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誰同舟

根深蒂固的習(xí)慣，有時也會改變。楊眉多年來都是早上磨豆子做一杯手沖咖啡，最近她的咖啡時間改在了午飯后。她并沒有多買一套設(shè)備，只是把做咖啡的零碎用紙袋拎到辦公室。陶瓷濾杯、無漂白濾紙、裝在密封罐里的咖啡豆、手搖磨、細(xì)嘴壺和用來接咖啡的量杯。前幾樣是日本產(chǎn)的生活雜貨，最后一項來自實驗室的帶刻度量杯顯得有些突兀。方巧巧看到后說，喲，這是陳老師的吧？楊眉的丈夫陳棋在大學(xué)擔(dān)任數(shù)學(xué)老師，從理科材料室領(lǐng)只量杯倒也方便。

這天楊眉喝完午間咖啡正要收拾，剛上班的方巧巧拎著裝面包的棕色紙袋進(jìn)來。楊眉是人事兼行程，早上已經(jīng)打過卡上了半天班，設(shè)計師方巧巧不用坐班。她一進(jìn)門就吸氣：“好香！咖啡還有嗎？”

“沒了。你要喝的話自己再弄?！睏蠲及岩欢芽Х绕髅蠓旁谕斜P上往茶水間走。她知道方巧巧嫌麻煩，才不會費(fèi)事做手沖。要是早來幾分鐘，估計又嬉皮笑臉地讓自己順手多弄一杯給她。

楊眉回來的時候看到方巧巧坐在會議桌前，就著一杯水吃三明治，不知算早飯還是中飯。樓下面包房的三明治生菜太少雞肉太干，夾了太多的蛋黃醬。哪怕吃碗面也比這強(qiáng)呢。楊眉說：“你又吃這個啊。”

“最近肚子上有點肉。雞肉和生菜，至少不用擔(dān)心發(fā)胖?！?/p>

本想提醒她面包和高熱量的醬汁會起到反作用，卻被手機(jī)鈴聲給打斷了。楊眉接起電話，嗯嗯兩聲后說：“知道了，你別急著買，我待會上網(wǎng)看一下?！贝螂娫挼氖菋寢專f是看到電視購物有個按摩枕不錯。楊眉大部分時間對著電腦，肩周時常酸痛。她并不相信按摩枕的功效，但如果不應(yīng)下來，媽媽說不定立馬就會打電話幫她訂購。她每次回娘家都會發(fā)現(xiàn)添了新東西，什么功能枕啦、磁化水壺啦，還有一套顏色驚人藍(lán)不藍(lán)綠不綠的所謂高級棉床品。媽媽說，電視上可不是這個顏色，好看多啦。

楊眉在購物網(wǎng)站搜“按摩枕”，看著看著就跳到另一個鏈接，腰腹按摩器。她順手發(fā)到方巧巧的QQ上，那邊吃完三明治，拿起手機(jī)說：“什么什么？”

“你掛在Q上?。靠吹揭粋€按摩器?！?/p>

“喲。”方巧巧怪腔怪調(diào)，楊眉趕緊補(bǔ)充：“想歪了吧？減腰腹的?！?/p>

“知道知道，逗你的。我已經(jīng)打開了?！狈角汕煽粗謾C(jī)說，“姐姐你就別誘惑我了。這個月信用卡已經(jīng)快刷爆了?！?/p>

“才月中呢?！睏蠲荚尞?。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小區(qū)物業(yè)可以代收快遞，同事們看不到她的網(wǎng)購敗家程度。不，不是敗家，是愛家才對。她這個月買的都是扎扎實實的家用品，窗簾、沙發(fā)套、據(jù)說不傷眼的閱讀燈、進(jìn)口沐浴洗發(fā)用品、面膜，以及橄欖油和水果、奶酪、堅果。每件單價都不算辣手，林林總總居然過了工資總額。楊眉的收入不好和方巧巧比，不過她賬戶里有錢。一大筆錢。

那是離婚拿到的贍養(yǎng)費(fèi)，十年婚姻最后剩下的唯有一個賬面數(shù)字。如果有孩子大概就不一樣了。而如果有孩子，也許就不會離？難說。畢竟是陳棋劈腿在先。他到最后一刻還以哀慟的口吻表示，是你提出來的?；熨~。好像如果她不提出離婚，就能這么糊里糊涂過下去似的。

每更換一樣家里的東西，她都有種嶄新的快感。這個家越來越像她自己的，她一個人的。陳棋存在的痕跡被逐漸抹去，從窗簾從沙發(fā)套從浴室從冰箱內(nèi)容。再也沒有人坐在餐桌對面頂著蓬亂的自來卷邊喝咖啡邊玩手機(jī)了。想到那時候他甚至有可能在和某人微信，真想大笑三聲以示憤怒。

哈哈哈。

最近她把多年不變的面包煮蛋加咖啡的早餐食譜改成了白粥、雜糧饅頭和涼菜。理由是容易消化。這是杭州楊眉媽媽家的吃法。陳棋偶爾在丈母娘家過夜，早上起來如果沒有掛耳包咖啡，就會露出世界末日般的表情。他不喜歡粥和饅頭，盡管他父母家也是傳統(tǒng)中式早餐。這個熱愛西餐和紅酒的數(shù)學(xué)教師長在北京近郊，直到和楊眉結(jié)婚之前，一直是格子襯衫加眼鏡的標(biāo)準(zhǔn)理科男模樣?；橐隽硪话氲膶徝腊阉饾u打磨精致，如今說起數(shù)學(xué)系的陳老師，不乏年輕女生的眼睛為之閃亮。所以說男女平等只是女權(quán)的臆想，同樣是三十六歲，陳棋仍是灑脫的“青年教師”，他前妻楊眉則只能委婉地被稱為“熟女”。

楊眉把腰腹按摩器扔進(jìn)購物車，迅速結(jié)賬。比起酸痛的肩膀，還是身材更重要。購物車?yán)镞€有只日式玻璃咖啡壺，想著把量杯換掉，但似乎沒必要。量杯的刻度更精確。那只壺要一百多，她暫時下不了決心。

周六楊眉回了杭州，從火車站出來還沒上地鐵，就接到媽媽的電話。你趙叔在西湖國賓館紫薇廳訂了位子，一起吃飯吧。楊眉心里犯嘀咕。趙叔是父親在世時同一間辦公室的，和楊家關(guān)系親密。楊眉結(jié)婚第二年，父親還沒退休就走了，急性心梗。那之后趙叔走動少了，不過每年過年前都會提著單位發(fā)的年菜送來。陳棋不喜歡吃所謂老字號的半成品，婚后十年有半數(shù)春節(jié)是在杭州過的，從沒見他的筷子動過那些菜。家里少了一個人，楊眉媽媽做年夜飯的熱情也消減了，半成品撐起大半張飯桌。陳棋私底下對楊眉說，下次還是訂一桌出去吃吧，這樣在家和在外面也沒區(qū)別。楊眉當(dāng)時只覺得他孩子氣，如今回想，隱約不快。

在火車站排了很久才打到車，她到了以后發(fā)現(xiàn)是張可坐六人的圓臺面，疏疏落落坐了三個人。除了趙叔和媽媽，還有個面熟的年輕人。那人短短的平頭，黑毛衣下是副運(yùn)動員般的寬肩膀。趙叔說，這是我們單位小賈，你可能也見過，他和你爸是乒乓球搭子。楊眉打過招呼坐下來，心知這是相親飯局，恨不得發(fā)微信給誰抱怨幾句。但就連和她最要好的方巧巧也不知道她離婚的事。早前矜持的緘默讓她無處吐槽。

一頓飯楊眉吃得寡言少語，趙叔頗有媒人風(fēng)范，不時找?guī)拙湓捳f。楊眉想，這個小賈當(dāng)然知道我離婚了，他知道我為什么離婚嗎？媽媽到底和趙叔八卦了多少，趙叔又做了多少消息的二道販子？小賈話不多。楊眉在一個多小時后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浮面。他是電力局的網(wǎng)絡(luò)工程師，負(fù)責(zé)ERP系統(tǒng)的維護(hù)，還有，他和她是校友。換句話說，他和陳棋也是校友。小賈比他們低四屆，楊眉驚懼地想到，說不定陳棋留校那會兒還教過他的高數(shù)公共課。

任何事都會讓她想到那個已經(jīng)從她的生活轉(zhuǎn)身并且被清除的男人。不知這是否就叫作執(zhí)念？

一小時后，楊眉在西湖邊，感覺自己一天的安排都亂了套。她本以為吃完就可以跟媽媽一起回家，結(jié)果兩位長輩善解人意地說，你和小賈去湖邊找個咖啡館坐坐吧，你們年輕人慢慢聊。楊眉心想聊個鬼啊，我和他完全不熟。她不愿拂了媽媽的心意和趙叔的面子，只好應(yīng)下來。小賈的樣子既不像為難也不像熱衷，讓人搞不清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對此次相親的態(tài)度。楊眉想，這個年紀(jì)沒有女朋友，要么是有傷心往事，要么是太過宅男。不管哪種都不是好對象。兩位老人在想些什么啊，給自己介紹一個小四歲的！

于是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湖邊閑走。楊眉沒表示要進(jìn)哪家咖啡館，小賈仿佛也不急于坐下。他問她要不要幫忙拿東西，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除了斜挎包還拎著只環(huán)保袋，里面裝有方巧巧昨天買了分給她的綠楊邨的菜包。綠楊邨如今火得夸張，買包子得排隊，還限購，每人二十個。楊眉最恨排隊的，方巧巧中午路過看到隊伍短，便去排了。她慷慨地分了一半給楊眉，楊眉要付錢，她說不用了你改天陪我逛街喝咖啡吧。這話隱隱有央求的意味。以前只要遇上陳棋夜里有課，楊眉經(jīng)常等方巧巧下班，一起打發(fā)時光。最近幾個月楊眉都在五點半匆匆離開，留下隔壁辦公室的方巧巧對著電腦忙碌。楊眉是有意識地躲著方巧巧，她怕自己一不當(dāng)心開始做祥林嫂式的哭訴。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方巧巧的戀人是個有婦之夫。過去楊眉不在意，那是別人的感情問題。而現(xiàn)在，她很難不對閨蜜產(chǎn)生近乎遷怒的怨氣。

怨歸怨，包子還是收下了。被這么一攪和，忘記讓媽媽先帶回家了。楊眉不好意思支使小賈拿包子，搖頭說：“不重的，我自己拿吧?！毙≠Z說：“你兩個包，我空著手，多不好呀。”楊眉便不再堅持。小賈把印著出版社logo的環(huán)保袋掛在一邊肩膀上，看起來像個學(xué)生。楊眉想起陳棋從來不肯幫她拿超市袋子的，他覺得男人拎袋子有種俗氣，換成布袋子也不行。但如果事先知道要買米什么的，他會背個雙肩包，把購物成果塞進(jìn)去背著走。理科男如此愛惜形象的著實少見，但她不就喜歡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勁兒嗎？不知道他和他的新歡會不會一起逛超市，是不是仍然矯情地需要雙肩包才肯當(dāng)勞力。

陳棋的出軌對象是他的學(xué)生。說是學(xué)生，已經(jīng)畢業(yè)多年了。楊眉沒搞清那女生讀的什么專業(yè)，總之不是數(shù)學(xué)系。好像是上大課認(rèn)識了風(fēng)度翩翩的陳老師，之后便窮追不舍，每天在食堂陪他吃飯。這招不新鮮。從陳棋和楊眉結(jié)婚之初，當(dāng)他還是個研究生在讀的新老師的時候，就有不同的女生實踐過食堂攻勢。陳棋向來不拒絕女學(xué)生的陪伴，當(dāng)然他也不會有更進(jìn)一步的表示。他對楊眉說，我只是她們年輕階段的一閃念，和電視上的誰誰誰沒有區(qū)別，無非是可以更近地看到。楊眉當(dāng)時渾不在意地笑他：“你自我感覺也未免太好了點?！彼溃骸拔疫@是在贊賞你的眼光?！?/p>

飄忽的思緒讓楊眉沒留意到有人喊她。過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伴隨著鉆入耳朵的小賈的聲音：“那邊好像是你朋友。”“楊眉！好巧啊你怎么會在這里！”那個“朋友”叫道。楊眉怔了怔，對方已經(jīng)沖過來拉住她的胳膊，一臉的笑。

是方巧巧。

楊眉第一反應(yīng)是看方巧巧旁邊是誰。沒人。這么說今天不是和那位情人約會。她跑杭州來做什么？方巧巧像是有讀心術(shù)，大方地說：“我自己來的，來踏青。沒想到這么冷！”她瞟一眼小賈，楊眉只好給他們彼此做了介紹，說小賈是“我爸的同事”。倒也沒說錯。

方巧巧原來正在和船夫砍價。她想坐手搖船，標(biāo)準(zhǔn)是四人。她又不愿等陌生人拼船，想一個人包了。船夫開價二百四，她張口就說一百二，對方冷笑一聲算是回答。她正不知該如何繼續(xù)，恰好看到楊眉經(jīng)過，這就不僅僅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方巧巧得意地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起坐船吧?！?/p>

楊眉還沒找到拒絕的詞，小賈說：“以前在上海念書的時候倒是來坐過船，真的到杭州定居反而一次也沒坐過，好久了。”

方巧巧笑道：“讓你們杭州人和新杭州人陪我這個游客玩一下。換個視角?！?/p>

上了船，視角果然不同。首先感覺清靜了。木槳每劃一下，就離岸的喧囂遠(yuǎn)些。槳帶起水聲，水漾起波紋，輕柔地托住船身。世界被縮減到船艙的大小。從船艙一頭看出去的視野呈半圓形。水面。湖心島嶼。岸邊的一角建筑被金雀花圍繞，綠枝條綴滿燦黃的花朵。

楊眉認(rèn)出他們剛從湖畔居經(jīng)過。陳棋整體來說討厭杭州，說交通差游客多，半城山水半城垃圾。最后一句完全是他的武斷之詞。總之他到丈母娘家也坐不住，杭州他唯一喜歡的就是湖畔居?？赡芤驗楹暇拥膬r位，杭州人大多選擇其他更親民也更嘈雜的茶館，打打牌吃吃點心混過大半日。湖畔居的單人消費(fèi)在一百五朝上，配套的茶點有各式堅果和水果，并不特殊。好處是可以邊喝茶邊看湖，而且清靜。楊眉和陳棋共同的杭州記憶有大片都在湖畔居，桌旁的紅泥火爐上熱著銅水壺，兩個人喝茶吃茶點聊天。都聊了些什么呢？他們直到突然的分手之前一直是無話不說的夫妻，或者只是她一廂情愿地那樣以為？

船稍一扭頭便離開了那處高踞水面的故地，半圓形視野內(nèi)只剩青綠色的水面。方巧巧找的不是她殺價未遂的船夫，這個搖船人是個女的，竹斗笠底下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楊眉覺得船娘可能和自己媽媽差不多年紀(jì)。三個人不好平衡，他們按船娘的要求分坐兩邊，小賈在她和方巧巧的對面。

離岸已有十來分鐘，方巧巧說：“我一早就來了，先去了靈隱。本來想直接吃個飯回去的，結(jié)果樓外樓排長隊，只吃了肯德基。想想不甘心，就來游船了。”

“你好像去年也來過靈隱?！睏蠲加锌跓o心地應(yīng)道。

“你記性真好！去年和他一起來的?！?/p>

楊眉聽出方巧巧的聲音有一絲怨懟。估計她那位最近不在這邊。方巧巧的戀人做的是金融工作，有個在香港讀博的妻子，工作和家庭的雙重緣故，據(jù)說他經(jīng)常飛香港。在上海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的也并不多，方巧巧和他見面的頻率大概是一個月一兩次，兩個人這么拖拖拉拉地外遇了一年多。

楊眉無法理解方巧巧的口味，在她看來那等于是矮子里拔高個。有婦之夫之前是個調(diào)酒師，那人不僅花心，而且不時辭職一歇就是小半年，在一起的兩年多等于是方巧巧養(yǎng)著他，最后還被他劈腿，簡直是渣男范本。

楊眉問方巧巧：“你們還在一起嗎？”并沒有刻意壓低嗓音，是方巧巧自己先提這茬的，仿佛當(dāng)對面的小賈只是偶然同船的陌生人。

方巧巧發(fā)出介于嘆息和呻吟之間的聲音，又或者是自嘲的笑聲。“我不知道，”她說，“怎樣才算在一起呢？”

楊眉感到自己心口的傷疤又崩裂開少許，露出新鮮的血和肉。她急促地說：“你想要什么呢？想要他離婚然后娶你？”說完忍不住瞟一眼小賈，他半側(cè)著臉盯視船頭，仿佛那里除了水還有什么可看的。

方巧巧說：“也許人都是沒有的時候想有，有了就想要更多。我現(xiàn)在只要能和他見面就覺得很開心了。當(dāng)然會想要更經(jīng)常看到他，那對我來說都算是一種奢侈。要是真的能常常見，我會不會有更進(jìn)一步的想法呢？現(xiàn)在的我還沒法想?！?/p>

從船頭投射進(jìn)來的光線把她照成逆光的剪影。帶點兒鷹鉤的鼻子，尖瘦的下巴。這會兒看不到她大而色淺的眼睛。方巧巧長得有點異國情調(diào)，在西班牙旅行的時候曾被當(dāng)成是本地人。在一個看臉的時代，按理說她該有更好的際遇。真是性格決定命運(yùn)。有的人就是喜歡栽進(jìn)不可理喻的感情深淵。楊眉對她的同情心最近淡了許多，又被那句“有了就想要更多”沖得更淡。坦白亦是一種傷害，尤其當(dāng)上下文對說者和聽者有不同的含義。

楊眉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把刀割開了湖面。

“你不要把自己說得那么純。什么叫只要見面就覺得很開心了？你和他見面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另一個人的存在？說到底，你們就像做賊一樣啊。偷走了本來屬于他和她的時光?！彼涝捳f得太狠了，卻停不下來，“我是把你當(dāng)朋友才這么說的。你也不小了，陪他這么拖下去，損失最大的人是你。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最后成了你的，但那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贏來的，你會覺得開心嗎？”

方巧巧不說話。楊眉被沖動驅(qū)使著繼續(xù)道：“是會開心的對吧？反正你也看不到另一個人的難過?？偸勤A的人笑得比較好看啊！”

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一驚之下以為是方巧巧，卻是坐在對面的小賈探身過來。他的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傳來制止的意圖，沉聲說：“下雨了?！?/p>

雨來得突然。不，或許其實并不突然。楊眉這才發(fā)現(xiàn)船娘不知何時已經(jīng)套上透明雨衣，搖船的動作比剛才快了起碼一點五倍，木櫓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船艙切割而成的一小片天空與水面泛著灰色，世界變得逼仄，暗沉沉壓將過來。

幾乎就在一秒之間，雨勢驟然增大。恍如千萬顆透明的子彈射入水中。楊眉忍不住擔(dān)心船娘會被暴烈的雨給擊垮，但那名婦人矮小的背影頗為穩(wěn)當(dāng)，以精準(zhǔn)的節(jié)奏繼續(xù)搖著船。小賈揚(yáng)聲說：“師傅，你也進(jìn)來避雨吧?！贝镉謸u了幾下才回頭道：“前面有個橋洞可以躲雨?！鄙ひ羟逶?。楊眉這才發(fā)現(xiàn)她比自己以為的要年輕，考慮到那張臉上有水上工作帶來的滄桑，說不定還不到四十，甚至可能和自己年紀(jì)相當(dāng)。

船駛?cè)氪镎f的橋洞，周圍變得愈加昏暗，對面的小賈成了模糊的剪影。船娘在船頭盤腿坐了，背對船艙。楊眉聞到煙味，是船娘點了煙。旁邊方巧巧局促地動了下，楊眉不得不想起在躲雨之前的那番話，自己可真狠啊，句句都像這無情的雨，劈頭蓋臉砸向方巧巧。說到底無非是遷怒于人。

楊眉想說對不起，卻又無從開口。對面的小賈窸窸窣窣地從包里翻找什么，往這邊一遞：“紙巾。”方巧巧接過去，用力擤了鼻子。楊眉這才驚覺和自己相隔不到十厘米的方巧巧在哭。道歉的話堵在喉嚨口，讓她呼吸困難。

“這么大的雨，我感覺自己成了許仙?！毙≠Z若無其事地說。

方巧巧“撲哧”一笑：“你這是把楊眉比作白素貞嗎？可沒人借傘給你！”楊眉說：“要放在現(xiàn)在，白素貞該開豪車出現(xiàn)才對。”三個人都笑了，船艙的空氣為之一松。

楊眉想，就是現(xiàn)在，道個歉吧。但仍有什么阻止她開口，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那是窘意，還是對方巧巧的怒其不爭。

她聽見方巧巧又擤了下鼻子，用含混的聲音說：“楊眉，你說的也沒錯。有些事知道是錯的，但既然錯了開頭，就只能一直錯下去。我不是沒想過放棄，轉(zhuǎn)身走掉多么干凈。有時候我也覺得，如果那時候沒遇見他就好了?！?/p>

楊眉知道方巧巧和那個人的開端。按理很難有交集的兩個人，是在酒吧認(rèn)識的。方巧巧的調(diào)酒師男孩聲稱去了某家酒吧上班，方巧巧去探班，發(fā)現(xiàn)柜臺后工作的三名男女中沒有他。臺灣老板說，他來面試過，我覺得他手法不錯，但是沒長性，我們還是想找更穩(wěn)一點的人。他推薦方巧巧喝他們店里的特調(diào)馬提尼。方巧巧連喝了三杯，整個人興高采烈的，大贊老板免費(fèi)送來配酒的香料餅干。她的醉態(tài)直到付完賬準(zhǔn)備離開時才出現(xiàn)。從吧臺的高腳凳下去的時候滑了一下，順勢倒在地板上。和她隔一個位子的男人跳下椅子過來扶她。她笑容可掬說謝謝，我自己能走。踉蹌到了門口，那人追上來扶她進(jìn)電梯：“我是老板的朋友，送你到樓下等你打上車吧。我不是壞人?！?/p>

和調(diào)酒師徹底分手用了三個多月，其間不免來回拉扯的反復(fù)。男方是深知再沒有哪個女生能像方巧巧這般對自己，方巧巧則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感情。楊眉少不得說她優(yōu)柔寡斷。調(diào)酒師搬出去后方巧巧瘦了好幾斤，本來就大的眼睛更大了一圈，襯著尖下巴和披散的長卷發(fā)，楊眉說她演吉卜賽女人無需化妝。

方巧巧提議，為慶?；謴?fù)單身，陪她喝酒。楊眉說好。陳棋那陣子一周有兩個晚上的課，她待在家也無非看看電視。如今回想，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在上課呢？值得懷疑。但這些念頭一旦開始就沒個完，不如不想。

總之她們?nèi)チ四羌遗_灣人開的酒吧，方巧巧點了特調(diào)馬提尼。有人沖她們打招呼：“又喝這個？不怕再喝醉？”方巧巧回頭認(rèn)出是上次送她下樓的人，回以笑容：“我是個專一的人哪?！?/p>

那是楊眉唯一一次見到方巧巧后來的戀人。很奇怪的是她對那人只有含糊的印象，雖然對方挪到方巧巧旁邊和她們聊了很久。留在楊眉記憶中，是男人無名指上那只蒂凡尼Atlas婚戒。她和陳棋結(jié)婚時買的是很普通的白金戒指，細(xì)細(xì)一圈。到了他們的八周年，陳棋說要補(bǔ)買一只好的，帶她去了蒂凡尼。他像是早就確定了款式，讓店員拿出一只圍繞著羅馬數(shù)字鑲了粒細(xì)鉆的玫瑰金戒指。楊眉搖頭表示不要，等出了店才說：“18k金賣這么貴，沒意思的?！标惼宀桓市牡卣f：“要的是個紀(jì)念啊，我最近有筆項目獎金。”她說：“那就存著吧。”

事后想來，方巧巧拉著她去酒吧，說不定或許就是在內(nèi)心期待能重新見到那個人。陳棋和方巧巧的戀人都對羅馬數(shù)字裝飾的戒指情有獨鐘，陳棋說那是時間的刻痕。而他們又都是婚姻生活的出軌者，簡直是具有諷刺的巧合。

“知道是錯的，為什么就不能打住呢？”楊眉不知道自己問的是方巧巧，還是她已經(jīng)無從詰問的陳棋。他的新的婚戒會不會是那款A(yù)tlas？

方巧巧沒有立即回答，耳中唯有雨打湖面的聲響。楊眉想，我這是在干什么呢。當(dāng)著外人，太難看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有這么個說法?！?/p>

楊眉過了會兒才意識到說話的是小賈。他接著說：“在西湖上同坐一條船又遇到這么大的雨，也許我們幾個人有過不止十年的緣分呢?？礃幼舆€要下一會兒，我講個故事吧?！?/p>

故事里有三個人，小賈說，要是兩個人也就不成為故事了。很多故事都是從奇數(shù)開始的。

一個是從南方到上海念書的女孩，家世良好，氣質(zhì)溫和。她屬于那種真正有錢的人，父親擁有某個度假酒店品牌。來自超富裕家庭的年輕人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勁，因為不用爭不用搶，資源對他們來說是現(xiàn)成的。當(dāng)然，他們也有小圈子，外人要進(jìn)入那個圈子并不難，難的是長期待在里面，被他們認(rèn)同為一分子。女孩的男朋友就是圈子的臨時成員。他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青浦，住的是動遷安置房。市政建設(shè)征用了家里的地，除了房子還補(bǔ)貼了一筆錢。爸媽平日搓搓麻將看看電視，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fù)。他們對他的期許很簡單，兒子難得進(jìn)了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市區(qū)工作，就已經(jīng)很好。那是個普通的計算機(jī)系男生，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另外一種生活，直到他交了這個女朋友，在暑假去了她的家。

那次南下的經(jīng)歷給男孩的震撼是由外到內(nèi)的。他回來后開始學(xué)外語，并在開學(xué)后選了商學(xué)院的輔修，打算念雙學(xué)位。他對好友說：“你知道嗎，我如果畢業(yè)后還能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少奮斗十年?！焙糜研λ骸澳愣伎梢陨賷^斗十年了，還這么拼！”他說：“機(jī)會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笨傊⒌募彝ソo了他一種雞湯式，不，雞血式的激勵。

一個人的時間是有限的。男孩既然忙于學(xué)業(yè)，就不可能常常陪伴女友。為了不讓別人有環(huán)伺之機(jī)，護(hù)花的重任被交到了好友的手上。

楊眉這時忍不住打斷小賈的敘述：“那個被拜托的男生，喜歡上他朋友的女朋友了？”

小賈說：“要是這樣滿大街都有的故事，有什么好講的?！睘榱朔奖闫鹨姡覀儼雅⒔凶鰽吧，字母A正好像一個穿裙子的女生。B是她的男友。而那個好友呢，則是C。B忙著修他的學(xué)分的時候，C經(jīng)常陪A逛街。A是個逛街狂人，而且她大多數(shù)時候只試不買。她會去那種大學(xué)女生看都不敢看的品牌專柜，一試就是十幾件。都說名牌店員是最勢利冷淡的，C陪她逛的時候覺得那只是大家風(fēng)傳的，事實上人家相當(dāng)有耐心。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想法對A提起，女孩聽完大笑?！八麄兪呛軇堇陌?，”她說，“他們看得出我買得起，所以才會那么親切。”C無言以對。她又說：“就像店員有店員的直覺，我們這種人也有和錢有關(guān)的直覺。你想聽嗎？”C說：“無所謂啊，你想說我就聽?！?/p>

A湊過來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看得出一個人對自己好，是不是別有所圖?！盋說：“我圖什么，你是我哥們的女朋友啊?！盇聳聳肩說：“沒錯，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我還沒搞明白是哪里不一樣，所以覺得你有點意思?！盋隔了片刻問她：“那么B呢？”A說：“他和別人一樣啊。在他眼里我是財富的化身，閃閃發(fā)光?！边@時C和她也熟了，知道B心目的她有很大程度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丫頭才不像B所說的那么溫厚，尖刻著呢。她大多數(shù)時候是真的無所謂，故而給人淡然的印象。

方巧巧問：“AB兩個人最后在一起了嗎？”

小賈說，人們總是關(guān)心結(jié)局，其實過程比較重要啊?？上也惶珪v故事?？傊瓵在大學(xué)時代也算是模范女友了，要么和B約會，要么喊上C去她愛去的街區(qū)，逛店，或者純走路。她真的超級能走。有時候三個人一起在外面玩，C習(xí)慣了陪她還好，B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建議去咖啡館——此人一直伏案讀書運(yùn)動不足。在他們都喜愛的某間咖啡館里，A說，其實我的理想就是開這么一家小店，每天看進(jìn)出的人，想必很有意思。B還沒表態(tài)，C就說：“你想開店還不容易？只是那些瑣碎的工夫你也不愿意做的，肯定是交給別人打理。那樣你坐在里面，也不是店主而是投資人，不會有多大意思?！盇朝B笑道：“你看，這個人就是這么煞風(fēng)景。不好玩?！?/p>

被評價為“不好玩”的C有夜跑的習(xí)慣。這天他在校園路上跑到半程，看見B站在路邊。B說：“你白天還沒走夠啊?！盋說：“不跑難受?！盉說：“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們現(xiàn)在很熟了。”C說：“又不是我想熟的，我這完全是為了你?！?/p>

方巧巧再次打斷小賈的敘述：“有點奇怪啊，這兩個人。不像哥們，倒像……”

她停住沒往下講，小賈說：“你很敏銳嘛。是的，C是B的情人。”

楊眉愣住了。這有點超出了她的想象。

小賈接著說，臨畢業(yè)出了件小小的意外。

A懷孕了。孩子是B的。要正常情侶之間這也不算意外，然而A沒有告訴B，拉著C陪她去做了檢查，并預(yù)約了人流的時間。從醫(yī)院出來，C想找點話安慰她，但很難。他自己心情也夠復(fù)雜的。他有種感覺，B是為了逼婚故意搞得人家懷孕。他和B是大一剛進(jìn)校不久在一起的，B和他不同，從來沒想過一條道走到黑。“你知道的，我將來是要結(jié)婚的?！彼恢挂淮螌說。后來交女朋友也仿佛順理成章。B有了女友他們也沒斷，B說：“她是她你是你。”C隱約有種情感上的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才是和B更接近的那個。直到他愛的人以一種不可理喻的狂熱往“少奮斗十年”奮斗。

A對C說，其實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不可能。我將來總是要按家里的安排嫁人的。

那一刻她的憂傷很真切。C的心頭有點苦。這話何其耳熟，換個代稱就是B對C說過的陳腐道理。簡直像老式港片的橋段。

B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和A有過一個孩子。畢業(yè)后A回了南方，果然如她所說的走了經(jīng)濟(jì)聯(lián)姻的路。她和B之間分分合合，最終形成奇異的藕斷絲連。拿到雙學(xué)位的B任職于一家大企業(yè)的市場部，他沒有找新的女友，在同事們眼里是吃香的黃金單身漢。他經(jīng)常因公或純私人南下，每次都找機(jī)會和A見面。

說到這里，小賈的聲音變得晦暗?！皠傞_始摻雜了各種念頭的這段關(guān)系，最后反而好像變得簡單了，簡化成只爭朝夕的婚外戀?！?/p>

楊眉說：“可是那個C呢？”

“他喜歡的人是別人的小三。他就等于是小三的小三?！毙≠Z說。

楊眉無語。方巧巧小心地說：“他倆……也沒斷？”

“斷沒斷呢……”小賈沉吟之后說，“是不是覺得簡直像個皆大歡喜的故事？當(dāng)然不可能皆大歡喜。這故事里沒有一個人是開心的，很多很多的彼此折磨。C在這中間是最難受的。只是他從一開始就有個原則，他做的所有這些看起來不可理喻的事，都是從這個原則出發(fā)?！?/p>

“什么原則？”方巧巧問。

“既然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讓對方難過。因為，十年修得同船渡……”小賈扭頭說，“喲，雨停了。”

船調(diào)頭往湖邊返回，被雨洗刷過的空氣格外清新。水波之上看不到其他船只，仿佛偌大的西湖只剩下他們這一葉小舟。

小賈說：“有一年我在西湖邊遇到下大雨，整個湖面像一幅水墨畫。今天躲雨的位置什么也看不到，可惜了?！?/p>

楊眉心里還想著小賈最后那句話。方巧巧說：“你到杭州工作，是因為喜歡西湖嗎？”

“我喜歡水。不管是開心還是難過，看到水，就覺得心里敞亮。以前經(jīng)常周末過來，那會兒還沒有動車和高鐵。不過來杭州工作是因為別的?！?/p>

要換普通人這會兒就會識趣地打住話題，但方巧巧從來不懂得察言觀色。

“為了什么？”她追問。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需要一點距離啊。像上海和杭州這么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我覺得很合適?！?/p>

“你剛才講的故事，你自己是其中的一個人吧？”方巧巧緊盯不放。

小賈笑了：“都說是故事了。別當(dāng)真。也是你們先起的頭啊，什么錯不錯的，后悔不后悔的，聽著都糾結(jié)死了?！?/p>

“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這我不好給你建議?！毙≠Z的視線從方巧巧挪到楊眉，“每個人都會給出不同的意見。從各自的立場，角度和性格?！?/p>

方巧巧難得安靜下來，靠岸前的幾分鐘里，她就那么沉默地想著心事。楊眉對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略感窘迫，卻也無心再做什么挽回的姿態(tài)。離婚之后她的變化之一是懶得再敷衍人，這個“人”也包括自身。多年來家庭和社會塑造而成的名為“楊眉”這個人的外殼，如今裂縫叢生。原來善解人意和溫婉耐心不過是表象，她感到在殼內(nèi)新生的自己遍布著堅硬的棱角，冷嘲熱諷，愛挑刺，會在心里罵出一串粗體字。陳棋如果和這個新的楊眉見面，估計要投以置疑的困惑眼神。

怎么又想到陳棋呢？她有輕微的惱怒，幾乎沒注意到方巧巧伸手過來扶住自己。

“走啦，下船啦，你還想坐嗎？”方巧巧笑道。

楊眉邁步出船，踏上棧橋的時候有些不穩(wěn)，整個人失去重心靠到了方巧巧身上。高個子的方巧巧攬住她，低聲說：“楊眉啊，其實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和陳老師，是不是有什么事？”

楊眉一震，鼻子驟然發(fā)酸。原來自己一直期待有人這么不輕不重地問一句，期盼來自外界的關(guān)切。而這個人偏是剛剛被自己冷言冷語的方巧巧，讓她內(nèi)心有些復(fù)雜。方巧巧在她本人的感情生活中是楊眉所不齒的婚姻破壞者，同時她又是唯一一個可稱得上朋友的人。

對啊，我沒有其他朋友。楊眉驚覺?；橐錾钊缤坏辣谡希艚^了她和外界。上班下班兩點一線，曾以為會是地久天長。當(dāng)線的那頭只剩下曾經(jīng)是共同的家的殘骸，她波瀾不驚的日常便岌岌可危。經(jīng)常有砸碎什么，沖誰尖叫的沖動。此刻面對方巧巧含著關(guān)切的眼神，那種魔鬼般的沖動又從心頭升起。

“沒什么，就是輸了啊。”楊眉輕輕地說，她不等方巧巧提問，又說，“現(xiàn)實生活中哪有可能一直三個人天衣無縫地過下去，總會有人輸?shù)靡粩⊥康?。所以我不是問你想要什么嗎？你要么做贏家，要么做那個輸?shù)舻娜耍瑳]有第三種選擇的。贏的人不會關(guān)心輸?shù)舻娜嗽趺词帐皻埦?，是不是？他們有自己雙宿雙飛的日子要過。但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好好的。本來我也沒靠誰照顧，都是我在照顧自己和他，現(xiàn)在還省心了……”

楊眉聽到一個古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喉頭傳來的哽咽。方巧巧把手放在楊眉的肩上，接著像是無處安放，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這個動作像點燃了什么。楊眉嘴一扁，伏在方巧巧的肩頭哭了起來?？薜臅r候她感到方巧巧在輕拍自己的背部，一下一下的，讓人安心的節(jié)奏。

“你沒有輸。”她聽見方巧巧說，“過得好就是最好的復(fù)仇。日子還長呢?！?/p>

她從那個聲音里聽出陌生的冷硬，不覺訝異地抬頭。隔著淚花看到的方巧巧臉上是凜然的神氣，幾乎像學(xué)生時代在烈士陵園看到的雕像。方巧巧對上她的眼神，表情這才放松了，又恢復(fù)到她熟悉的大而化之的方巧巧。

“我一直都這么自我安慰的。過得好就是最好的復(fù)仇。”方巧巧說，“可能你會覺得我沒資格這么想，但我也是輸家。感情當(dāng)中，總是更在乎對方的那個人輸?！彼ゎ^看向早已識趣地走開一截站在水邊的小賈，“既然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讓對方難過嗎……那么最后只好自己難過了，是不是？”

等兩個女人說完知心話，親親熱熱地挽著胳膊走到小賈跟前，他扭頭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氣看著她們。

“怎么了？沒見過閨蜜吵架又和好啊?！狈角汕杀凰吹糜悬c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你們有沒有忘了什么東西？”小賈說。

楊眉驚叫一聲：“咖啡館紙袋忘在了船上，哎喲，你給我的包子！”

方巧巧也懊喪起來：“我可是排了一個小時的隊?！?/p>

“咦，你不是說你路過正好不用排隊嗎……”

方巧巧給她一個白眼：“我看你最近好像悶悶的，想著你和伯母都喜歡他家的菜包，特意去排隊買的。你什么時候見過綠楊邨不用排隊啊。”

楊眉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小賈說：“我也是看到那艘船走了才想起，要不要問問其他船，說不定能找到搖船那個人的電話?！?/p>

三個人同時往湖心看去。之前的大雨像個謊言，太陽重新照耀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瀲滟。那上面一只只黑點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小舟，已經(jīng)分不清哪只是他們剛坐過的。楊眉想起船在橋下躲雨那會兒小賈的故事，船娘多半也聽了個七七八八吧，而她自始至終沉默地坐在船頭抽煙。不知道船娘是否已婚，她的家庭生活有沒有無聲的硝煙。

“不用了，十年修得同船渡嘛，就當(dāng)送給搖船人好了?！睏蠲颊f著看向小賈。她這才發(fā)現(xiàn)小賈運(yùn)動型的外表并不粗糙，雖然黑了點，面容可以說是秀氣的。她也很想問他是不是那個C，所謂小三的小三，聽著都讓人覺得是慘敗到底的男人，詭異的是有著不敗的心境。

最終說出口的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我晚飯回媽媽家吃，你們要不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