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個人，愿意追隨你的步子

孫思杰

無意間看到?jīng)鲈聺M天的一篇文章，叫《我不敢老》。

通篇讀完，竟講不出一句話形容自己的感受，唯一的感覺就是平靜。好像陽光下的湖，驀地被柳條兒點了那么一下，在心底微微漾開了。

文章是寫作者婚姻失敗后，老爹又從床上摔下，成了終身殘疾，那些生活中的苦，排山倒海似的向她壓來。按說，這樣的日子，早就灰暗得看不見太陽了，可我在這篇文里，卻依舊望見她半跪在床前逗老爹笑的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已沒有再向生活抱怨的權(quán)利，能做的，只是咧開嘴笑，朝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說：“爹呀，我不敢老?！?/p>

我不敢老。

里面承擔(dān)的是多少苦與樂、淚與笑。無數(shù)次失聲痛哭后，還是要抹抹眼，硬擠出一絲笑容給自己看。最后，聽見作者的一席良言：“正告諸君：父母在的時候，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許輕生、自殘、流浪、出走。因為他們需要你，如同你當(dāng)年需要他們……”

讀到這里，我除了嘆息，竟別無他言。

我何嘗，何嘗不也曾是個孤單而又叛逆的孩子？

自我記事起，家里便總充斥著父母無休止的爭吵。父親老實，很多事上不能獨挑大梁，總需要母親頻頻操心。母親便同他吵，聲音里透出的氣憤與絕望，連我這個孩子都能聽得出。我那時常一個人坐在床沿上，一邊抹眼淚一邊聽，在孤獨里向往自由。

或許我從小就是這么一個孩子，性格偏激，任性妄為，心中總住著一個老成的中年人。

幼時那次離家出走的經(jīng)歷，母親至今回憶起來，都覺得后怕。她常攥著我的手，有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珍惜感，不停地說：“幸虧當(dāng)時找到了你，不然，媽這一輩子都原諒不了自己?！?/p>

忘了那是在父母第幾次爭吵之后，我大哭著跑出家，仿佛被遺棄的孩子，瘋一般地向西邊麥地里跑去。那時已是六月份，麥苗已長到腰身，我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去，心中的恨意，是一個孩子所能達(dá)到的極點。

父親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他們當(dāng)真是慌了手腳，母親沖進(jìn)房內(nèi)，大喊著我的名字，衣櫥、床底下全都翻遍，卻還是不見我的蹤影。父親早已等不及，從桌上抓起手電筒就沖出家門。

我那時已順著麥田瘋跑到了鄰村，淚被風(fēng)吹干了，留下一條條咸澀的印跡。我被腳下突然出現(xiàn)的石子絆倒，隨即跌在那里，不再動彈。夏初的麥田，有股淡淡的澀味，我伏在壟上，硬用手堵住嘴巴，嗚嗚地哭泣。

等母親他們尋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伏在壟上睡去了。到現(xiàn)在我都驚異他們是如何找到我的，畢竟出走時，家中無一人看見我逃跑的方向，也不會有人能這么輕易地在黑天看見伏在麥田里的我。

可母親做到了。我聽見她在地頭大呼一聲，隨即便是一陣或深或淺的腳步聲。他們急匆匆地向我奔來，又急匆匆地將我扛在肩上，背出麥田。

我現(xiàn)在回想，這或許就是母愛的力量，她總能在別人不被察覺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些什么，在別人不以為意的地方感受到些什么，沒什么別的原因，這只是一位母親特有的本能。

那個晚上，我被母親的哭聲驚醒。盡管我此時已睡意全消，正伏在父親寬厚的背上，可我還是能聽見，母親急促的呼吸聲，伴著眼淚，鞭笞著我的心。我多么希望父親現(xiàn)在打我一頓，就算是罵我一句，我也心甘情愿，可他們卻什么都沒有說。末了，我只是聽見母親輕輕的一句：“回家吧?！?/p>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伏在父親背上，聽著母親緊跟在身后一深一淺的腳步聲。那么清晰，又那么熟悉的步調(diào)，讓我的淚一度奔涌。

現(xiàn)在，我可能還是個叛逆的孩子。偶爾與她爭吵，偶爾與她拌嘴?？蛇@其中卻只有我自己知道，當(dāng)初我身上那些易被激怒的毛刺，早已被母親根根感化。我心中的那個老小人兒，也漸漸不再憂傷。因為每當(dāng)我想叛逆時，總能聽見那個晚上她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一步步，單調(diào)卻有力，仿佛在踏平我未站穩(wěn)的路。那時我恍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都在追隨她的腳步，從莽撞到不安，從青澀到成熟，我一直緊緊跟在她的后面，咬牙成長。她也好像一直都在追隨我的步子，在我身后一點點安撫著我的悲傷和叛逆。

每次我在路上走著，好像她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互相追趕，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