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偉
責(zé)任編輯:江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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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字的故鄉(xiāng)
文/周 偉
責(zé)任編輯:江 冬
故鄉(xiāng)是一篇干脆的散文。
故鄉(xiāng)的散文里,最長最長的一個字是等,最重最重的一個字也是等。
等太陽爬上樹梢,等月亮落到水里。等油菜開了花,等稻子抽了穗。等黑發(fā)染成霜白,等背脊彎成弓犁。
你看,八太婆不還在村口那棵樹下等嗎?一棵小小的桃樹等成枝繁葉茂的老樹,八太婆被抓了“壯丁”的崽還沒有回來。有人勸她,不要等了。她說:“等!等著等著就回來了。我常常看見村口的路盡頭,有木娃歡蹦亂跳的身影……”有人替八太婆傷心,要是真等不著呢?八太婆先是一怔,繼而喃喃自語:“等,就一定等得到!等過了,也算等到了?!?/p>
等到了,是一種勝利和滿足;等過了,是一種踏實(shí)和美麗。等,不單單是等一個人,不僅僅是等一種結(jié)果——重要的,是用整個心在等。用心的等待,超越時空,超越語言,比什么都重要。
故鄉(xiāng)的散文里,最美最美的一個字是懷,最暖最暖的一個字也是懷。
漢子們樂開了懷,在火塘邊,大碗大碗地喝著苞谷燒,咬著豬頭肉。嫌不過癮,干脆伸手去抓。肉肥著哩,把手弄滑膩了,晶亮晶亮地流著油。腦門上的汗一線一線,從滿臉的“黑土地”上流下來?;鹛晾锏幕?,旺旺的,開懷地、呼呼呼地笑。就是有個雞零狗碎的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也不放在心上,袒露胸懷,總是檢討自家的不是。
是哪家的懷崽婆?她走在冬日午后的陽光里,把驕傲寫在臉上,把碎花棉襖的前襟支起老高,昂起頭,摸著肚,到處搭話。就是沒人,遇見牛,也要脆生生地喊一聲:“哞——呀。”然后,腆著圓滾滾的大肚子,高高倚坐在老樹下的木火桶上,叉開雙腿,仰面撒手,大大方方。她,就這么舒適地躺在陽光的溫床上,充滿遐想。陽光照得她那般幸福,那般美麗。她一起身,碎金碎銀在她面頰上閃閃爍爍地旋舞,酡紅的臉上洋溢滿足的笑容。
故鄉(xiāng)的散文里,最怕最怕的一個字是單,最真最真的一個字也是單。
走山路,最好多湊幾個人。一個人太單了。還記得,晚婆婆總在山路這頭送走一趟一趟的過路人。白天,她定要過路的人先歇上一會兒,喝口水,呷桿煙,養(yǎng)足勁才走。晚上,給過往的行人點(diǎn)一個火把,一律地說:不怕!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頭;我看著你走;我站在你身后,你就不覺得單了。
后來,我曉得晚爺爺有一天也是從山路這頭走過去,再也沒有走回來。晚婆婆哭得山搖地動,“一七”(七天)水米不進(jìn),一句話也不言語。后來,就常聽晚婆婆嘮叨:單,單了,要不是單了……
晚婆婆還常嘮叨:啥都不怕,就怕單了。老鬼走了,我一個人,單了;老鬼在那頭,就他一個,日夜里過,也太單。要走,總得一塊走,手牽著手。想想,我要是先去了,又怕老鬼在世冷了、單了。
晚婆婆終日除了在山路口等過往行人,還三不三(不時地)去壘起的黃土堆前,一坐一個晌午,陪那個“老鬼”。她在心里說:我來了,我來陪你了。不怕,看看,有我陪著你哩!細(xì)伢子總愛在晚婆婆陪坐的土堆前扯野蔥。瞅見晚婆婆大半天地木坐,忙搖動晚婆婆,問:晚太婆,你坐大半天了,有事兒嗎?晚婆婆才緩緩地起身;臨走,一轉(zhuǎn)身,丟下一句話:墳,它也怕單。
故鄉(xiāng)的散文里,要說的字還很多很多,都儲存在我的腦海里。動不動,它們就會一個一個地蹦出來。(選自2016年1月8日《湖南日報(bào)》)
(周偉,1971年生。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孫犁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邵陽市文學(xué)藝術(shù)突出貢獻(xiàn)獎等。)
寫 法 探 討
如果要寫一篇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章,我們往往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同主題的文章太多了,我們該如何寫出新意;二是“故鄉(xiāng)”是一個籠統(tǒng)而抽象的概念,我們該如何將之寫具體,而不至于空洞。
《一個字的故鄉(xiāng)》這篇文章能給我們很好的啟發(fā)。作者是如何解決第一個問題的呢?從“一個字的故鄉(xiāng)”這個標(biāo)題,以及文章開頭的“故鄉(xiāng)是一篇干脆的散文。故鄉(xiāng)的散文里,最長最長的一個字是等,最重最重的一個字也是等”,我們便能清晰感覺出作者的立意——將故鄉(xiāng)以“詞典化”的方式予以闡釋。雖然我們熟知韓少功寫過一部《馬橋詞典》,但作者這樣的立意,還依然不失新鮮與巧妙。因?yàn)樽髡呤恰耙粋€字一個字”地闡釋故鄉(xiāng),所以抽象的故鄉(xiāng)概念就被分解成一個個依然不乏抽象的“字”,但通過一些具體的事件、人物來“說明”這些“字”的內(nèi)涵后,故鄉(xiāng)的形象就變得實(shí)在、飽滿起來,于是第二個問題也得到了很好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