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祥鵬
摘要: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及其主導下的實都政策是京畿物資供需失衡的根源,也是歷代都城盛衰的關鍵。唐顯慶至開元間長安、洛陽政治地位的變化即是受此影響導致政治中心變遷的實例。由于唐初京畿地區(qū)推行實都與限遷政策,長安人口在永徽末年已近歷史最高值,人眾地狹導致授田畝數、戶均糧食量、余糧數額等持續(xù)下降。根據災損比例與農戶維持溫飽的最低畝數的量化分析,可見永徽之際的京畿農戶不僅儲糧有限.且承災能力極低。政府根本無法在這一地區(qū)收購余糧,僅憑關中租稅與外糧已無法滿足長安人口的增長。所以在實都與限遷政策下,京畿人口膨脹與糧食供給之間的矛盾成為顯慶至開元年間唐政治中心東移的主要因素。
關鍵詞:都城變遷;唐代;人口增長;政府供給
在集權體制下,歷代統(tǒng)治中心既是政治、經濟的核心區(qū),也是人口聚集區(qū)。人口膨脹往往導致京畿周邊人均耕地面積減少、糧食供需失衡,物資供給不足與生存環(huán)境不佳勢必影響政治中心及國家政權的穩(wěn)定,政府亦多通過建立陪都(或遷都)、增加漕運等方式應對。在歷代建都之初,機構簡易、吏員精干,皇族、宮人、雜役相對較少,供給壓力不大。因此擇都時,政治、軍事、地形地貌等因素往往更為重要。但政權穩(wěn)定后,出于中央集權的政治統(tǒng)治及征發(fā)賦役等經濟需要,多在政治中心推行實都策略,導致各色人等集聚京師,開支與日俱增,供需矛盾逐步凸顯,所以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及其主導下的實都策略是都城興衰的關鍵,持續(xù)的人口膨脹也是京畿物資供需緊張的根源。唐代是我國政治中心變遷的重要歷史時期。唐代以前,長安與洛陽是擇都的首選;唐代以后,中國政治中心逐漸東移。作為宏觀變遷的序幕與微觀視域的轉折點,唐前期長安與洛陽政治地位變化的原因具有重要研究價值,亦可為研究中國古代政治中心東移的大趨勢提供重要參考。
唐初建都長安,顯慶二年(657)后高宗開始營建東都洛陽,武后亦在洛陽建都,唐代的政治中心轉向洛陽。開元后期隨著漕運的增加,玄宗返回長安,不再東巡,長安再次成為國家的主要政治中心。唐前期的這一變化最初出現在顯慶元年(656),高宗在洛陽修建乾元殿為其東巡洛陽做準備?!短茣份d:“顯慶元年,勅司農少卿田仁汪,因舊殿余址,修乾元殿,高一百二十尺,東西三百四十五尺,南北一百七十六尺?!薄杜f唐書·高宗紀》載:“(顯慶二年)春正月庚寅,幸洛陽?!备咦谑状涡衣尻枺碌诌_,并于六月五日敕:“洛陽州及河南、洛陽二縣官,同京官,以段寶元為長史。其年十二月十三日勅:宜改洛陽州官為東都,州縣官員階品并準雍州。”高宗《建東都詔》亦云:“宜改洛陽宮為東都”,由此確立了東都洛陽的政治地位。之后,又命韋弘機主持整修洛陽的宮室、解署,開始置中央職官。文明元年(684),臨朝稱制的武則天又將東都(洛陽)更名“神都”;載初元年(690),武則天改唐為周,以神都洛陽為首都。洛陽逐漸成為高宗中期至玄宗初期的又一政治中心。高宗顯慶二年后,27年間七幸洛陽,時間累計達11年;武則天將洛陽作為武周政權的都城,在其執(zhí)政的21年里,除晚年回長安兩年外,其余時間均在洛陽度過;玄宗前期也曾5次臨幸洛陽。
開元年間,裴耀卿整頓漕運,關東地區(qū)物資得以順利運至京師,長安的物資以及倉廩充裕,極大地緩解人口增長與糧食短缺之間的矛盾。開元二十四年(736)后,“關中蓄積羨溢,車駕不復幸東都矣”。長安又一次成為了唐帝國的主要政治中心。這一時期嚴禁京畿民眾外遷的政策也逐漸松動。
長安、洛陽政治地位變遷的主要原因,自宋代司馬光始,至近代陳寅恪、岑仲勉、全漢異、韓國磐、牛致功、吳濤等先生皆有討論,也產生多種觀點:一是武后懼怕長安蕭、王厲鬼為祟,二是關中經濟供給不足,三是遷都洛陽便于皇室縱樂,四是武后遷都洛陽為消弭關隴氏族政治影響,五是為了加強周邊的軍事行動等,近年來又有災荒、氣候等其他認識。以上各位先生均從史料出發(fā),持之有據,甚至部分史料引述相同,但所論證觀點卻分歧頗大。究其原因有兩點:一是忽視了都城選址所涉及的各因素,其重要性是隨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初期可能政治、軍事等主導,而中期受人口增長影響更為重視都城的經濟供給,畢竟物資供給是擇都的基本前提。二是持經濟供給不足觀點的陳、全、韓等先生,囿于史料局限,未對高宗、則天朝時京畿物資供給數額進行量化分析,且未對經濟供給不足的根源進行深入探討,致使岑仲勉等先生認為此類問題可通過移民、精簡機構或收購關中余糧等緩解(開元二十四年后即是通過此類方式解決),大可不必東巡洛陽。實際上,永徽顯慶之際的實都政策限制京畿百姓移民他處,致使京畿人口已達當時供給的最高額度,人眾地狹使得長安周邊農戶僅能維持溫飽,政府根本無法持續(xù)大量的收購余糧(高宗及玄宗前期),疏通漕運又屢遭失敗。所以,顯慶至開元間長安、洛陽政治地位的彼此消長,政治、軍事、交通原因不乏其中,但絕非主因,京畿地區(qū)人口增長與糧食供給之間的矛盾是其關鍵,而這一矛盾源于集權體制下的實都策略。在此用具體的量化數據分析高宗初期京畿地區(qū)的人口規(guī)模、農戶個體應災程度與余糧數額、租稅與漕運所能供給京師的最高戶口值等,探討政治中心的變遷。
一、永徽六年京畿人口規(guī)模
出于穩(wěn)定中央集權的政治統(tǒng)治及征發(fā)賦役等經濟需要,唐前期在政治中心長安有意識聚集大量人口。陸贄曾言:“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其勢當京邑如身,王畿如臂,而四方如指,此天子大權也。是以前世轉天下租稅,徙郡縣豪桀,以實京師。太宗列置府兵八百所,而關中五百,舉天下不敵關中,則居重馭輕之意也。”這是沿襲了漢代以來的實都政策,以期在政治中心區(qū)聚集官吏士卒各類人等,“居重馭輕”,確立京畿的核心地區(qū),形成對地方的壓倒性優(yōu)勢。
同時唐朝政府又明確規(guī)定京畿民眾不得遷往外地,《唐六典》載:“畿內諸州不得樂住畿外,京兆、河南府不得住余州。其京城縣不得住余縣,有軍府州不得住無軍府州?!必懹^元年(627)唐朝政府曾有移民寬鄉(xiāng)之議,但陜州刺史崔善為上表反對:“畿內之地,是謂戶殷。丁壯之人,悉人軍府。若聽移轉,便出關外。此則虛近實遠,非經通之義。”其事遂止。這更限制了政治中心的人口遷移與擴散,致使人口持續(xù)增加。同時耕地面積及糧食產量難以同步提高的情況下,一旦遭遇水旱災害,必然帶來糧食供給的短缺。因此唐前期長安與洛陽間政治地位的轉換中,長安區(qū)域人口持續(xù)增長應視為最初的原動力。
但在長安、洛陽政治地位變化的高宗則天朝,長安、洛陽的戶籍數字卻于史無載。唐前期各地具體戶籍資料主要有兩唐書記載的貞觀十三年(639)戶口數、《元和郡縣圖志》記載的開元中期戶口數、《通典·州郡門》記載的開元二十九年(或天寶元年)戶籍數、兩唐書記載的天寶中期戶口數。因此缺乏高宗初期京兆府、關內道的著籍戶數,這是論證高宗、則天朝長安人口增長的一大難題。
但翻閱《通典》、《舊唐書》、《唐會要》、《資治通鑒》等,均載有永徽三年(652)全國戶數。據《通典》載:“永徽三年,戶部尚書高履行奏:‘去年進戶一十五萬。高宗以天下進戶既多,謂無忌日:‘比來國家無事,戶口稍多,三二十年,足堪殷實。因問隋有幾戶,今有幾戶。履行奏:‘隋大業(yè)中戶八百七十萬,今戶三百八十萬。永徽去大業(yè)末三十六年?!庇纱丝芍咦诔丝谔幱谠鲩L的趨勢中,而且永徽三年全國人口戶數為380萬(按貞觀戶與開元戶的中間值每戶五口計,約1900萬口)。再按《舊唐書·地理志》載貞觀十三年全國人口總數為3041871戶(12351681口),可得出當時的年人口增長率為33.68%。
貞觀十三年與永徽三年僅相差13年,永徽三年至永徽六年(時間為高宗顯慶東巡前)也不過3年,期間是唐代經濟政治最為平穩(wěn)的時期,尤其是關中地區(qū)無太大波動。加之唐律規(guī)定京畿地區(qū)人口不得遷移,因此永徽年間京兆府與關內道戶數是增加的,按此增長率推算其永徽六年的戶口較為可行。貞觀十三年關內道人口為398066戶,1744628口,按年人口增長率33.68%,可計算永徽六年關內道人口約為592816戶,2964084口。京兆府永徽六年人口數約313740戶,1568700口(具體參見表1)。
此次估算的數字應低于實際數字。首先京兆府及周邊地區(qū)是唐朝的政治經濟中心,人口不得隨意遷移,因此其人口增長率應高于其他地區(qū),而估算人口增長率卻只按全國平均值。其次,《唐會要》記載的永徽三年全國戶口為385萬戶,而在估算中則采用了《通典》、《舊唐書》等記載的低值380萬戶,所以推算出的關內道、京兆府永徽六年的在籍戶口數應比實際戶口數低。
但這一保守的戶數,卻已超過隋朝大業(yè)年間京兆府的戶數?!端鍟さ乩碇尽酚涊d大業(yè)年間京兆府戶數達到308499戶,而永徽六年的戶數為313740戶。另外,對比《元和郡縣圖志》所記載的開元中期京兆府戶籍362909戶,《通典·州郡門》記載的開元二十九年(或天寶元年)334670戶,以及《舊唐書》記載的天寶中期362921戶,可見永徽六年京兆府戶數雖未達到天寶年間的最高值36萬戶,卻已相當接近當時人口飽和值。這一點從另外兩個方面也可窺知:一是雖然永徽年間長安戶籍增長率為全國平均年人口增長率33.68%,但這一數值遠遠高于開元、天寶時長安的人口增長率(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京師開元362909戶,《舊唐書》天寶為362921戶,可見幾十年間京師人口再未增長)。二是高宗則天朝以后,京師長安的人口增長反而遠遠低于關內道人口增長,甚至低于國家總體的人口增長。關內道戶口開元、天寶時期增長了約10萬戶,而京兆府人口則基本停滯,它占關內道戶口的比重也從貞觀年間的52.16%、永徽時期的52.92%,下降到44.67%(參見表1)。由此足以證明高宗、則天朝以后,京師長安人口已接近飽和。
再以隋代京兆郡為例,當其人口規(guī)模增至30萬戶前后,人口與糧食供給之間的矛盾已經開始顯現。開皇十二年(592),“時天下戶口歲增,京輔及三河,地少而人眾,衣食不給。議者咸欲徙就寬鄉(xiāng)。其年冬,帝命諸州考使議之。又令尚書以其事策問四方貢士,竟無長算。帝乃發(fā)使四出,均天下之田。其狹鄉(xiāng),每丁才至二十畝,老小又少焉”。隋朝人口密集地區(qū)主要是京輔與三河,“其狹鄉(xiāng),每丁才至二十畝,老小又少焉”。可見,隋朝京輔地區(qū)人口達到30萬戶時,每丁耕地才20畝。再遇到水旱,就已難以供給。開皇十四年(594),“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上率戶口就食于洛陽”,“關中戶口就食洛陽者,道路相屬”。開皇十二年距永徽六年僅有63年,農耕技術并未出現較大變革,因此兩者情況具有一定可比性。大業(yè)以后,隋煬帝也開始營建東都洛陽與開掘運河,這也是出于緩解京師長安的人口壓力與物資供給需求之舉,而這些舉措恰恰和高宗遷都洛陽、玄宗整頓漕運方式相同。
當高宗初期的戶數超過隋大業(yè)年間時,亦出現了“地少而人眾,衣食不給”的情況。即便畝產未因水旱減產,也存在“雖獲登秋之積,猶虧薦歲之資”的記載,甚至糧食短缺引發(fā)饑荒。顯慶以后京畿饑荒屢現,皇帝數次被迫東巡洛陽。咸亨二年(671),“駕幸東都,留太子于京師監(jiān)國。時屬大旱,關中饑乏”。儀鳳三年(678)十月,饑荒導致高宗“來年正月幸東都”。永淳元年(682),“上以關中饑饉,米斗三百,將幸東都;……時出幸倉猝,扈從之士有餓死于中道者”。高宗以后,京畿地區(qū)饑荒依然屢次出現。中宗景龍三年(709)關中饑荒,米價達到了一斗百錢。而轉運山東、江、淮谷物輸往京師的牛都死亡十之八九,費用太高。因此大臣們大多懇請中宗前往東都,中宗無奈稱自己是逐糧天子。玄宗亦多次“數幸東都,以就貯積,為國大計”。開元二十一年(733),玄宗幸東都,原因也是“霖雨害稼,京城谷貴”。京畿地區(qū)的多次災荒反映了人口與區(qū)域環(huán)境承載力之間的矛盾。
顯慶至開元間京畿地區(qū)人口增多導致戶均耕地減少的情況,也可從授田不足的史料中得以印證?!洞侍诱埣伊钏碌亟o貧人表》中提及:“關輔之地,萌庶孔殷,丁壯受田,罕能充足,所以水旱之歲,家室未豐。正末端本,思有裨助,臣家令寺有地九百余頃,特請回授關中貧下等色。”文中提到的所謂“天皇”,即是指高宗李治?!瓣P輔之地,萌庶孔殷,丁壯受田,罕能充足。”萌庶孔殷意指百姓眾多,而丁男受田卻少有額滿,表明這一時期人口增多導致的授田不足。另據敦煌所出《文明判集殘卷》(P.3813):“奉判:雍州申稱地狹,少地者三萬三千戶,全無地者五千五百人。每經申請,無地可給,即欲遷就寬鄉(xiāng),百姓情又不愿。其人并是白丁、衛(wèi)士,身役不輕,若為分給,使得安穩(wěn)?……雍州申稱地狹,百姓口分不充,請上之理雖勤,撫下之方未足。但陸海殷盛,是號皇居;長安厥田,舊稱負郭。至如白丁衛(wèi)士,咸日王臣,無地少田,并皆申請。州宜量其貧富,均彼有無。給須就彼寬鄉(xiāng),居宅宜安舊業(yè)。即欲遷其戶口,棄彼桑榆,方恐楚奏未窮,越吟思切?!边@則材料池田溫先生將其定在七世紀中期,也就是高宗、則天時期。《判集》中關于雍州地狹的情況,也是該時期京畿周邊地區(qū)人多地少的體現。所以說,高宗則天時期,京畿地區(qū)受田不足的現象已較為普遍。
再分析這組戶口數字中的另一問題,貞觀十三年至永徽六年間,京師長安的戶籍增長率遠高于該地區(qū)其他時期的人口增長率。高宗則天朝以后,京師長安的人口增長率已經低于關內道人口增長率,甚至低于國家總體的人口增長率。這說明京畿地區(qū)雖然人口飽和,但關內道其他地區(qū)仍
開元天寶間京畿地區(qū)人口增長基本停滯,但關內道的人口依然有提高。因此,永徽六年以后京兆府地區(qū)的人口增多所帶來的人均土地減少,主要是指京兆府,并非整個關內道。因此這一矛盾僅限于京兆府及其周邊地區(qū)。整個唐代前期,京兆府人口基本占關內道人口總數的一半以上(加上非著籍戶人口更多),比如貞觀十三年戶籍為207650戶,為關內道戶數的52.16%,《元和郡縣圖志》記載開元年間,其戶口略有下降仍然占51.09%,據此分析京兆府在永徽顯慶年間的戶數也應是關內道戶數的50%以上。而前文推算的京兆府與關內道戶數比為52%左右,與此亦可相互印證。另從人口密度上亦可佐證,直至開元天寶年間,除同州外,京兆府周邊的邠州、同州都達不到京兆府人口密度的一半。因此永徽年間的關內道戶口數并未達到大業(yè)五年(609)的峰值,關中地區(qū)的地少人眾主要是指京兆地區(qū),而周邊地區(qū)仍有人口增長的空間。開元二十九年(741)三月,玄宗所頒敕文說:“京畿地狹,民戶殷繁,計丁給田,尚猶不足。兼充百官苗子,固難周濟?!边@里同樣指向的是京畿地區(qū)。
二、京畿地區(qū)災損與余糧
京畿地區(qū)人口增多隨之帶來戶均耕種面積減少。戶均土地減少后,是否能滿足農戶的口糧供給或仍有應對水旱饑荒的糧食儲備?顯慶至開元間,京畿長安地區(qū)的農戶耕種面積史書亦無記載。當前學者雖多有討論,但唐代有寬鄉(xiāng)、狹鄉(xiāng)之分,農戶有丁口多寡之別,因此觀點并不一致。所以,在此討論農戶口糧供應與應災口糧問題時,不必妄加猜測,可據唐令中的授田規(guī)定與災損的比例評估農戶家庭供給情況。
唐前期按律令規(guī)定農戶授口分田為80畝。但京師長安為狹鄉(xiāng),應為寬鄉(xiāng)田畝的一半,即40畝。寧可先生也認為“50畝地為狹鄉(xiāng)授田足額的數字,也應是寬鄉(xiāng)授田普遍可行的數字”:因此,這里按照狹鄉(xiāng)標準40畝計算,畝產1.5石左右,總產粟為60石。全文以一丁三中一小的五口農戶為例,按照《新唐書·食貨志》的說法,“少壯相均,人食米二升”,再據《唐六典》卷6《尚書刑部都官郎中》載:
“四歲已上為‘小,十一已上為‘中,二十已上為‘丁……其糧:丁口日給二升,中口一升五合,小口六合。”可見唐代的人均丁口每天食米二升,中口每天一升五合,中小老小小口每天六合,按照“每米六升折粟一斗”,折算成粟丁男3.33升,中口2.5升,小口1升。此外,從《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也可看到唐代1天糧食消費量為丁男粟3升3合3勺,丁妻粟2升5合,中小、老小粟1升5合,小男粟1升。唐代的家庭規(guī)模在4到6口之間,這里以一家父母妻子加戶主五口算,一丁男每年12.1545石(因需與萬人以上的人口數計算,以后皆保留小數后四位),丁妻及父母三人為27.375石,小男3.65石,一家溫飽每年需43.1795石。另每丁需交納租、義倉2.8石,唐前期賦稅為租庸調制。根據規(guī)定:“每丁歲入租粟二石。調則隨鄉(xiāng)土所產,綾絹絁各二丈,布加五分之一。輸綾絹絁者,兼調綿三兩;輸布者,麻三斤。凡丁,歲役二旬。若不役,則收其庸,每日三尺。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調,三旬則租調俱免。”租稅為2石。庸調不計入。另外唐代還有義倉,畝納二升,四十畝為0.8石。
四十畝總產量為60石,減去全家口糧43.1795石,再去掉正租與義倉2.8石,農戶每年余糧為14.0205石,這里不包括來年種植需要的種子以及其它開銷(如戶稅以及附加稅)。按余糧14.0205石以及每年的口糧43.1795石計算,儲備三年即可達到一年的口糧,這完全符合古代“三年耕而余一年之糧”儲量備荒的標準模式,《新唐書·食貨志》也是專門記載:“余三年之儲以備水旱兇災。”似乎貞觀末年總體而言,京師地區(qū)的農戶還具有一定的承災能力。
(一)災損程度
但這是未計入水旱災荒、雜稅以及農戶日常開銷等的理想模式,如果糧食減產就并不樂觀。下面仍以一丁三中一小的五口之家耕種四十畝作為標準,探討災損對農戶糧食供給的影響。
前文已經計算過一丁三中一小的五口之家的口糧及賦稅總額為45.9795石,因此如果減產兩成即12石,農戶只剩余糧2石,已迫近農戶的溫飽線。由于其中未計雜稅與農戶日常開銷等,所以減產兩成已足夠引發(fā)饑荒并影響農戶來年耕種。農戶減產三成時,當年的產量已經是負值(一3.9795石),需要用自己的儲糧彌補租稅(參見表3五口之家災損程度與余糧對應情況表)。而所謂的減產三成(即畝產量是1.05石),這個畝產量卻是唐代關中部分地區(qū)畝產的相對正常值。
但唐政府規(guī)定只有災損超過十分之四時,才能得到部分減免。按《唐六典》卷3《尚書戶部》中記載武德七年(624)規(guī)定災后減免稅賦條件為:“凡水、旱、蟲、霜為災害,則有分數:十分損四已上,免租;損六己上,免租、調;損七已上,課、役俱免。若桑、麻損盡者,各免調。若已役、已輸者,聽免其來年。”按這一規(guī)定,普通農戶受災減產四成后雖然免租,仍需承擔調、課、役等。而實際上五口之家減產四成,減去租稅仍缺7.1795石差額(約五口之家兩月口糧)。因此,唐朝政府的災損減免政策并不能有效的降低農戶的受災損失。
(二)維持溫飽的最低畝數
以上計算以按照貞觀中期狹鄉(xiāng)正常的授田數量,但實際上到了唐中期,狹鄉(xiāng)的戶均耕地面積更少,甚至有學者認為唐代為限田。因此,京畿周邊地區(qū)更難達到40畝的標準,按《冊府元龜》卷四二《仁慈》:貞觀十八年二月“(太宗)幸壺口村落倡側,問其受田丁三十畝,遂夜分而寢,憂其不給。詔雍州錄尤少田者,給復,移之寬鄉(xiāng)”??梢?,當時京畿周邊地區(qū)的每戶丁30畝。員半千的《陳情表》曾言:“臣家貲不滿千錢,有田三十畝,粟五十石?!眴T半千居生于武德四年(621),從《陳情表》“無瓜葛之親,立身三十有余”的記載,可知其上書陳情時為三十多歲,恰恰是永徽年間。且他居住的晉州,與京師類似屬于狹鄉(xiāng),丁三十畝,粟五十石,畝產量為1.67石。因此,下面繼續(xù)按一丁三中一小的五口之家耕種四十畝以下進行探討,分析土地減少至多少畝時,農戶會處于饑荒狀態(tài)?
首先確定一丁三中一小的五口之家一年口糧不變,即43.1795石。租稅不變,為2石。其次需要計算畝產量的變化。一般而言,在家庭規(guī)模穩(wěn)定的情況下,普通農戶耕作面積與畝產量成反比。即耕作面積減少,精耕細作的程度往往加強,畝產量會提高;而耕作面積增大,家庭規(guī)模有限,畝產量則會降低。以四十畝1.5石和三十畝1.67石為標準,計算獲得畝數遞減情況下畝產增長率為1.06%。在此基礎上,探討五口之家維持基本生存所需的最低耕地面積。
通過相應的計算(參見表4土地減少額度與余糧對應表),可知隨著畝數、畝產量的變化,地稅、糧食總量、余糧均發(fā)生相應變化。五口之家在耕種土地低于27畝時,糧食的總產量就只能滿足口糧與交納賦稅。當耕種面積減少至26畝時,余糧為負值,即糧食總量無法供給口糧和交納賦稅。由于這里也未考慮種子、日常開銷等其他支出情況,因此五口之家耕種26畝土地的時候,即使不遭遇水旱災害,豐年狀況下也是要面臨饑荒的風險。需要強調的是,此時的畝產量已達1.7386石,接近唐代畝產量2石的高值。再從員半千自身的遭遇:“臣貧窮孤露,家資不滿千錢;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飯”的經濟情況看,三十畝的耕種面積在永徽年間也是處于溫飽線。
由上可知,土地充裕時(四十畝),減產三成(1石左右)是京畿地區(qū)五口之家農戶災荒的觸發(fā)點。戶均耕作面積的減少至27畝時,京畿地區(qū)的農戶豐年也僅僅是處于溫飽線??傮w而言永徽六年以后,京畿地區(qū)戶均土地面積減少,農戶個體抵御災害的能力已普遍較低。
再審視這一時期相關史料,亦多次論述京畿地區(qū)農戶承災能力低下的情況,崔融《代皇太子請家令寺地給貧人表》:“頃以咸城近縣,鄜市傍州,頗積風霜,或侵苗稼。天皇兩儀合德,百姓為心,發(fā)倉廩以賑貧人,……但關輔之地,萌庶孔殷,丁壯受田,罕能充足,所以水旱之歲,家室未豐?!惫庹辏?84),高宗重回長安,陳子昂上書日:“盛陳東都形勝,可以安置山陵,關中旱儉,靈駕西行不便?!曉饣酿~,人被薦饑?!蓖ㄟ^以上的量化分析,再回顧岑仲勉先生反駁陳寅恪先生所提出在關中收集余糧以供給京師的假設,無疑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高宗時期,京畿地區(qū)農戶耕地即便滿額(40畝),也并無太多余糧。農戶耕地面積減少后,豐年尚且不足,提供余糧更不可行。京兆府占關內道人口的一半,因此即便關內道可提供部分余糧,也相當有限。
三、關內糧食供給的最高口數
高宗則天朝,關中地區(qū)余糧供給有限,前文已經做過分析。那么其所出正租與外來糧食是否能滿足京師人口的需求?在關中地區(qū)的糧食供需問題研究中,多數學者采用關中地區(qū)的糧食總數減去耗糧數量的計算方式。但耗糧總數因涉及長安的官吏、宮人、皇族、士卒、僧尼、外國使節(jié)及客商等流動人員,甚至軍用馬匹的用糧數等,以上數字史書多無記載,按此計算的總耗糧數亦難以把握。其實對于關中糧食供需問題可簡化思路。由于關中農戶的糧食產量及余糧問題前文第二部分已做討論,當前只需探討京畿非農戶的糧食供給即可。京畿非農戶主要包括兩大部分,一是有政府供給的官吏、宮人、皇族、士卒等,二是非政府供給的商人、手工業(yè)者及其他流動人口。其中京官、諸司及皇室等供給不足尤其能夠影響政治決策。
首先探討唐前期最高的糧食轉運量能否供給最低的政府人員需求。如果最高糧量都無法達到京官、諸司及皇室的最低需求,則表明此時供需矛盾非常緊張。京官、諸司及皇帝的膳食等支出主要來自轉運入京的粟米,并不會供應商人、手工業(yè)者及流動人口,永徽之前的轉運糧食數量為10-20萬石。
那么再討論京官、諸司及皇室等消耗。唐初期京官人數較少,貞觀元年(627),太宗“大省內官,凡文武定員,六百四十有三而已”。高宗初期京官人數不詳,但《舊唐書·劉祥道傳》載:“(顯慶二年)今內外文武官一品已下,九品已上,一萬三千四百六十五員?!痹摂底挚膳c《通典》記載的內外官數字比照:內外文武官員凡一萬八千八百五,其中內官二千六百二十,外官一萬六千一百八十五。按此內外官比例,顯慶二年的內外官既然是13465員,那么內官九品以上人數可推算為1876人,比貞觀年間增加3倍。再按《通典》記載:“凡京文武官每歲給祿,總一十五萬一千五百三十三石二斗?!蹦敲达@慶二年1876人的京官祿米將達108502.4石,對比貞觀、永徽之際轉運糧食總數10萬-20萬石,官員祿米無疑已占據絕大部分。這里還未將諸色胥史、官奴婢、宮人、皇帝膳食等計算在內。即便按最高運額20萬石計算,在減去京官祿米108502.4石后。也只能維持12603人的供應(按每人米“日給兩升”的標準)。但唐初,僅諸司吏員、宮人就達萬人。貞觀年間李百藥上書:“大安宮及也掖庭內,無用宮人,動則數萬,衣食之費,固自倍多。”根據《唐六典》統(tǒng)計諸司吏員41717人,京官隨從22215人(記載為玄宗時),按照品官與流外官的比例計算高宗時期亦不下萬人。另外高宗初年,致仕官員與員外官開始獲得相關待遇。永徽元年(650)八月高宗詔:“文武五品以上解官充侍者,宜準致仕,例每給半祿,并賜縑帛。”永徽六年,“員外官復有同正員者,其加同正員者,唯不給職田耳,其祿俸賜與正官同。單言員外者,則俸祿減正官之半”。這些都勢必帶來政府開支的增加,所以無需再具體估算其他由政府供給的官奴婢、皇族、匠人、樂戶等口數,即可清楚表明每年20萬石外糧已無法滿足顯慶年間政府開支。
其次,再通過另外一種方法分析高宗初年京師的糧食供給問題,即顯慶年間政府控制的關中糧食總量能否供給京畿非農人口數(即妹尾達彥所說的軍人、宗教人士、宗室宮人等及未在籍數)。由于非政府供給的商人、手工業(yè)者及其他流動人口根本無法把握,所以亦不采用其他學者先考證吏、農、工、商的各自口數,再估算其耗糧總數的方法。前文已對高宗則天時期京畿余糧不足進行過探討。所以這里只需計算京師每年可支配的糧食總額除以個體年耗糧量,即可知其最高供給人數。再將該數字與學界討論的長安最低非農戶口數比較,如其所能供應的最高人口數連長安非農人口最低值都達不到,那么就說明關中糧食供給存在問題。
在此先對其中的數值進行解釋,京師每年可支配的糧食總額由關內道正租總額與外來漕運的糧食總額相加。首先由于主要考察關中地區(qū)的糧食是否能供應京師,因此租額并非全國租稅,而是僅指關內道及其關中的正租。如果整個關內道都無法供給京畿非著籍戶,那么關中地區(qū)自然也無法供給。其次,正租是京畿地區(qū)最大的糧食來源,因為義倉等高宗初期未遭挪用,商人販運的糧食政府也無法控制。第三,國家其他賦稅或者貨幣收入雖也可收購置換為糧食,但前提是關中有余糧,但顯慶元年京畿諸州農戶連半年的儲糧都沒有,更無余糧可言,這一點后文有具體論述。
漕運數額國內外學者研究頗多,由于多為推論,加之此處只涉及高宗以后外來糧食額度,因此只依史書記載為準。按《舊唐書-裴耀卿傳》:“往者貞觀、永徽之際,祿稟數少,每年轉運不過一二十萬石,所用便足,以此車駕久得安居?!笨芍阑漳觊g貞觀永徽為10至20萬石之間。開元二十一年以后裴耀卿主持漕運,增至3年700萬石,但“及耀卿罷相,北運頗艱,米歲至京師才百萬石”。韋堅天寶初年主持漕運,“是歲,漕山東粟四百萬石”。因此貞觀十三年漕運額取中間值15萬石,永徽六年取最高值20萬石,開元年間取100萬石(《元和郡縣圖志》所載開元戶籍應在開元二十年之前,因此按普通年份的運米量100萬石),《通典》戶籍的記載年份恰好為開元二十九年或者天寶元年,因此按400萬石。
官吏、宮人、士卒、使臣、商人、手工業(yè)者及其他流動人口中大多為成年人,因此口糧按照《新唐書.食貨志》:“少壯相均,人食米二升”計算,可知永徽六年關內道正租與外糧所能供給的人數為124971口(關內道)。如果以關中為計算范圍,關中地區(qū)的正租與外糧可供給人數為119182口。再結合學界對唐代長安城市人口的數字進行比較:其中非著籍戶最高值為佐藤武敏的60萬口,最低值為平岡武夫的20萬口(開元、天寶年間),再按表1的相關數據推算永徽年間為145931口,但永徽六年關內道正租與外地運糧所能供應的最高人口值124971口,充分說明此時糧食供給非常緊張。但隨著開元以后漕運量增加,關內道與外糧可供給的口數逐漸提高——開元中期254010口、天寶元年459951口、天寶中期596474口。其中最高的供應人數恰恰與佐藤武敏等估算的最高值60萬口相同,這也從側面表明該計算方式對唐中期總體趨勢的判斷較為準確。
從史料中亦可發(fā)現,在顯慶元年東巡洛陽前,長安已面臨嚴重的糧食短缺,并連續(xù)出現兩次饑荒?!杜f唐書.高宗紀》載,永徽六年八月,“先是大雨,道路不通,京師米價暴貴”。糧道阻塞是導致米價暴漲的原因,說明此時長安的糧食已主要依賴外地供給。為應對此次糧價暴漲,唐政府于“八月二十九日京東西二市置常平倉”。此次霖雨從八月開始,至八月二十九日唐政府就被迫于“京師東西二市置常平倉”,“出倉粟糶之”,打擊糧價暴漲,可見長安百姓的日常糧儲連一個月都無法支撐。永徽六年的大雨還導致京畿地區(qū)糧食歉收,引起顯慶元年正月至三月間京畿發(fā)生饑荒,高宗為此命“令宗正卿隴西郡王博文、刑部尚書長孫祥、大理卿段寶玄于畿內諸州巡撫百姓,給貸乏絕”。又下《減膳詔》與《放宮人詔》,“以近畿諸州百姓少食,特為減膳”。這與前文討論的長安周邊農戶承災力下降可互證,自八月至正月僅有五個月時間,京畿周邊農戶的儲量即已耗盡,說明此時京畿諸州農戶的糧食儲備根本無法達到“三年耕而余一年之糧”的理想狀態(tài),因此長安周邊怎會有余糧?再按《唐會要》記載:“顯慶元年,勅司農少卿田仁汪,因舊殿余址,修乾元殿,高一百二十尺,東西三百四十五尺,南北一百七十六尺。”這是為高宗的東巡洛陽做準備。所以永徽元年的糧價暴漲,顯慶元年饑荒,以及營建洛陽彼此之間有著一定的相關性,也是政治中心東移的最早前兆,但這一背景卻被部分學者所忽視。
余論
顯慶至開元年間長安、洛陽地位的變化,政治、軍事,乃至統(tǒng)治者個人好惡等原因皆為學者所提及,且都于史有據。若論主導因素,還應是陳寅恪先生論及的經濟供給不足,但經濟供給不足亦只是表象,究其根源則是中央集權政治體系下人口的過度集中。
唐代推行關中本位政策,“將全國重心置之在西北一隅”,關中及其周邊地區(qū)成為統(tǒng)治中心。唐代亦沿襲漢代以來的實都策略,不僅在統(tǒng)治中心聚集官吏士卒各類人等,并以法令的形式規(guī)定京畿民眾不得遷往外地,致使“咸京天府,地狹人繁,百役所歸,五方胥萃”。至高宗永徽顯慶之際人口劇增,戶數已超隋代鼎盛時期,也接近唐代長安人口的峰值。
隨著高宗時期京畿人口增多,戶均耕地面積逐漸減少,致使農戶抵御災害的能力普遍下降。唐代土地充裕時(四十畝),減產三成(畝產1石左右)是京畿地區(qū)五口之家農戶災荒的觸發(fā)點。正常年份,三十畝僅能維持溫飽,“朝夕才充一飯”。當耕作面積減至二十六畝(畝產增至1.7386石)時,糧食總產量已無法滿足五口之家每年口糧,即使是無水旱之憂的豐年也必遭饑荒。永徽六年,京畿諸州農戶因霖雨害稼,五月內即耗盡自己的儲糧,飽受饑荒之苦,這表明此時京畿農戶已無法達到“三年耕而余一年糧”的備荒模式。可見農戶不僅缺乏應對水旱饑荒的余糧,甚至連口糧都不足。岑仲勉先生曾提出的收關中余糧以供京師的假想也就不能實現。
本地余糧有限,所以京畿糧食供給多依賴外地轉運。全漢昇先生曾談及:“唐代國都所在的關中,一方面因為人口的增加,他方面因為土地生產力的減耗,其出產不足以滿足當地的需要,故每年須從江淮輸入大量的物資一尤其是米來接濟?!钡咦趧t天時期,轉運數量非常有限。永徽年間僅為10-20萬石,根本無法應付政府開支、官吏薪俸、士卒給養(yǎng)的增加。顯慶元年以后,政府也曾嘗試疏通漕運、增加運量,“苑西監(jiān)褚朗議鑿三門山為梁,可通陸運。乃發(fā)卒六千鑿之,功不成。其后,將作大匠楊務廉又鑿為棧,以鞔漕舟。鞔夫系二觚于胸,而繩多絕,鞔夫輒墜死,則以逃亡報,因系其父母妻子,人以為苦”??梢?,顯慶之初也曾考慮增加運量,但兩次嘗試均告失敗。
在關中余糧不足、京畿非農人口激增、外糧無顯著增加的背景下,再遇水旱災害,京畿糧食供給更為嚴峻。因此,利用京畿災荒及氣候因素,分析此次政治中心的變遷也是部分學者的思路⑥。但長安、洛陽緯度相差不大,氣候相似,水旱災害多有重合。比如永徽六年長安水災發(fā)生時,洛陽亦遭水患,《舊唐書·高宗紀》(永徽六年)九月,“洛州大水,毀天津橋”⑦。洛陽降雨與長安相當,且水患更甚,但高宗依然選擇巡幸洛陽,顯慶年間也成為洛陽政治命運的轉折點。再比較永淳元年長安、洛陽的水災,其中洛陽自六月十二日至二十三日連日大雨,“洛水大漲,漂損河南立德弘敬、洛陽景行等坊二百余家,壞天津橋及中橋,斷人行累日。西京(長安)平地水深四尺已上,麥一束止得一二升,米一斗二百二十文,布一端止得一百文。國中大饑,蒲、同等州沒徙家口并逐糧,饑餒相仍,加以疾疫,自陜至洛,死者不可勝數。西京米斗三百已下”。相比而言,同遭水患,長安糧食更為匱乏。洛陽雖遭水災,物資儲備卻相對充裕。另外,洛陽水患的多發(fā)期是從它成為東都且人口膨脹以后,而唐中期隨著洛陽政治地位與人口下降,其水旱災害記錄亦驟減。從高宗顯慶二年(657)營建東都洛陽開始,至玄宗天寶十四年(755)的98年間,洛陽共出現37次災害記錄。此時,洛陽著籍人口也從127440戶,增加至天寶194746戶(1183092口)。再看武德元年至顯慶二年的39年間只有6條災害記錄,天寶十五年至天裙四年(907)的152年間僅有16條災害記錄。統(tǒng)計標準可能存在差異,但這種階段性卻非常明顯。所以,洛陽的水患記錄是與洛陽政治地位的提升及人口增長保持同步,而非單純氣候因素??傊瑸幕呐c氣候僅是重要的表征,卻非此次都城變遷的根源與關鍵。
顯慶至開元間長安、洛陽間政治地位轉換的主要問題仍是人口聚集帶來的物資供需失衡。許多學者在反駁陳、全、韓先生觀點時,認為經濟供給不足可通過收關中余糧、增加轉運量、移民等加以解決,大可不必東遷洛陽,但實際上這些方法受當時社會形勢的局限無法實施。長安此時人口已接近歷史高值,地眾人狹余糧有限,實都政策限制京畿百姓移民他處,疏通漕運又屢遭失敗。在設立常平倉、改變稅制等作用不甚明顯下,高宗與武后選擇供給更為有利的洛陽作為東都,既是當政者無奈的應時之舉,也是綜合考量的應對之策。此次都城的變遷固然夾雜了政治、軍事、經濟等諸多因素,但人口增多引發(fā)的物資匱乏是最基本因素。
畢竟,糧食供給是維持政治、軍事運轉的生活保障,也是京師民眾生存、政權穩(wěn)定的基本前提。唐長安在顯慶以后面臨的人口增長與糧食供需失衡,亦是歷代王朝政權穩(wěn)定后急需面對的共同難題。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時“國家太平日久,生齒增息,京師至三百萬家”。此時侯叔獻認為:“京師帝居,天下輻湊。人物之富,兵甲之饒,不知幾百里數。夫以數百萬之眾而仰給于東南千里之外,此未為策之得也?!边@是對京師開封人口增加,過度依賴東南補給的憂慮。同樣明代孝宗弘治時,“國家定都于北又及百年,比來都下生齒日繁,物貨益滿,坊市人跡,殆無所容”。清代雖通過嚴禁流民占籍京師、督促致仕官員及胥吏回籍等方式控制京師人口規(guī)模,但“國初定鼎中原,居重馭輕,故圈近京五百之地,重逃旗出外之禁,以固根本而滋生聚”。為了依靠八旗拱衛(wèi)京師,清朝立法嚴禁八旗官員兵丁京外居住,致使“自乾隆中葉,已有人滿之患”,“所圈近京五百里之旗地,大半盡典于民,聚數百萬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不兵、不民之人于京師,而莫為之所,雖竭海內之正供,不足以贍”。此處所言的清代“居重馭輕”之策與唐代陸贄提出的“居重馭輕”可謂一脈相承,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古代中央集權體制,最終也都是導致京師人口的過度膨脹與物資供應的匱乏。
另外從歷代都城的人口規(guī)模來看,漢代長安“戶八萬八百,口二十四萬六千二百”。當前學界對其估算的最高值亦不過40萬-50萬口,而唐長安城市人口學界估算的最低值就達50萬口;但學界估算的最高值100萬口,也是古代關中所能負荷的最高城市人口數。唐代以后,隨著國家人口總量的增長以及都城承載政治、軍事功能的增加,都城的人口規(guī)模已攀升至百萬口以上,比如宋代開封與臨安人口分別高達150萬與120萬,元代人口達105萬人,明代永樂遷都以后北京人口保守估計亦在120萬以上,清代中期北京城市人口也是達到122-138萬??梢姡偃f人口以上的城市規(guī)模是唐代以后都城發(fā)展的趨勢,但百萬人口卻是古代關中地區(qū)所能負荷的極限。所以,僅從古代人口增長的總體趨勢以及都城負荷的最大人口規(guī)模而言,中國政治中心東移的大趨勢也是在所難免。在政治中心東移以后,無論是開封、大都、臨安,還是以后的南京、北京,雖然期間也曾面臨人口增多與物資供給失衡的問題,卻再未采用遷都的方式應對。一方面是開封、南京、北京等均背靠河南、山東、河北或江南等主要經濟區(qū),不再像唐代僅依賴關中局促之地。京師與主要經濟區(qū)之間亦無像關中一樣的山河之阻,陸運與漕運皆相對便利。二是唐代以后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更加完善,政治中心作為國之根本,象征意義巨大,而遷都涉及因素也更為復雜。除非有戰(zhàn)亂與朝代更迭,一旦定都就較少遷移,更多采取制度性措施分散人口。因此,唐前期的這次政治中心變遷也成為歷史上少有的特例,但其反映的人口膨脹與物資供需不足的問題,卻是歷代政府都要面對的共同難題。歷代采取的各種制度性措施只能暫時緩解,卻無法根本破解這一問題,畢竟人口分流涉及京師士卒、官吏、皇族、宮人、雜役等各類人的利益,而這些人群都是維護古代中央集權體制的基本力量。
所以,京畿糧食供給等基本生存壓力源自人口的過度膨脹,而人口增多深受實都政策影響,實都則是古代中央集權的產物。京畿地區(qū)的人口優(yōu)勢可確保其在兵源征調、賦稅征收、政治治理等方面有利地位,實現中央對地方的絕對控制,也為統(tǒng)治中心的政治、經濟核心地位提供人力保證。但自唐宋至元明清,這一策略也使各朝面臨京畿人口膨脹、物資供給匱乏的窘境,并日益依賴漕運供給,運河與東南漕路更成為掌控國家經濟的命脈。因此,所謂“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舉天下不敵關中”,“居重馭輕”等,這些統(tǒng)治策略不僅是古代中央集權體制的必然要求,也是政治中心發(fā)展中的雙刃劍。美國學者郝若貝(Robert M Hartwell)曾言:“中央政權的定都和遷移,能造成該區(qū)域的盛與衰?!边M一步而言,集權的政治體制下的實都政策是造成統(tǒng)治中心人口膨脹,并引發(fā)物資供需緊張的根源,也是歷代都城盛衰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