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病態(tài)、瘋癲：知識分子的生存圖景

華珉朗

摘 要：格非小說《欲望的旗幟》剖析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圖景，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在這幅圖景當中，知識分子無法克制欲望的膨脹，做出種種病態(tài)之舉，更嚴重的則走向了瘋癲的深淵。這部小說以嚴肅的寫作精神質(zhì)詢知識分子業(yè)已遺失的高貴品格，具有強烈的批判性和藝術(shù)張力。

關(guān)鍵詞：《欲望的旗幟》 欲望 知識分子 瘋癲

格非是一個對當代社會充滿憂思的作家，他在許多作品中都深刻分析了物欲橫流的當今社會的諸種病癥，寄予了一個作家對于社會的關(guān)懷、責任與冀望，寫于1996年的《欲望的旗幟》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队钠鞄谩肥歉穹堑牡谌块L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他聚焦當代知識分子，關(guān)注社會精英群體精神世界的消沉，描繪了道德淪喪時期人性的嬗變與扭曲。

自魯迅以《孤獨者》和《在酒樓上》等短篇開創(chuàng)現(xiàn)代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之后，現(xiàn)當代作家對這一特殊群體的探詢與描繪就沒有停止過?？v觀20世紀知識分子題材小說譜系，可以看出不同時代的作家對于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也大不相同?！拔逅摹睍r期以涓生、魏連殳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革命落潮以后，隨著社會理想的破滅，精神逐漸消沉，在無聊與茍且中銷蝕著殘余的生命。20世紀40年代，以錢鐘書的《圍城》里的方鴻漸為代表，知識分子的形象是孱弱、虛偽而勢利的，在官場化的文學教育圈中假仁假義、自甘墮落。“十七年小說”中知識分子的價值被貶到最低，故而楊沫在《青春之歌》中不得不增加林道靜接受農(nóng)民改造的情節(jié)。新時期以降，知識分子再一次面臨巨大的精神危機，與此前不同，這時對知識分子沖擊最大的是商業(yè)大潮的瘋狂席卷，在拜金主義盛行的后殖民時代，知識分子被迫向物質(zhì)投降。賈平凹《廢都》里的莊之蝶，生活淫亂無度，同時以販賣名人字畫來牟利，知識分子的所謂操守與堅貞早被拋入九霄云外。將《欲望的旗幟》置于這一譜系當中，我們更能夠看出它的藝術(shù)源流與意義指向。

《欲望的旗幟》以一次為期一周（原本五天，因種種突發(fā)事故而拖延）的學術(shù)會議為線索，通過哲學名家賈蘭坡的自殺事件、其弟子曾山與宋子矜的生活變故等，勾畫了一幅世紀末知識分子的生存圖景。在這幅圖景里，大學老師無法把控自己的欲望，做出種種令人側(cè)目的病態(tài)之舉，甚而有的最后瘋癲?？梢哉f，《欲望的旗幟》正如一把尖銳而準確的尖刀，剝開時代光澤滋潤的表皮，將其腐爛病變的機體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一、欲望：缺乏克制的荒唐人生

欲望既是這部小說標題的一個關(guān)鍵詞，也是解開這座文字迷宮之大門的一把鑰匙?！队钠鞄谩氛且槐居畷?，書中主人公的各種變故與遭遇，大抵源于缺乏對過剩欲望的控制?！霸谶@個惡性競爭搞得每個人都靈魂出竅的時代里”①，世人的欲望也如泡沫一般膨脹起來，缺乏信仰的當代知識分子浸淫其中而不以為意，難免縱欲成災(zāi)，走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且以書中的主人公曾山為例，這個曾經(jīng)的哲學系講師，是哲學大家賈蘭坡的嫡傳弟子。作為一名教師，本應(yīng)以教書育人為本職，但他在離婚之后，卻打起了學生的主意。張末是一名大四學生，她選修了曾山的一門講授思想史的課程，在第一節(jié)課上，曾山突然暈倒，學生把他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對他的診斷是“你們的老師大概在講課時過于興奮了”②。曾山何至于興奮若此呢，正因為他在上課時對座下的學生張末念念不忘，一個大學教師在上課時滿腦子想著的是自己的學生而非上課的內(nèi)容，這正是曾山無法把控情欲燃燒的體現(xiàn)。隨后，請張末看電影，強吻張末，最后與之結(jié)婚，都表明曾山在非理性的欲望之中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當然，假如兩人是基于正常的情感需求而自由戀愛，那么這樣的愛情是值得贊許的，可曾山并沒有以嚴肅的態(tài)度來對待愛情，他與張末之間只有身體的愉悅而無精神的契合，換言之，他們的相愛僅是一場肉體的游戲。所以不久他們就離婚了。曾山對于自己的女兒也冷漠以待，沒有擔起一份父親的責任，因為這不過是一場欲望的產(chǎn)物，而非愛情的結(jié)晶。在這個意義上，曾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虛偽性就更深地體現(xiàn)出來。如果我們將目光返回到此書寫作的五十余年前，會發(fā)現(xiàn)沈從文早在小說《八駿圖》中就提出了相似的命題。在《八駿圖》里，達士先生給妻子寫信說自己身邊的七個教授都得了病，而他自己也因為在沙灘上的那行帶引誘性的字跡而推遲歸期。實際上，達士先生自己也被性欲所左右，成了和他所嘲笑的那幾個教授一樣的人。曾山似乎是對達士先生的一個遙遠的回應(yīng)?？梢娭R分子在欲望之下的迷失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都有所體現(xiàn)。

《欲望的旗幟》中的老秦，也是一個被欲望所灼燒的生命體。如果說曾山的欲望更多地體現(xiàn)在性愛層面，那么老秦的欲望則來源于對名譽與權(quán)力的過度渴求?！八m然發(fā)表了三十余篇哲學論文，但在學術(shù)界卻毫無影響，為此他開始了痛苦的思索?！雹圻@位人到中年的講師以標新立異的論文引起學術(shù)界的震動，卻因此受到懲罰，副教授職位也被賈蘭坡的一名女弟子奪走。因此他認為賈蘭坡的自殺是自己上位的好機會，最后，他也用種種手段得償所愿，成為博導(dǎo)和知名專家。更高的聲譽和更好的生活原本是人類正當?shù)膬r值追求，但是老秦為此不擇手段，罔顧學術(shù)良心，炮制聳人聽聞的言論借以上位，就陷入了非理性的欲望漩渦之中。這是浮躁喧囂的時代在人心上的投影，而知識分子作為人類精神文明的捍衛(wèi)者和傳承者，竟然為了個人私欲拋棄為人最基本的道義，就是知識分子道德墮落的悲劇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這么一個淺薄且失去了永恒信念和神圣感的時代，現(xiàn)代人的信心已經(jīng)腐朽內(nèi)心好像是一個欲望的加油站，無法沖破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隔膜?！雹?/p>

二、病態(tài)：縱欲之下的病態(tài)表現(xiàn)

在欲望的驅(qū)使之下，人類會做出許多不理智非正常的舉動，這些不講原則、沒有底線的舉動即是病態(tài)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病態(tài)實際上源于社會的病態(tài)，格非在《欲望的旗幟》中，常常一針見血地刻畫出這個社會被功利主義所浸灌的病態(tài)。書中幾次提到校方想要把哲學系取消，“他們的理由十分充足：自古以來，哲學就是可有可無之物。因為沒有哲學家的幫助與指導(dǎo)，人們也能妥善地解決圍繞著他們的一切問題”⑤。哲學作為人文學科的重要學科，曾經(jīng)具有顯赫的地位，而如今，以哲學為代表的人文學科面臨著衰落，這正是因為人們過度地追求經(jīng)濟利益帶來的負面結(jié)果。這是精神失落的時代的可悲表現(xiàn)，浮躁的社會會滋生出種種畸形的病態(tài)。

賈蘭坡教授正是病態(tài)知識分子的代表，表面上他是研究哲學的知名學者，但骨子里卻是一個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他將一個與之有私情的紡織女工調(diào)入哲學資料室，而且和曾山一樣打起了學生的主意。當張末作為學生去請教賈蘭坡問題時，“張末突然突然怔了一下。她感到賈蘭坡教授的一只腳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她的布鞋。她的腳尖一陣發(fā)麻。她想將腳抽出來，試了兩次都沒能如愿”⑥。后來張末又從同學蘇辛之口中得知賈蘭坡也對她有過類似舉動。作為堂堂知名學者，竟然不斷地以性挑逗的方式勾引自己的學生，毫無師德可言，而且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給情婦安排職位，儼然一派官僚作風。

再回看沈從文的《八駿圖》，這里面也出現(xiàn)了一個哲學教授丙。這個教授專門研究精神戀愛和性道德，一邊口口聲聲地宣稱“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yīng)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⑦。一邊卻在和達士先生聊天時一直看他房中墻壁上掛著的希臘女神照片，腦子里還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的影子在晃動。教授丙和賈蘭坡是屬于同一類型的人物，都是在精神上生了病的知識分子。沈從文在此提出了一個“閻寺性”的問題，他“從人性的缺失、人性的沖突入手，指出一種廣泛的文化現(xiàn)象：自認深得現(xiàn)代文明真諦的高等知識者，也和一個普通的湘西鄉(xiāng)民一樣，阻擋不住性愛的或隱或顯的涌現(xiàn)”⑧。沈從文筆下的患有“都市病”“知識病”“文明病”的知識分子群畢竟把性欲壓制在幻想之中，而到了格非這里，知識分子已經(jīng)毫無顧忌，把性欲大肆發(fā)泄到自己周邊的女性身上?？梢姷搅?0世紀末期，一部分知識分子早已沖破道德與法的束縛，為所欲為，對于違反人性的惡劣行徑早就習以為常，且不以為非。值得玩味的是，曾山作為老師打?qū)W生張末的主意，賈蘭坡作為導(dǎo)師引誘學生的妻子張末，甚至于宋子矜也對同門師弟的妻子張末覬覦已久。張末成了這師徒三人共同的玩物，成為他們瘋狂性欲共同發(fā)泄的對象，這樣一幅混亂的關(guān)系圖呈現(xiàn)給我們的正是知識分子寡廉鮮恥、極端淫蕩的生活圖景。

《欲望的旗幟》中還有一個神秘人物——慧能院長，他是南京佛學院的院長、佛教界的權(quán)威人物，但他本名為賈竹山，是賈蘭坡的孿生兄弟。在賈蘭坡的追悼會上，他主動向賈夫人握手卻遭到拒絕。文中隱約地透露出慧能院長與自己的嫂夫人也有不正當關(guān)系。作為一個出家人，不秉持清心寡欲的佛家訓誡，而與大嫂亂倫，同樣是一種病態(tài)的表現(xiàn)。慧能院長極端聰明而圓滑之至，始終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印象，這種“生活在真實中”的大智慧為掩蓋他自己的罪惡找到了最佳借口。

格非對于賈蘭坡、慧能院長等知識分子，是以痛切的態(tài)度責備著的，他希望據(jù)此喚醒部分知識分子殘存的良知，希望他們可以壓制“兩足無毛動物”的赤裸獸性，堅守道德底線，維護人類精神家園的純潔與清澈。

三、瘋癲：走入深淵的瘋癲狀態(tài)

瘋癲原本是病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這里之所以把它另立一節(jié)，是因為瘋癲比之上述諸種病癥更為極端，而瘋癲這一主題又曾多次在格非小說中出現(xiàn)，因此值得專論解析。

在《欲望的旗幟》中有一個十分獨特的形象即宋子矜，他是賈蘭坡最為得意的弟子，可以說前途無量，但他同樣生活淫亂無度?！白玉圃啻卧噲D向他證明，生活中那些與他交往的女人，仿佛是漫漫旅途中的一個個客棧，他來到那里，并不是為了休息，而是出于采擷的愿望。他僅僅是一個寄居者，一個匆匆的過客?！雹崴巫玉鎸⑴艘曌骺蜅?，從來沒有把女人當作有感情、有靈魂的生命個體來看待，所以他與女人之間的露水情緣充斥著欺騙與敷衍的意味。他不但和導(dǎo)師賈蘭坡的情人——女資料員有非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對師弟的妻子張末也虎視眈眈。宋子矜在情欲的驅(qū)使之下胡作非為，他與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完全不是出于愛情的需求，而是一種瘋狂的占有欲的體現(xiàn)，他甚至在玩弄導(dǎo)師女人的過程中尋求一種變態(tài)的快感。宋子矜的精神病癥比之他的老師和師弟明顯更為嚴重，他最后發(fā)了瘋，被送進精神病院。

值得注意的是，“瘋子”形象在格非的小說中屢見不鮮。例如《傻瓜的詩篇》中寫到一個精神病院的女病人莉莉，男醫(yī)生杜預(yù)勾引莉莉與之做愛卻意外地使她精神恢復(fù)正常。《人面桃花》中陸侃是一個長年待在陰暗閣樓上的瘋子，后來他的女兒陸秀米在閣樓上從事秘密的革命活動也被人們視為瘋子。又如《春盡江南》中年輕時酷愛寫詩的王元慶后來投資建設(shè)了一個精神病治療中心，豈料自己竟成為治療中心的第一個病人。這些瘋子形象除陸侃以外，宋子矜、莉莉、王元慶都生活在當代社會，格非何以如此熱衷于將他的筆尖瞄向這個精神失常的瘋癲群體呢？

米歇爾·?？抡f：“瘋癲主題取代死亡主題并不標志著一種斷裂，而是標志著憂慮的內(nèi)在轉(zhuǎn)向?！雹膺@句話有助于我們對格非筆下瘋?cè)诵蜗蟮慕庾x，正如王元慶將大筆資金投入精神治療中心的初衷：“他認為，伴隨著社會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精神病人將會如過江之鯽，紛至沓來，將他的中心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眥11}像王元慶和宋子矜這樣發(fā)瘋的知識分子當然只是少數(shù)，但他反映了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瀕臨崩潰的集體狀態(tài)。社會價值觀的扭曲使身在象牙塔中的知識分子感到惶惑與困擾，書中的種種道德、法律、世俗規(guī)范、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善意都被現(xiàn)實社會所擊潰，于是少部分知識分子選擇以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來與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告別。新時期以來以海子、顧城為代表的詩人自殺事件就是這一問題的反映。當然更多的知識分子沒有走向極端，他們尊重自己的生命，又不得不與社會妥協(xié)，于是精神陷入極度的痛苦和分裂之中，或者與世推移，主動融入到為追名逐利而不擇手段的不正潮流，近來愈演愈烈的學術(shù)腐敗和論著抄襲現(xiàn)象都顯現(xiàn)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與緊迫性。因而格非正如?？滤f的，對當代社會的病相表示深切的憂慮與擔心。

宋子矜的瘋癲或是由于他沉醉于情欲世界過久，一直用不健康的思維來思索問題、解決問題，以致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幻，精神徹底崩潰。對他始終不離不棄的妹妹試圖將他帶回自然鄉(xiāng)村，以醫(yī)治現(xiàn)代社會加之于他心靈的毒素，但他到底中毒過深，瘋癲的狀態(tài)再也挽救不回?！爱斪玉瞥嗌砺泱w地在村中晃蕩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是一位哲學博士，名重一時的小說家?！眥12}格非借宋子矜這個瘋?cè)酥R分子形象沉重地揭示了現(xiàn)代都市文明滋生的功利主義對人性的真與善的戕害。當然，從作者的敘述語調(diào)中，可以感覺到他對宋子矜的批判多于同情，宋子矜未能堅持自己的堅貞品格，背棄仁義道德，因此他的瘋癲也是咎由自取的。

四、結(jié)語

《欲望的旗幟》以先鋒小說的敘述方式結(jié)構(gòu)故事，全書六章，每一章的標題都拋出一個懸念以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如“第一章：預(yù)備會。代表們陸續(xù)抵達該市。在大會開幕前夕，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13}，“第三章：由于出現(xiàn)了突發(fā)事件，會議再次中斷”{14}。章節(jié)里的內(nèi)容則如剝洋蔥一般一層一層地將謎底揭開，不過正如格非許多小說中都會留下一個未解之謎一樣，在開頭部分濃墨重彩書寫的賈蘭坡自殺之謎就始終沒有解開。

這部小說形式上有著先鋒文學的余韻，但在內(nèi)容旨歸上是偏于現(xiàn)實主義的，他對于知識分子欲望、病態(tài)、瘋癲等諸種病癥的勾繪可謂入木三分。知識分子如何在日漸淺薄的當代社會中找準自己的價值定位、拾回遺失的高貴品格，如何在物質(zhì)文明的侵蝕之下保持精神的清潔，如何應(yīng)對商業(yè)大潮和聲色犬馬的彼岸誘惑，值得我們更加深入地追問與思索。

① 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頁。

②③⑤⑥⑨{11}{12}{13}{14} 格非：《欲望的旗幟》，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頁，第117頁，第223頁，第211頁，第112頁，第78頁，第280頁，第3頁，第103頁。

④ 謝有順：《最后一個浪漫時代——我讀<欲望的旗幟>》，《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2期。

⑦ 沈從文：《八駿圖》，《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頁。

⑧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頁。

⑩ [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