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經(jīng)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反思

【摘要】吳經(jīng)熊以中國文化復興為己任，以平等的文化交流心態(tài)，積極向西方解釋宣傳中國文化。他的文化傳播實踐注重中西文明的互證互釋，以同中有異的折中姿態(tài)，讓讀者在共性中體悟“個性”，在熟悉的文化背景中，擴大視域，接納“異己”，最終實現(xiàn)中西方的平等交流與合作。反思吳經(jīng)熊的文化外宣經(jīng)歷，我們可以有兩點收獲：第一，文化外宣的行為主體最好是有留學背景的中國知識分子；第二，翻譯，作為一種文化外宣實踐形式，目前仍應以歸化為主。

【關鍵詞】吳經(jīng)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平等；中西互釋

【作者單位】趙穎，河南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

吳經(jīng)熊（1899—1986）以平等的文化交流心態(tài)、中西互釋的形式，積極對外傳播中華文化，有利于中華文化“走出去”。他幼年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熟讀《論語》《孟子》等儒家讀物；也接觸西學，九歲開始學習英語，中英文精通程度相當。1917年，吳經(jīng)熊在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yè)，1920年進入美國密西根大學學習法律，獲法學博士學位，后獲資助游學歐洲多國進一步研讀法律，成為世界知名法學家。他崇尚自然法，致力于溝通與調和中西法律移植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文化沖突。同時，作為一名杰出的翻譯家和中華文化外宣的踐行者，他采用多種方式推動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主辦英文期刊《天下》，對外介紹中國古代、現(xiàn)代的文化藝術成就；積極把我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道德經(jīng)》譯成英文；采用比較文學的方法用英文撰寫《唐詩四季》（1938—1939）、《詩經(jīng)隨感》等文章，介紹中國古詩的主要成就；使用中西互證的方式以現(xiàn)代西方理論解讀孔子，以中國傳統(tǒng)道家觀點解讀莎士比亞等。吳經(jīng)熊的中華文化對外傳播具有鮮明的自主性和目的性，但是，由于其法學家的主要身份背景，國內對他法學家以外的身份特征研究較少，現(xiàn)有研究多是在探究民國期刊《天下》時，將其作為研究對象之一，缺乏系統(tǒng)全面的深入探討?；诖?，本文試圖分析總結吳經(jīng)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特點，以期為當下中華文化走出去提供一定的借鑒與參考，不當之處，望方家正之。

一、平等的文化交流心態(tài)

盡管吳經(jīng)熊的中華文化外宣實踐，發(fā)生在西學東漸為時代主旋律的背景之下，他的文化交流心態(tài)卻是中正平和的。他認為，要“溝通東西，我們的靈感，我們的境界，必須要超乎中西之上，才可以綜合東西”[1]。換言之，文化的溝通與交流絕不能固守一隅，偏執(zhí)地認為己不如人或人不如己，而應該秉持一種平和的態(tài)度。而我們要想吸收西方文化，或是發(fā)揚、復興中國文化，都必須要徹底了解自己的文化。只有對自己的文化有了透徹的了解，我們才能更好地吸收其他文化，更好地發(fā)揚我們自己的文化，對全世界文明做出貢獻。

吳經(jīng)熊秉持平等的文化交流意識，也認同中西文化的同源性。他認為，“國界雖然不一，膚色也有不同，人性卻是一個。種族的不同只有皮膚深淺的區(qū)別，但人類的統(tǒng)一卻端在于眾人之心的深處?！盵2]因此，當深入了解一個民族的靈魂時，你便能夠觸摸到人類的集體無意識。這種中正和平的文化交流觀念以及對文化深層次統(tǒng)一的認識，促使吳經(jīng)熊積極向西方解釋中國文化，希望通過文化層面的平等交流，化解不同民族間的矛盾，最終因相互理解而達至世界和平。

二、心懷天下的外宣意識

吳經(jīng)熊心懷天下，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積極對外宣傳中國文學文化。雖然應蔣介石的要求，吳經(jīng)熊持俸翻譯了《新經(jīng)全集》，但他文化交流的重點依然是向西方解釋中國文化，是為了自己祖國的強大。1921年，在巴黎大學學習期間，他曾給他的忘年交霍姆斯法官寫信，談及自己會努力學習，深刻地觀察與思考，因為“作為一名中國人，我有一個祖國要拯救，我有一群人民要啟蒙，我有一個種族要高舉，我有一個文明要現(xiàn)代化。”[2]需要注意的是，吳經(jīng)熊積極學習西方，努力實現(xiàn)中國文明的現(xiàn)代化，是想通過中西文化的融合和匯通，實現(xiàn)中華文明的復興。1924年，從美國啟程回國前，他曾致信霍爾姆斯，在信中寫道，“中國正處于一場大革命的前夕。這不是一場政治革命，而是一場知識和思想革命，一次文藝復興！20世紀將目睹世界最古老國家的再生，一個中西聯(lián)姻的嬰兒的誕生，我想在這場光榮的運動中發(fā)揮自己的作用。”[3]對于復興的意義，吳經(jīng)熊始終不認為中華文化已經(jīng)病入膏肓，需要完全依賴西方文明來拯救。相反，在他看來，我們的文化是蓬勃有生氣的，我們應該當仁不讓地承認自己民族的優(yōu)點，同時也應以一種不帶成見的態(tài)度去認識、欣賞別國的長處，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xiàn)中國的復興。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吳經(jīng)熊積極努力創(chuàng)辦英文期刊《天下》，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化。

吳經(jīng)熊創(chuàng)辦《天下》，正是想利用報紙這一大眾媒介去影響更多的受眾。《天下》1935年8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每月15日出刊，6、7兩月休息，1941年9月在香港停刊，共出版了11卷56期。《天下》的發(fā)行由上海別發(fā)銀行負責，除在中國大陸、香港地區(qū)外，在英、美、日、德等國家都設有發(fā)行點，確保了雜志“聲音”傳播的國際性，也是現(xiàn)代中國不可多得的對外傳播窗口?？锏亩ㄎ环浅Ｃ鞔_，孫科在發(fā)刊詞中明確表態(tài)，《天下》的“重心更多地放在向西方介紹中國上，而不是向中國引進西方文化上”?！短煜隆返淖谥际恰翱d一切有利于中西文化理解的有價值之文章與評論”?！短煜隆饭灿兴膫€固定欄目，分別為“編輯的話”“文章”“翻譯”和“書評”。其中，“編輯的話”是刊物唯一與現(xiàn)實和時事相關聯(lián)的欄目，會對國內外發(fā)生的重大時事和文化事件發(fā)表言論。“文章”欄一般登載3—5篇評述性的文章，內容涉及中西文化、藝術、建筑，政治和思想等方面?！胺g”欄全部為中譯外文章，力求“將重要的中國文學作品，無論古今與體裁，包括詩歌、散文、小說、軼事，翻譯成英文”?！皶u”欄目以介紹評點新近出版的人文社科著作為主，是對當時國內外最新學術思想成果的集中介紹和展示。從雜志欄目可以看出，作為主編的吳經(jīng)熊對雜志有著清晰的定位，希望通過報紙這種新的文化傳播媒介，向西方世界解釋中國文化，展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相似性，以促進西方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國，了解中國文化。

三、“通而不同”的外宣實踐

1.中西互釋式的文化傳播

吳經(jīng)熊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以東西方文明互釋為路徑，突出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通而不同”，有利于中華文化的海外接受。吳經(jīng)熊曾在《天下》發(fā)表《真孔子》一文，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說為參照，分析孔子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性格特征，恢復儒家圣人“正常人”的“真實面目”。他還曾在《天下》連載對唐詩總覽式的介紹作品《唐詩四季》，一改初唐、盛唐、晚唐的歷史劃分，以普適性的四季來為唐詩分期，把不同的詩人根據(jù)性情特點歸入四季，更穿梭于中西兩種文化之間提取相同經(jīng)驗，訴說中西詩歌的相通性。文中，他大量引用華茲華斯、濟慈、雪萊、莎士比亞和惠特曼等詩人的作品，將東西方文學放至同一層面相互比對、印證。這種論述方式跳出具體的語言形式差異和歷史背景障礙，通過對詩歌精神的普適性分析介紹，讓西方讀者在無障礙的閱讀中理解和接受中國文化。

1939年，吳經(jīng)熊在《天下》上連載《道德經(jīng)》譯文，這也是一本“東西方文明互釋的譯本”[4]。在保證譯文與原文均短小精悍的基礎上，他通過大量注釋來解釋中西思想的相通性、中西方文明的同源性，讓西方讀者在熟悉的文化背景內，觸摸到了“與其知識體系并無隔閡的東方哲學”[4]。

相通性的介紹減少了西方讀者的理解障礙，但“相通”并不等于“相同”，吳經(jīng)熊的中華文化外宣思想突出的是中華文化的“通而不同”。中華文化自有其與眾不同之處。我們的道家思想、儒家思想和禪宗都有其獨有的文化內涵，對于它們，吳經(jīng)熊往往采用音譯的方式來表現(xiàn)。仍以老子的《道德經(jīng)》為例，對于《道德經(jīng)》中的核心概念“道”字，他選擇音譯為“Tao”，用音造詞匯來彰顯其獨有性。我們在目的語文化中找不到對應詞匯，決定用音譯的形式來呈現(xiàn)時，意味著我們提供的是一個相異的事實，一個全然的“他者”。這些全然的“他者”要想從“我與他”，變?yōu)椤拔遗c你”，需要提供相似的經(jīng)驗去激發(fā)讀者的互文體驗，讓讀者在熟悉的背景中，在“通而不同”的作品描述中，實現(xiàn)與作品的“視域融合”。

2.適度歸化的翻譯實踐

吳經(jīng)熊的翻譯實踐積極向讀者靠攏，以適度歸化為主要策略。他推崇“神譯”，這是一種以意譯為主要方法，強調典雅措辭、流暢表達的翻譯模式。在評價別人譯文時，吳經(jīng)熊曾經(jīng)提及，“忠于原文的直譯與忠于原文的意譯是兩回事”[5]，而他會選擇后者。這意味著吳經(jīng)熊的翻譯實踐側重精神的傳遞和意義的傳達，不會刻意追求形式的一致。吳經(jīng)熊認為，自己的譯文傳達了中國法律文化精髓，但事實上，他的譯文中使用了許多西方現(xiàn)代法律術語，并不是古典文獻的原汁原味呈現(xiàn)。不過，這種翻譯方式會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由此，將古典文獻拉入了現(xiàn)代西方讀者的視野，實現(xiàn)了中西法律文化的交流與對接。

吳經(jīng)熊樂于向西方宣傳譯介中國古典詩歌。他認為，“詩歌是文化的精髓，它來自心靈的涌動，代表著國家的財富，展示了一個民族最強烈的欲念與信仰。中國詩歌與中華民族的生活、激情緊密相連，學習中國詩歌就可以深入了解中華民族的內在情懷。”[6]他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年度跨度很大，從遠古時期《詩經(jīng)》中的作品，到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清詞，為西方讀者集中展現(xiàn)了我國詩歌的精華。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吳經(jīng)熊的展示方式并不是簡單固守中國詩歌的特點，而是采用以讀者為本、向讀者靠攏的歸化譯法。以唐詩翻譯為例，吳經(jīng)熊的唐詩翻譯大多采用的是無韻自由體，每行詩沒有固定的音步，也多不押韻；語言采用地道流暢的英文，沒有刻意固守漢語詩歌意象并列的風格特點，整體來說符合英文讀者的閱讀習慣。對于詩歌中出現(xiàn)的我國專有名詞，他也沒有泥古不化，而是直譯、意譯并行，以思想傳播為主。

四、反思與啟迪

吳經(jīng)熊的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實踐開始于20世紀30年代，盡管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向西方解釋中國文化的熱情。他不愿意做人家“文化的奴隸”[5]，以平等的文化交流心態(tài)，心懷天下，超越東西的文化交流意識，以中西互釋的文化傳播形式，積極推動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在中華文化“走出去”已成為國家共識的當下，筆者審視吳經(jīng)熊的中華文化對外傳播行為，有以下兩點體會：

1.中國文化外宣的主體

胡安江提出，國外漢學家為最佳的中國文化外譯群體，這種提法當然不錯，但是我們要看到國外漢學家這一群體遠遠不能滿足龐大的中譯外任務，而且國外漢學家因為學術偏好，很難做到對中國文化全面系統(tǒng)的譯介。吳經(jīng)熊的中國文化外宣實踐讓我們看到，擁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的中國知識分子，可以很好地完成中國文化的外宣任務。因為一方面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對中國文化有系統(tǒng)的感性認識；另一方面他們有海外生活經(jīng)歷，對西方語言與文化有理性的掌握，可以更好地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間，完成中西文化的交流與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不單單是留學海外的知識分子，生活在海外的華裔作家中也有很好的翻譯家。張華文依此指出，多數(shù)華裔作家有著雙重的文化身份，可以承擔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任[7]。簡言之，在中國文化“走出去”已經(jīng)成為國家戰(zhàn)略的當下，要想爭取主動，我們應該拓寬視野，以更開放的心態(tài)、更優(yōu)厚的條件，去吸引更多的人才來從事文化外譯活動。

2.中國文化外宣的形式

中國文化外宣的形式應該仍以歸化為主，并注重采用比較文學的形式加深中國文化的可理解性。伴隨中國經(jīng)濟實力的不斷增強，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呼聲越來越高，國家采取了多種形式鼓勵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外譯項目的啟動。但中國文化“走出去”，究竟該采取什么樣的方式才能達到效果，依然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反觀吳經(jīng)熊的文化傳播實踐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迪。

吳經(jīng)熊的《唐詩四季》（The Four Seasons of Tang Poetry）1938年在《天下》連載之后，很快就有了單行本，1954年的印第安納大學和1972年的加利福尼亞大學都再版了《唐詩四季》的英文版。他的《道德經(jīng)》英譯在《天下》連載之后，1961年出版了單行本，之后不斷再版，至1978年已經(jīng)出版了11版。即使在55年后的今天，亞馬遜圖書中依然有吳經(jīng)熊翻譯的《道德經(jīng)》出售。銷售記錄中附有眾多的讀者評價：有的人說，這是他讀過的最好的《道德經(jīng)》版本；有的人說，這個譯本簡單易懂；有的人則指出，這是他研究東亞哲學時教授指定的參考版本，因為教授認為這個版本最完整地展現(xiàn)了原文精神。這些出版信息和讀者評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吳經(jīng)熊的文化傳播行為得到了西方讀者的認可。換言之，從吳經(jīng)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實例我們可以看出，通過比較文學的闡釋方式，讓讀者承認異己的東西與自身已有的東西具有相通性，從而認可它，接受它；通過適度歸化的譯介方法，搭建與異域文化溝通的橋梁，讓讀者在地道的英文中展開“我”與“你”的交流，將有助于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也有助于中西文化的進一步交流、匯通。筆者認為，采用中西比較文學的方式把中國文學拉入西方讀者視野，通過適度歸化的翻譯方法讓西方讀者在無障礙的閱讀過程中體味、了解中國文化，不失為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好方法。

[1] 吳經(jīng)熊. 哲學與文化[M]. 臺北：三民書局，1971.

[2] 吳經(jīng)熊. 超越東西方[M]. 卓新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3] 吳經(jīng)熊. 法律哲學研究[M].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

[4] 嚴慧. 935-1941：《天下》與中西文學交流[D]. 蘇州大學，2009.

[5] 田默迪. 東西方之間的法律哲學[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6] Wu， John C. H（b）. Some Random Notes on the Shih Ching[J]. Tien Hsia Monthly， Vol. II， 1936（1）：9—34.

[7] 張成文. 中國文化“走出去”——華裔作家可擔重任[J]. 出版廣角，2015（11）：3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