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海
“東北亞走廊”雖是學界新近提出的區(qū)域地理概念,但幾千年來卻一直是“族群遷徙、文明傳播、經貿交流和邊疆控制等重要通道”①曾江:《崔向東:三板塊六方向推動“東北亞走廊”研究走向深入——訪渤海大學東北亞走廊研究院教授崔向東》,《中國社會科學網》2014年11月24日。http:/ /lcl.cssn.cn/gd/gd_rwdb/gd_mzgz_1713/201411/t20141124_1413499.shtml。東北亞歷來是多族群活動交融之地,遠在秦統(tǒng)一前,華夏、肅慎、穢貉、東胡等族的交往既已為東北亞走廊的形成奠定基礎。
大概在燕昭王時期,“燕有賢將秦開,為質于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里。……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①《史記》卷110《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在“秦開卻胡”、修筑長城、設立“燕北五郡”后,燕國并未停止經營東北亞的步伐,又“度遼東而攻朝鮮”,②(漢)桓寬:《鹽鐵論·伐攻》,《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7頁?!奥詫僬娣?、朝鮮,為置吏,筑鄣塞”③《史記》卷115《朝鮮列傳》。。通過一系列軍事、政治舉動,燕國成為東北亞主導勢力,《山海經·海內東經》便說“鉅燕在東北陬”。④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379頁。燕國對東北亞的軍事征服與政治管理無疑會促進走廊交通體系的發(fā)展。《史記·貨殖列傳》曰:
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南通齊、趙,東北邊胡。上谷至遼東,地踔遠,……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⑤《史記》卷129《貨殖列傳》。
燕地經濟的發(fā)展、與周邊地區(qū)和民族的頻繁商貿往來,說明至遲在西漢前期,東北亞走廊交通體系已趨于成熟。
公元前3世紀后期,秦國開啟了滅六國、一統(tǒng)天下的大幕?!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
十七年,內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四辏笈d兵攻趙,王翦將上地,下井陘,端和將河內,羌瘣伐趙,端和圍邯鄲城。十九年,王翦、羌瘣盡定取趙地東陽,得趙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
秦軍壓境,燕太子丹遣荊軻刺殺秦王,但行動的失敗反而加速了秦軍攻燕的步伐。同紀有言:
(秦王)使王翦、辛勝攻燕。燕、代發(fā)兵擊秦軍,秦軍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賁攻荊。乃益發(fā)卒詣王翦軍,遂破燕太子軍,取燕薊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王翦謝病老歸。⑥《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
在秦統(tǒng)一歷程中,交通扮演著異常關鍵的角色。東北亞走廊在“秦滅燕”過程中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呢?“燕王”為何做出“東收遼東而王之”的戰(zhàn)略抉擇?遺憾的是長期以來,學界對此缺乏關注,偶有的某些觀點亦需予辨正。
“后五年,秦卒滅燕”載于《史記·刺客列傳》:
于是秦王大怒,益發(fā)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后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⑦《史記》卷86《刺客列傳》。
從文理看,“后五年,秦卒滅燕”應與“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即“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密切相關。
秦統(tǒng)一后延續(xù)了燕國在東北亞“燕北五郡”的建置?!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說:
(二十六年)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
《集解》曰:
三十六郡者,三川、河東……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代郡……長沙凡三十五,與內史為三十六郡。⑧《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
《漢書·地理志》載有西漢各郡國概況,談到“燕北五郡”時都有“秦置”、“屬幽州”的文字,⑨《漢書》卷28 下《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然未提及秦朝“燕北五郡”各自的建郡時間。不過,在后世的《水經注》中卻能找到相關線索。如:
“圣水出上谷”條,注曰:
故燕地,秦始皇二十三年置上谷郡。
“鮑丘水從塞外來,南過漁陽縣東”條,注曰:
鮑丘水又東南逕漁陽縣故城南,漁陽郡治也。秦始皇二十二年置。
“(鮑丘水)又南至雍奴縣北,屈東入于?!睏l,注曰:
逕無終縣故城東,故城,無終子國也?!恃嗟匾?。秦始皇二十二年滅燕,置右北平郡,治此。
“濡水從塞外來,東南過遼西令支縣北”條,注引《地理風俗記》曰:
陽樂,故燕地,遼西郡治,秦始皇二十二年置。
“大遼水出塞外衛(wèi)白平山,東南入塞,過遼東襄平縣西”條,注曰:
(遼水)逕襄平縣故城西,秦始皇二十二年,滅燕置遼東郡,治此。①(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99、338-339、343、346、349頁。
關于秦遼東郡設置時間,學界已予辨正。
二十二年,《注疏》本作“二十五年”?!妒琛罚褐煳遄鞫?,趙改作二十二年。會貞按:《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一年,取燕薊城,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二十五年,攻燕遼東得燕王喜。據《六國表》、《燕世家》并云,秦拔遼東,在燕王喜三十三年,正當始皇二十五年,則始皇置遼東郡,當在二十五年,今訂。②(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第357頁。
據《水經注》所載或所引,秦朝漁陽、右北平、遼西三郡皆置于二十二年,上谷郡置于二十三年。參諸文獻,遼東郡置于二十五年。秦“燕北五郡”設置時間應與秦軍對各郡地的占領時間有關。相比之下,遼東置郡晚于漁陽、右北平、遼西三年,晚于上谷兩年。
據已有的秦漢交通史研究成果看,位于環(huán)渤海地區(qū)的燕地交通條件便利。如史念海先生認為:
東北諸郡瀕海之處,地勢平衍,修筑道路易于施工,故東出之途此為最便。始皇、二世以及武帝皆嘗游于碣石,碣石臨大海,為東北諸郡之門戶,且有馳道可達,自碣石循海東行,以至遼西遼東二郡,再由遼東斜趨而東南行,渡氵貝水即抵朝鮮。武帝之時,左將軍荀彘佐楊仆東征朝鮮,其出師之途即遵此路。③史念海:《秦漢時代國內之交通路線》,《文史雜志》,1944年第1、2 期。
王子今先生也曾說:
《鹽鐵論·險固》論“關梁者邦國之固,而山社稷之金”,說到戰(zhàn)國時代各國憑險筑關,“燕塞碣石,絕邪谷,繞援遼”。顯然由碣石而東,沿海有交通大道……“傍海道”即并海道……④王子今:《秦漢時代的并海道》,《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第2 期。
王先生在其文圖1 中大致勾勒并海道走向,在遼西、遼東一帶大體沿今遼東灣近岸地區(qū)而行。
看來,秦的進軍應具備沿渤海灣近岸迅速攻入遼東的便利交通條件。令人頗感不解的是,秦軍在占領遼西等地后,為何沒有乘勢“由碣石而東”,利用這條“東出之途此為最便”的“沿?!薄敖煌ù蟮馈惫フ歼|東呢?或者說,燕國得以偏安遼東達四五年之久的原因為何?“后五年,秦卒滅燕”疑問由此而來。
“后五年,秦卒滅燕”說明“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的戰(zhàn)略收到一定預期效果,其得以實施并奏效的現(xiàn)實基礎值得關注。
在中國古代軍事史上,山川等自然生態(tài)要素(如長江)往往成為強勢方進取一統(tǒng)的阻礙和弱勢方割據自保的憑借。古代遼東也有類似的“天險”——遼澤。
最早記載“遼澤”一稱的文獻為《舊唐書》,出現(xiàn)在與唐太宗征高麗有關的戰(zhàn)役中。然據考證,“遼澤”很久前既已形成。如,張士尊先生認為,“遼水”是漢代中期以后人們地理觀念的反映,而“潦水”則是戰(zhàn)國到漢初人們地理觀念的反映。既然遼水原意為“潦水”,有水大和泛濫之意,那么,在某種程度上“潦水”與“潦澤”就為同義語。⑤張士尊:《“遼水”原為“潦水”考》,《歷史檔案》,2008年第1 期。張先生另撰文指出,“遼澤”是史前時期不同類型文化的界限、統(tǒng)一時期是不同政區(qū)的界限、分裂時期是不同政治集團的界限,并對“遼澤”予以定義,認為“是指介于太子河和大凌河之間的遼河中下游平原,其南北長約300 里,東西寬約200 里,地勢低洼,眾水匯聚,河川密集”。①張士尊:《遼澤:影響東北南部歷史的重要地理因素》,《鞍山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1 期。
肖忠純先生對“遼澤”的研究也很深入。他認為下遼河平原的“遼澤”是多水條件下形成的自然綜合體,不僅有叢生蘆葦和其他水草的沼澤,而且河流縱橫,大大小小的湖泊遍布其間,形成河流、湖泊、沼澤交互錯雜的自然綜合體;并推測漢朝以前下遼河平原“遼澤”分布在今北鎮(zhèn)至遼中之間,具體來說,主要集中在今北鎮(zhèn)、黑山、新民、遼中、臺安、盤山所圍成的區(qū)域。②肖忠純:《古代“遼澤”地理范圍的歷史變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1 期。
看來自史前時期,在今遼東灣以北的廣袤陸地上便存在著一個由于“地勢低洼,眾水匯聚”而形成的“河流、湖泊、沼澤交互錯雜的自然綜合體”?!斑|澤”多水、泥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必然造成東西往來的軍隊、使團行旅歷程之艱辛,其中尤以《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唐太宗征高麗事,宋遼金時期使團往來之見聞(如北宗許亢宗《奉使行程錄》)所載較詳,此不贅述。而“遼澤”東西兩邊交通的不便會進一步影響東北亞社會歷史進程。張、肖等先生對此已有關注,如,三國時期司馬懿平滅公孫淵、十六國時期前燕慕容皝兄弟爭國和慕容皝出擊高句麗、唐太宗東征高麗等。
不過,學者們對“遼澤”在更早之前的影響東北亞歷史進程大事件中所起作用的關注似乎有所不足,“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即為其一。
對于如此廣闊的一片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特點所形成的東西交通往來之阻滯地帶,燕人、秦人都應知曉。面對秦軍對燕薊的進攻,燕國最高統(tǒng)治者沒有選擇奮戰(zhàn)到底,而是“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幾乎主動放棄了除遼東之外的全部國土,做出戰(zhàn)略大轉移的決定。這固然與遼東能夠為大量的政治、軍事移民提供一定的經濟保障有關。如,《管子·地數》曾說:“夫楚有汝漢之金,齊有渠展之鹽,燕有遼東之煑。此三者亦可以當武王之數?!雹郏ㄇ澹┐魍骸豆茏有U肪?3《地數》第77,《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3頁。但相比之下,如何有效抵御日后秦軍的進攻,才是燕國統(tǒng)治者考量的重點。試想,如果沒有存在于今閭山至遼河一帶的廣闊的“遼澤”作為據守遼東的“天險”,燕國統(tǒng)治者是很難做出如此巨大的戰(zhàn)略犧牲的。從“后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的歷史實際看,“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的戰(zhàn)略決策確實收到一定的預期效果。
對秦國來說,統(tǒng)一戰(zhàn)爭需要全盤規(guī)劃。始皇二十一年(前226),秦軍已攻占燕薊,對于除遼東之外的燕國其他地區(qū)的占領也不會耗時太久,此時的燕國已無法對秦統(tǒng)一構成實質威脅。于是,秦軍主力南下,進攻一息尚存的魏國、特別是實力雄厚的楚國。二十二年,秦滅魏,二十四年,滅楚。此后,秦軍又將主力轉向東北方,準備滅燕的戰(zhàn)爭,并于一年后(二十五年),派“王賁擊燕,虜王喜”。
秦國為何不在徹底滅燕后再派軍南下滅魏、攻楚,而是在平魏、滅楚后再次將主力集結于東北亞攻燕?“遼澤”對軍事交通的巨大阻滯或許是重要原因。雖然我們對秦軍如何渡過“遼澤”滅燕的歷史細節(jié)無從知曉,但參考此后“遼澤”以西各政權遣兵渡過“遼澤”東進時遭遇的重重窘境,尤其是唐太宗憑借統(tǒng)一國家之力東征高麗之艱難困苦,應能推想到秦軍進攻遼東之不易,也就不難理解秦國暫時擱置偏安遼東之燕國而大軍南下攻魏、滅楚的戰(zhàn)略安排了。從這個角度看,“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王翦謝病老歸”,“燕王喜走遼東,翦遂定燕薊而還”,似乎暗示了名將王翦對于率軍渡過“遼澤”、攻取遼東之難度的充分預估。
王子今先生曾指出:“社會史受到生態(tài)史的影響。生態(tài)條件的變化,在一定意義上有時曾經改變了社會史的進程?!雹芡踝咏瘢骸肚貪h時期生態(tài)環(huán)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曾經存在于今遼東大地上的“遼澤”,很可能便是兩千多年前“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的戰(zhàn)略基礎,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秦統(tǒng)一的社會史進程。
無論秦統(tǒng)一的整體戰(zhàn)略規(guī)劃如何,偏安遼東的燕國必須攻滅。始皇二十五年(前222),秦軍在平魏、滅楚后兵指遼東,“王賁擊燕,虜王喜”,“秦虜王喜,拔遼東,秦滅燕”①《史記》卷15《六國年表》。。中國古代軍事史、交通史上難以回避的問題——王賁所率秦軍如何渡過“遼澤”——隨之而來。
秦軍應循“并海道”抵達今閭山一帶。閭山以東便是廣袤的“遼澤”。史籍中有關“王賁擊燕”戰(zhàn)役的略載,使我們無法獲知其渡過“遼澤”的詳情。然而,仍有學者就此提出己見。如,王綿厚、李健才先生在《東北古代交通》一書中說:
當年,秦擊弱燕東取遼東之路,當是:由關中入燕下都“易”,經今河北薊縣入遼西傍海之“孤竹——屠何”道。然后東渡古“遼澤”,由后來漢之遼水下游的“遼隊”,攻陷燕遼東郡首府“襄平”?!叭兰o初,秦師東征滅燕之路,即是戰(zhàn)國前后辟行于遼西和遼東郡際間的重要軍旅交通干線。
該書又說:
漢魏以來,由遼西渡“遼澤”東趨襄平、平郭的陸路,實分南北二道。南道經“遼隊”,北道則經“險瀆”。②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沈陽:沈陽出版社,1990年版,第15、31頁。
二位先生傾向于秦軍由所謂“南道”“東渡古‘遼澤'”。
另有學者研究歷史上遼河平原主干交通線的變遷,認為:
由于“遼澤”的阻礙,古時遼河平原的主干交通線理論上存在三條路線:一是沿著沼澤北部而行的北路,二是跨越遼澤的中路,三是沿著沼澤南部而行的南路?!逄埔郧斑|河平原主干交通線繞開遼澤,走南北兩條線路,而且因為北路過于迂遠,以南線為主干交通線。
并舉例論述說:
燕國秦開率軍進入東北,擊敗東胡,開拓“遼西道”,……說明遼河平原交通走的是遼澤南部路線。……漢元封二年(前109)秋,漢武帝分水陸兩路出擊衛(wèi)氏朝鮮政權,……這條陸路行軍路線,是走遼澤南路到達遼東襄平的?!壕俺醵辏?38),司馬懿滅公孫淵之戰(zhàn)役中,司馬懿……進軍路線是走南路路線?!?42年,慕容皝擊敗高句麗,攻入丸都山城。其進軍路線大致是從……北道佯攻,慕容皝親率精兵從南路攻入遼東地區(qū),再攻占丸都城。
……唐朝對于跨越遼澤道路的創(chuàng)新對后世產生較大的影響,以后遼、金、元時期跨越遼澤的道路已成為遼河平原的主干通道,并且沿途設置了驛站。③肖忠純:《遼河平原主干交通線路的歷史變遷》,《東北史地》,2009年第6 期。
文中雖未提及“王賁擊燕”事,但從文意看,秦軍取道所謂“主干交通線”——南線——的可能性很大。
比較兩家觀點,肖文所說“跨越遼澤的中路”當即《東北古代交通》勾勒的經過“險瀆”的“北道”,故肖文對所謂“中路”開拓時代的判斷可能不妥。肖文所說“北路”在《東北古代交通》中并未提及,應屬后者研究中之缺憾。不過,兩家皆認可燕秦漢時期“南道”、“南線”的干線地位。
若“王賁擊燕”選擇“沿著沼澤南部而行的南路”進軍,就表明“秦滅燕”曾利用“并海道”遼東段。不過,由于該道北近“遼澤”、南傍遼河水系諸河流注入的今遼東灣,通行狀況應較為艱難,十分不利于大軍前行。而從考古學方面看,時至今日,在古“遼澤”所及地帶和其周邊地區(qū)(主要是中南部)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遺址、遺跡十分稀少,能否勾勒出當時已開拓的交通線路,證據尚顯不足。因此,對秦漢之前遼東交通面貌和相關歷史事件的判斷應持謹慎態(tài)度。
實際上,秦漢之前遼東與燕國其他地區(qū)乃至廣大中原地域的往來,已開辟有較為成熟的交通路線,并且他并不需要連接點狀的考古遺存而呈現(xiàn),因為其本身就是線狀的——燕北長城。
王子今先生較早注意到長城與交通間的關系,指出“秦漢長城防御體系由北邊道連貫為一體”,“北邊道又有其特殊的與其他交通道路系統(tǒng)不同的結構”,如“城上道路”,“推想秦漢時人在周圍遍布流沙、草甸不利于交通的條件下,大都會利用城上道路通行”,此外,“緊傍長城往往有交通大道通行”。④王子今:《秦漢長城與北邊交通》,《歷史研究》,1988年第6 期。這無疑為探討“王賁擊燕”進軍路線提供巨大幫助,因為秦漢長城很大程度上沿用了戰(zhàn)國秦、趙、燕長城,依托長城防線的交通發(fā)展在戰(zhàn)國應已有之。
結合燕北長城考古發(fā)現(xiàn),上述觀點得到更加清晰地印證。燕北長城分內、外兩線,在今遼寧省境內:內線長城由內蒙古赤峰市美麗河鄉(xiāng)自西向東進入建平縣,經過熱水鄉(xiāng)、二十家子鄉(xiāng)等地進入內蒙古敖漢旗四德堂鄉(xiāng),之后繼續(xù)向東延伸,由王家營子鄉(xiāng)一帶東南去,與北票市境內的長城相接,從北塔鄉(xiāng)起向東南去,經臺吉營子鄉(xiāng),至六合城村,抵牤牛河西岸,過河進入阜新縣,基本向東北去;外線長城則由內蒙古庫倫旗境內,折向東南進入阜新縣境。①馮永謙:《東北燕秦漢長城的考古調查與研究》,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遼寧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2、79頁。
阜新地處閭山北麓,燕北長城在該縣八家子村一帶兩線合一,東南行貫穿彰武縣全境。據當地考古工作者調查,阜新縣境這段長城約長148華里,在長城兩側,曾出土筒瓦、板瓦、人或獸面瓦當、紅褐夾砂陶鼎、豆、壺、罐、南瓦、甑等戰(zhàn)國器物。彰武縣境這段燕北長城,經六個鄉(xiāng)二十七個自然屯,250 華里(直線距離),在沿線的阿爾鄉(xiāng)章古臺等村落中,出土數千斤燕國“襄平”布幣,“明”字刀幣和多類陶器。②孫杰:《阜新地區(qū)燕北長城調查》,《遼海文物學刊》,1997年第2 期。
燕北長城在彰武縣以東的走向,尚未見正式刊發(fā)的調查報告。有學者認為,燕長城出彰武縣后,大體沿彰武與新民兩地交界處東行,進入法庫縣葉茂臺鎮(zhèn)再繼續(xù)東行進入今鐵嶺地區(qū);還介紹說,1973年鐵嶺地區(qū)文物干部培訓班發(fā)現(xiàn)的葉茂臺鎮(zhèn)馬鞍山遺址,出土許多繩紋灰瓦和灰陶器片,還有紅褐色繩紋陶片,確認是一處戰(zhàn)國、漢代遺址。③簫景全:《遼東地區(qū)燕秦漢長城障塞的考古學考察研究》,《北方文物》,2000年第3 期。
至于燕北長城在鐵嶺、撫順、本溪等地的走向及發(fā)現(xiàn)的相關戰(zhàn)國遺存,因與本文關系不大,故不再詳細介紹。根據上述阜新、彰武、新民、法庫等地燕北長城遺跡分布,再結合有關學者劃定的漢代以前“遼澤”地理范圍,很明顯,長城修筑在“遼澤”北部或以北,最大程度地避開不利通行的多水、泥淖地帶。如果戰(zhàn)國時期當地生態(tài)環(huán)境良好而利于交通往來,這里應有“緊傍長城”的“交通大道通行”。
退而言之,若戰(zhàn)國時期長城所經地區(qū)是多水、泥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不利于交通往來,時人完全可以“利用城上道路通行”。在燕北長城行經的今冀、蒙、遼地區(qū),當地人多稱之為“石龍”、“土龍”或“邊大道”。據說,從牤牛河東岸至雞冠山有一段約5 公里長的“土龍”,被視為燕北長城在阜新縣境內的開端,寬6 米、高5 米左右;在彰武縣十力寶至馬家屯間,因樹木和沙丘的作用,尚存一道明顯的“土龍”遺跡,寬4 米、坍高1 米左右。④孫杰:《阜新地區(qū)燕北長城調查》,《遼海文物學刊》,1997年第2 期。今寬4 或6 米的“土龍”于兩千多年前很可能會更寬闊些,應能保證軍隊往來、輜重運輸等大規(guī)模交通行為。夯筑的長城墻體成為一條穿過“遼澤”的堅實大道。
“王賁擊燕”完全可以利用燕北長城。在新民一帶東西走向的長城與南北流向的“遼水”接臨之處,舍長城大道而循大河近岸平闊之地南下,不久便能進抵遼東中心城市“襄平”。從此層面上看,《史記·匈奴列傳》所言“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可能隱含有交通史的重要信息。
即使穿過“遼澤”的中線和從“遼澤”南部經過的南線在戰(zhàn)國時業(yè)已開辟,兩者與利用“燕北長城”而行的北線在路況、通行效率等方面也很難相比,即便北線路程相對迂遠些。更關鍵的是從考古發(fā)現(xiàn)看,中線、南線沿途至今少見戰(zhàn)國遺存,北線沿途戰(zhàn)國遺存豐富、長城遺跡猶在。“王賁擊燕”時,北線的開通毋庸置疑。既然業(yè)已開通且路況相對較好,秦軍就有可能借此進入遼東。相比之下,秦軍經南線(或中線)渡“遼澤”的觀點,目前看來證據尚顯不足。
在記述漢魏歷史的典籍中,有與“遼東”相關的事件和稱謂。如,漢武帝征朝鮮戰(zhàn)爭中的“遼東兵先縱”,東漢初年的“遼東豕”故事及曹魏時代的“遼東妖婦”一稱。它們可能都與由于“遼澤”的存在造成的“遼東”與中原交通往來不便,及因此進一步導致的“遼東”相對封閉的社會氛圍和荒蠻的社會風俗有關。東北亞走廊遼東段交通狀況欠佳給當地社會發(fā)展造成的負面影響可見一斑。
漢武帝時,漢軍出擊朝鮮,史載:
天子募罪人擊朝鮮。其秋,遣樓船將軍楊仆從齊浮渤海;兵五萬人,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討右渠。右渠發(fā)兵距險。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先縱,敗散,多還走,坐法斬。樓船將軍將齊兵七千人先至王險。右渠城守,窺知樓船軍少,即出城擊樓船,樓船軍敗散走。將軍楊仆失其眾,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復聚。左將軍擊朝鮮氵貝水西軍,未能破自前。①《史記》卷115《朝鮮列傳》。
建武初年,漁陽太守彭寵反叛,幽州牧朱浮為書斥責,其中有:
伯通與耿俠游俱起佐命,同被國恩。俠游謙讓,屢有降挹之言;而伯通自伐,以為功高天下。往時遼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行至河東,見群豕皆白,懷慚而還。若以子之功論于朝廷,則為遼東豕也。②《后漢書》卷33《朱浮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曹魏末年,大將軍司馬師圖謀廢黜魏帝曹芳,“與群臣共為奏永寧宮”,其中說到:
皇帝即位,纂繼洪業(yè),春秋已長,未親萬機,耽淫內寵,沈漫女色,廢捐講學,棄辱儒士,日延小優(yōu)郭懷、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戲,使與保林女尚等為亂,親將后宮瞻觀。又于廣望觀上,使懷、信等于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帝于觀上以為燕笑。③《三國志》卷4《魏書·三少帝紀》注引王沈《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
漢朝征朝鮮的軍隊分海、陸兩線進兵。海路由樓船將軍楊仆率領,“從齊浮渤?!?循今西朝鮮灣進抵“列口”,繼而溯列水(今大同江)而上到達王險(今平壤);陸路由左將軍荀彘“將燕代卒”“出遼東”。相比樓船軍較為順暢的海路,左將軍所部前進路線上有廣闊的“遼澤”相阻,無論取何道渡過“遼澤”,行軍時間必然大為所延。而“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先縱”,很有可能是陸路軍隊為了在師期上配合樓船軍采取的行動,因為“遼東兵”顯然不需要渡過“遼澤”。不過事與愿違,“遼東兵”“敗散”,未能抵達王險城。樓船軍也由于“軍少”遭到朝鮮優(yōu)勢兵力的進攻而“敗散走”,“將軍楊仆失其眾,遁山中十余日”。此時,荀彘的主力部隊仍未能抵達王險,而是在“擊朝鮮氵貝水西軍”且“未能破自前”。渡過“遼澤”對于左將軍率領的陸路主力部隊師期的延誤和軍力的消耗,不言自明。所以從戰(zhàn)略上看,“遼東兵先縱”很有必要。
朱浮講述“遼東豕”故事的本意在于斥責彭寵的自伐其功。④唐《六臣註文選》曾涉及“遼東豕”故事,呂向曰:“遼東人以白頭豕為奇異,獻之天子?!崩钪芎苍唬骸把詫欁择娣テ涔?以為天下第一,朝廷之人如寵功者不少,異如遼東之豕,自以為異?!彼稳伺俗阅痢队涀霚Y?!肪?1《論議部》“獻豕遼東”條,認為“遼東豕”故事“互入聞見淺狹”?!斑|東豕”逐漸成為特定的文化用語,出現(xiàn)在后世文學作品中。如,李白《贈范金鄉(xiāng)二首》之一詩有“遼東慚白豕,楚客羞山雞”。張九齡《南陽道中作》一詩有“豈暇墨突黔,空持遼豕白”。然而當時之所以將戴盆望天之輩比作“遼東豕”,而沒有在“豕”字前冠以其他地名,或許恰恰反映出在時人看來“遼東”社會相對封閉、“遼東”之人見識淺薄的狀況?!斑|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與“行至河東,見群豕皆白”的強烈對比,或許生動映襯出漢代遼東與中原在總體社會文化水平上的差距。
在司馬師等人圖謀廢黜魏帝曹芳的奏書中提及的“遼東妖婦”,本意是要與“裸袒游戲”、“嬉褻過度”等一同構成曹芳品德不端、荒淫無度的證據。雖然“遼東妖婦”在廣望觀下的具體表演情況無從得知,但是從“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的描述看,表演內容應嚴重悖逆?zhèn)鹘y(tǒng)道德文化,故稱“妖婦”⑤《三國志》卷61《吳書·陸凱傳》載陸凱上書有“昔桀紂滅由妖婦,幽厲亂在嬖妾,先帝鑒之,以為身戒,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后房無曠積之女”。又,《宋史》卷295《謝絳傳附子景溫傳》載右司諫王覿言:“瀛州妖婦李自稱事九仙圣母,能與人通語言,談禍福。”另,《明史》卷7《成祖本紀三》載永樂十八年“二月己酉,蒲臺妖婦唐賽兒作亂,安遠侯柳升帥師討之”。“遼東妖婦”很可能類似于前兩例,具有“淫邪之色”等特質。。然在“妖婦”前冠以“遼東”,不僅有可能說明時人眼中這種“低級趣味”演出內容和演出人員的由來,還可能隱含有時人對“遼東”相對落后、荒淫的社會風俗的不恥。
“遼東豕”故事和“遼東妖婦”稱謂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與漢魏時“遼東”的相對封閉有關。廣闊的“遼澤”恰恰地處“遼東”前往中原內地的通路上,交通不便必然阻礙人員往來、經貿發(fā)展和文化進步。交通史對社會史的影響可見一斑??傊?“遼東兵先縱”、“遼東豕”、“遼東妖婦”與“遼澤”間的關系耐人尋味。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遼東半島南部自古以來便與包括山東半島在內的廣大沿海地區(qū)有著密切的海上交通往來,戰(zhàn)國秦漢正是其中一個重要階段。頻繁的人員流動、經貿往來顯然有利于遼東社會發(fā)展和文化進步。然而在遼東西部長期存在的廣袤“遼澤”,卻同時對當地社會發(fā)展和文化進步帶來不小的負面影響。表面上看,遼東對外交通的一便一阻帶來的影響似乎相互矛盾,實則卻很可能反映區(qū)域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復雜性。如何辯證、深入地探究這個復雜性,或許正是日后相關研究的著力點所在。
綜上所述,秦統(tǒng)一歷程中的“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體現(xiàn)出生態(tài)史對社會史的重大影響。在“秦滅燕”進程中,不僅需要關注已初步開發(fā)的“并海道”、“北邊道”相關路段對秦軍勝利的積極影響,也絕不應忽視“遼澤”在“后五年,秦卒滅燕”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研究燕秦漢時期的東北亞走廊,必須同時重視交通史對社會史進程所起的正反兩方面作用。探討被學界長期忽視的“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與相關問題,應會對戰(zhàn)國秦漢生態(tài)環(huán)境史、交通史、邊疆史等的研究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