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 以
責(zé)任編輯:江 冬
季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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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是從北方來的
——季羨林《黃昏》賞析
文/馬 以
責(zé)任編輯:江 冬
【導(dǎo)言】
季羨林(1911—2009):生于山東清平縣(現(xiàn)臨清市),著名文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精通12國語言,曾任北京大學(xué)副校長,有“國學(xué)大師”之譽。代表作有《留德十年》《牛棚雜憶》《天竺心影》《病榻雜記》等文集。
季羨林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shù)不清的天數(shù),也就有數(shù)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感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dāng)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zhuǎn)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zhuǎn)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dāng)他們看到遠(yuǎn)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一群群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壓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把黃昏關(guān)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dāng)他們再從屋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候去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從東方嗎?東方是太陽出來的地方。從西方嗎?西方不正亮著紅霞嗎?從南方嗎?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磥碇挥姓f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yīng)當(dāng)從這里蛻化出來嗎?
然而,蛻化出來了,又?jǐn)U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融入淙淙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被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被每個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了一把。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yuǎn)的天邊跑了來,像——像什么呢?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里,隨了彌漫在遠(yuǎn)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guān)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又充滿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jié)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嗎?卻并不,再比現(xiàn)在沉默一點,則會變成墳?zāi)拱愕乃兰?。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心頭?;业奶炜障褚粡埍∧?;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終于給人們關(guān)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guān)在門外,是我這樣說嗎?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這樣做,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墻角里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墻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飛著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網(wǎng),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里,還可以數(shù)出網(wǎng)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尸體。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里已經(jīng)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里。當(dāng)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里在白天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門縫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凄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嗎?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了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痹娙瞬徽畤@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轉(zhuǎn)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F(xiàn)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去了哪里。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yīng)該到南方去的吧。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墻;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里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吧。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里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余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wǎng),漏了進(jìn)來。一條條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發(fā)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吧,現(xiàn)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yīng)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在毒氣里,不只應(yīng)該產(chǎn)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融入棕紅色的空氣里,融入絢爛的彩霧里,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融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xiàn)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里瞅著暗灰的天空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里,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這卻真的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稀疏的冷月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去嗎?隨了眨著眼的小星爬上天河嗎?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jìn)屋檐嗎?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yuǎn)山的后面嗎?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風(fēng),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等候明天嗎?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dāng)人們看到遠(yuǎn)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guān)上了。關(guān)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dāng)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yuǎn)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yuǎn)不存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賞析】
你寫過關(guān)于黃昏的文章嗎?如果沒有,你打算寫一篇嗎?如果要你來寫,你會寫黃昏的什么、用什么方式去寫呢?
想一想,其實自己也還從沒寫過關(guān)于黃昏的文章。那么如果現(xiàn)在要我去寫,思來想去,覺得最好還是學(xué)習(xí)季羨林的這種方法。
季老的這篇文章,最令我想去學(xué)習(xí)的,就是他在寫自己對于黃昏的一些獨特感覺。在文章的第一段,他就這樣寫道:“我要問:有幾個人感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是啊,黃昏,對我們而言多么熟悉,可也許正因為太過熟悉,我們往往忽略了它。而即使是意識到了這種忽略,也往往毫不在意:黃昏那么多,錯過了也還會再來。
因此,如果要我去寫黃昏,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感受它,感受它具體是個什么樣子、能給我以什么樣的觸動。而黃昏給予我的這些印象、感觸,無疑將成為我這篇文章的主體。感受黃昏的時候,與時間、地點有關(guān),更與個人的修為、情懷、視角、敏銳度以及情緒等有關(guān)。這些主客觀因素,將決定我的感受是平常還是獨特,是平庸還是精彩。
我們且來看季老的感受是否獨特與精彩——它們其實差不多是同一個概念,一個人在文章中的感受,如果獨特,就定然精彩;如果精彩,又必然獨特。
季老在文中的感受是多元的,但概括起來,大體是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視覺感受。文中,我們可以找出大量關(guān)于黃昏的視覺描述:“遠(yuǎn)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文中,季老總體的視覺感受,就是對黃昏之美的喜愛。他的視角,處處在于對黃昏之美的探尋與發(fā)現(xiàn)。但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季老筆下的黃昏,并非我們平常想象中充滿絢爛晚霞以及人畜歸來等的溫馨之美,而是顯得蒼茫、暗灰、清冷等。季老眼中的黃昏之美是如此一番景象,這便是其感受的獨特性。而他這種對于美的獨特感受,也將啟發(fā)我們對于美的全新認(rèn)知。
二是聽覺感受?!澳懵牐阂磺徐o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嗎?卻并不,再比現(xiàn)在沉默一點,則會變成墳?zāi)拱愕乃兰?。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心頭”“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在這樣的聲音描述里,我們依然看到了季老個人的獨特體驗:如果是你,你會覺得黃昏的聲音“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心頭”嗎?雖然闃靜,卻又像悠揚的笛聲、亮唳的鶴鳴嗎?季老寫黃昏的聲音,依然是在寫黃昏之美——這樣的美,他覺得只有“笛聲”“鶴鳴”這些美妙的事物才能比擬。
三是心靈感受。雖然說,一篇文章中對于視覺、聽覺等的描述,都難免融入了作者自己的心靈感受,但也有一些是表現(xiàn)得十分鮮明的,比如說回憶與想象。本文中,季老回憶了自己童年時對于黃昏的種種特別印象與情感。不過更為獨特的,是他對于黃昏生發(fā)出的種種想象:他說黃昏是從北方來的,又說黃昏去了南方。這樣的話多么荒謬,卻又是多么特別!可是這樣的話真的荒謬嗎?雖說黃昏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北方、南方則是地理概念,彼此互不能交叉,但季老在這里,寫的就是一種獨特的心靈感受,運用了類似于繪畫中的寫意手法——雖不寫實,卻能表現(xiàn)其神韻。季老說黃昏是從北方來的,是因為北方的嚴(yán)寒、蕭瑟,正契合其心目中黃昏的清冷;而他說黃昏去了南方——遙遠(yuǎn)的非洲,那兒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老虎、大蚊子、大蜘蛛等,則是因為這契合了他所認(rèn)為的“黃昏是神秘的”。若理解了這個,我們再來看季老的這種想象,是多么奇妙!
難以贅述??偟膩碚f,季老的這篇《黃昏》,的確是寫出了其獨特的感受(就連語言表達(dá),也是極具個性的)。而還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季老身為“國學(xué)大師”,其在文中除了提到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外,再無其他有關(guān)黃昏的詩文引用——是這類詩文少見嗎?或是他不知道其他的嗎?當(dāng)然都不是。這告訴我們,一篇文學(xué)作品的好壞,不在于其中體現(xiàn)了多少“學(xué)識”,而在于體現(xiàn)了多少作者的“個性”——而這,主要源于作者對于這個世界以及生活的獨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