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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其他文章想必不盡如人意。不然,閣下豈有可能閱讀此文?
無論原因為何,大人來訪,是敝人前世修來之福。不知您能否聽見,為了表示歡迎,這些文字已“咔刺咔刺”啟動起來:一次一個齒輪,一個字。然后,經由這一個字,下一個字也開始嚙合、運轉。當閣下的眼珠掃過這些字時—就像您現(xiàn)在所做的這樣—所有的齒輪就能連動起來。多虧您,這臺機器開始運行,語義開始表述。這些零碎文字成了一篇文章。
但一旦閣下轉開眼珠,這些文字就停止運行。機器逐漸生銹。敝人面臨失業(yè)。人生也毫無意義。
只因為您不肯多花一點時間。
@%(*)$^#@?。?!
0.5
我不由地想到:這其實也是馬查多(Joaquim Maria Machado de Assis)晚期小說的一大特征。他的敘述者愛跟讀者閑聊,偶爾用甜言蜜語哄他們幾句,但也時不時侮辱一下他們的智商?!稁彀退顾篮蠡貞洝分芯陀羞@么一段:
我開始后悔寫這本書了……它的主要缺陷就是你,讀者。你急著老去,而這本書卻慢慢吞吞。你喜歡直截了當?shù)臄⑹觥⒘鲿秤钟幸?guī)律的文字,而這本書和我的風格卻像一群醉漢,他們跌跌撞撞地左歪右倒,一路走走停停,喃喃自語或是大喊大叫,有時咯咯地笑了起來,有時又向天空揮著拳頭,磕磕絆絆著,最后摔得四腳朝天……
為了避免閣下被冤枉成酒鬼,讓我們進行得更有序些。
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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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編年史記載,很久以前,葡語土地上有這么一個人:馬查多。毫無疑問他是當時最優(yōu)秀的作家,無論是在巴西、葡萄牙,還是安哥拉。
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太對。因為在大西洋的彼岸,在同樣一個說葡語的國家里,還有一名作家也能享用這頭銜:埃薩(José Maria de E?a de Queiroz)。
要解決這道難題,就必須說得更確切些。來自葡萄牙的埃薩是葡語世界里首屈一指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巴西土生土長的馬查多則是—
其實這是個更令人頭疼的問題。要如何定位馬查多才好?他不但不屬于現(xiàn)實主義,還特別看不慣埃薩的早期風格。至于最適合他的那個標簽,用起來同樣不妥當。畢竟,馬查多是十九世紀的作家,要再等一個世紀,后現(xiàn)代主義才會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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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編年史從未試圖解答這道難題;它只記載了馬查多曾受到這位或那位作家的影響。當然它會這樣說。馬查多自己就在《庫巴斯死后回憶》中承認了三大影響。
不管還有多少影響他沒提到,都不會改變事實—兩件事實。一是文學系譜的枯燥乏味,僅適合供專家消遣;二的范圍大了一點,因為牽涉到考古學與動物學。那些影響了馬查多的作家:是誰影響了他們?而誰又影響了這些后來影響馬查多的作家?
確實可以繼續(xù)挖下去,一代接著一代,直到我們回溯到第一只咕噥出一聲類似文字的猿猴。問題是,既然沒人知道那只天才動物的名字,這樣的追溯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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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為了做做樣子—都混得這么熟了,我也就不瞞你了。確實有必要裝個模樣。天知道我們也有可能淪落到需要在學府里找份工作……
所以,先憋著你的哈欠,讓我提一下影響馬查多最深的那本小說: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的《項狄的生平與見解》。因為小說的敘述者既嘮叨又糊涂,整本書從東扯到西,從南聊到北。或許是出于任性,斯特恩拒絕了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但絕不是因為懶散。恰好相反。作者通過敘述者解釋道:
離題脫軌,無可爭議地帶來陽光;它是生命,是閱讀的靈魂。拿掉這些章節(jié),你干脆把整本書一起拿走;一個無休止的冰冷冬天將籠罩此書的每一頁。把它們歸還給作者,他便會像新郎一樣踏出書頁,和大家打招呼,還能保證文字嚼起來滋味無窮,讀者也食欲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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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斯特恩不同的是,馬查多并沒有一味地想要娛樂讀者。他還希望引起歧義。所以他才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個無法信賴的敘述者。這些人物始終搞不清—或拒絕厘清—自己所說的事情與故事的真相其實相差十萬八千里。
給你個例子:《午夜彌撒》。短篇的敘述者詳述了自己十七歲時如何與一個三十歲的有夫之婦度過平安夜。盡管青澀盡去,他還是無法理解多年前那天晚上的談話。為了等一名朋友一起參加半夜舉行的彌撒,他用《三劍客》來打發(fā)時間:
我躍上達爾達尼央骨瘦如柴的馬,開始了冒險。很快我就沉醉在大仲馬的小說中。時間分分秒秒飛過,沒像通常在等待時那樣緩慢;我聽到鐘敲了十一下,但只是碰巧—我什么都沒留意。不過,屋子里傳來的細微聲音還是讓我從閱讀中醒過神來。有人從客廳那里穿過走廊走進餐室,我抬起頭來……
不消說,他看見的正是屋子的女主人,穿著一身寬松的睡袍。繼而發(fā)生的談話都很空泛,但從他的敘述來看,她顯然在勾引他。只可惜他毫無經驗,完全沒猜到她的企圖—哪怕是多年后依然大惑不解。
也許事情就這么簡單。也有可能此情此景從未發(fā)生,全是敘述者一人的臆想。馬查多在故事里布滿了線索,似乎在暗示整個故事不過是春夢一場。
不信你就把上面這片段再讀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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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看出問題?也許在讀《三劍客》時,我們的敘述者就開始打盹兒了。借用他自己的隱喻,他騎上了男主角的馬。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沉醉”在大仲馬的小說里。疲倦的老馬“咯噔咯噔”地向前行。被馬蹄的聲音—大仲馬的句子—催眠著,他“什么都沒留意”,因為他已經睡著了。他開始做夢。她出現(xiàn)在夢里……
只不過,整篇小說也有可能在描繪另一碼事。有一次,馬查多替讀者提供了這樣一個思維實驗:“想象一座只有擺錘沒有表盤的鐘,讓你看不到時間。擺錘來回晃蕩,但時光看來卻沒流逝?!?/p>
這么一來,我們只知道時間在溜走,無法確定量度。這足以解釋為何《午夜彌撒》中的時間可以一再延長。女主人與敘述者之間的對話,包含那些尷尬的沉默,理應耗掉大半夜;在故事里,他們卻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獨處時間。為什么馬查多要這么做?
不是因為他缺乏時間概念;他寫過多出舞臺劇,想必清楚一頁對白需用多久說完。我猜他這么做是為了把時間的“嘀嗒嘀嗒”與閱讀的“咯噔咯噔”融為一體。他是在暗示小說的情節(jié)總是發(fā)生在虛幻的空間里,在那里時間是快是慢,甚至存不存在,都只有作家一人說了算。
我承認,我讀了《午夜彌撒》許多遍,但還是摸不清它的門道。它既是個直白的故事,又似乎是對小說藝術的評注,同時還諷刺了不少男人對女人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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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扯到了男人的幻想,或許我還得說說馬查多的—總比說我自己的要好。
值得慶幸的是—好像也可說是遺憾—只有他筆下的人物喜歡出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馬查多卻是個模范丈夫,甚至社會棟梁。他是巴西最重要的作家。他幫助建立國家文學院,全票當選為第一任院長。他去世后還享有近乎國葬的待遇。
成就如此之高絕非易事。對馬查多而言,更是難能可貴。有些人命中有福星高照,他卻生來就運勢不佳。家貧如洗的他,沒什么機會接受正規(guī)教育,身體狀況也始終不理想(除了眼疾和結巴,他還患有癲癇癥)。仿佛劣勢還不夠多,他又是黑白混血,成長在一個奴隸歷史悠久的國度。直到一八八八年—馬查多快邁入知天命之年時—巴西政府才廢除了奴隸制。換言之,即使不是一生一世,也有長達半個世紀的日子,他時時需要克服針對黑人的偏見與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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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談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馬查多那種難以捉摸的微妙筆觸。怎么一下子會說到這里?
不管怎樣,他的微妙再加上他對不可靠敘述者的偏愛:這意味著他的讀者必須自己判斷他作品中講述的東西是真是假。在馬查多看來,不動大腦反而會冒更大的風險。長篇小說《乖戾老爺》中有這么一段:
“上帝擊傷,卻又醫(yī)治!”后來,當我知道了阿基里斯的長矛也能治療它所造成的傷,我突然想寫篇論文討論這話題。我甚至找出了好些老書、舊書、破書,翻開它們,比較它們,為的是查出原文和意義,找出異教神喻與希伯來思想的共同源頭。我甚至逮到這些書中的蠹,也許能告訴我它們嚙咬的東西意義何在。
“我親愛的先生,”一條又肥又長的書蟲回答我,“我們對自己啃的文本完全不知情,也從不選擇啃些什么,甚至談不上喜不喜歡:我們只負責啃?!?/p>
換言之,別像這些蠢蟲一樣,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讀了些什么。在下一部長篇《伊索與雅各》中,馬查多說得更徹底:
真能沉思熟慮的讀者,他的腦子里有四個胃,讓他可以反芻再反芻一切情節(jié)與事件,直至他發(fā)現(xiàn)(似乎被隱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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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馬查多自己,他應該從小就打定主意要勝過一頭牛。還不到十八歲他就在印刷廠里當了學徒。
在今天看來,這份工作并不怎么樣。但在一個由文字稱霸的時代,能在出產印刷物的地方吸盡墨水應該是窮書生最好的選擇。
果然,馬查多的大名很快出現(xiàn)在一家又一家報紙、雜志、期刊上。他的野心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產量,還能從種類看出。幾乎從一開始,他就嘗試了所有文學體裁:詩歌、戲劇、歌劇、散文、評論、小說。一旦有閑暇,他還會用來學外語,沒多久便熟悉到能把外文小說和戲?。ㄖ饕獊碜苑▏┳g成葡語。
才三十出頭,他已在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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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寫出上面那句話是幾秒鐘的事情,要做起來卻不是一般作家能力所及?;蛟S從一開始我們就該把馬查多的生命形容為一場障礙賽;他需要不停地跨越一個又一個欄桿。哪怕是愛情也來之不易。他未來妻子的家庭就反對他倆在一起,應該就是因為他不是白種人。
考慮到他描繪事情的微妙手法,他是不可能在作品中迎面攻擊他所遇到的不公正的。不像大仲馬—十九世紀最著名的混血作家—馬查多甚至沒留下任何回擊種族歧視的名言。
難怪有些批評家會聲稱馬查多對種族問題不感興趣。事實上,對辛辣幽默情有獨鐘的他,愛用喜劇來包裝嚴肅的社政評論。比方說,他發(fā)明了一個名叫博爾巴的瘋子哲學家,還一口氣讓這家伙出現(xiàn)在兩部小說里。這絕不只是為了制造滑稽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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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提醒了我。要是你還一心想著那個該死的影響問題:這一招,馬查多應該是從巴爾扎克那兒學來的。后者常讓筆下人物從一本小說中游蕩到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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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我自己也想游蕩到別的文章去了。讓我們回到博爾巴身上吧。他是“人類主義”之父。在《庫巴斯死后回憶》中,馬查多讓他一邊啃著雞翅,一邊解釋這門他一手開創(chuàng)的學問:
我的體系是如此崇高,只需要用這只雞便可證明。它以谷粒為食,而這谷粒是由一個非洲人所種;讓我們假設他是從安哥拉進口的。那名非洲人出生,長大成人,然后被賣掉。一艘船把他運到這里;造船所用的木頭是由十或十二人在森林里砍伐下來,推動這艘船的帆則由八或十人縫紉。這還不包括航海所需要的索具及各種裝備。這么一來,這只我在午餐中剛吃完的雞,是各方努力奮斗的結果,唯一的目的就是滿足我的口腹之欲。
厲害吧?寥寥幾行文字就揭穿了奴隸社會的真面目。多少人得一輩子當牛當馬,才能讓一個兜里有點錢的白人吃香的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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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有些小說家會寫出《湯姆叔叔的小屋》或《無巢之鳥》這樣的作品來打抱不平。但馬查多不是這種作家。
不過也沒關系。這世上已經有了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和馬多女士(Clorinda Matto de Tur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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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查多輕描淡寫的習慣剛好吻合他的文風,既簡潔又直接,與當時流行的繁復風格剛好背道而馳。你只需讀兩句雨果或詹姆斯(Henry James)寫出的句子—復雜漫長又拐彎抹角—便知道馬查多有多不尋常了。閱讀他就像凝視一股清流,流暢的文字明晰到讓你覺得能看到他思想的河床。
也許這就是他把那么多條進口魚放進河流的緣故:為了使花樣更多,景色更宜人。在他的作品里,你會遇到幾乎所有西方經典著作,從古希臘到馬查多自己的時代。這么做確實不無炫耀之嫌,但至少馬查多有這權利。憑借自身勤奮,仗恃海量閱讀,他自學成才,成為頂尖知識分子,哪怕代價是一雙使用過度幾乎瞎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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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擁有國際視野、學養(yǎng)與品位還如此“歐化”的人,卻從未跨出國門—你說這好不好笑?事實上,馬查多連故鄉(xiāng)里約都不常離開,最多只是在附近走走。
或許這全與他的健康狀況有關。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讀了萬卷書,覺得沒必要再行萬里路了。
此外,他一直深信能從特殊性中提取普遍性—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不過,沒事套幾句哲學術語,無疑能讓自己顯得厲害。
我想說的是,盡管馬查多寫的都是巴西人,但那些人物每一個都夠矛盾、夠復雜,可以代表全世界的人。所以他才會有句格言:“保留自己的傳統(tǒng)—即使在處理遙遠時空的問題時?!?/p>
在人生后段,他還會提倡一種新的美學觀,既含本土風尚,又融合了異國風情。以受法國影響的作品為例,馬查多辯道:
法-巴藝術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為藝術家的出生地,而是因為它融合了里約與巴黎或波爾多……它不再具有這種或那種語言的特征。它傳承了兩個起源的要素。它是生靈……是當?shù)氐墓麑崱?/p>
馬查多的結論是:“我不需要其它的出生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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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他尊重的是那些無論受誰影響都能保有自己個性的作品。他受不了盲目的模仿。這是他攻擊埃薩的一大原因。
哪里又冒出一個埃薩?
我就知道你沒用心讀!文章一開始我就把他介紹給你了!
所以,馬查多嚴厲批評了這個我已經跟你說過五百遍的葡萄牙作家。在他看來,埃薩只是在效仿當時最時髦的法國小說,特別是那些從現(xiàn)實主義分支出來的自然派作品。
以左拉為前鋒的自然主義發(fā)誓要推翻藝術的主觀性,用一種貌似科學的客觀手法來取代??上г隈R查多看來,自然派著作有如蜻蜓點水,只關注水面上的景色,或許還能栩栩如生地描繪碧海青天,卻沒本領測出大海的深度。要做到這一點—要了解宛如大海、起伏不定的人生—唯有向內發(fā)展,挖掘人心。
不消說,馬查多的靶子其實是左拉。埃薩只是他評級中的“附帶打擊”。這對埃薩來說當然不公,尤其考慮到那時他才剛嶄露頭角,尚未找到自己的風格。
此外,馬查多似乎忘了自己剛出道時,同樣膜拜了法國文學。當然不是自然派的作家,而是他們的老前輩,浪漫派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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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光是寫上面這兩句話就讓我淚水盈眶。這么無聊的內容,還是留給文學編年史吧。
讓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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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我個人對埃薩的膜拜,我必須說:馬查多完全搞錯了。埃薩其實跟他一樣,痛恨缺乏主見的跟屁蟲。在他成熟的小說《馬伊亞》中,埃薩狠狠地譏諷了這種人:
那些靴子的形狀解釋了如今葡萄牙的一切。它展示了事情的真相。一旦拋棄了傳統(tǒng)……凄慘可憐的葡萄牙決定要現(xiàn)代化,但缺乏能打造出自己風格與模樣的材料—創(chuàng)意、活力及個性—它只好從國外進口大量的款式:有關觀念的、褲子的,有關風習的、法律的,有關藝術的、烹調的。因為它毫無判斷力,又十萬火急想要變得時尚高雅,便瞎改一通,把這些款式都搞得滑稽可笑。靴子的最初樣式來自國外,腳尖有點窄,于是葡萄牙的型男就把它弄得更窄更尖,活像個針頭。至于作家,閱讀了龔古爾(les frères Goncourt)和魏爾倫(Paul Verlaine)那些精雕細刻的作品之后,他們馬上就開始折磨自己的句子,直到沒人能看懂才罷休。立法委員呢,聽說他們國外的同行提高了教育水平,馬上開始教小學生玄學、天文學、文字學、埃及學、理財學、比較宗教等等的高談闊論。在其它領域也并無二致。無論是演說家還是攝影師,法官還是運動員,統(tǒng)統(tǒng)都來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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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連一度是海洋強國的葡萄牙到了十九世紀都成了文化的不毛之地,做了它三百年殖民地的巴西又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每當有外國游客夸獎他祖國的自然美,馬查多只能感嘆:
他們其實很少談起我們。即使談到,也很少說好,更常說糟。但他們都同意這里是人間仙境。在我聽來,這簡直是在踐踏巴西人和他的一切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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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還在這里。
真的不能怪我。什么是文章?我的定義是作家的獨白。
說到獨白,好像也沒什么好補充的。但如果話題是改善一個落后國家的形象,我倒是可以再說幾句。
所以你看,又是一場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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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國爭光是表明愛國的一種方式。另一種,是替祖國效勞。始終是模范公民的馬查多,兩件事都做了。三十出頭,他便開始在一個又一個政府機關里工作,包括農業(yè)部和公共工程部。行事可靠謹慎的他,很快就證明了自己也是一個模范官僚。
對別的作家來說,一份日常工作只有可能擠占用來從事自己事業(yè)的時間。一向勤勞的馬查多,自然有辦法應付。
我知道我在贅述,但我得替下面的理論先鋪好地板。不然,你想必會嫌那里的思想過于簡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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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研究過馬查多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之前”和一個“之后”。一八八○年前,他是個傳統(tǒng)的作家,常寫些中產階級的苦命鴛鴦。這些作品不乏文采,但也沒多少創(chuàng)意。一八八○年后,他突然變了。他不再遵守傳統(tǒng)。一夜之間,他比先鋒派還要先鋒。如此大幅度的轉變要如何解釋?
文學編年史在這個問題上沉默不言。它單單指出,在一八七八年底,馬查多因積勞成疾,與妻子一起離開了里約。在一個度假山莊里他休養(yǎng)了一段時日。
我們所知的差不多就這些。沒有人清楚在那幾個月里,馬查多有無閱讀。
鑒于他讀書成癮,很難想象他每天閉著眼睛休息,沒與書做伴。即使被眼疾困擾,他也會請妻子讀給他聽。
假定他有看書,《項狄的生平與見解》應該是其中一本,甚至唯一的一本。因為一八七九年的春天,馬查多返回里約后,很快就動筆寫《庫巴斯死后回憶》:他第一部名副其實的大作,也是受斯特恩影響最多的一部。結構零碎又缺乏順序,寫法俏皮又令人驚奇,它不像當時任何其它作品,無論是巴西出產的也好,別國進口的也罷。它更像一本十八世紀的英國小說—抑或二十世紀晚期的后現(xiàn)代著作。這樣一本書是怎么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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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編年史—算了,還是靠自己吧。讓我們用邏輯來想象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景。既然我已鋪好地板,現(xiàn)在就剩下墻壁和天花板了。
在馬查多一躍成為大師之前,他休息了一陣子—這我們確定無疑。在休假期間,他讀了斯特恩的小說—這我們只能推測。至于他之前是否翻過《項狄的生平與見解》,這一點也不重要。只有在那時候—一八七九年—這本書才派上用場。馬查多將近四十了。盡管他手捧鐵飯碗,但公務員的工作還是味同嚼蠟;畢竟,他是個有自己想法的藝術家。盡管他已享有聲名,但他應該清楚自己尚未寫出一件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畢竟,他是個熟知文學史的知識分子。
所以他做出了選擇—唯有這才能解釋他驚人的蛻變。他決定釋放自己。他不會再被世俗約束,不會再去迎合大眾口味。他要寫一本自己也會想讀的書。他要繼續(xù)拓展斯特恩已經開辟的土地,創(chuàng)造一件劃時代的大作。他已經有了愛妻,有了名望,甚至一份固定的收入,還有什么好怕的?
這難道不是他把小說命名為《庫巴斯死后回憶》的真正原因?表面上看,是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已亡;他是在陰間和我們說話。但這正是馬查多自己的處境。之前的那名傳統(tǒng)作家已離世,新作家還在等待出生。一切都取決于他是否能成功寫出這本書。
《庫巴斯死后回憶》一八八○年開始在一家期刊上連載。命運終于向馬查多讓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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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馬查多在一八六九年出的第一本短篇集里就在玩弄讀者了。以《道勒小姐》為例。它彬彬有禮地邀請你坐下來聽故事—只為了突然抽掉你屁股底下的凳子:
如果本文讀者是個多愁善感的青年男子,他會把道勒小姐想象成一個纖細苗條、膚如凝脂的英格蘭小姑娘,睜著一雙藍色大眼睛,微風吹拂著她的金發(fā),掃過她鮮花般的臉龐。這樣的一個姑娘應該像霧一樣虛無縹緲,像莎士比亞的人物一樣完美無缺。她的名字和英式烤牛肉不會出現(xiàn)在同一個句子里。茶與牛奶是這種仙女的基本食物……她的談吐該像豎琴那樣柔美動聽……
這意象頗有詩意,卻不是故事的女主人公。
結果道勒小姐只是一條狗。無論有多可愛,這樣的玩笑還是沒《庫巴斯死后回憶》中的那些高明。
要說得俗氣點的話,我們可以把馬查多比作一棵早期發(fā)芽的花樹,不到二十歲就開始發(fā)表作品,但需要二十多年的時間生長,然后才會盛放。
但這棵樹成熟后開出的花朵是如此怪異,十九世紀無法為它們命名。即使時至今日,我也不確定該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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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來想想,還真有點奇怪。英國在十八世紀創(chuàng)新小說的寫法后,幾乎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例外當然還是有,但哪個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能跟斯特恩、斯威夫特或笛福相提并論?
這話題顯然超出了本篇小文的范疇;它唯一的目的是介紹一個葡語國家之外沒多少人聽說過的大師。
至于為何如此,難道你真不明白?大部分人都極其勢利。他們寧可吃過期的狗食—只要罐頭上注明了原產地是一個超級大國—也不愿去品嘗另一個國家的三星級料理,如果這國家的武力不夠強大、經濟不夠發(fā)達。
美國小說大肆流行不也就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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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謎題其實藏在馬查多的絕筆之作里面。發(fā)表于他一九○八年去世前的兩個月,《阿伊雷斯的追念》毫無疑問是在死亡的陰影下寫就的。不是他自己的死,而是比他早去世四年的妻子。就這一點而言,這本小說絕對是他最私人的作品—也許是他唯一這樣的作品。馬查多很少在書中流露心聲,更不會泄露隱私。他堅稱自己的生活與作品毫無關聯(lián)。
這令《阿伊雷斯的追念》既矛盾又難解。矛盾,是因為馬查多自己向朋友承認作品中的一個角色是以他妻子為原型。難解,是因為書中的另一個主要人物似乎也是她的替身。
證據(jù)是馬查多送去印刷廠的手稿。雖然稿件由他親筆書寫,但哪怕是臨近出版,他似乎還沒拿定主意自己到底在寫誰。一下子他把一個女人的名字換成另一個的,一下子他又把另一個的改成這個。這樣的替換有將近兩百處。
這意味著什么?想必不是他不熟知自己的老婆或不知道該怎樣描繪她。他們的婚姻長達三十五年之久。如果他還能犯下這種基本錯誤,而且如此之多,那他不僅是最糟糕的丈夫,還是不入流的作家。
所以,要怎么說通這件事?他突然后悔透露太多有關愛人(甚至他自己的婚姻)的信息?所以,在這個或那個段落里,他索性讓一個角色來做原本是另一個角色所做的事,說另一個角色要說的話?問題在于,要想抄這樣的近路,小說中的兩個女主角需要相似到可以互換。你自己說說看,還有哪件文學作品可以隨便把一個重要人物的言語與行動指派給另一個角色,而且如此改過后不但順理成章,還能贏得好評?
我也不瞞你,《阿伊雷斯的追念》中確實有幾個地方的轉折發(fā)生得有點突然;你以為會出現(xiàn)的是一個人物,卻遇見了另一個。不過,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潛意識在作弄你:因為你事先知道馬查多在小說里動過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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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可能:馬查多在嘗試一種新寫法。甚至在居喪期間,他都無法抵制這誘惑。如果這確實是他的目標,要等到一九七七年,而且還是通過另一種藝術形式,《阿伊雷斯的追念》才會找到一件能與它做伴的作品。我指的當然是西班牙導演布努艾爾(Luis Bu?uel)的經典大作《欲望的隱晦目的》。
這部電影之所以經典,主要是因為它的女主角由兩人同時扮演。某些場景露面的是一個演員,某些是另一個。誰也說不準哪張面孔會出現(xiàn)在哪一幕。電影里的人物沒有一個為此感到困惑,甚至沒注意到這些變換。只有觀眾覺得莫名其妙。
在自傳中,布努艾爾揭示了這么做的原因:
如果我要列出酒精的所有好處,恐怕這輩子也說不完。一九七七年在馬德里,我和阻擾《欲望的隱晦目的》、不讓它拍完的女主角大吵一架之后,陷入了絕望。制片商決定放棄電影。經濟上的重大損失讓我倆深感沮喪。有天晚上,我們泡在吧里借酒消愁,我突然有了個想法(多虧兩杯干馬提尼):用兩名女演員來飾演一個角色。這種做法沒有人試過。雖然我是在開玩笑,制片商卻很喜歡這點子,于是電影有救了。這再次證明酒吧和杜松子酒是無可匹敵的結合。
布努艾爾到底還是喝多了;他沒完全說對。他的做法十之八九已被馬查多搶先了一步。
但無論誰先用了這一招,含意都一樣。也許我們每個人在任何時刻都不是單獨一人。難道這不是我們老是自相矛盾的緣故?我們是在跟不止一個“自己”鬧別扭。讓兩名演員同時演一個角色:還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來闡明這一點?尤其考慮到在《阿伊雷斯的追念》中,兩個女主角隔了一代。這么一來,馬查多可以同時用她們來代表年輕時和年老時的愛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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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我也沒完全說對。馬查多最具私人性的作品應該不是《阿伊雷斯的追念》,而是《致卡羅琳娜》,一首在他妻子去世后寫成的十四行詩。這里是敝人自己的拙譯,請別見笑:
親愛的,向最后這張
終于能讓你安寢的床
我再一次走來,
帶給你這顆伴侶的心。
那里依然悸動著真情,
它一度減輕了生活的艱苦,
助我們尋找到快樂,
以及僅僅屬于你我的避風港。
可憐的,我?guī)Ыo你鮮花,
摘自曾經看守我們的大地,
如今卻放棄了生死離別的你我。
以至于快要失明的我,
如果還有任何念頭,
那些念頭也都隨你而去了。
這無疑是雞群中的仙鶴,馬群中的獨角獸。整體來說,馬查多的詩歌都很冷;他對形式和措辭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其它方面的考量?!吨驴_琳娜》卻不然。它發(fā)自內心深處,由最悲傷的情感促成。但這不意味著馬查多忽略了形式。事實上,原作使用了四組“雙韻”(每行詩的結尾都押了兩個韻),以“abba abba cdcdcd”的順序出現(xiàn)。
換言之,他是在用詩歌來抒發(fā)悲傷,用技巧來遮掩淚水。這首詩理所當然成了馬查多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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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馬查多消愁的方式:探索文字的巧妙。不像布努艾爾,他不需要酒精。身體脆弱的他,甚至不碰巴西的國飲:咖啡。
但無論他愛喝什么,喜歡什么,他應該知道到頭來都無關緊要。作為一個悲觀主義者,他不可能把幸福押在身后的名譽上。作為一個“不可知論者”,他更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最讓他慶幸的,想必是自己是家族的最后一人。就像庫巴斯以及他幾乎所有重要的書中人物那樣,馬查多也可以同樣夸口說:“我沒有孩子,所以不可能把我們的痛苦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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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這句話其實是《庫巴斯死后回憶》的結尾。我也想用它來結束本文。唯一讓我三思的是:那部小說讓馬查多名垂青史,而我這篇文章連你的掌聲都沒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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