊荒転槲宜?，則寧愿毀去。齊梁二代及前朝藏書，絕世之寶頃刻化為灰燼。蕭繹的喪心病狂，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大浩劫！其罪孽之深重，罄竹難書。

蕭氏皇族中還有一個另類，就是梁武帝蕭衍的二子蕭綜。他身世之可憐，比《瑯琊榜》中的譽王還要過之。其生母吳淑媛本是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妃子，齊亡后，被梁武帝納入后宮，七個月即生下蕭綜。當(dāng)時宮中就多懷疑他的出身。后來吳淑媛寵衰怨望，便陳疑似之說，即含糊其辭地告訴蕭綜他的父親究竟是誰。蕭綜為了破解這個謎，相信民間滴血認(rèn)親的方法，竟私挖東昏侯墓，出骨，瀝臂血試之，以為有驗，證明東昏侯是自己的生父，從此常懷異心。而北人魏收寫的《魏書》則明確說蕭綜是齊東昏侯蕭寶卷的遺腹子?！段簳返恼f法應(yīng)該是可信的。天監(jiān)四年（505），蕭綜出為南兗州刺史，聽聞齊建安王蕭寶夤在魏，便派人與之聯(lián)絡(luò)，認(rèn)為叔父，承諾歸魏。時值梁朝北伐，天監(jiān)六年（507），梁武帝命蕭綜都督眾軍鎮(zhèn)守彭城，與魏將元延明相持。后武帝命蕭綜退軍。綜擔(dān)心南歸后不能再與蕭寶夤相見，竟帶著數(shù)騎連夜投降北魏，蕭綜的叛敵之罪倒是跟《瑯琊榜》中祁王被誣蔑的罪名相同，但是可想而知，祁王的原型絕非蕭綜。大通二年（528），蕭寶夤在魏據(jù)長安反，蕭綜從洛陽北遁，想投奔寶夤，為魏人所殺，結(jié)束了他四十九年的生命。

蕭綜的一生是個悲劇，悲劇的根源就是他的身世。他相信生父是東昏侯，而與梁朝離心離德，自認(rèn)不得志。這樣的身世和心理，是他創(chuàng)作的起點。他有才學(xué)，善屬文，留下的兩首詩是最好的證明。《梁書》本傳說：“綜既不得志，嘗作《聽鐘鳴》《悲落葉》辭，以申其志?！?/p>

其《悲落葉》云：

悲落葉，連翩下重疊。落且飛，從橫去不歸。

悲落葉，落葉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悲落葉，落葉何時還？夙昔共根本，無復(fù)一相關(guān)。

以落葉象征悲涼的人生和飄零的身世，落葉聯(lián)翩而下，積聚重疊，飄飛縱橫，一去不歸?？粗淙~，就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他的身世如葉，零落是命定的。悲落葉，是悲人生零落的無奈與必然。此詩寫出了他身世飄零的幻滅感，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吟，痛苦得難以化解，也引發(fā)讀者人生無法把握，以及必定走向毀滅的驚悚和悲傷，因此能打動人心，引起共鳴。在齊梁文學(xué)一派鏤金錯采的綺麗香艷中，這種詩令人耳目一新。平心而論，齊梁文人之詩，很少能超越蕭綜的《悲落葉》。就連明末著名詩人屈大均為人傳誦的兩首《夢江南》也是脫胎于此：

悲落葉，落葉落當(dāng)春。歲歲葉飛還有葉，年年人去更無人，紅帶淚痕新。

悲落葉，落葉絕歸期?？v使歸來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流水遲。

首章“落當(dāng)春”三字怨極。葉當(dāng)秋始落，此在春日生發(fā)之時而落，故更覺可悲。明亡于三月，南明紹武政權(quán)亦亡于正月，皆當(dāng)春令，故詞中以當(dāng)春落葉設(shè)喻。第二章說即使來春花重發(fā)，但是“新枝不是舊時枝”，表示自己不愿依附清朝。一個是家國之悲，一個是身世之感。但同樣是凋殘零落，無可挽回，以“悲落葉”反復(fù)詠嘆，一個說“落葉何時還”，一個說“落葉絕歸期”，可見是同一機(jī)杼。

齊梁，這兩個朝代關(guān)系密切，齊高帝蕭道成和梁武帝蕭衍的父親蕭順之是同一個高祖父（蕭整）的堂兄弟。這一段歷史波譎云詭，為了爭奪權(quán)力，即使是皇族骨肉之間也充滿著血腥和殺戮，是真正的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從480年蕭道成建齊到558年陳霸先以陳代梁，短短78年，王座上換了14個人。這78年除了奪權(quán)和殺戮，他們還創(chuàng)造了精致燦爛的文化。這也是北方士族南遷與南方文化融合而激發(fā)出的新的輝煌。真實，往往比虛構(gòu)還要精彩。一句話，想進(jìn)一步了解齊梁文化，光看《瑯琊榜》是不夠的，還要讀《南蘭陵蕭氏家族文化史稿》。

（作者系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