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方言共同音系及相關問題研究

顧 黔

一、引言

漢語方言歷史悠久,分布廣泛,內(nèi)部差異很大?！肚许崱纷鳛榧崟蟪烧?基本反映了公元七世紀前后漢語語音的面貌,對后世影響深遠,是漢語語音史、漢語方言調(diào)查研究最重要的參照。但它畢竟是當時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是中古音分類的結(jié)果,加之時代久遠、語音發(fā)展,已經(jīng)不能完全反映現(xiàn)今方言的實際了。因此,選用活的、具有代表性的方言材料,比較歸納出一個反映現(xiàn)代漢語方言面貌的共同音系很有必要。

漢語方言共同音系的構(gòu)擬一般有兩種方法：一是以《切韻》音類為基礎,系統(tǒng)地去除現(xiàn)代漢語方言沒有的音類和特征,重新整理音系分類,使之與現(xiàn)代漢語方言音類分合一致；二是立足現(xiàn)代漢語方言,通過比較方言材料,歸納共同音系。理論上,兩種方法應該得到基本相同的結(jié)果。羅杰瑞《漢語方言通音》采用的是第一種方法①詳見羅杰瑞著：《漢語方言通音》,R.VanNess Simmons（史皓元）、張艷紅譯,《方言》,2011年第2 期,第97-116頁。英文版 Jerry Norman.Common Dialectal Chinese,In The Chinese Rime- Tables： Linguistic Philosophy And Historical-Comparative Phonology,ed.by David Prager Branner,John Benjamins,2006.。

我們運用第二種方法,在趙元任《通字方案》的基礎上,根據(jù)現(xiàn)今方言材料,構(gòu)擬共同音系。采用從分不從合的原則,一般方言有音類對立的,就將其分為不同的類；方言沒有音類對立的,不論《切韻》是否分類,都將之歸并為一類。通過比較,歸納出一個“最小公倍數(shù)”,作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共同音系,以反映現(xiàn)今方言的音類系統(tǒng)。例如“遷”和“千”,在《切韻》里分屬仙、先韻,但在代表點方言里沒有韻部對立,因此我們將其歸并到共同音系的*ien 韻。

我們選擇16 個具有代表性的方言點②方言材料,泰興由作者本人實地調(diào)查；黎川選自顏森《黎川方言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湖州選用Akamatsu Yuko（赤松祐子）《湖州音系》,《均社論叢》17,1991年版,第33-56頁；黎川、湖州方言材料未收的,表中空缺；其他方言點主要參考王福堂主編：《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本）,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年版。,北方方言選擇北京、西安、太原（晉語）、揚州（江淮官話）、泰興（江淮官話和吳語的邊界）；吳語選擇蘇州、湖州、溫州；湘語選擇長沙、雙峰；贛語選擇南昌、黎川；客家方言選擇梅縣；粵語選擇廣州、陽江；由于閩語的層次可能更為古老,共同音系閩語廈門的材料僅作為參考③詳見顧黔、史皓元著：《漢語方言共同音系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用來表示共同音系聲母、韻母的拉丁字母,表示的只是一個音類,而不是實際的音值。例如“波”*po平,*p 代表各方言點對應的聲母,*o 代表各方言對應的韻母,方言的實際音值在太原為［p?1］,蘇州為［pu1］,南昌為［p?1］,［?、u、?］在共同音系里同屬*o 韻。

二、漢語方言共同音系

我們構(gòu)擬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共同音系,是一個綜合音系,是漢語方言的“最小公倍數(shù)”,并非一時一地之音。聲母根據(jù)仍然保留濁音系統(tǒng)的吳語,韻母綜合各方言情況,韻尾參考粵語。

（一）共同音系的聲母系統(tǒng)

共同音系聲母共擬39 個,其與《切韻》音系的對應關系見表1：

表1 與切韻的對應關系

1.幫系

根據(jù)方言材料,幫組共擬定*p、*p‘、*b、*m、*f、*v、*mv 等 7 個類。其中,明、微二母,雖然在南方方言中沒有對立,如明母的“門”與微母的“紋”,廣州、陽江均為一類［m-］,說明微母仍未從明母分化出來；但大多數(shù)方言中有對立,如北京分別為［m］和［?］,泰興分別為［m-］和［v-］。按照從分不從合的原則,將其分立為*m、*mv 兩類。而非、敷二母,方言材料并無區(qū)分,我們將之合并為*f。非敷二母與奉母存在清濁對立,如蘇州、湖州、溫州等地“分非、紛敷”為［f-］,“墳奉”為［v-］④雙峰“分非、紛敷”為［x-］,“墳奉”為［?-］,亦為清濁對立。,因此,將非敷母和奉母分為兩類。詳見表2。

表2 幫系字舉例

2.日母

南方方言日母多與泥娘合流,如“人日”和“年泥”,蘇州、梅縣聲母均為［?］；而北方話仍有區(qū)分,北京、泰興分別為［?］和［n］。根據(jù)從分不從合的原則,我們將日母和泥娘母分立。考慮到日母在南方方言,尤其是白讀層,有鼻音一讀,因而將日母擬為*nr,與趙氏《通字方案》所擬*r不同。詳見表3。

表3 日母字舉例

① “農(nóng)”訓讀,奴冬切?！肚f子·讓王》：“石戶之農(nóng)”,成玄英疏“農(nóng),人也,今江南喚人作農(nóng)”。詳見（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05頁。

② “熱”（熱頭）訓讀,如列切。

續(xù)表3

① 名詞詞尾,助詞。

② “農(nóng)”訓讀,奴冬切。

（二）共同音系的韻母系統(tǒng)

共同音系韻母共擬90 個,如下：

見系聲母的腭化存在南北差異,北方已腭化,南方多未腭化。例如“交”,在北京、西安、太原、泰興、長沙、雙峰等方言里聲母為［t?］,溫州、南昌、黎川、梅縣、廣州、陽江等方言里為［k］,揚州、蘇州、湖州文讀為［t?］,白讀為［k］。

我們將這種差異放到韻母來處理,沿用趙氏《通字方案》的做法,用*-e-介音反映聲母腭化南北不一。韻母里的*-e-介音,只與見系聲母（*k,*k‘,*ɡ,*?,*x,*?,*?,*j,*w）相拼?！锻ㄒ簟芬沧⒁獾健霸诒狈椒窖岳?江攝的韻母在軟腭音聲母后有腭化現(xiàn)象”,把“江”擬為*（i）ong③詳見羅杰瑞著：《漢語方言通音》,R.VanNess Simmons（史皓元）、張艷紅譯,《方言》,2011年第2 期,第112頁。。詳見表4。

表4 見系字舉例

蟹攝開口一等咍泰韻、二等佳夬韻,趙元任《通字方案》里為*ai 韻一類①方言材料顯示,北方方言確為一類,趙氏《通字方案》只擬為*ai 韻一類可能源于此。詳參趙元任：《通字方案》,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3頁注181。。但是,在吳語、湘語、客家話、粵語里,咍韻與泰韻、佳夬韻有整齊的二分對立,見表5。據(jù)此,我們將《通字方案》的*ai 韻分為*oi 和*ai 兩類。

表5 蟹攝字舉例

③ 趙元任著：《通字方案》,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9頁。

羅氏《通音》指出“吳方言和一些保守的湘方言仍舊分得很清楚?？图曳窖院突浄窖岳镞@兩個韻也是分開的”,重新整理音系的分類時,保留了這種對立：*oi 和*ai 韻分立?？梢哉f,《共同音系》與《通音》殊途同歸。

（三）共同音系的聲調(diào)系統(tǒng)

通過比較各方言的聲調(diào),我們歸納出漢語方言共同音系的聲調(diào)為八類：平上去入,各分陰陽。調(diào)類的陰陽與聲母的清濁密切相關,基本上清聲母對應陰調(diào)類,濁聲母對應陽調(diào)類。詳見表6。

表6 聲母清濁與調(diào)類對應關系表

在聲調(diào)標注時,只注平上去入,不注陰陽,因為可以通過聲母的清濁來判定調(diào)類的陰陽。例如“偷*t‘?u平”,聲母為清類,即可判斷這里的“平”為陰平；“頭*d?u平”,聲母為濁類,即可判斷這里的“平”為陽平。按照對應規(guī)律,次濁聲母字對應陽調(diào)類,如“麻*ma平”,即陽平；但有少數(shù)例外,與陰調(diào)類對應,如“媽*ma陰平”“拉*la陰平”等。

三、結(jié)語

在中古音和《切韻》音系的研究方面,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1940）、李榮《〈切韻〉音系》（1952）、董同龢《漢語音韻學》（1968）、王力《漢語語音史》（1985）等具有重要影響,他們的擬音主要基于《切韻》。其后,趙元任《通字方案》（1983）撇開《切韻》音系,綜合考慮現(xiàn)代漢語各方言,歸納音類,整理出一套通用字作為現(xiàn)代漢語的音節(jié)代表字。書中還提到通字的進一步工作之一是“編方言調(diào)查的例字表,不按古音而用通字音”③。王力先生亦曾指出：“完全不提及《廣韻》也可以進行很有價值的方言研究工作?！雹芡趿χ骸吨袊Z言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羅杰瑞《漢語方言通音》（2006）用比較的方式根據(jù)現(xiàn)代方言語音歸納一個共同音系,主張在比較方言時暫不考慮閩語,因為它包含共同音系以外的一些成分,是一個更高、更古老的層面。

趙元任《通字方案》的音系已經(jīng)初具共同音系的性質(zhì),為我們歸納整理漢語方言共同音系奠定了基礎。羅杰瑞《漢語方言通音》構(gòu)建了漢語方言通音的基本音韻框架,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共同音系研究的開端。我們以3000 個常用字在方言里的實際讀音為基礎,構(gòu)擬共同音系,提供了現(xiàn)今漢語方言相對全面的、具體的音系,可以作為研究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參照。它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結(jié)果,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通過比較列出的方言材料,可以看出這一音系的歷史演變,以及方言與共同音系之間的對應關系,探索各方言的發(fā)展軌跡。

共同音系可以反映方言語音的不同來源。例如,方言材料顯示“謎”有兩類讀音,一類是揚州、泰興、蘇州、湖州、溫州、梅縣、廣州,為平聲；二是西安、太原、南昌、黎川,為去聲；北京、長沙、雙峰平聲、去聲兼有。因此我們擬了兩個音*mei平/*mei去。

現(xiàn)今方言中一些常用字,在《切韻》系韻書中沒有相應的音韻地位,有的是當時已有其字而未收錄,有的是后起的,共同音系作了相應的增補。例如,“打”《切韻》德冷切,梗攝開口二等上聲梗韻端母,只對應吳語的語音形式如蘇州［ta?3］,不對應北方話的“打（dǎ）”,如北京［ta3］。而“打（dǎ）”在其他方言中廣泛使用,因此我們的共同音系將北方話的“打”增列入*a 韻,擬為*ta上。

我們構(gòu)擬的共同音系基于16 個代表點的方言材料,是對現(xiàn)有材料比較分析的結(jié)果,肯定不是完美的。漢語方言分布廣袤,情況復雜,16 個點并不能反映所有方言的情況。共同音系與某個具體方言的分類不完全一致,在所難免,但它應該能夠涵蓋除閩語以外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共同特征。隨著調(diào)查的進一步深入,材料越來越豐富,共同音系有待于在更多方言材料的基礎上不斷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