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媒式微的喧囂時代,獨立出版以一種禮贊的姿態(tài)走在時代的尾巴上——獨立并不孤獨,它橫亙于歷史長河,遍及中國以及世界各地。
作為獨立出版的重要代表,80后詩人周琦和錘子聯(lián)手創(chuàng)辦的“不是出版基金”于2010年橫空出世。他們的努力,讓書籍回到純粹的文學價值而非市場效益,證明了“還原作者應有的權利,或者最基本的權利”的重要性。有人評論說,“不是出版”具有獨異的人格和文本的色彩。
作為優(yōu)秀的詩人、小說家、獨立出版人,1984年出生的周琦一直生活在泰安市滿莊鎮(zhèn)。近日,本刊記者趕赴小鎮(zhèn),與周琦聊文學,聊出版,展開一場關于生存與精神的對話。
關注當下“有價值”與“無目的”的創(chuàng)作
出了泰安城,沿104國道往南,離泰山越來越遠。國道穿越一個叫滿莊的小鎮(zhèn)——因華北最大的鋼材市場和秀麗的天頤湖而聞名。這里還有周琦,一個普通打工者,“詩人”和“獨立出版人”兩個身份使他獨立于大多數(shù)人。10月26日晚上,周琦和記者一同走在靜謐的小鎮(zhèn)街道上,聊起他經(jīng)營多年的獨立出版事業(yè)。
對于生活的小鎮(zhèn),周琦調(diào)侃道:“這是個好名字,你想啊,滿足的莊,滿意的莊。這就好比有人叫牛春天,即便他長得無比難看,你還是能通過這個名字感受到一絲暖意?!?/p>
32歲的他搬來這個小鎮(zhèn)已有23年。那時,鎮(zhèn)上僅有的高大建筑是鎮(zhèn)政府和學校,除此之外,一眼望去全是田野。而今,經(jīng)過一番開發(fā),“水庫成了湖,泥巴變成了柏油,小鎮(zhèn)搖身一變成了旅游景點,不時在小鎮(zhèn)上能看到外國人舉著油條說:‘外瑞故德’?!?/p>
在這個小鎮(zhèn)上,他完成了寫詩、獨立出版,以及結婚生子、工作,在漫長人生中留下了許多個支點。
“不是出版基金”英文名是The Atypical(非典型),以詩歌等文學類書籍的出版為主。關注當下“有價值”與“無目的”的創(chuàng)作。在“有”與“無”之間沒有一個始終的定論與規(guī)則,試圖用紙本來呈現(xiàn)一種精神狀態(tài)。
最開始,周琦創(chuàng)辦民刊《紅色玩具》,與搖滾歌手、詩人錘子結識。當時錘子擔任超級馬力樂隊主唱。周琦也是搖滾樂唱片發(fā)燒友,兩人都業(yè)余搞創(chuàng)作,一拍即合,于是就試著合作編起了民刊。
2010年,周琦和錘子去北京參加一個活動。“錘子是個手不離酒的人,就是逛街手里都會拿著一罐啤酒,喝完背包里還會有。我們倆正好相反,他喜歡喝慢酒,逐漸滲透,我則喜歡喝快酒,趕緊喝醉拉倒,從喝酒上可以側面地看出我們兩個人性格上的互補性?!彼麄冊谝患也宛^喝酒,“大概喝到舌頭不聽使喚的時候”,周琦說:“不如我們自己做書吧?!?/p>
錘子說:“這事可以。”
從北京回來,沒多久周琦就按照約定搞了速印機,開始做書。兩個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人,“彎刀對著瓢切菜”,合作很愉快。
沒有固定設計師,邀請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來義務提供設計,甚至自己操刀,最早給予他們很大幫助的設計師兼拳擊手和編輯小戚,現(xiàn)工作于韓寒的‘ONE·一個’。雖然每一本刊物由不同的人來設計,但是整體設計風格簡潔統(tǒng)一。周琦崇尚建筑大師密斯·凡德羅所提出的“少即是多”的設計理念。之后的制作書籍,排版、印刷、裝訂、裁切,一切過程全部由手工來完成?!抖〕墒晡募坊突?3卷,都是他的手工制作。
周琦曾用一句話定義自己和文學、獨立出版的關系:“作為個人,我們有敵人;但作為出版人,敵人全是朋友?!?/p>
李小龍和謝天笑塑造的文學青年
17歲,因打架被學校開除,“問題少年”周琦被父母送去了膠東半島接受部隊教育,做了“一名車技稀松平常的汽車兵”。退伍后,他回到小鎮(zhèn),“隔了一年,去了一家自己吹牛逼為當?shù)佚堫^企業(yè)以及世界五百強的保溫材料公司”,一干就是6年。“其實在這個工廠根本看不到希望,但是別的又不會干,自家的耕地也承包給了別人,便沒有了當農(nóng)民的土壤?!?/p>
所謂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有一天為了迎接領導檢查,他開始擦機器,加班加點才擦出機器的底色,看到那斑駁的油漆中的鋼印字跡:居然是上海1965年制造的。當時他甚至懷疑,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五百家企業(yè)。
后來,他在一家私企干了一年?!澳菚r我干的是銷售,經(jīng)常出差,主要去的地方是東北,每天差旅費報銷限額是60塊,吃喝拉撒住行都包括在內(nèi),和現(xiàn)在比較流行的野外生存沒什么區(qū)別。出去一次一般是十幾天,每天焦慮于怎么能找到20塊一晚上的旅店?!焙髞硭习逡驗椴盥觅M的事鬧僵了,就不干了。
緊接著到了2010年,他開始做起了獨立出版。
現(xiàn)在,他在小鎮(zhèn)上又找到一份新的工作?!罢煸诩掖糁膊皇鞘拢瑑鹤訒?,媽媽上班,爸爸你是做什么的?隨著孩子的年齡增長,諸如此類的疑問越來越多,比如他4歲時會指著我的長發(fā)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問的次數(shù)多了,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把頭發(fā)剃了?!豹毩⒊霭嬖谒墓ぷ髦猓鳛樯畹闹匾画h(huán)而存在。
周琦和家人住在小鎮(zhèn)南部一個小區(qū)的五樓,六樓相同面積的閣樓,他將其買下并作為自己的書房和個人空間。書房里,四壁皆為藏書。書籍中,既有《魯迅全集》《海明威全集》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也有喬治·巴塔耶、米歇爾·???、保羅·奧斯特、孫祿堂等等,范圍涉及哲學、心理學、社會學、武術等。一整面墻的書架上,擺滿了中外電影碟片和搖滾樂隊CD,他為這些音像制品配備了各種新老設備,LD機、錄像機、DVD機、藍光機、投影儀。他還有收藏老電影LD鐳射大影碟的愛好。關于李小龍和武術的幾本書赫然出現(xiàn)在書架的顯眼位置。他用了很多年把李小龍的海外作品收集全。
李小龍影響并塑造了他的人生。當兵時在汽車營,他能輕而易舉完成科目訓練,汽車以60邁速度前進,抓住車窗飛進駕駛室;以同樣的速度汽車開過來,背著沖鋒槍,從車頭一個飛身跑向車頂,跳到車廂里,然后立定。他至今酷愛武術,除了書,書房的客廳里吊著一個沙袋,書架旁邊還擺著木人樁。他打通了武術和文學的界限:“李小龍說:截拳道,像人們熟悉的那樣,不是建立在任何技術和教條之上的藝術——就像你本人一樣。這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是適用的。”
“從最初寫作的練習到現(xiàn)在,大概有十五六年的樣子?!痹诓筷犐希瑒?chuàng)作初期真正影響他的不是詩歌或某個作家,即便他當時完全因為書店甩貨受價格的引誘買下一套《世界詩庫》十卷本,但根本看不懂?!坝绊懳业氖菗u滾歌詞,比如謝天笑、PK14主唱楊海崧、竇唯等。他們的原創(chuàng)歌詞算是我的詩歌啟蒙,我就在打印紙上每天都寫一些類似歌詞的東西?!?/p>
有一天寫的東西被戰(zhàn)友看到說,你還會寫詩?他才意識到,自己寫的東西原來是詩。
現(xiàn)在他依然寫詩,寫小說,兩者同樣重要?!耙驗樵姼韬托≌f我?guī)缀跏峭瑫r開始的,嚴格來說,小說還早一些,那時訓練有些枯燥,有很多東西想要表達,就在軟皮本上手寫故事。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慢慢會有癮,就拿現(xiàn)在來說,它對于我類似于對煙和酒的需求。”
獨立出版的盈利空間
“在做獨立出版的初期,很多人誤以為我是富二代?!逼鋵嵥母改竷H是小鎮(zhèn)上的普通工人。做獨立出版的錢,都是他自己出的,“除此之外有些詩人會拿自己的簽名書給我們賣,賣掉的錢用于‘不是出版基金’的建設??此撇欢嗟腻X,但對我們的意義卻不可估量,這就好比那些義務幫我做設計的朋友,他們的時間,其實比錢更重要?!?/p>
比如2012年為宇向做的詩集《給今夜寫詩的人》,在短時間內(nèi)售罄。然而,普遍的盈利極其渺茫。這里面有一個平衡,賣的好的詩集得來的錢,就會補貼到銷量慘淡的詩集上去,整體來說,是虧錢的?!昂芏嗳藭岩桑毁嶅X你不是傻子嗎?反過來說,這不跟寫詩一樣嗎?你寫詩的初衷也不是為了賺錢對不對?基本上能保證不賠錢,就很幸運了?!?/p>
作為獨立出版,“不是出版基金”偏向關注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真正在意文學價值而非市場。幾年來,已制作了數(shù)十種書籍,其中包括包慧怡的《狐貍的窗戶》、伊沙的《熱浪中的理想國》、魏思孝的《將世界紀錄提高15秒》、曹久憶的《宇宙會不會是一個沙丁魚罐頭》、潘博的譯作《贊同一種詩藝:法國現(xiàn)當代詩選》等。
即使制作書籍的過程艱辛,賣書仍讓人難忘,有買家議價,他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比如有些買家是大學生,沒有多少錢,但又非常喜歡某個詩人的詩,希望給點優(yōu)惠,他就直接把書贈送給對方,而且運費也是周琦自己掏。比如他們的新成員許舜達,就是當時的一個買家,買書的交流過程中成為了朋友。“我的店鋪做到三年的時候,好評是百分之百,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后來一位買家感覺一本譯作的翻譯水平差強人意,而給了中評。”
周琦和記者聊起魏思孝,我們共同關注的一位青年作家——同樣住在小鎮(zhèn)上,同樣有著清晰的文學和人生判斷。2014年,魏思孝小說集《將世界記錄提高15秒》限量制作完成,賣的不錯,最起碼首印售罄?!拔乙彩峭跣〔ǖ姆劢z,也在農(nóng)村長大,感覺他的文字很親切,又不乏幽默感。寫小說的除了王小波,我最迷朱文,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魏思孝的某些作品比朱文還要滑稽。朱文是天才,魏思孝更像一種野蠻生長,像李小龍說的那樣:‘藝術是自由發(fā)揮的技巧?!跣〔ㄔf:‘幽默是一種很高級的智慧?!谖铱磥恚核夹⒁呀?jīng)完全具備了這種智慧。我想再有個十年的時間,甚至不到十年,他會成為一個頂級的小說家。”
他曾在舊書網(wǎng)上買魏思孝的長篇小說《不明物》,與快遞員發(fā)生了有趣的事。他還把這件事寫成了一個短篇小說,名字叫《喂!姨夫啊》。
現(xiàn)在,周琦更看重一部作品的趣味性和實驗性。他正在尋求新的合作方式,下一步的合作方可能會給作者一點稿費?!斑@是一個好的方向,如果我們因為虧錢而放棄,或者我們首先考慮的是盈利,那么早就不存在這種可能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