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傍晚,窗外陰沉沉的,快要下雪了。
我翻翻日歷——臘月二十三。我的心開始難過起來。
臘月二十三,在鄉(xiāng)下,便是小年了。奶奶總是開始忙前忙后地準備著各種過年的食物,笤帚綁在長竹竿上掃掉屋頂?shù)闹┲刖W(wǎng)和沉淀了一年的灰塵。還有,她會在灶間里神像前點起香燭,虔誠地放上供品。“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奶奶說要讓灶王爺多吃蜜糖,他去到天上就會只向天帝說好聽的話。
每年我都會在奶奶轉(zhuǎn)身之后,偷偷地拈一塊沾滿芝麻的糖瓜迅速地塞進自己的嘴巴里。
臘月二十三,一家人是要團圓在一起的,讓灶王爺點清家里的人數(shù)。而今年,我再也見不到奶奶了。
我是跟著鄉(xiāng)下的奶奶長大的,直到七歲那年,我的爸爸媽媽把我接到城里來上學。那年的夏天,蟬聲叫得好密啊,密得像織了一張網(wǎng),而我臉上的淚水也織了一張網(wǎng),我不肯離開奶奶,我拉著奶奶的衣角,拼命地躲開媽媽伸過來的手。奶奶卻生氣起來,“必須去好好上學!”奶奶從未這么兇過,但我卻分明看到她的眼里含滿了淚花。
雖然我離開了奶奶,但每年的寒假,我是一定要回去看奶奶的,吃她準備的好吃的。奶奶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但今年,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奶奶了,不久前,我和爸爸媽媽匆匆地趕回老家,參加了奶奶的葬禮。
據(jù)說,奶奶在灶間忙碌,剛在鍋里打下一個雞蛋,便突然倒下去了。我哭了很久。我的奶奶,她離開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她沒有留給她最愛的孫女一句話。
我的淚水滑了下來。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城市的高樓一座一座灰蒙蒙地聳立著。
家里靜悄悄的,爸爸媽媽還在加班。我走出了門,按下了電梯的按鈕。外面很冷,風像小針一樣扎著我的臉,我緊緊羽絨服的帽子。街上的行人很少,人們都行色匆匆地趕回家。
我走到街角的一家糖果店外,透過櫥窗向里面張望。這家店很大的玻璃窗上還貼著圣誕老人的頭像。那個雪白胡子紅帽子紅鼻子的外國老頭兒,同學們都愛極了他,可我卻對他沒有一點好感。見到他,我總是會莫名地想起奶奶的老屋墻壁上貼的那些畫像。
幾片雪花貼著我的鼻尖落下去,一陣涼沁沁。長在那里的那些小雀斑也似乎有些歡喜,我能感覺到它們都在跳動呢!我站在商店的大玻璃櫥窗前,出神地想。
那玻璃可真亮啊,像面鏡子。
“就是她!鼻頭長著六粒雀斑的小姑娘!”
“一,二,三……有六粒,對!對!”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身后竊竊私語。我瞪著眼前的玻璃櫥窗,不用回頭,我就發(fā)現(xiàn),在我身后的那棵大樹后面,有兩個奇怪的人,正在鬼鬼祟祟地盯著我看。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猛地回過頭來,那兩個人似乎被嚇了一跳,迅速地向大樹后面躲過去。
“出來吧!我早看見你們了!”我一向是個膽大的女孩子。我厲聲喝道:“你們想干什么?”
那兩個人磨磨蹭蹭地從樹后面走了出來,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都長得眉目端正,看上去不像是壞人的模樣。那男的白白胖胖的,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模樣。女的戴著金耳環(huán),嘴唇上似乎還搽了口紅。女的手里提著一個皮箱,他們似乎是從遠方來的,臉上還有旅途的疲憊。
我打量了這兩個人一番,突然大笑起來。他們的穿著可真是滑稽呀!那男的穿馬褂長袍,頭上戴著頂瓜皮小帽,女的穿著件臃腫的對襟棉襖和一條奇怪的裙子,活像畫片上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和地主婆。
我指著他們的衣服笑得肚皮都疼。兩個人對望了一會兒,臉紅起來,你拉拉我,我拉拉你,局促不安。
“我都說了,這件衣服過時了嘛!”那女人數(shù)落著那男人。
“噢,噢,我也從未進過城啦,哪知道這會兒城里流行什么?”那男人嘟囔著,“那我們快來換一套!”
“還帶了不少行頭呢!”我心想著,打量著他們的小皮箱,它那么小,剛剛能盛得下幾本書的模樣。
但那兩個人根本沒有打開皮箱,他們就在我眼前那么輕輕地轉(zhuǎn)了個圈。男的便換了一身黑色的西裝,頭戴禮帽,女的身上變成了一件絳紅色的棉旗袍,還有一雙黑亮的高跟鞋。
只那么輕輕地一轉(zhuǎn)!我睜大了眼睛,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那兩個人卻有些得意起來,他們笑瞇瞇地看著我,“這次怎么樣啊?”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媽媽……總是穿一件米色的羊毛大衣!”
“這樣??!”那女人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提高了嗓門,快活地說:“看我的!”
她輕輕地跺了跺高跟鞋,又是一個輕輕轉(zhuǎn)身,她身上的棉旗袍不見了,換上了一件米色和咖啡色格子的長大衣,風姿綽約地在我面前擺了個造型。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我根本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
“你、你們,你們是魔術(shù)師吧?”我瞠目結(jié)舌又佩服之至。
“哈哈!”兩個人大笑起來,“在我們面前,魔術(shù)師算得了什么!”
這時,那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是石榴沒錯吧!”
“我是石榴啊,徐石榴!”我點點頭,“可我不認識你們?。 ?/p>
“我們可認識你!”兩個人又是異口同聲?!澳慵业乃腥宋叶颊J識!”那男人瞇著眼睛笑起來的模樣,還真像一個和氣可親的親戚。
“可算找到你啦!”那女人撫著胸口說,“那我們快點吧,不然就趕不上最后一班云車了!”
“你們究竟是誰?”我好奇地問,“找我有什么事?”
“我姓蘇,這是我太太。我們是來做信使的。”那男人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西裝的口袋里掏呀掏。
很快,他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我。
我接了過來,是一張紅色的小紙片,我認得這種紙,小時候在奶奶的小院里,我倆經(jīng)常依偎在窗戶下,用這種紙一起剪窗花。
但這紙片折疊得整整齊齊,像是一張賀卡或者請柬。我打開了它。就在那一刻,我身邊的場景突然變了。我身邊多出了許多人,我被擁進了一個破舊的院子,低矮的茅屋,壁墻都是土坯的。很多人笑瞇瞇地等待著什么。
“苜蓿來了!”一個聲音在人群中傳來。
苜蓿是我奶奶的名字呀!
只見一個濃眉大眼、頭上扎著兩條油亮大辮子的姐姐胳膊里挎了一個小包袱,風風火火地跨進了院門。我注意到,她的辮梢上有兩朵紅色的小花兒。
她徑直走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哥哥面前,那個哥哥正紅著臉,低著頭,腳在地上不停地踢來踢去。
“苜蓿嫁給松子,真是可惜呢!你看他這個孤兒,真是家徒四壁?。 蔽衣犚娙藗冊诟`竊私語。
我恍惚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原來我來到了爺爺和奶奶的婚禮呀!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婚禮啦,沒有喜糖,沒有喜酒,只有奶奶辮梢的小紅花。
我的奶奶,她年輕的時候是多么美麗迷人呀!
這時,只見她從小包袱里取出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走到屋內(nèi)那個磚砌的灶臺前,將那張奇怪的畫像貼到了墻壁上。
“以后,我就是這里的女主人啦!”她笑起來,聲音那么爽朗。
我正要走上前去看一看,她貼了什么上去?!鞍ρ剑″e了!錯了!”突然不知道哪兒傳來了一個著急的聲音,我轉(zhuǎn)過頭,還是那個街角的櫥窗,笑瞇瞇的圣誕老人,眼前站著的,是蘇先生和蘇太太。
“是我奶奶,是我奶奶!苜蓿是我奶奶!”我激動地跳著腳,“我看到她結(jié)婚時的模樣了!”
真是神奇,這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你可真行!”蘇太太用手指點著蘇先生的頭,“那可是六十年前的一頁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蘇先生白白胖胖的臉紅得像只蘋果,“快看這個吧!”
說著,他又塞給我一張粉紅色的紙片。我猶疑著打開了它。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一陣熟悉的花香飄來,是泡桐花的香味!這是一個多么熟悉的院子,屋子雖然老舊了,墻壁都是用土坯做的,但收拾得干干凈凈,修繕得整整齊齊。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了過來。
“乖石榴,不要哭嘍,奶奶抱你去看花!”
是奶奶!她抱了一個好丑的小嬰兒從屋里走了出來。我認真地看了看那個孩子。“她可真丑!”我大聲說。
但奶奶似乎沒有聽到,她從我身邊徑直走了過去,根本沒有看到我。我多想也抱一抱那個還是小嬰兒的自己,多想再跟奶奶說句話,但我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氣泡,我剛伸出手,氣泡便破了。
我重新回到了城市街角的櫥窗外,眼前是笑瞇瞇的蘇先生和蘇太太。
“我要看我的奶奶,無論如何!”我拉住蘇先生的手央求道,“請再讓我看一次吧,我想要看到我錯過的奶奶生活中的那些事情!”
蘇先生搖搖頭,“天機不可泄漏……”
我快要哭了。蘇太太推推蘇先生,“什么天機嘛,不過是一些舊時間罷了!快給石榴再看一些,你沒看見小姑娘要哭了嗎?”
“那……好吧!”蘇先生不情愿地點點頭。
在蘇先生遞給我的一張張紙片中,我像看電影一樣,不斷地看到奶奶,她從青年到中年,她生下了我的爸爸,然后爺爺因病去世了,她一個人帶著我的爸爸,辛苦地勞作,終于爸爸考上了大學,他結(jié)婚了,他又將我送到了奶奶身邊。奶奶變成了一個身體佝僂的老太太,但她仍舊是那么開朗,愛唱歌,愛笑。
我多想再投進奶奶溫暖的懷抱,讓她粗糙的手撫摸我的頭和臉蛋。但是,這一切,都好像在夢中一般,那么近,又那么遠。
在不斷變幻的光陰里,我迷茫著。
“哎呀!怎么辦!我好像把那頁記錄弄丟了!”蘇先生焦急的聲音又將我拉了回來。只見他正在翻著自己的各個口袋,小皮箱也打開了,里面也盛滿了各種式樣的紙片。
他的頭上開始大顆大顆地滴下汗來。
天色已經(jīng)漸漸地暗了下來,周圍被一陣白茫茫的霧氣籠罩著。
“你可真是粗心!”蘇太太責怪著,“那可是苜蓿最后的心愿呀!苜蓿陪伴了我們這么多年,她是個善良的老太太啊,我們不能就這么放棄了!這樣對不起苜蓿!”
他們居然直接稱呼我奶奶的名字,真是沒有禮貌,我有些生氣,白了蘇太太一眼。
“怎么辦?還有半個時辰,最后一班云車就出發(fā)了!”蘇先生抬頭望了望空中。
我也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那里倒是有大片大片灰色的云層,哪有什么車呢?
“我想起來了,一定是落在秦兄弟的千里馬上了!”蘇先生猛地一拍腦門,肯定地說。
“可是,秦兄弟把我們送到這里就回去了?。∷鸟R可是乘風而行的,肯定早就回到苜蓿的小屋啦!一千多里路呢,我們哪還有時間趕得回去?”蘇太太一口氣地說,“趕不上最后一班云車,我們開會遲到了,會被責罰的!而且,我們不是預備這次回去后,就不再回來了嘛!”
兩個人急得團團轉(zhuǎn)。
我突然有種預感,他們要找的東西,一定與我有關(guān),一定與奶奶臨終的那一刻有關(guān)。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我也急得團團轉(zhuǎn)。我很想知道,沒有人陪伴,奶奶在人世最后的時間,究竟是怎么度過的。
這時,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什么。
“我這里有手機,可以打我老家屋里的電話,問一問秦……”我試探著說。
“噢!對!現(xiàn)在的信息技術(shù)可發(fā)達啦!我們落后,不中用啦!”蘇先生興奮地跳了起來,“快打電話!”
奶奶的小屋里是有電話的。這個電話號碼,我早就深深地記在腦中了,因為以前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會給奶奶打電話的。
我掏出自己的小手機,撥了那個電話號碼。
“嘟——嘟——”手機里傳來待機的聲音,“快接電話!那個秦兄弟快接電話!”
我在心里吶喊著,我竟然忘記了質(zhì)疑,怎么會有一個“秦兄弟”在我去世的奶奶的屋子里。
“喂——”電話真的接通了!我耳邊傳來了一聲低沉陌生的聲音。
“你是——”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時,蘇先生一把奪過了我的手機,對著手機大喊:“是秦兄弟吧?哈!果然是你!我跟你說啊,我有一頁重要的記錄好像落在你的馬鞍上啦!你快點查看一下!”
那邊的線路里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似乎那個秦兄弟離開了電話機旁。
我緊張得要命,使勁地搓著衣角。
一會兒,那邊又傳來了那個低沉的聲音:“老蘇,你可真是粗心,果然有張紙片丟在我的馬鞍上!”
“太好了!那,能不能麻煩你送來給我們呢!”蘇先生高興地問。
“這——”那邊的秦兄弟沉吟著,似乎有些為難,我急得快要哭了。
“老蘇,我可不想再擅離職守了,這樣吧,不過是段記錄嘛,我在這里讀給你聽好啦!”
“好吧!”蘇先生咕噥著,將手機遞給了我,“石榴,你聽好了!”
“十月初三,”那邊念道,“苜蓿在做飯的時候,突然心臟病發(fā)作,她緊緊地捂住胸口,她心里在默喊著,‘石榴!石榴!奶奶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長成出息的大姑娘!不要總想著奶奶,不要難過!’……”
我的淚水噴涌而出,這次我雖然沒有像剛才一樣親眼看到奶奶,但奶奶仿佛真的在我面前,在對我說話,我使勁地點著頭,“奶奶,我會聽話的!”
我哽咽著。
那邊的線路斷了。
“就是這樣!”蘇太太走上來,摟住我的肩膀,替我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我們記錄下了你奶奶最后的心愿,并且,終于傳遞給了你!”
“你要好好的!我們這次回去,就不再回來啦!苜蓿不在了,家里也空了,我們再留下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但秦兄弟說過,他會永遠留在老房子里,守在那里?!?/p>
我用力地點點頭。
“奶奶臨終前,沒有一個人在身邊,你們是怎么知道的?”我剛想要問,但暮色突然涌了上來,大片大片灰色的云朵,雪花大起來,像漫天落下的鴿子一般。
“好想再吃一塊芝麻糖瓜啊!”迷蒙中,我聽到一個聲音嘟噥了一句,那是蘇先生的聲音。
我的眼前模糊了。我揉揉眼睛,再看清眼前的世界時,蘇先生和蘇太太已經(jīng)不見了。“喂!”我叫喊了一聲,環(huán)視四周,周圍沒有人,只有雪花無聲地落著。
我的心里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是你們!”我突然明白了。我大聲地喊:“灶王爺、灶王娘娘!是你們吧?”
回答我的,卻是城市某處傳來的幾聲清脆的鞭炮聲。
“咚!咚!”
低頭看見手里的手機,我又想起了那個有匹順風馬的“秦兄弟”,我想起奶奶以前在門上貼的門神,畫像上的那個人高大魁梧,身穿盔甲,威風凜凜。手里拿著閃亮的兵器。我曾經(jīng)覺得那樣子很嚇人,奶奶卻告訴我,他的名字叫“秦瓊”,是個了不起的大將軍,可以保護家里的每個人。
“秦兄弟”一定就是他吧!
我撥了電話,“嘟——嘟——”
接線聲空蕩蕩地響了很久,沒有人來接聽。但我知道,在那間老磚房的門上,有個“秦兄弟”會永遠守護在那里,不怕刮風下雨,不怕寂寞孤獨,他都忠于職守。
那張漸漸褪色的畫紙門神,他會永遠守護我們的老房子,就像房子的主人從未離開。
我的心頓時安寧起來。
只是我沒來得及對蘇先生和蘇太太說,如果他們在天上見到我的奶奶——徐苜蓿,請他們告訴她,我會永遠想念她,無論她在哪兒。
遠遠的,鞭炮聲又響了起來,雪花也紛紛揚揚。
新年來了!
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