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泉
與歐美女性艱難地爭取權利相比,中國女性改變命運的歷程似乎顯得輕快而奔放,特別是1949年以后中國大陸女性多方面權益獲得了制度性的保障與支持,男女不平等的藩籬仿佛已然徹底消除。但這反而使婦女問題演變成為一種被漠視、被懸置,甚至被無限期延宕的話題。實際上自晚清開始,巨大的社會變革觸及最深的只是那些“最惡劣的弊端”———如女性幽閉、纏足等,而在人們思想意識的深處依然殘存著大量男權中心的遺毒而渾然不覺。在女性的現(xiàn)代解放道路上,男性主導者由于或隱或顯的男權意識,在革除舊弊的同時也不斷地生產(chǎn)新的性別區(qū)隔與壓抑,當下中國的家庭、教育、就業(yè)等多方面仍存在相當嚴重的性別歧視??梢?,推進兩性之間的深層平等和相互理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因而厘清這種現(xiàn)狀形成的根源就顯得十分必要。
劉慧英的《女權、啟蒙與民族國家話語》(以下引文凡出自該書只標明頁碼),認真梳理了中國婦女問題始被提出時的各種文本及話語勢力,尤其是集中討論了女權啟蒙發(fā)生的源頭及在一個短時段內(nèi)的變化與當時民族國家話語的關系,值得推介。
一
長期以來,學界受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一般將五四作為中國現(xiàn)代婦女解放的起點。閱讀劉著第2至第5章不難發(fā)現(xiàn),婦女解放事業(yè)其實早在五四前20年就已開啟。該書前五章的研究重點是晚清,第6章則將視點延至民國初年,體現(xiàn)出鮮明的問題意識———新文化運動究竟在哪些方面超出了以往的女權啟蒙話語?又在哪些方面沿襲了早期女權啟蒙的套路和程式?這些追問使晚清和五四的女權啟蒙得以在不斷的對話中,凸顯各自的價值與局限。
該書頗具創(chuàng)見的是對何震女權思想的探析和早期《婦女雜志》歷史價值的闡發(fā)。
在第5章中,劉著細讀了何震主編的《天義》雜志,勾繪出她在專制時代中難得的清醒和犀利;并考索出《天義》由女權主義向無政府主義的轉(zhuǎn)變軌跡,澄清了諸多誤解,特別是梳理了何震與其他無政府女權主義者的分合異同。
學界一般認為:晚清時期關乎“男女革命”最激進的思想是《新世紀》雜志上由男性提出的主張———在嫖女/嫖男、多妻/多夫等問題上實行“男女都一樣”;身為女性的何震竟然痛斥“多夫說”,趨于保守。對此,劉慧英認為:男性無政府主義者主要是從外在理念出發(fā),何震才是真正自女性本位著眼,站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女性處境上發(fā)聲;婦女看似保守落后的根源在于社會體系多方面的性別不平等,而缺乏安全感的她們只能訴求于制度本身來取得保障。這樣的闡釋顯示出作者作為女性研究主體對同為女性的研究對象的體貼與同情。
劉著第6章指出,早期《婦女雜志》雖不直接涉及振興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而是立足于女性自身,將“興女學”認定為處于弱勢情景中的婦女的重要出路,故特別關注婦女自立和就業(yè)問題。這便消解了清末民初富國強民話語支配下的經(jīng)典女權啟蒙觀念———“分利說”,從而顯得極具顛覆性,盡管它很快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被淘汰出局。
《婦女雜志》不放棄那些在激進人士眼中“落伍”的舊式婦女,以平易的姿態(tài)向她們傳授各種家政和工藝常識,以培養(yǎng)她們?yōu)槿似?、為人母的基本素養(yǎng)和技能。作者將雜志首任主編王蘊章視為“對中國女性遭遇和命運寄予關注和扶持的男性”的代表,認為他的最大功績就在于正面肯定了婦女勞動的價值和意義。因為數(shù)千年中,女性雖一直被隔離于“公共領域”之外,但作為人類的一半,她們一直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悄無聲息地貢獻于社會。書中多個章節(jié)都討論過婦女的家務勞動是否應歸入生產(chǎn)勞動這一問題。作者指出,家務勞動遭受貶低的深層原因是由于其只有使用價值而沒有交換價值,因而被視為一種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并批評了晚清知識者漠視甚至蔑視婦女家務勞動的淺薄。這對當下類似問題的爭鳴亦有參照意義。
一般而言,學界受制于五四史觀,習慣于批判早期《婦女雜志》“提倡三從四德,專講烹飪縫紉”,將之認定為“保守”,而推崇章錫琛的接任代表著“新生”。保守或激進的定性經(jīng)常暗含落后或進步的判斷。而劉著對王蘊章時代《婦女雜志》的重新估量,是對這種思想史理路的成功瓦解。
之所以說劉著對何震與王蘊章的婦女思想的發(fā)掘與闡釋別具手眼,首先是其在民族國家話語的主流性別論述之外詮釋了兩個另類的女權話語的脈絡,更重要的是,作者展現(xiàn)的這兩種論調(diào)不是將婦女作為客體對象而是作為話語主體建構出了歷史多面性。這也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的研究視野:不滿足于將婦女視為民族國家建設中的“受害者”來設置女權啟蒙的話語框架,而是指出婦女被利用收編的過程中,也名正言順地浮出了歷史地表;在遭受歧視、剝削、殘害等不公的同時,也逐漸萌發(fā)了抗爭自強的意識,從而去自覺地改變她的歷史和社會地位。
二
《女權、啟蒙與民族國家話語》以自覺的女性立場與女權主義的眼光,挑戰(zhàn)了人們習焉不察的歷史話語。
首先,在婦女史重建方面,劉著指出,“每一部中國婦女運動史的絕大部分篇幅都被當時民族國家的‘中心事件所占據(jù),被婦女們?nèi)绾螢檫@些事件竭盡全力所占據(jù),因此整部中國婦女運動史在很大程度上顯得像一部婦女愛國史、救國史,乃至成為整個民族國家或某個政黨歷史的一個側(cè)面、翻版和附件”(第64頁)。因此,重建婦女史的首要問題是反思婦女進入歷史的方式,而不僅僅是證明婦女擁有自己的歷史。正如以高彥頤為代表的海外漢學家不斷強調(diào)傳統(tǒng)中國婦女不只是受壓迫、受欺凌的對象,作者同樣希望改變以往那種高度概括和抽象的歷史研究方法,重新檢視動態(tài)的、多層面、多樣化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還原中國婦女問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诖?,作者格外看重何震與王蘊章女權論的價值。她相信:隨著婦女史研究的深入,這類非主流的書寫和行動會得到更多的挖掘與展現(xiàn);它們在不久的將來一定不再是孤立另類的存在,而會形成一種以婦女為主體的譜系。
婦女史重要的顛覆性力量不只是要寫出一部與男性截然不同的婦女的歷史,還要為書寫人類全體的歷史提供新的分析范疇與邏輯框架。早在1996年,劉慧英便指出中國婦女問題的正式提出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一同起步,“如何來估量中國婦女解放進程中男性的作用以及整個民族國家利益對女性命運的‘左右,如何來審視中國婦女處于這種‘噴薄而出歷史境遇中的‘失語現(xiàn)象,這都是關注中國‘現(xiàn)代性的人們應該而且必須正視的”[1]。而《女權、啟蒙與民族國家話語》背后的問題域,仍是在討論婦女與現(xiàn)代化進程的關系,即將女權問題作為觀照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一種獨特視角,考察現(xiàn)代化進程中婦女解放所遭遇的來自傳統(tǒng)的束縛以及現(xiàn)代化本身的壓抑。凡此種種,皆有助于豐富我們對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生及其特征的認識。
其次,在婦女史資料的辨析與運用方面,該書亦可圈可點。所作論述大多立足于原始報刊,對《天義》《新世紀》《婦女雜志》的考索尤見功力,對各種資料匯編的意識形態(tài)缺陷有清醒的認識。事實上,大量用來了解婦女歷史的資料都是“通過男性觀察的透鏡中折射出來的”[2];若從女權主義層面解讀帶有男性偏見的史料,恰恰可以借由“化合”作用,呈現(xiàn)出更加客觀中性的歷史話語。因此,婦女史研究可以嘗試突破以往僅就史料自身觀點進行提煉的思維范式,引入從女性立場出發(fā)的分析。這種研究思路貫穿劉著始終,如對杜亞泉的《論蓄妾》一文,史家大多表彰其對傳統(tǒng)陋習的抨擊,但劉慧英卻一語道破他的問題———全篇絕口不談作為“妾”的女性的痛苦,大講男人蓄妾于家于國的不利;而且,在杜氏規(guī)勸男人不要蓄妾的背后,實質(zhì)還隱藏了非常深刻的“女人禍水”的舊邏輯。同樣精彩的還有作者對鞠普《男女雜交說》中民族國家與無政府主義兩種話語的混亂糾葛的解讀,以及結(jié)合山額夫人的節(jié)育思想在五四后的傳播與接受,對孫中山人口增長理論的批判等??少F的是,作者以女權主義理論視角燭照男性話語的同時,并未給人以隔靴搔癢、牽強附會的感覺,反而令人佩服其獨到與敏銳。
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為何震做的翻案研究?,F(xiàn)存有關何震的史料基本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陶成章、柳亞子和馮自由等人,將她描述成了一個好名多欲、奢侈放蕩的女人,還視何震為劉師培變節(jié)的罪魁禍首。然而,劉著通過對何震載于《天義》文章的細致考察,發(fā)現(xiàn)她對婦女身體解放的態(tài)度顯得非常謹慎,甚至對以“解放”和“自由”為名的縱欲人生抱有否定的觀點,和馮自由等人稱其“宣言公夫公妻不諱”的說辭不符。于是作者提出:目前關乎何震的回憶錄式的史料或許并不可靠,其女權主義立場及婦女問題的表述,還應以她在《天義》上發(fā)表的文字為依據(jù),為學界重新認識何震提供了新的可能。
此外,劉著在史料方面的一大特色表現(xiàn)為作者特別重視對圖像這類非文字材料的利用。這些圖像將本來抽象的歷史敘述表現(xiàn)得形象具體,有效地推進了行文論證,如對《節(jié)制》封面構圖的解析、對“歐洲女界在大戰(zhàn)中之運動”的描述、對《婦女雜志》第一卷各期封面的展示以及為“署名為何震所繪的女媧像”所做的辯駁等。同時,作者還對書中提到的女性人物、女校校址、女性刊物等配以圖像,使其與文字描述相得益彰,令讀者在豐富飽滿的歷史感中體驗到閱讀的快感。
三
《女權、啟蒙與民族國家話語》雖堪稱近年來出版的婦女史研究中的佳構,但仍有可繼續(xù)探索的未竟之處。
一是對民族國家話語內(nèi)部的“女性自我啟蒙”面相的挖掘仍有開拓的空間。
該書主要從三個維度展開,即主導性的民族國家話語、反民族國家話語的無政府主義以及新文化運動進程中的婦女問題討論。但如果考慮后兩種話語內(nèi)部自身的異質(zhì)性而進一步細致劃分,劉著實際上考察了晚清至五四女權啟蒙的五副面孔:梁啟超等“男性女權先聲”以富國強民為訴求的婦女論,李石曾、鞠普等男性無政府主義者強調(diào)的作為徹底解決社會問題附屬品的婦女思想,何震帶有無政府主義色彩并且維護自身性別立場的天然女權主義,王蘊章的對女性歷史與現(xiàn)狀客觀中立的現(xiàn)實主義認識維度,章錫琛、周建人等男性新文化者具有個人主義基調(diào)的“婦女主義”。在這五種話語中,除了何震之外,其余四種依然出自于男性倡導者。
“女性自我啟蒙”固然脫胎于“男性女權先聲”的主張,二者由于話語主體不同的性別身份,經(jīng)常會呈現(xiàn)出自然而微妙的差異。例如,《中國新女界雜志》的主編燕斌女士雖熱烈鼓吹女子愛國論,但同時也主張“世界通行的女子新道德”,希望女性“保護自己的人格”。類似的言論在該刊中并不鮮見,使得“女性自我啟蒙”在沿襲了富國強民論述之外,也存在著基于自身性別利益的男權批判,從而拓展了“男性女權先聲”的話語路徑。相較男性,“女性自我啟蒙”能更設身處地為婦女著想。此外,“女性自我啟蒙”的內(nèi)部實質(zhì)也不盡相同。例如,同樣是纏足論述,愿花的《論纏足之害》便沒有遵循晚清論者的救國思路,而是從女性自身體驗和切實利益出發(fā),顯得平實動人[3];而劉瑞平卻自覺肩起女性對民族國家的責任,出于這種焦慮和不安,其對纏足的論述顯示出極強的自我譴責的意味,較之普通男性更加聲色俱厲[4]。
二是對女權啟蒙話語在20世紀初的主題轉(zhuǎn)換與內(nèi)在變遷的勾勒仍欠清晰,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民國建立之于女權啟蒙話語轉(zhuǎn)向影響的敘述稍顯不足。
在晚清革命語境下,男女平權的主張本就包含兩性政治權利的平等,很多報刊上皆有關于西方女子參政運動的介紹。但吊詭的是,民族國家話語下起步的女權啟蒙,在真正的民族國家建立起來后,卻遭受著更大的壓抑———辛亥革命勝利后,女子參政沒有如預想的那樣得到認可。于是,婦女領袖唐群英、張昭漢、張漢英和沈佩貞等人,為爭取女性的政治權利而展開了一系列的斗爭,建立了各種團體,如女子參政同盟會、神州女界共和協(xié)濟社、萬國女子參政會中國分會;同時,為了壯大聲勢、增強輿論效應,她們也紛紛辦報,并在上面頻頻發(fā)聲。這些女性領袖們的女權啟蒙話語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變———女國民的權利意識取代了盡義務的政治表述??梢?,在晚清到1915年的《婦女雜志》和《青年雜志》之間,民初兩年的女子參政運動實質(zhì)上是重要的一環(huán);而且,此期的女權運動真正實現(xiàn)了以婦女為領導者。因此,如果能將民國建立前后的女權啟蒙之流轉(zhuǎn)描繪出來,不僅可以使其清末至五四這30年的歷時性發(fā)展顯得更加清晰,也可令“女性自我啟蒙”的這一面相更為豐滿。
注釋
[1]劉慧英:《女權/女性主義———重估現(xiàn)代性的基本視角》,《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3期。
[2][美]吉達·勒納著:《婦女史的挑戰(zhàn)》,蔡一平譯、閔冬潮校,《世界史研究動態(tài)》1991年第4期。
[3]愿花:《論纏足之害》,《女子世界》第16、17期,1906年7月。
[4]劉瑞平:《敬告二萬萬同胞姊妹》,《女子世界》第7期,190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