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從“開源”到“節(jié)流”

李廷禎

在多輪行政推動的行業(yè)資源整合、兼并重組后，山西諸多煤炭企業(yè)個個債臺高筑，但卻單產巨大、設備先進、安全環(huán)保少有瑕疵，使得“去產能”成為基層政府巨大難題，企業(yè)們指望通過“開源節(jié)流”““轉崗分流”等措施熬過這個嚴冬

賣一噸煤的利潤，買不到一瓶飲料——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曾如此慨嘆。

山西煤炭行業(yè)從2014年的盈利28.7億元，跳崖至2015年的巨虧94.25億元，這是多年來首次煤炭全行業(yè)虧損。

進入猴年，煤炭行業(yè)仍未出現(xiàn)回暖的任何跡象，煤價還在下跌，市場繼續(xù)萎縮。

“煤炭去產能”，成為大眾耳熟能詳?shù)牧餍性~匯。有山西媒體稱，山西省正在采取“五個一批”措施去產能，即：依法淘汰關閉一批“僵尸煤礦”、資源枯竭等煤礦;行業(yè)重組整合一批優(yōu)質煤礦;退出一批“減量置換”煤礦;依規(guī)核減一批煤與瓦斯突出礦井和災害嚴重礦井;擱置延緩一批不具重組整合條件的煤礦。

然而，過去數(shù)年行政推動的多輪資源整合、兼并重組，已使山西諸多煤企債臺高筑。

早在前年和去年，山西煤企已經開始大幅降薪，但無法挽救煤炭市場頹勢。大面積的“轉崗分流”“開源節(jié)流”，成為山西煤炭企業(yè)的“次選擇”。

目前，山西各大國有煤炭集團，如同煤、焦煤、晉煤、陽煤、潞安，相繼下發(fā)了轉崗分流、停薪留職、休假待崗等內部救市措施。

其中，焦煤麾下的西山煤電集團，對各大分公司、子公司下發(fā)了具體指標，欲在2016年減員12517人，占在冊人數(shù)的15%。

有西山煤電集團高管透露，山西高層對此的指示是“誰的孩子誰抱走”，煤炭國企不能將職工簡單推向社會，企業(yè)必須內部消化。

焦躁的情緒籠罩著整個礦區(qū)，在為前途和生計擔憂的同時，許多職工喊出了心中困惑：“黃金十年，煤炭企業(yè)賺的錢去了哪里？”

“僵尸”自救

見到趙曉紅時，他剛獲得片刻閑暇，辦公桌上鋪著一本馬化騰寫的《互聯(lián)網(wǎng)+》。在太原西山這個從業(yè)者群體素質普遍不高的礦區(qū)，此景令人眼睛一亮。

但是，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并未帶來什么幫助，作為西山煤電集團白家莊煤礦的黨委書記，趙曉紅春節(jié)后一直焦頭爛額。春節(jié)前，《西山煤電集團轉崗分流考核管理辦法》的討論稿出爐，并在少數(shù)企業(yè)高管中傳閱。根據(jù)文件要求，3080人在冊的白家莊煤礦，需要轉崗分流1200人，比例高達39%。

在西山煤電集團的52個分公司、子公司中，白家莊煤礦的轉崗分流人數(shù)高居榜首。在今年1月23日，《白家莊礦業(yè)公司實施雙向選擇及經營承包的暫行管理辦法》緊隨出臺。正是這份“對外嚴格保密”的暫行管理辦法，引發(fā)基層職工諸多不滿，讓趙曉紅等高管手忙腳亂。

2月27日，《西山煤電集團轉崗分流考核管理辦法》的討論稿正式在西山煤電職代會上通過。這意味著，該集團2016年轉崗分流12517人、占在冊人數(shù)的15%的目標，將被嚴格執(zhí)行。但該文件在網(wǎng)絡上曇花一現(xiàn)后，就瞬間消失，難覓蹤跡。

和趙曉紅一樣，許多西山煤電集團的干部諱言“失業(yè)”“下崗”和“裁員”等詞。他們強調現(xiàn)在的國企只是“轉崗分流”。

白家莊煤礦距太原市中心約15公里，距西山煤電集團公司總部約4公里，始建于1934年。因為資源面臨枯竭、債臺高筑，不得不于2004年宣布“政策性破產”。資料顯示，截至2002年底，白家莊煤礦累計虧損8000余萬元，企業(yè)資產1.36億元，債務1.73億元，早已資不抵債。

為擺脫困境，白家莊煤礦一直在籌備新的接替礦井——年產500萬噸的古交楊莊新礦，至今尚未建成。于是，白家莊幾千礦工開始在原有井田上進行“殘采”，即開采昔日殘留的邊角料資源度日。

目前，白家莊的坑口含稅價為每噸65元，而噸煤開采成本則高達300元以上。按年產100萬噸計，該礦每年會虧損2億元以上，且“開采手續(xù)需要三個月一審批”。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白家莊煤礦都是不折不扣的“僵尸企業(yè)”。但是，這樣的國有企業(yè)偏偏一直頑強地活著。其中邏輯，是“幾千人總要吃飯”。

趙曉紅抱怨，煤礦這個行當，一線工人都是“一人養(yǎng)活一家人”，而且國企承擔了許多社會責任，譬如每年安排大量退伍軍人和礦區(qū)子弟就業(yè)。

在上世紀90年代末的亞洲金融危機時，還未更名為西山煤電集團的西山礦務局，是靠銀行貸款發(fā)工資渡過了難關。

好在2003年市場回暖后，并迎來波瀾壯闊的“黑金十年”，負債很快得以消化。

但是正在經歷的這次危機不同以往。白家莊煤礦一名機關女職工稱，這兩年因為經濟效益不好，所有職工的工資均被大幅調低，甚至機關實行輪崗，在崗者實施“四天工作制”——通過放假減薪。

從2013年開始，白家莊煤礦就已開始轉崗分流，手段是對外輸出勞務。說是“對外”，其實還是“內部消化”——向西山煤電集團的子公司、控股公司屯蘭煤礦、斜溝煤礦輸出了近百名采煤工人。

今年2月26日，又有近百名白家莊礦工，被輸送到柳林縣聯(lián)盛集團打工，報酬是噸煤工費8元。

聯(lián)盛集團原系私人煤炭企業(yè)，后被西山煤電集團的上級公司山西焦煤集團托管。

西山煤電集團明確了六大轉崗分流渠道（參見附件）。其中，即包括“清退使用非在冊人員”，具體表述為“地面使用非在冊人員包括非全日制用工、勞務派遣用工、勞務承包用工、退休返聘人員、以完成一定工作任務為期的用工等，清退后由本單位富余人員補充相應崗位;通過技術改造，減少井下用人，利用富余人員組建井下開掘、安裝等專業(yè)化隊伍，逐步替代井下使用的非在冊人員”。

這意味著，國企在冊職工轉崗分流時，以農民工為主體的民營煤礦從業(yè)者和大批“臨時工”，會遭到不同程度的遣散。

白家莊煤礦把這些轉崗分流措施進一步濃縮為“經營承包、雙向選擇”，即全礦各個單位、部門、外派隊伍，全部實行經營承包，經營單位碎片化、小型化，承包人和職工實行雙向選擇，享有充分的用工自由和工資分配權。

然而，崗位“僧多粥少”，白家莊還是出現(xiàn)大批沒人選擇的職工。對這批職工，超過55歲的，可以辦理“內部退養(yǎng)”，月收入只能達到太原市最低工資標準;自愿暫停勞動合同的，單位給予辦理;而無法內退且無人選擇、也不愿暫停勞動合同的職工，則進行最長三個月的待崗培訓，第一個月發(fā)太原最低工資的80%，即1296元;第二個月發(fā)放第一個月收入的80%，即1036元;第三個月發(fā)放第一個月收入的60%，即777元。

這個條款，引發(fā)了白家莊煤礦部分工人的不滿和上訪。

事實上，雙向選擇是民企用工的基本規(guī)則?！斑@么多年，諸多山西煤炭國企的想法和觀念，依然少有進步，每進一步都會有巨大阻力。”一位晉籍媒體人稱，“從干部到工人，都還在迷戀大鍋飯，認為政府會為國企兜底?！?h3>從開源到節(jié)流

“對我們來說，不可能不去產能，也不可能裁員?！?/p>

說這話的，是山西晉中市靈石煤礦有限公司（下稱“靈石煤礦”）總經理段新春。

在1998年前，靈石煤礦是晉中市屬國有煤礦，因為資不抵債，被晉中市下放到靈石縣管理。彼時，煤炭行業(yè)從上往下“減包袱”現(xiàn)象明顯，山西省屬的幾個國有煤炭集團，就是1998年被當時的煤炭工業(yè)部下放到省里。

靈石縣對“燙手山芋”避之不及，于是選擇了煤礦改制。段新春當時是該礦機電科科長，被要求拿出1萬元入股。“礦長、科長必須帶頭入股，否則職工誰會入?。俊奔幢闳绱?，還是有許多職工不愿做股東，只是把煤礦欠發(fā)的工資進行了“債轉股”。

200萬元的股本中，最大的股東閆俊雄不過出資20萬元，最后出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到了2003年，煤炭市場開始小幅回暖，靈石煤礦進行了增資擴股，已經擔任副礦長的段新春被要求入股50萬元。靈石煤礦將籌集來的資金投入基建改造，把產能先提升到60萬噸，接著又提升至90萬噸。

后來證明，靈石煤礦這幾步戰(zhàn)略都未走錯。完成基建后，煤價開始飛漲，該礦所產的瘦焦煤噸坑口售價曾高達680元。烈火烹油的那幾年，靈石煤礦除了每年大額分紅，賬戶上總有三四億元存款趴在那里備用。

2008年，煤炭市場一度大蕭條。襄汾潰壩事故后，國家安監(jiān)總局原局長王君履職山西，開始推動全省煤炭行業(yè)兼并重組。但此過程中，民營的靈石煤礦未被國企“吃掉”，反因產能優(yōu)勢，成為當?shù)氐馁Y源整合主體企業(yè)之一。

山西省政府當時要求，辦礦主體在兼并重組后，年產能規(guī)模原則上不能低于300萬噸。在政府指導下，靈石煤礦收購了三個當?shù)孛旱V，成立了產能315萬噸的永吉集團。為此，靈石煤礦花費了18億元——三四億元的備用現(xiàn)金以外，還向銀行負債14億元。

不料整合剛完成，煤價突然掉頭向下。目前原煤成本每噸190元，售價卻跌至180元，每年需要支付的銀行利息高達上億元。“要是當年沒搞兼并重組，我們不會有任何經濟負擔。”段新春苦笑。

為應對市場危機，靈石煤礦開始“開源節(jié)流”。節(jié)流，就是壓縮各種開支，包括降薪，“但是無法裁員”。靈石縣地處太原盆地南部的大山深處，產業(yè)單一，少有就業(yè)渠道，僅靈石煤礦所在的山溝里，就住著礦工和家屬近萬人?！澳阋脝T，礦工就無法生活，社會就亂了?！倍涡麓赫f。

另外，靈石煤礦不再分紅，并且和各大銀行協(xié)商，希望將一些高利息貸款變成低利息貸款。

為了防止銀行抽貸，靈石煤礦在倒貸時“化整為零”，譬如欠某銀行1億元，每次還貸只還1000萬元，“這是逼出來的辦法”。

在開源方面，除了通過配煤增加產品品種、降價優(yōu)惠鎖定大客戶外，靈石煤礦準備重拾1998年的危機應對措施——向職工集資。段新春坦言，這是為了應對銀行抽貸和資金鏈斷裂。向職工借款的利息為1分左右，即年息12%。

事實上，壓垮山西不少煤企的最后稻草，是當年兼并重組所引發(fā)的巨額財務費用。這也回答了西山煤電集團諸多職工的困惑。

白家莊煤礦一位值班調度稱，“山西焦煤這些年賺的錢，很大一部分用于搞國進民退、兼并重組”，“收了一大堆沒有資源的爛礦，老板們成功套現(xiàn)，國企卻形不成任何效益”。

西山煤電集團臨汾公司一位不愿具名的高管稱，西山煤電在臨汾市投入了20億元，整合的一堆小煤礦，其中只有三分之一能正常生產。

譬如古縣圪堆煤礦，“井下沒有資源了”，投入3億元后全面停產，500多名職工正準備逐步解聘?！敖衲甏禾炀陀?00多人勞動合同到期”，但臨汾公司欠繳這些職工的各種保險高達上億元，“企業(yè)再也擔負不起”。

靈石縣煤炭局一位副局長表示，一些大型煤炭國企揮霍成風，也是造成企業(yè)過冬沒有余糧的主要原因，“比如有的國企，竟然在煤礦大巷里面鋪設地板磚，井下裝修的比酒店還奢華”，“一些政府官員熱衷搞形象工程，頻頻要求煤礦建設‘現(xiàn)代化礦井，但多是無效投資”，“還有許多企業(yè)借調產為名亂投資，上了很多賠錢的項目”。

“去產能”只能靠市場

“去產能要結合實際?！鄙轿鲿x城最大的煤炭國企——蘭花集團董事長李晉文認為。

“市場讓企業(yè)去產能，企業(yè)心服口服;政府讓企業(yè)去產能，企業(yè)心不服口不服?！?/p>

李晉文稱，山西諸多煤企在兼并重組潮中普遍做到了大礦化、機械化，安全環(huán)保少有瑕疵，但個個債臺高筑，“七大省屬煤企負債以萬億計”。

201 6年5月11日 ，湖北宜昌長江港口堆存的煤炭。

但辛辛苦苦剛建起的產能，又面臨新一輪關閉，使得誰來埋單成為巨大難題。

晉中市煤炭局副局長楊云良認為，一個90萬噸的現(xiàn)代化礦井，并購費用、建礦費用、資源價款三項大開支，導致其總投資動輒超10億元。

幾乎每一個山西煤炭企業(yè)都有大量民間借貸，“要關閉，最起碼不能讓老板們拉饑荒，這是一個底線”;此外，關閉企業(yè)這樣的大決策，必須經過董事會決策，所以，行政關閉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晉中市煤炭局局長義勁中坦言，“去產能”關乎煤炭行業(yè)的生死存亡，基層政府能做的，只是減免一些費用和企業(yè)負擔，在特殊時期抓好安全生產等監(jiān)管工作。

國家可以出臺類似“四萬億”的救市措施等，但在市一級甚至省一級層面，不會有太大作為。

而在當下，多數(shù)山西煤礦都在堅持，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市場回暖?！伴_源節(jié)流”是他們目前所能想到的過冬之策，這其中即包括國企大力推行的“轉崗分流”。

李晉文介紹，蘭花集團擁有近4萬名職工，2015年的工資總額是16億元，今年準備減少30%，即壓縮工資4.8億元。

但是壓縮工資容易帶來穩(wěn)定問題，“一些職工工資降到了1620元（山西省最低工資），只能維持簡單生活，連水電暖氣、孩子學費都交不起，再減要出亂子。”

“沒有人主動上報關閉名單”，李晉文認為，大型煤礦生產要比停產合算，“每年正常生產，就算賠一個億，還能養(yǎng)活幾千人吃飯;若純粹不生產，凈賠三個億”。在山西，許多煤礦企業(yè)的高管都認同上述看法。

不過，已經有煤礦企業(yè)無法熬到天亮。

在晉中市采訪期間，榆次區(qū)烏金山鎮(zhèn)的官窯安源煤業(yè)公司正在向區(qū)政府申請注銷煤礦證照。

在山西省，這是煤炭企業(yè)主動“去產能”的第一案例，義勁中判斷，這個煤礦的投資者應該是以前賺到了錢，沒有什么負債，“現(xiàn)在他不再看好煤炭行業(yè)的前景，這也許是一種更加明智的選擇”。

資料

西山煤電集團

轉崗分流六大渠道

（一）終止勞動合同

1.職工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及時辦理退休手續(xù)。

2.職工與單位簽訂勞動合同期滿不再續(xù)簽的。

（二）解除勞動合同

1.因職工本人嚴重違反勞動紀律，達到解除勞動合同條件的。

2.職工本人辭職的。

3.調出集團外的。

（三）內部分流人員

1.職工本人自愿申請辦理停薪留職;

2.職工本人自愿申請辦理內部退養(yǎng)。

（四）清退使用非在冊人員

1.地面使用非在冊人員包括非全日制用工、勞務派遣用工、勞務承包用工、退休返聘人員、以完成一定工作任務為期的用工等，清退后由本單位富余人員補充相應崗位。

2.通過技術改造，減少井下用人，利用富余人員組建井下開掘、安裝等專業(yè)化隊伍，逐步替代井下使用的非在冊人員。

（五）新項目安置富余職工

新項目、新單位所需人員，由集團內部富余人員選聘補充，嚴格控制集團人員凈增加。

（六）對外輸出人員，承攬業(yè)務項目

1.積極走出去對外進行勞務承包或托管，包括托管煤礦、選煤廠、電廠等項目;承攬生產運行、安裝、維護、檢修、后勤服務等業(yè)務。

各單位派出人員創(chuàng)收增加本單位工資收入，經集團公司審核后，勞資處調整增加工資指標。

2.鼓勵職工個人出去自主創(chuàng)業(yè)，激勵政策執(zhí)行《關于鼓勵職工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若干規(gu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