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降了溫。氣候變得冷與潮,窗戶上起了薄薄一層霧。
叔祖母坐在燈底下,切一塊棗泥餅,一邊說,你小姑怎么還沒回來?一年就一個冬至。
外面有汽車喇叭響。小狗先跟著大呼小叫起來。
然后是“咚咚”跑上樓梯的聲音。一推門,小姑笑得正燦爛。她取下圍巾,遠遠地扔到沙發(fā)上,然后說,法語老師又拖堂。始終是個外國人,跟她說晚上要“做冬”,只當沒聽見。
叔奶奶就笑,恐怕你的法文她還聽不明白。
小姑也笑,那就怪了,她也來了香港十年,早該入鄉(xiāng)隨俗。
小姑說,成家可不能找老外,雞同鴨講,要累死。只有大姐運氣好,嫁了個“中國通”。哈哈。
叔奶奶就說,看你,這么大人還跟個孩子似的。
叔爺爺倚在躺椅上打瞌睡。這時候一睜眼睛,說,赤子之心,難能可貴。
小姑正拈起一塊餅,這時候繞了個圈,放進叔爺爺嘴里。說,父親大人所言極是。
吃完飯,工人Christy收拾了桌子就走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疊報紙。她有晚上開信箱的習慣。
小姑接過報紙,幾只信封落下來。無非是水電費單、電話結單,一封音樂會邀請函。小姑手停一下,說,媽。
粉藍色的信封,舉在她手里。
叔奶奶捧著一壺紅茶,已經坐定了,不想動,就說,是你大姐嗎?拆開念吧。
小姑說,不是,日本來的。
叔奶奶接過來,拆開。里面是一張通紅的卡片。
她戴上花鏡,看了,卻沒有說話。
小姑問,誰的?
問得小心翼翼。我們都清晰地看見,老人家的眼睛里有了閃爍的光,雖然極細微。
她的唇抖動了一下,說,吉野靖夫。
更長的沉默。我們都停了手上的動作。叔奶奶很少有這樣的神情。
哈哈。這時候,響起了有些突兀的笑聲,一瞬間劃破了沉默。是叔爺爺。他似乎精神了許多。
叔奶奶悄悄擦拭了眼睛。
哈哈,那個小日本。
叔奶奶聽了,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老頭子,當著孩子的面,呵呵。
她的聲音也舒展了一些,站起身,把紅色的卡片放在叔爺爺手上,說,吉野的孫子,結婚了。請咱們春天去參加婚禮。
要去。叔爺爺說,要去。當年我說要拆他的骨頭?,F(xiàn)在老得只剩了把骨頭,拆起來也方便。
我們都不明就里。但這話實在惹人笑。
算起來,可有三十年沒見面了。叔爺爺說。
叔爺爺和叔奶奶,相濡以沫大半個世紀。浪漫是有的。家族里的老輩們說起來,都會疊合于一個青年藝術家由香港輾轉大陸、孜孜以求的故事。然而這個日本人,卻沒聽他們提起過。
沒待我問,叔爺爺先說了,好在我對你叔奶奶是一見鐘情啊。
叔奶奶,您和叔爺爺究竟是怎么認識的?
叔爺爺又是一陣大笑。在她的訂婚禮上。
訂婚禮上?
對,然后就把你叔奶奶給搶過來。王老虎搶親。小姑多少有點興致勃勃地搶過話頭。
別瞎說。你爸那時候,可是個很規(guī)矩本分的人。叔奶奶將眼鏡摘下來,擦一擦,同時站起身來,對叔爺爺說,該吃藥了。不說永遠不記得。
叔爺爺接過一杯水,吃了藥,欠一下身,讓自己在沙發(fā)上躺得更舒服些。同時拉一下老伴兒的手,說,我是離不開你的。
他轉過頭來,說,小伙子。我當時,還沒有你大。就這么看見了你叔奶奶,怎么說呢,恨不相逢未嫁時。
叔奶奶抽出了手,說,沒有嫁,是訂婚。
是,訂婚。那是我到音樂學院的第二天呢。音樂學院?那時候叫國立音樂院,1940年成立的吧,就在重慶青木關,是大后方的最高音樂學府。就是后來中央音樂學院的前身。
我那會兒剛到,閑著也無聊,就在宿舍里抄譜。就有兩個教授來敲我的門,說,走走走。我就問,到哪兒去。他們說,到禮堂去。我說,到禮堂干什么?他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有東西吃,有糖果,還有酒喝。
我一聽有酒,就跟著去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個叫作悅如的女學生訂婚。那時候我并不認識她,只記得場面熱鬧。真是好多人,我去的時候晚了。有人已經喝醉了,站在桌子上唱歌呢。還有人扔了一把花生,正好打在我頭上。有幾個女孩子看見了,都抿了嘴笑。我正愣著神,旁邊就有人說,看呢,那是訂婚娘子。
叔爺爺瞇一下眼睛,說,我就看見你叔奶奶了。看上去年紀很輕,是個圓圓臉的女學生??墒悄?,你叔奶奶挨桌敬酒,笑起來豪氣得很,整個禮堂都聽得見。我就想,這個女孩子真好,不像其他學藝術的女學生,多少有些忸怩。
嗯。叔奶奶說,我呢,也記住了你叔爺爺。想不記得都難,這個男學生,靦腆得很,還一口廣東腔,國語說得也太差了。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新來的助教,香港來的。
我就問:叔奶奶,您是跟誰訂的婚?
叔奶奶低一下頭,說,是個姓陶的先生,當時是電影廠的舞美專員。我進音樂學院之前,跟章羽翔學舞臺設計。這么和他熟了,又聊得來,就在一起了。不過家里人都不大喜歡,他的面相太單薄。你老爺爺,就是我爸爸,更加不喜歡,他頂討厭我和電影界的人在一起了。那時候的大后方,各種各樣的文化人都聚集在一起。也就有各種各樣的風氣。好處就是自由。我呢,在大人眼里,怎么說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孩子。
爸爸從開初就反對我學戲劇。我呢,脾氣也倔,認準的事情,就要去做,不撞南墻不回頭。
我就自作主張訂了婚啦。訂婚以后,我們去江津看父母。爸爸大發(fā)雷霆,那個氣啊,逼著我和陶先生解除了婚約,還在報上登了啟事。
那后來陶先生呢,就和您分開了?Christy不知什么時候也坐過來,問道,口氣里竟有些遺憾。
叔奶奶沉默了。許久,叔爺爺又將她的手握在手里,緊一緊。她這才抬起頭,輕輕地說,不說了,不說了。老都老了,心里這坎兒,還是過不去。
小姑便也坐下來,撫一下叔奶奶的肩膀。說,媽,都過去這么久了。再說,也不是您的錯。
叔爺爺也說,這些事,我們入了土就帶走了。還是應該讓家里的孩子們知道些。他們也是大孩子了。
叔奶奶嘆一口氣。
窗外面的天徹底地暗下去了。忽然間有一束光,顫動著投射在對面的墻上。同時有汽車熄火的聲音,是晚歸的人。
叔奶奶沉吟一下,終于繼續(xù)往下說。
如果他后來不去越南,興許一切都不一樣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很相愛的?;榧s解除了,覺得只有分開了好些??傆X得時間是個好東西,長了,久了,也就淡了。
他去越南的頭三個月,大概對我是最難熬的。本來,我是個興頭頭的人,家里人都把我當個男孩子。到了十四歲出來闖蕩,家里竟也認了。這段時間,卻太難熬了。學聲樂的,精神頭兒最重要了。我整天懨懨的。我的老師史雨一急了,說,悅如,你這么著下去,可就完了。
我哭著跑出去,心里沒著沒落,心想,我怎么這么沒出息啊。
我爸爸教過我,心不靜的時候,就抄佛經。沐手恭敬如見佛面。我就在宿舍里頭抄,開始一邊抄一邊哭。淚流下來,就用手抹一把。臉上也是一道墨。抄著抄著就進去了,也就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天已經很晚了。我一個女同學跑進來,拉著我就往外走。我說干嘛去啊。她就神秘地說,去了就知道了。
我們一直走,走到學校的西面、靠山腳下的地方。那天的月亮很大,看得見山頂上的碉堡。黑黢黢的。我后來才知道,那里是學校新來職員的宿舍。這會兒正是秋天大豐收的時候,山底下是成片的麥田。成熟的麥子隨了風蕩起來,浪一樣。還有好聞的味道,人心里也就輕了。遠遠地看見我們班上的一幫姑娘,我就喊了一嗓子。
一個豎起指頭對我“噓”了一下,卻又招招手。我就走過去。這時候,風小了,就影影綽綽的有聲音傳過來。是大提琴,厚厚的從麥田的深處滲出來。幾個姑娘閃出一條縫。我也看見了,原來麥田里頭,是個年輕人在拉琴。月光灑下來,亮堂堂的,我也看清楚了。就是你叔爺爺啊。
可不就是那個香港來的年輕人,一想起他結結巴巴的國語,我就想笑??蛇@會兒,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就坐在那拉琴,拉得癡癡的。閉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似的。我漸漸就不想笑了,就覺得每個音,都拉到自己的心坎兒里了。
那時候是深秋,晚涼了。他只是穿了件白汗衫,連個袖子都沒,好像也不怕冷似的。我就想,一個人大老遠的來,沒個人照應啊。
他拉到了后半夜。我們一幫女孩子呢,就聽到了后半夜。也不說話。你們年輕人叫什么,“粉絲”是吧?我們那時候呢,就靜靜地聽,什么也不說。
他拉完了,收拾了琴,就起身來,往山頂上走。那個碉堡,就是他的宿舍。
就這樣,我們聽了很多個晚上。他也沒發(fā)現(xiàn)。
有一天,詩老師給我們上聲樂課。進來就說,伴奏員離職回了上海。今天請了個年輕同事來幫忙。
這時候,就看著他走進來。人還沒站定,全班就都笑起來。詩老師說,圣誕沒到,Santa Claus倒先來了。
你叔爺爺啊,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們。頭發(fā)眉毛全都是白的,沾了好多白色的羽毛。
聽到這兒,我也笑起來,問:怎么會這樣?
小姑大聲地笑開了,說,好笑的在后面呢。
他倒也沒猶豫,走到鋼琴跟前就彈開了。還是白眉毛白胡子。我們那堂課都歡得不得了,真跟過圣誕節(jié)似的。
他呢,也不管我們在后面交頭接耳。只管彈他的,也不理上來的是誰。
呵呵,把你哄過去了吧。我心里明鏡著呢。這時候,叔爺爺睜開眼睛,對老伴兒說,我還記得,你那天穿的是一件石青色的線衫,唱的是柴可夫斯基的《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一開口,我心里突然動了一下。
叔奶奶說,后來呢,有個高我一班的女同學,叫蔣筠,心里對你叔爺爺有好感??墒牵懽有“?。就讓我陪著去壯膽,當我是男孩子嘛。
那時候,你叔爺爺和班上的同學都混得很熟了,老在他宿舍玩。我呢,是第一次走進那個碉堡??帐幨?,挺瘆人的??纱蜷_了門就特別的熱鬧,一群人。
有個男生呢,吹著口琴。女孩兒呢,這會兒也放開了,隨著音樂牽手跳“小拉”。香港來的年輕人正坐在書桌上,嘴里叼著煙斗,拎著根指揮棒,卻在用腳打拍子。我一看,嗨!襪子后跟兒上,好大的一個窟窿。
他看見我們,微微一笑,讓我們坐。我看一看,該坐的地方都坐滿了。一個女同學往旁邊挨一挨,讓我坐在床沿兒上。床上別的都沒有,就一床鴨絨被。這在抗戰(zhàn)時候,可是好東西,可是已經臟兮兮的了。被頭上呢,被香煙燙了一個洞,正往外漏著白色的絨絮。這下我可知道圣誕老人是怎么來的了。
以后我才曉得,你叔爺爺來重慶第三天,東西就給偷了一個光。他媽媽給了二十萬塊錢,就這么著放在旅館抽屜里。那賊呢,臨了給他剩了三樣:一把大提琴,一床鴨絨被,還有一雙拖鞋,就是他全部的家當啦。
跟著,我去得就多了。還是陪著蔣筠。都知道蔣筠想和他好嘛,我和別的同學,到時候就先走了。只是有一次,我?guī)狭酸樉€。他們在那說話,我就悄悄把那床鴨絨被給縫補起來了。哈哈,還挺有成就感的。我就看不得好好的東西給糟蹋壞了嘛。
再后來,蔣筠就說,這個傳聲,好像個榆木腦袋。我和他好不到一塊兒去了。
我心里呢,還挺遺憾。當時覺得他們倆郎才女貌,還蠻般配的。
這么說著還是在一塊兒玩。有天晚上呢,我走到半路上,才發(fā)現(xiàn)衣服落在他那兒了,就回頭去拿。
敲了門,也沒人應。推開門,看見他仰躺在椅子上,人已經睡著了。身上呢,還穿著那件汗衫。
這時候夜很深了,涼得很。你叔爺爺啊,睡得像個孩子,還咂吧了一下嘴。我想,這個人,怎么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呢?
想著,也不知怎么,心里一陣疼,就順手把我的衣服蓋在他身上了。
這么一蓋,他醒了。
爸爸,坦白交代,您那會兒,該不是裝睡的吧?小姑笑著問。
叔爺爺說,我以一個老童子軍的名譽擔保,是真睡著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你媽了。一下子看到了她的眼睛,讓我心里猛地一暖。那時候年紀也不大,出來這么久,也沒什么人管我。我也不在意。男子漢嘛,一個人流浪,自由慣了。可那眼睛里的東西,讓我心里一暖。接著又緊張起來,因為這是個訂婚娘子啊。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你媽已經取消了婚約。我一句話都不敢說,憋紅了臉。她也沒有說話,轉身就走了。
過兩天,我早上起來刷牙,發(fā)現(xiàn)窗臺上多了個漱口杯。還有牙刷、牙膏、一條新手巾,擺在那兒。我問是誰來過?就有個同學說:悅如擱這兒的。我心里又動了一下?,F(xiàn)在怎么辦?我知道她訂了婚,但是她又這樣對我,心里又想動又動不了,矛盾得很哪。
“所以,奶奶是您的初戀了啊?!盋hristy支著腮幫問。她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長年留守在菲律賓。經常很惆悵地說自己沒有戀愛就結了婚。
爺爺說,是啊??墒牵埠芡纯喟?。以為奶奶已經是別人的了。我那陣兒啊,就學人借酒消愁,經常去小店買酒喝。酒量又不行,一兩杯就醉了,就被人扶到碉堡里去了。
你叔奶奶呢,還是對我這么好。但什么也不說,就是對我好。她對我越好呢,我就越痛苦。我是個流浪漢啊,這時候有人愛護我??墒牵矣质裁炊疾欢?。
有個學生黎慕崇跟我說:悅如看這樣子好像喜歡你啊。我說:胡扯!人家都訂了婚。黎慕崇就說,她早就解除婚約了。你要是真的喜歡,快點給人家寫封情書吧。
我一個激靈,當時精氣神兒就來了。坐下來就寫,可是文筆又不好,怎么寫呢?就坐在油燈邊兒上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一個多禮拜寫不出來。
叔奶奶也笑起來,可夠難為他的。你叔爺爺啊,什么文筆不好,那時候,根本連像樣的中文都寫不利索。在香港讀的DBS嘛,都是英文的。
叔爺爺搔搔頭,說,那,我不是也寫出來了嘛!
叔奶奶說,是寫出來了,我啊,到現(xiàn)在都記得呢。你們聽著:
Dearest悅如:
When your hair has turned to silver, I will just love you the same .I will only call you sweetheart that will always be your name. When your hair has turned to silver, I will just love you the same.
我在腦子里過了一下,說:“叔奶奶,這個,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呢?”
叔奶奶就有些嗔怪地看了老伴兒一眼,說,瞧,孫子都聽出來了。憋了一個星期,最后就抄了首Perry Como的歌給我。老頭子,你的不良記錄,可留了六十年了。
叔爺爺也笑開了,又正色道:抄是抄的,可是抄得是情真意切啊。倒是你叔奶奶收到信后,沒什么反應,讓我好一陣兒緊張。
后來有一天呢,我出去辦事,坐了馬車回來。我們進城,都要經過一座橋。那天回來,遠遠就看見一個身影,熟悉得很??醋屑毩?,是你叔奶奶站在橋上。我就問,回學校嗎,我載你一程。她看一下我,點點頭,就上來了。學院門前有條大馬路,我們并排坐在馬車上,兩個人動都不動,她也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后來,她的手突然碰了下我的手,就握住了。當時我,感覺就像觸電一樣。
那種感覺很奇妙。叔爺爺又握住了叔奶奶的手,對我說,就是這樣。但那感覺我說不出來。一瞬間的,可是我說不出來。我就唱了一首歌《Good night my love》:
The moon is descending. My moment with you now is ending. It was so heavily holding you so close to me .It will be happily to hold you again. Remember that you are mine, Sweetheart……
叔爺爺?shù)纳ひ羰呛軠喓竦模m然這時候聽來有些濁和沙啞了。但從叔奶奶的神色里面,還辨得出那時她聽到這首歌的心情。
他一唱完,我們都鼓起掌來。叔奶奶倒好像更不好意思,說,看你叔爺爺,就是唱得比說得好聽。聽他唱了大半輩子了。
叔爺爺說,我就唱我的,也不管她有沒有聽懂。車到了校門口,她要下車了,忽然又轉過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
馬車夫回過頭來,沖我一伸大拇指。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了。
叔奶奶嘆了一口氣,說,其實我心里沒底著哪,還不是因為以前的事兒。
放假的時候,我就帶你叔爺爺回了江津見我父母。當時很不踏實,擔心父親不喜歡這個粵港佬。要知道,他連國語都說不清楚呀。我心一橫,想,大不了再鬧一場。這次我要為自己的將來做一回主張了。
沒想到,回到家,你老爺爺卻很喜歡他,一見如故似的。我這個老爸爸,神色都放在臉上。那天他看到叔爺爺。眼睛亮一亮,笑著問,這小伙子是誰啊?我一聽就松了一口氣,爸爸當然知道是誰了。這話明擺著是要我介紹嘛!我想,人的確是很講緣分的。我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單純的人。你叔爺爺呢,單純得不得了。不懂什么世故,孩子似的,卻拉了一手好琴,心里也只有這些。我爸爸說過,真正懂得音樂的,都是胸懷坦蕩的人。這話正應在了他身上。
我也就放下心來。
在家里待了幾天,你叔爺爺先回去了。我呢,就在家里等開學。這時候,有同學帶信兒給我,說陶先生從越南回來了,說是想見我。
在這之前,我已經聽說他和另一個女孩子好了很久,心里不太是滋味。這也算人之常情吧。但又想,既然都解除了婚約,大家各自有個歸宿也好。于是,我決定見一見他,把話說開了。
往后的事,卻是我沒想到的。
我還記得那天。白天是個響晴的天,晚上卻起了很厚的霧。
到陶先生在電影廠的房子﹐天已經擦黑了。開始倒也沒什么。他沒說話,臉色有點疲憊。我只當是路上累的。我那天還買了些橘子,剝了一個,遞給他。
他也沒接,突然問我說,你是不是跟別人好了。
我點點頭。
他說,你為什么和他好。
我想想說,他人簡單,做人有擔待。
陶走過來,想抱住我,我輕輕推開他。他愣一下,說,咱們,就這么完了?
我說,嗯。咱們都有了新的生活,都是自由的。
我記得他的眼睛,狠狠地暗一下,然后說,你很清楚,我和康建是一時的沖動,逢場作戲。這段時間,我心里空得很,禁不住糾纏。
我沒有說話。
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吧。我現(xiàn)在是有勇氣的人了。
我對他笑一笑,說,對不起,你是一時的??晌疫@回,是永遠的了。
他后來又說了很多話,聲音很輕,好像說給自己聽,又好像在求我。我已經堅定得很,心里還是有些亂,就坐在一旁剝橘子。我放了一瓣兒在嘴里。
他突然轉過身來,手里舉著一把槍,指著我的胸口。
他說,我們可以一起死。
我把嘴里的橘子嚼了嚼,咽下去。我說,你打吧。
后來聽到“轟”的一聲響,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電影廠的工人把我送到醫(yī)院的。我醒來后,問起陶,人家說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一直瞞著我。很久以后,他們才告訴說,陶對我開槍后就自殺了。
姐姐跟姐夫還住在重慶,最先知道消息。他們就趕過來了。
那天我醒過來,感覺手被一個人緊緊地攥著。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你叔爺爺?shù)哪?。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你叔爺爺回來了。
我們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悅如,我什么都可以放棄,就是不能放棄你。你是為了我,才吃了這么多苦。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記得有東西從心里涌上來,傷口一陣疼。
叔爺爺咳嗽了一下,說,你叔奶奶命是很大的。我經常覺得,這是老天給我的恩典。所以后來,無論怎么難,我們都沒有抱怨過命。
給你叔奶奶取子彈的,是個美籍的猶太醫(yī)生,叫阿廖沙。做手術之前,他跟我聊,他說他也喜歡音樂,會拉大提琴。我說我也是拉大提琴的,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大概也覺出我很慌。他說:不要緊,手術一定會動得很好的,你不要著急。
手術室是在一個帳篷里??箲?zhàn)時的醫(yī)院都很簡易,全是些帳篷。我在帳篷外就聽見阿廖沙在里面唱歌,很開心似的。我想,他也是唱給我聽的,我就不那么慌了,迷迷糊糊地等著。大概過了一個小時,他做完手術出來說,好了。手術很成功。
叔奶奶接過話茬:你叔爺爺是高興得不得了,問我想吃什么。其實我什么都不想吃。不知為什么,就說了個“蠔油菜心”。
那天呀,你叔爺爺一直到大半夜才回來。手里捧著個飯盒,興頭頭地說,快吃快吃。都快涼了。原來,他跑遍了重慶的半個城的菜館,都沒人會做,是廣東才有的菜嘛。結果,終于在城南找到一個廣東人開的館子。人家也沒這道菜,還是一個師傅,破例給開了小灶。
我這么著,邊吃,眼淚就邊流下來了。
大概手術后兩三天的功夫,子彈拿出來覺得沒事兒了。有一天我就起床小便的時候,嘩——一下子整個兒便盆全都是血!腎打穿了,因為左邊兒的腎上下都揭了蓋兒,總歸要活動的,起床小便都要通過腎來排泄,嘩——一下給沖開了。這時候我姐姐慌了,急忙打電報給父親。
父親就趕來了,把我姐姐狠狠罵了一頓,一邊嘆氣,說你們兩個孩子,這么大的事不跟家里說,是要我們老兩口兒的命啊。說這醫(yī)院不成,要切除腎,一定要到重慶的歌樂山醫(yī)院。歌樂山是上海醫(yī)學院的附屬醫(yī)院,有個盛柯偉,是全國有名的腹外科專家。
我父親和姐姐就把我送到歌樂山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就立刻要動手術。
盛柯偉給我切除了腎臟。后來他跟我說:“你怎么能活?真是個奇跡。”因為子彈從胸口進去,要直走就走大血管,我就完了。他研究的是當時子彈怎么會碰到后頭去了呢?子彈是從骨頭和大血管的縫兒里頭穿過去的,既沒穿過血管,也沒碰到骨頭,就在縫兒里頭擠過去的,把腎打穿。
叔奶奶邊說邊撩開衣服,用手比畫著。都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后?!薄W訌梽e的走法都是不可能活的,走這兒也不行,走那兒也不行,全都得死,只有這一條路可以活。
手術前后父親一直陪著我,他那會兒是什么都為了我這個女兒了。我那時住在單人病房,父親就睡在病房的一個小擔架床上,小擔架床很窄很低,睡上去整個人都快陷到地上去了。我在旁邊看著,實在很心疼。
后來我知道,父親為了給我治病,已經籌劃賣掉了他的醫(yī)院。
開腎之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懷了孕。我自己居然都不知道。爸爸也愣了,愣了半天才狠狠地說:拿下來。他認為是陶的孩子。你叔爺爺聽了,也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說:伯伯,不要讓悅如再受罪了!她動一次手術已經夠嗆了,還要動兩次手術,讓她順產吧!孩子生下來,就當是我的兒!
我在房間里頭,都聽見了。心里一顫,很不是滋味,可是又熱乎乎的。我知道,我可能要欠這個男人一輩子了,也要和他守一輩子了。
爸爸走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臉上有淚痕。要知道,在我記憶里,他很少哭過。
叔爺爺說,孩子你知道,叔爺爺這輩子,佩服的人真不多。我這個岳父是一個。真是條硬漢子,卻也大情大性。那天看到他哭,我心里也是一緊。他什么也沒有說,就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按了一按。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叔奶奶嘆一口氣說,后來,孩子還是拿掉了。醫(yī)生說,孩子不拿出來,腎就保不住。說起來,這孩子要是生下來……
小姑搶過話說,就是我們的大哥了。
手術后,我一直待在醫(yī)院里,直到抗戰(zhàn)勝利。那會兒日本人快投降了,市場上很蕭條,東西非常貴,也亂。你叔爺爺回不去上海了。給我治病用了很多錢,我爸爸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
你叔爺爺說,我來想辦法。
我就想,他能想什么辦法呢。后來才知道,他竟然去舞廳做了“洋琴鬼”。他一直瞞著我,知道我絕不會答應的。這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實在是件傷尊嚴的事情。
我問:什么是洋琴鬼?
叔爺爺說,就是去舞廳給人拉琴?,F(xiàn)在叫什么“下?!?。當時,其實我是很掙扎的。藝術家,怎么都有個范兒。為稻粱的事,是不想的,叫“鬼”嘛。
不過那時候很難,想起你叔奶奶,我就覺得,我怎么都得做點事。就是做個男人該做的事吧。
開始也迷茫得很,工作都辭了。剛好幾個認識的朋友,做文員的,是我們教會的,看見我就叫住我,到我們這兒來。我說,干嘛?他們介紹我到一個舞廳工作,月薪很高,我想想說:好。
上班時間嗎?大概晚上七點鐘開始,到十一點就完了。我白天去音樂學院上課,晚上上班。
叔爺爺。我問,上班是做些什么,就是拉琴?
對。我們有一個小樂隊,自成一統(tǒng)。偶爾也為歌手唱和聲。外國人多,比較講個氣氛。大都是美國歌,好在我都熟。
當時重慶有三家舞廳,一家是揚子江舞廳,我在的那一家是國際舞廳,還有一個我不記得名字了。另外兩家是普通的舞廳,什么人都可以去,中國人多。我這個國際舞廳比較高級,會員制,顧客很多都是美國軍官,服務費也貴。經理是從外國回來的,演奏的大半是外國歌曲。
舞廳生意好不好?我問。
開始還行。后來幾家舞廳為爭取客源,競爭得很厲害。所以,多少都有些色情的味道,經?;ハ嗤谝恍┊敿t的舞女。這些人來了,客人也就搶過來了。老板對我們很好。但也經常要求我們演奏些小調,就是通常說的靡靡之音吧。我是眼見著舞廳后來也鬧得有些不像話。舞女之間也明爭暗斗。紅的簡直忙不過來,遭排擠的可以天天坐冷板凳。我小時候從未吃過苦,那段時間,算是看到世態(tài)炎涼了。
后來,有一個姓陳的舞女找到我。說在歌樂山快要待不下去了,想要找我?guī)鸵粋€忙,如果我不答應,就回宜賓老家去了。
我就問她要幫什么忙。她說知道我懂音樂,希望我?guī)退龑懸皇赘?。她想下個月上臺唱,算是最后一拼了。
舞女改行歌女,是很不容易的。我看她有決心,聲音條件也不錯,就答應了。為她寫了一首歌,叫《三月絲語》。
后來,她登臺沒半個月,就紅了。紅得不得了,我也沒想到。
那她一定很感謝您。我說。
叔奶奶說,何止是感謝。以情相許了。這個陳莉莉,還給你叔爺爺織了一條圍巾。上面呢,就是那首歌的曲譜。你叔爺爺呢,也是缺心眼兒,圍著這條圍巾就到醫(yī)院來看我了。
叔爺爺說,為什么不圍,君子坦蕩蕩。
叔奶奶頓一頓,說,我總覺得你是有點兒愛她的。
沒有。
真的一點兒都沒有?我不信。那首歌里,是有情的。叔奶奶說完,嘴里竟然哼起了一首歌的旋律。
的確是很好聽的,柔軟溫暖,聽得人心里熨帖。
叔爺爺終于打斷了她,說,這件事,被你記掛了幾十年了。
叔奶奶撇撇嘴,頭偏到一邊去,說,我是氣不順。你就承認了又怎么樣?我也和別人好過。
叔爺爺也不服氣,說,沒有就是沒有,你還病在床上,我和別人怎么浪漫得起來。難道讓我去編。
老兩口突然都沉默了。
好半晌,小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看你們兩個,像孩子一樣,又開始置陳年氣了。
叔奶奶便也笑了,說,這是歷史問題,從來沒交代清楚過。
我也蕩開話題,說,叔爺爺,您那時候還住在音樂學院,每天去上班,還要去醫(yī)院,要花很多時間在路上吧。
是啊。叔爺爺抬抬頭,想一想說,三十多公里啊,很遠。開始是坐車,然后徒步翻山過去。后來跟那些來舞廳跳舞的美國兵熟了。他們每天晚上來,從飛機場經過歌樂山到舞廳來玩。就跟那些翻譯講好,頂多每天晚上給他們點啤酒,他們就帶我到歌樂山去。開到山洞,下車,我再得走半個鐘頭到醫(yī)院。
哎呀,叔奶奶插進話來,說起這個,我到現(xiàn)在都后怕。做完“洋琴鬼”,已經是夜里頭十一二點了,要走一個大山頭到歌樂山醫(yī)院。有一天夜里他走到哪兒了?走到“渣滓洞”的邊上。他完全不知道,要是被人家看到,一槍就完了。周圍多少米以內,一進去就打你?,F(xiàn)在都曉得“渣滓洞”的厲害,是當時國民黨集中殺共產黨和各種政治犯的地方,恐怖得不得了??僧敃r沒有多少人清楚。后來他跟人家說起,人家說哎呀!太危險了,你千萬別走那條路呀!后來還是和美國兵說好了,他們晚上去舞廳跳舞啊,完了就讓美軍的車帶他一腳到醫(yī)院附近?!霸叶础闭媸欠浅7浅NkU,叔爺爺“死”了幾次了呀!
叔奶奶說,就這么著,叔爺爺每天夜里一兩點鐘過來,看我和父親。天蒙蒙亮再回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兩三個月。我記得,有一次我父親送他回去,叔爺爺走啊走了很遠,我父親還站在那兒看著他,他回頭叫了聲:爸爸!你回去吧!我父親哭了,一直站在那里哭,那是叔爺爺?shù)谝淮伍_口叫他一聲“爸爸”。
1945年8月10號日本投降,那會兒我出院了。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資源委員會的副委員長祁少疆找到了父親。說國民政府已經定下來所有“接收大員”的名單。
“接收大員”么?就是之前各個城市都被日本人占領了,抗戰(zhàn)勝利都要恢復原狀,國民政府指派人員到各城市擔任主要職位,接收資產。
父親被委派去青島接收六個日本醫(yī)院。等到委任狀來了以后,就準備走了。父親呢,帶我回去青島照顧,把那邊兒收拾好就接了我過去。
父親也沒錢,為了治我的病,整個醫(yī)院都賣光了。買飛機票也是通過姐夫幫我們,他的社會關系比較廣。那會兒飛機票很貴。像過去逃反出來,多少萬的人都要回去,整個大遷移,簡直是擁擠得可怕!后來,我就跟父親一起去了青島,母親留下跟姐姐和姐夫走了。從那開始爸媽就分開了。
叔爺爺為什么不一起走?因為他要籌旅費啊。他在舞廳掙的錢,都拿去給我治病了。那時的一張機票,是平常人家半年的口糧。對,有錢也不定能買得到。想想看,什么叫供不應求。多少人要走啊。那時候重慶是大后方,所有的官員政要、文化尖兒全集中在重慶??箲?zhàn)的時候,重慶的文化發(fā)展是很高的。政府也下了很大的力氣扶植,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個畸形的發(fā)展吧。后來,這些人再回到各地去,交通就成了大問題。
回到了青島,生活條件就變得好了。父親接收了六個醫(yī)院,負責組織統(tǒng)籌。這些醫(yī)院都是自負盈虧,其中包括兩個牙科,收入穩(wěn)定,給醫(yī)生的薪金也很高。我們住的那家叫鐵山路醫(yī)院,其他的都叫市民醫(yī)院,我父親是院長。
吃飯我們跟日本醫(yī)生一起,一個歐巴桑幫著做飯,還有一個廚師和女傭人。剛開初的時候,這些日本人心里都有些怕,因為是戰(zhàn)敗國的人嘛。而我父親并沒有怎么為難他們。仍然保持了一種尊重,尊重的是學問,是做人的本分。父親后來說,日本人是可恨,壞的是軍國主義,不是民間的學問和德行。父親一直是跟陳獨秀這些人一道。他對于政治有自己的見識。所有的想法,都以善良作出發(fā)點。
醫(yī)院的樓上是日本醫(yī)生和護士住。我們住在一個樓,見得多了,也就熟悉起來。有一個日本醫(yī)生叫吉野靖夫,是內科的二把手。吉野靖夫比我大兩歲的樣子,沒結婚。吃飯時候,一個長桌子,我爸爸和內科主任蒲寧教授坐兩頭,我和他坐兩邊。四個人吃飯,吃的是日本菜。
吉野是喜歡音樂的。平時除了看病,也沒別的事,就聽聽音樂。那會兒我病剛好,出院沒多久,沒找工作,在家養(yǎng)病。有時候閑不住就主動去醫(yī)院做點兒事,給人打針、輸血啊這些事兒,算是幫父親的忙。有一天,我?guī)图罢硭幤贰K驴谡?,說,悅如小姐,我昨天聽見你房間里在放巴赫的《歌德堡變奏曲》,那是我很愛的。我這有張《托卡塔與賦格》,可惜沒有好唱機。你要是同意,能不能借你那兒聽一聽。
我想一想,這曲也是我很喜歡的。就點一點頭。
周末的時候,他來了。我們就坐在沙發(fā)上聽音樂。他的黑碟唱片很好,音色很美。他也不說話,很安靜地聽。聽完了,站起身就走了。走的時候深深鞠一躬,也仍然不說話。
就從那一天起,他就常來我這兒。除了聽音樂也不說別的。直到有個晚上,那天是個大月亮天吧,我還記得。我住的是醫(yī)院原本給病人曬太陽的玻璃屋。到了晚上,窗簾都拉開了,大月亮,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聽的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我看著月亮,那是非常美的月亮,我現(xiàn)在都記得。這時候,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跟我到日本去吧。我心里一驚。因為,這個吉野,是個面相很成熟的年輕人,說話很慢,似乎每句話都是深思熟慮。這話被他說出來,非常鄭重。我沒有說話。他就拉住了我的手,說,我愛你很久了,勝過愛這些音樂。
就這樣一句話。我掙扎了一下,他的手攥得更加緊。他是那種性情很執(zhí)拗的日本人。我說,吉野,不行。
過了很久,他才問我說,為什么?我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就快要來了。他并沒有松開手,我覺得被他攥得有些疼。他說,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我們在黑暗里頭僵持,但我仍然可以看得見他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我。我就看著他的眼睛說,說得很慢。我說,知道嗎,吉野,你的國家,讓我的國家受了傷,很重的傷。我沒辦法接受你。
他的手,猛然就松開了,就這樣,一下子無力地松了。他站起來,仍然對我鞠了個躬,然后說,對不起。
我以為,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我是個心寬的人,沒當回事。一切都跟平時一樣。這些日本醫(yī)生,也都是老樣子,很客氣。吉野仍然會到我房間來聽音樂。聽的時候一言不發(fā),聽完就走了。
這時候,收到你叔爺爺?shù)男?。他終于買到了票,要來青島了。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也還是姐夫托祁少疆幫的忙。票太難買,錢攢得差不多了,他中間又給人騙了一次,不提了,唉。
去接你叔爺爺那天,吉野跟我說要一起去,說行李多,多個人好搭把手。我和叔爺爺見了面,都很興奮。叔爺爺和他打了個招呼,他也淡淡的,沒有多談。
到了醫(yī)院,安頓下來。后半晚的時候,我們在廳里聊天。就看見吉野走進來。他換了身和服,晃晃蕩蕩的,臉赤紅著走過來。一身的酒氣。
我看見你叔爺爺?shù)哪樕行┎蛔栽凇<白叩轿腋?,一把拉住我的手?/p>
他對你叔爺爺使勁點了一下頭,說,靳先生,你可不可以離開悅如。我是真的愛她。
這話說得很突然。他把我的手拉得非常緊。
我也慌了。我說,吉野,你怎么了。我跟你說得很明白了。
他的手,發(fā)著抖,但是沒有松開,更緊了一點兒。
叔爺爺愣愣地看著我,又看看他,眉頭皺起來。
吉野紅著眼睛,盯著我說,因為我是日本人是嗎?除了這身衣服,我跟他有什么不同。我會說中國話,我和他一樣喜歡音樂。我不相信他比我更愛你。
吉野把和服狠狠扯下來,擲在一邊,將我攬進懷里,突然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叔爺爺沖過來,踹上一腳,邊踹邊叫,小日本,小日本……
叔爺爺一向是個很斯文的人。這時候發(fā)了瘋似的,一腳接一腳地踹上去。吉野也不還手,放開我,慢慢地倒在地上。
你叔爺爺沒踹夠似的,已經有些氣喘。我醒過神來,攔住他。說,算了,他是個醫(yī)生。
吉野站起來,人有點晃,踉蹌了幾下。扶著欄桿,一步一步挪回樓上去了。
小姑說,爸,您這輩子數(shù)那次最英勇了吧。當時是怎么想的?
叔爺爺瞇了瞇眼睛,輕輕說,什么怎么想,根本狀況還沒搞清呢。誰敢欺負你媽,我不是要拼了老命來嗎?那時候也是年輕氣盛。
我問,叔爺爺,您和叔奶奶后來很快在青島結了婚,和這事兒有關嗎?
叔奶奶笑了,說,小伙子,你是想說你叔爺爺有了危機意識,是不是?當時結婚呢,是父親的意思,他是想把我這個麻煩閨女趕緊給嫁了,了卻一樁心事。
后來我們要結婚了,傳聲就寫信給他母親。他媽媽說在女方家里結婚可以,但必須要是基督徒。怎么辦呢?我又不懂,傳聲就臨時在青島一家很漂亮的德國教堂——在山頂,四周全都是大石頭,找了一位中國牧師孔秀穎和一位美國牧師給我洗禮。孔牧師跟我談都沒談,就洗禮了。這個孔牧師也是我們樂隊里拉琴的。你叔爺爺啊,也沒向我求婚,也沒訂婚儀式,全都省了。你看他心里多篤定啊。
后來要正式行婚禮了,請的大多是我父親山東大學的好朋友。來的全是家里的人,爸爸的朋友也多。爸爸呢,也不懂教會的禮儀,穿著個大長袍子,把我牽去牧師那兒,本來我要訂大的百合花,結果沒有,就訂了夜來香。我覺得夜來香不那么好看。整個儀式很規(guī)整、嚴肅。來了不少人,我抗戰(zhàn)以前的同學也來了。請了英國人的樂隊,熱鬧得很。
結婚那天我忙得不得了,要打扮,很多人圍著我,那天下午才舉行結婚典禮。你叔爺爺弄錯了時間,早上九點多鐘就像傻子似的來到教堂等,教堂還沒開門。一個老頭出來,問,你干什么?他說,我來結婚。老頭兒跟他磨了半天,才讓他進去了。到了中午,全都是圍著我,哈哈!爸爸開心得不得了。在我們家結婚,那個時候就是以我為重咯。
叔奶奶抬起手,撫摸了一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滿打滿算,除了“文革”那段兒,我可戴了六十年了。
你叔爺爺給我戴上的時候,我就看著他,心想,我終于嫁給這個男人了,再也不摘下來了。
婚后在青島生活了一年吧,那是這輩子最快樂的。再回去,是建國后的事兒了。我們在市中心的肥城路租了房,搞string orchestra,開音樂會。我父親給我買了兩架鋼琴,高座的,一間房一架。屋子里頭可以擺下二十幾個人在家里拉琴。我唱歌,(下轉第74頁)(上接第85頁)到各個大的劇場去唱。我們自己賣票,自己策劃,收了票錢就捐到上海去。我們到各地演出。記得有一次,我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后我一直重復“教我如何不想他”那一句,好像怎么樣都沒完了,哈哈!后來幸虧你叔爺爺,看了我一下,一下子把第二句拉下去,我才唱完了。
也是那一次,我們演出完在后臺,有個年輕人找到我,交給我一張唱片,威爾第的歌劇《法爾斯塔夫》。說一位先生送的,是補上一份結婚禮物。
我聽了就追出去,追到劇院門口,看見吉野靖夫正向馬路對面走,走得很慢。他聽見我叫他,轉過身來,張了張嘴巴,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掉了。
我問,這是您最后一次見吉野了吧?
叔奶奶搖搖頭,1979年的時候,在香港見了一次。你叔爺爺沒有見。那個日本人說是再不敢見他了。吉野娶了我父親醫(yī)院一個護士,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在香港的公司做事,夫婦兩個是來探親。
我就問吉野,為什么結婚那年要送我張《法爾斯塔夫》。他就笑了。他說,因為里面那段十重唱,《世上的一切皆是玩笑》。那時候還是年輕啊,想不開。
我聽了也笑了。這個日本人,也真夠含蓄的,讓我猜了三十年。
叔奶奶推了推叔爺爺,又揚一下手里粉藍色的信封,說,老頭子,這回你去不去。請柬上可寫清楚了你的大名。
叔爺爺抬一抬眼睛,說,去!為什么不去?只要他不再惹我動手。
他咳嗽了一下,又輕輕地加了一句:說起來,他那個時候,愛總是沒有錯的。
葛亮,作家,現(xiàn)居香港。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朱雀》、小說集《七聲》《謎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