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小人”與“女子”辨析*

張豐乾

（中山大學哲學系，廣東廣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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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小人”與“女子”辨析*

張豐乾

（中山大學哲學系，廣東廣州，510275）

摘要：《論語》對于中國文化的影響，最重要的方面恐怕是關(guān)于君子與小人的反復辨析。君子和小人的本意是就社會地位而言，但在孔子及其弟子的很多討論中，則側(cè)重于將君子和小人定位在德行意義上。雖然有人斥責“偽君子”，而肯定“真小人”，但君子與小人之分，仍舊成為適用于各個領域的評價范疇。而當“小人”與“女子”并提時，則引起很多爭議。梳理相關(guān)的思想資源，在文獻脈絡與歷史語境中重新審視和梳理君子與小人的內(nèi)涵，可以為今日之人格培養(yǎng)與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提供借鑒。

關(guān)鍵詞：《論語》；君子；小人；女子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1．016

《論語》對于中國文化的影響，最重要的方面恐怕是關(guān)于君子與小人的反復辨析。君子和小人的本意是就社會地位而言，但在孔子及其弟子的很多討論中，則側(cè)重于將君子和小人定位在德行意義上。雖然有人斥責“偽君子”，而肯定“真小人”，但君子與小人之分，仍舊成為適用于各個領域的評價范疇。而當“小人”與“女子”并提時，則引起很多爭議。梳理相關(guān)的思想資源，在文獻脈絡與歷史語境中重新審視君子與小人的內(nèi)涵，可以為今日之人格培養(yǎng)與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提供借鑒。

一、“君子”、“小人”之辨與“義”的準則

君子之為君子，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他所認可的價值準則是否符合社會公義。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保ā独锶省罚谖闹幸墩撜Z》，只注篇名。

這句話是說君子對于天下事物的判斷和認識，沒有什么一定要認同和順從的方面，也沒有什么一定要否定和抵觸的方面，只要是符合“義”這個標準的，君子就站在和“義”保持相同立場的一邊。③君所以不為臣隱何？以為君之與臣無適無莫，義之與比，賞一善而眾臣勸，罰一惡而眾臣懼。若為卑隱，為不可殆也。故《尚書》曰：“必力賞罰，以定厥功?！保ā栋谆⑼x·卷四·諫諍》）其中講到的“無適”和“無莫”，非常類似于道家的思想，比如莊子講到的“無可無不可”，老子講到的“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等。從北宋謝良佐到南宋朱熹，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們強調(diào)假如沒有后面“義之與比”這句話，那就和老子及佛教思想非常的接近了：

適，專主也?！洞呵飩鳌吩弧拔嵴l適從”是也。莫，不肯也。比，從也。謝氏曰：“適，可也。莫，不可也。無可無不可，茍無道以主之，不幾于猖狂自恣乎？此佛老之學，所以自謂心無所住而能應變，而卒得罪于圣人也。圣人之學不然，于無可無不可之間，有義存焉。然則君子之心，果有所

倚乎？”（朱熹《論語集注》卷二）

倘若不能做到“義之與比”，“無適”和“無莫”就變成了無所適從和無所否定。相反，如果從“義”的立場來講的話，那一定是有所認可有所否定的。換言之，君子對于天下事物的判斷，不會以個人好惡作為標準，而是和正義或良知站在同一立場上。漢儒和宋儒在這一點上一脈相承。①祁奚稱其仇，不為諂；立其子，不為比；舉其偏，不為黨。建一官而三物成，晉國賴之，君子歸焉。蓋人君者閉門關(guān)窗，號咷博求，得賢而賞，聞善若驚，無適也，無莫也。（《風俗通義·十反》）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保ā缎l(wèi)靈公》）

“矜”在《道德經(jīng)》里面出現(xiàn)過，“不自矜，故長”，其中的“矜”可理解為自尊自大。但是在《論語》里面講到的“矜”是正面的意思，是指君子的矜持，能夠保持自己的立場。同時君子需要注意的是，過于固執(zhí)就會引發(fā)和別人的爭斗。所以，孔子強調(diào)，君子一方面要“矜”，另一方面要“不爭”。“矜”是不同流合污，但是并不代表君子就要和別人爭斗，即“矜而不爭”。在《論語》中，孔子中庸的思想，很多時候就是通過“而”字來表達的。

接著，孔子講到“群而不黨”，在《禮記·學記》里面曾講到過“樂群”，是說善于和別人群處，或者說善于融入群體，但是不會結(jié)黨營私?！包h”和“比”在古代本來都是行政單位，②掌鄉(xiāng)、合、州、黨、族、閭、比之聯(lián)，與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后來引申為貶義詞，是指立場很偏狹而且拉幫結(jié)派的行為。③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尚書·周書·洪范》）這里，孔子在要求君子“矜而不爭”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群而不黨”的要求，這兩方面實際上存在一個相互制約的關(guān)系。簡言之，就是在保持個人獨立和矜持的基礎上，不會和別人爭執(zhí)；同時，在融入一個團體當中能和眾人很融洽地相處，但又不會結(jié)黨營私。

子曰：“色厲而內(nèi)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子張》）

這句話是對小人的描述。這里講到的小人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指社會地位比較低下的人，另一方面這些人的言行舉止像“穿窬之盜”?！按本褪谴┻^墻，“窬”是指翻過墻，是兩種不同的偷竊方式。這是說小人平時的行為，雖然沒有偷東西，但是卻畏首畏尾，就像小偷一樣?？鬃訉τ谶@一點的看法的特別之處在于他指出色厲而內(nèi)荏的人（也許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也許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也許是學富五車的文人），這類人盡管其表面看起來非常的嚴厲，但他們的內(nèi)心是非?？謶值?。之所以說這些人和小偷一樣，就在于盡管他們并沒有偷竊的行為，但是卻用嚴肅的外表來掩飾內(nèi)心的怯懦。

在現(xiàn)代社會，“色厲內(nèi)荏”是一個比較通行的成語?？鬃釉谶@一點上的貢獻就在于，指出不管社會地位的高低、財富的多寡、學問的高下，都有可能色厲而內(nèi)荏。從這個角度上講，孔子所說的“小人”，指的不僅是社會特定層面的一小部分人，社會各個階層的人都有可能是小人。即使有的人在社會地位上是高貴的，但事實上他們的言行舉止都和小人沒有差別。關(guān)于這一點，是孔子思想中的難得之處。他不會在社會地位和人的德行兩方面劃上等號。

子夏曰：“小人之過也，必文。”（《子張》）

子夏具體地講到，小人犯了錯誤和過失一定會為自己找借口來掩飾。這里的“小人”主要是指德行上的小人。這類人不能夠直面自己所犯的錯誤，并且為自己的錯誤找借口、為自己的過失掩飾。

二、“君子”與“小人”：因同而異

按照日常的思維習慣，人們都會比較注重君子和小人不同的地方，注意到君子和小人之間的鮮明對比。但是，需要留心的是，君子和小人之間的對比需要一個基礎；換言之，要明確他們之間的不同點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只有當我們了解到君子和小人之間的相同點的時候，才能夠更好地去了解他們的不同之處。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保ā秾W而》）

與前文“義之與比”不同，孔子在這里用到的“比”是一個否定意義的詞。對于這一點，朱熹也作出了解釋：

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皆與人親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君子小人所為不同，如陰陽晝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則在公私之際，毫厘之差耳。故圣人于周比、和同、驕泰之屬，常對舉而互言之，欲學者察乎兩閑，而審其取舍之幾也。（《論語集注》卷一）

在朱熹看來，“周”是普遍的意思，“比”是偏黨的意思。接著，朱熹講到了二者的共同點。君子的“周”和小人的“比”的共同點就在于“皆與人親厚”，就是和周圍的人的關(guān)系都很親密，看起來都好像很敦厚的樣子。但是，“周”的特性是“公”，“比”的特性是“私”，所以，君子和別人的親密關(guān)系是建立在公的基礎之上，而小人和他人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是建立在偏私的基礎之上。所以，朱熹特別強調(diào)“君子小人所為不同，如陰陽晝夜，每每相反”。接著“究其所以分”，即去探究君子和小人之所以有這樣的差別的原因，就在于“公私之際，毫厘之差”。“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是我們非常熟悉的一組成語，這實際上就指出了，人和人的差別很小。孟子常常以“非人也”來強調(diào)人和禽獸的差別，并說“人之與禽獸，相去幾希”，是說人和禽獸的差別其實也很小，但是根本性的。就君子與小人的不同而言，主要就在于君子能夠保持或者說嚴守這種差別，而小人卻忽略或無視這種差別。所以朱熹指出，要特別注意這樣一些微妙的差別。如朱熹所言：“圣人于周比、和同、驕泰之屬，常對舉而互言之?！边@和孔子思想中提到的“叩其兩端”的方式相類似，即把兩端的內(nèi)容凸現(xiàn)出來然后讓自己做選擇，所以朱熹強調(diào)要察乎這兩者之間來做取舍——“欲學者察乎兩間，而審其取舍之幾也”。

三、懷德，懷土；懷刑，懷惠

君子與小人都有時時掛懷、念念不忘的對象，但重點截然不同。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保ā独锶省罚?/p>

這是《論語》中比較令人費解的一句話，也是歷代注疏和解釋《論語》的學者爭議很大的地方。這里，“懷德”、“懷土”、“懷刑”、“懷惠”的共同點在于“懷”，即關(guān)心或者關(guān)懷的意思。對此，朱熹在《論語集注》里面的解釋是：

懷，思念也。懷德，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懷刑，謂畏法。懷惠，謂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尹氏曰：“樂善惡不善，所以為君子；茍安務得，所以為小人?！保ā墩撜Z集注》卷二）

在朱熹的解釋中，“懷”是思念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念念不忘?！皯训?，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敝祆浣忉尩木钪幘腕w現(xiàn)在分析了為什么君子念念不忘的是德，而小人念念不忘的是土?；蛘哒f，怎樣來理解德和土之間的差別和共同之處呢？“德”和“土”的共同點就在于“德”具有固定性，而“土”也具有使人安定的特點；“德”和“土”的不同之處也是歷代注釋家的一個分歧點所在，何為“德”，何為“土”？“德”和“土”的區(qū)別在哪里？在朱熹看來，“土”即為“所處之安”，就好比是長期居處的鄉(xiāng)土。

此外，“懷德”和“懷土”還有另一層更深的含義?！暗隆本哂衅毡樾?，在《論語》中講到有德行的人“雖之夷狄，不可棄也”①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子路》）。簡言之，這里除了強調(diào)“德”需要不斷的改善和提升以外，還應注意到德的普遍性?！皯淹痢笔侵v意識的狹隘性，這里孔子已經(jīng)意識到狹隘的根源往往有地域的特征。在這樣的過程中，人們的出發(fā)點都是自己所處的鄉(xiāng)土，我們可以從鄉(xiāng)土觀念來解讀很多的內(nèi)容。進一步思考，為什么“懷土”的觀念是很多沖突的根源？原因就在于“懷土”是一種很狹隘的本土觀念。

另外，在《論語》中孔子還講到“鄉(xiāng)愿，德之賊也”，這里的“鄉(xiāng)”和“懷土”的“土”有相通之處。為什么說“鄉(xiāng)愿”是“德之賊”？就在于有那么一些人會把鄉(xiāng)土看得比德行更為重要，這樣的人看上去好像是每到一個地方都主動和當?shù)氐娜讼噙m應，并且和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的樣子，但事實上，這樣的人沒有堅定的立場，只是用附和或者討好的方法來和他人相處，這樣的行為是損害德行的。這句話可以和“懷土”的內(nèi)容進行相互發(fā)明。

歷來更受爭議的是“懷刑”和“懷惠”。對此，北宋時期的邢昺作了如下解釋：

此章言君子小人所安不同也。“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者，懷，安也。君子執(zhí)德不移，是安于德也。小人安安而不能遷者，難于遷徙，是安于土也?！熬討研?，小人懷惠”者，刑，法制；惠，恩惠也。君子樂于法制齊民，是懷刑也。小人唯利是親，安于恩惠，是懷惠也。（《論語正義》卷四）

“小人懷惠”比較好理解，指小人在處理事情的過程中看重的是恩惠和利益。但君子為什么“懷刑”，是一個比較費解的問題。另一個問題是，如果這里的“刑”是指刑罰的話，小人應該比君子更畏懼刑罰才對，那為什么這里卻特別強調(diào)“君子懷刑”呢？

在古代典籍，包括出土文獻中，刑、型和形這三個字是可以相互通用的?！抖Y記·禮運》有云禹湯文武等六位君子“刑仁講讓，示民有?！?。其中的“刑”顯然不可理解為刑罰、法制等，而是使仁定型、成形，讓老百姓都可以遵循；就是把仁作為一種核心的價值觀讓它成形、或使其定型，常態(tài)化。

故而，所謂的“君子懷刑”，就是指君子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德行，讓德行定型于自身當中，使德行成為自身的一部分。與此不同的是小人“懷惠”，小人覺得如果所謂的仁有利可圖的話，那么他也會裝作一幅仁的樣子，但是如果仁和利益沒有關(guān)系，他們則不會在乎。這就是“懷刑”和“懷惠”的一個主要差別，所以邢昺說“君子小人所安不同”。

四、“義”“利”之喻

小人并非愚鈍之人，相反，和君子一樣，也是明白利害之分別；而和君子之不同，則在于以“利”為優(yōu)先。

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保ā独锶省罚?/p>

這是《論語》中廣為人知的一句話，在這句話中，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講得很清楚，但是很容易讓人忽略二者的共同點——“喻”。朱熹的解釋是：

喻，猶曉也。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程子曰：“君子之于義，猶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篤好。”楊氏曰：“君子有舍生而取義者，以利言之，則人之所欲無甚于生，所惡無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義哉？其所喻者義而已，不知利之為利故也，小人反是。”（《論語集注》卷二）

如朱熹所言，“喻，猶曉也”，即通曉、明白的意思。“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這里，“義”和“利”的對立被轉(zhuǎn)化成了天理和人欲的對立。如果不仔細追究，這種解釋好像非常順暢、沒有什么抵牾之處。接著，朱熹引程頤的“君子之于義，猶小人之于利也”，是說君子對待“義”和小人對待“利”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這種一致就在于“唯其深喻，是以篤好”，正因為他們都很了解“義”或“利”的要害，所以君子非常重視“義”，小人則非常喜歡“利”。簡言之，他們的共同點是“唯其深喻，是以篤好”，但是所好對象不同，分別是“義”和“利”。

義利之辯也是中國哲學史上非常復雜的問題。在《論語》之中，“義”和“利”是兩個對立的范疇。①“利”者，義之和也。（《周易·乾·文言》）朱熹所引楊時的解讀是說君子可以做到舍生取義，這是和以“利”為中心的價值追求完全對立的。從利的角度來講，人最希望的無過于生命的存續(xù)，最討厭的無過于死亡的降臨。正因為君子了解義的重要性，所以不把利作為首要選擇，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為了道義而犧牲生命；而小人則是為了私利有可能赴湯蹈火。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人生的很多付出其實都是無利可圖的，但其中自有樂趣和價值。楊時所注“不知利之為利”似乎有絕對之嫌，君子并非“不知利之為利”，而是明白義重于利。

五、“君子儒”與“小人儒”

《論語》中也講到了“儒”。這里的“儒”是泛指讀書人或?qū)W者。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保ā队阂病罚?/p>

這句話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因為這里孔子已經(jīng)從他的學生當中發(fā)現(xiàn)，盡管都是在求學，盡管很多人都有了很好的文化修養(yǎng)，但還是有可能成為小人而不是君子?？鬃釉谶@里講到的“君子”和“小人”與《論語》中的大多數(shù)地方講到的不同。這里的“小人”類似于孔子在批評樊遲的時候所講到的小人，是指目光很短淺、見識很狹小的讀書人，并不是指的壞人。就是說，讀書并不一定會使人變得高明，讀書人也很有可能成為心胸狹隘、見識短淺的小人。在孔子的學生中，可能是因為子夏教學生的內(nèi)容非?，嵥?，注重細枝末節(jié)，看起來沒有遠大的目標，所以孔子才會對子夏作出這樣的告誡。這里的“君子”和“小人”是強調(diào)修養(yǎng)目標和志向方面的不同。

除了志向之外，君子和小人的胸懷和心理狀態(tài)明顯不同。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保ā妒龆罚?/p>

君子的言行很謹慎，同時，有了過失也能及時改正，所以“坦蕩蕩”。與此相反，小人言行放縱又患得患失，所以經(jīng)常處于憂戚的狀態(tài)。

君子和小人對待自己不同，對待別人也有根本區(qū)別。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保ā额仠Y》）

這是《論語》中經(jīng)常被誤解的一句話，“不成人之惡”經(jīng)常被誤解為不揭發(fā)他人的歪風邪氣，但是在孔子看來這恰好是成人之惡?！熬映扇酥馈本褪钦f君子要成就別人美好的一方面，“不成人之惡”是說不會去幫助別人實現(xiàn)不好、惡劣的一方面。小人就恰好相反，當別人有美好的事情的時候他們千方百計地去破壞，別人有惡劣的方面時他們就幫助去實現(xiàn)。

六、學道與立德

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道德品行，盡管君子和小人之間有非常明確的界限和區(qū)分標準，但實際上二者之間互相影響，他們可以接受一些共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形式。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弊釉唬骸岸?！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陽貨》）

武城是魯國的一個地名，孔子到了武城之后，聽到了禮樂的聲音，孔子莞爾而笑，說到“割雞焉用牛刀”，是說治理這么小的地方為什么要用禮樂呢？這里帶有一定譏諷的意味。對此，子游很嚴肅地對孔子說曾經(jīng)聽您講過，君子學習禮樂之道后就會更加愛惜別人，小人學習禮樂之道后就會更容易聽從指揮。此處的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以社會地位為基礎的，特別指出處在統(tǒng)治階層的人在學道之后會更加主動地去愛惜下層社會的人，下層社會的人學道之后更容易聽從命令和承擔各種義務。所以在子游看來，無論地方大小，無論君子還是小人，都應該用禮樂弦歌來加以教化。聽到子游的說法之后，孔子趕緊對身邊的學生說：“子游說的話是正確的，我在之前說的話不過是和他開玩笑罷了。”這里孔子實際上有一點自我解嘲的意味。其實，孔子所言“割雞焉用牛刀”，也值得思考，即禮樂要用得恰到好處。這里孔子委婉地改變了自己的說法，似乎有一點不是那么坦率地認錯的嫌疑。

既然存在君子和小人，以至于有道之人和無道之人的區(qū)別，那么如何對待二者就是統(tǒng)治者所經(jīng)常要考慮的問題。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保ā额仠Y》）

季康子是當時掌握魯國實權(quán)的正卿，他向孔子提出的問題頗有蠻橫的意味：“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不是反復強調(diào)有道和無道的區(qū)別嗎？那么把無道的人都殺掉，以此來向有道的人看齊，這樣如何呢？對此，孔子回答可謂義正辭嚴。他質(zhì)問季康子，你推行政務，為什么一定要用殺的方法呢？然后指出，你如果有向善的愿望，而民眾就變好了。隨即，孔子又用“風”和“草”來比喻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分及其相互關(guān)系?？鬃訌娬{(diào)季康子處于君子的地位，一些處于下層的民眾雖然無道，但是如果上層的統(tǒng)治者追求善行的話，那么民眾也會朝著善的方向靠近，也會變得善良。這實際上也是譴責統(tǒng)治者的不善導致了民眾的為惡。

孔子認為，君子的德行就像風一樣，是具有方向性，并且可以影響到別人的；而小人的德行就像草一樣，沒有自己的方向，而是隨著風的方向變動。這不是一般意義上強調(diào)君子的德行可以影響到小人，而是突出君子對小人所發(fā)揮的影響難以抗拒，就像草必定隨著風的方向而發(fā)生偏倒一樣。這里的一個關(guān)鍵詞是“必”，強調(diào)這種影響是必然的?？梢?，孔子對于君子的影響之下，小人必然會發(fā)生良性改變，深信不疑。

仔細想來，季康子的欲念其實非常危險。按他的這種說法，把人分成“有道”和“無道”，以“誅無道”的名義去屠殺，必然造成無辜者受害。這樣一種二元對立，且迷信殺戮的思維方式所導致的治理手段是很殘忍的。對此，孔子的立場非常鮮明。他指出老百姓是善良還是惡劣，統(tǒng)治者負有主要責任。

前文已述，君子和小人通過學道都可以得到提升；另一方面，君子相對小人而言，是可以充分發(fā)揮影響力的，并不是說小人就壞得無以復加、無可救藥了，而是說君子可以通過德行去影響和教化小人。擁有社會資源和社會權(quán)利越多的人，就應該在德行上面有更高的水平和更好的表現(xiàn)。作為統(tǒng)治階級，其德行應該具有表率作用，這在儒家的思想層面上看是必須的。

七、女子與小人

如果說“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容易理解的話，孔子把“女子”與“小人”均列為“難養(yǎng)”的對象則有些匪夷所思。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陽貨》）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是孔子思想中引起激辯的議題。近年來，鐘肇鵬、勞悅強、李存山、廖名春等學者都曾有專門文章來討論這個問題。

有人認為孔子這里所謂的女子與小人是指小女孩和小男孩，說的是小女孩和小男孩都很調(diào)皮，所以很難照顧。這種解釋實際上讓人有點啼笑皆非，既然承認小女孩和小男孩有調(diào)皮的特點，就不會有“難養(yǎng)”的感慨了。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女子不是專指小女孩，小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專指小男孩。

對孔子的另外一種維護是說這里講到的“女子”即為“汝子”，因為在先秦時代，“女”通汝，這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所以這樣一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就是孔子責備自己的學生，說他們跟小人一樣難養(yǎng)。這樣的解釋看起來也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有很多存疑的地方。一方面是汝子和孔子之間何以存在“養(yǎng)”的關(guān)系，即使說“養(yǎng)”，那么在孔子的時代也是學生養(yǎng)老師，而沒有老師養(yǎng)學生的道理，因為當時的民間老師主要就靠學生提供的供養(yǎng)來維持生活；另一方面，將“汝子”與“小人”并提也是很讓人難以接受的一種說法。

另外，還有一種維護孔子的說法是認為這里講到的“女子”不是全稱判斷，而是一個特稱判斷，是特指一些女子和小人。在筆者看來，這種解釋也是比較浮泛的。

也有一些學者者認為問題很簡單，指出這可能只是孔子的憤激之詞。的確，我們會留意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在忿怒的狀態(tài)下，都會偏向于以全稱判斷來表達自己一時的感觸，而且言辭會很激烈，如“女人都虛榮”或“男人都霸道”之類。然而，孔子將“女子”和“小人”并提，而不是直接陳述“女子”如何如何，這顯然是經(jīng)過細致考慮的，而不大可能是一時興起的憤激之詞；其次，孔子在這里有一個明確的界定，這個界定就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如果是憤激之詞的話，就很難總結(jié)出這樣的概括。所以，孔子這句話應該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對于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論，最值得我們留意的是，孔子講這句話與古代社會中怎樣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最相貼切。這里首先看一下朱熹的注釋：

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養(yǎng)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論語集注》卷九）

朱熹的這個解釋，并無精妙獨特之處。家庭中的主仆關(guān)系，在孔子思想中并不是一個核心的問題。在儒家思想中反復強調(diào)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即使能勉強把主仆的關(guān)系納入君臣倫常中討論，但也沒有多大重要性。

在這一點上，邢昺認為“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他說“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接著，邢昺說到：“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指出這里的“女子”是一個概言?！叭羝浞A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薄拔哪浮笔侵肝耐醯哪赣H，因為在《詩經(jīng)》中有幾個篇章都是歌頌文王母親的賢明。

這里首先需要指出，孔子在這句話中講的“女子”是一個概括性的說法，但這個概括性的說法并不是指所有的女性。那他是指什么樣的女性呢？以筆者愚見，孔子這里主要指的是和小人一起的那些女性。這里的一個關(guān)鍵是“養(yǎng)”的問題，對于自己的父母是秉持孝順的態(tài)度，對自己的子女則是撫育的責任。所謂的君主或君子，他們與小人的關(guān)系主要就是“養(yǎng)”和“被養(yǎng)”的關(guān)系。孟子的一段論述值得注意：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盡心下》）

“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是指勸說那些所謂的“大人”的時候要藐視他，不要覺得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疤酶邤?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是說在孟子看來，即使自己志向得以實現(xiàn)，也不會去追求堂皇富麗的高堂大屋。與女子和小人的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就在于這里說到的“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這句話指出吃飯之前，陣勢很宏大，有歌舞表演，還有專門伺候的侍妾幾百人，這種事情孟子是不會去做的。

在很多時候，女子與小人其實就是指這一類的人。這些女子成為統(tǒng)治者娛樂的工具，這些小人則是從事服務工作的下人。

接著孟子講到“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就是說，以上所列舉的這些聲色犬馬的事情我都沒有做過，有什么可懼怕的呢？這里孟子批評了統(tǒng)治者追求奢靡生活的做法，而“小人”和“女子”就是指那些被養(yǎng)著的侍妾。

八、邪臣惑君，亂妾危主

東漢旬悅所著《漢紀·哀帝紀》中講道：

夫內(nèi)寵、嬖近、阿保、御豎之為亂，自古所患。故尋及之?？鬃釉唬骸拔┡优c小人為難養(yǎng)?！毙圆话灿诘?，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從，惟利是務。飾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為忠，以茍容為智，以技巧為材，以佞諛為美；而親近于左右，翫習于朝夕；先意承旨，因間隨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贍其私欲。慮不遠圖，不恤大事。人情不能無懈怠，或忽然不察其非而從之，或知其非不忍割之，或以為小事而聽之，或心迷而篤信之，或眩曜而不疑之。其事皆始于纖微，終于顯著，反亂弘大。其為害深矣！其傷德甚矣！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內(nèi)寵便辟請求之事，無所聽焉。

“內(nèi)寵嬖近阿保御豎之為亂，自古所患”，這里的內(nèi)寵、嬖近、阿保、御豎實際上就是指后宮所豢養(yǎng)的女子和小人。①阿保為乳母。范雎告誡秦昭王：“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于奸臣之態(tài)，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保ā妒酚洝し饿铝袀鳌罚柏Q”指后宮中供役使的小臣，《周禮·天官冢宰》記載有“內(nèi)豎”之職，人數(shù)比“寺人”（宦官）多一倍?！坝币彩桥阃诰髯笥姨峁┓盏男〕?，《禮記·文王世子》：“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于寢門外，問內(nèi)豎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內(nèi)豎曰：‘安’”。這些人與君主朝夕相處，雖地位卑微，但和君主關(guān)系親昵，對君主影響巨大，如果品行惡劣，就是為患作亂的始作俑者，所以孔子才講：“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為什么難養(yǎng)？在荀悅看來，原因就在于這些人的心性不會安于正道，他們的智力不求周全，他們在面對君主的時候，只是一味地滿足君主的欲望，注重自己的利益得失，而且還裝出一副可親的面容來迎合君主的耳目之好，他們的這種忠誠實質(zhì)是在姑息和縱容皇帝的惡行，而他們的這種聰明都是茍且偷生，以此來獲取君主的恩寵。但是，這樣的人卻具有“親近于左右，翫習于朝夕”的便利，他們和君主朝夕相處且善于阿諛奉迎。君主想什么事情還沒有說出口，他們就已經(jīng)猜測到其意圖，所以他們在有機可乘的時候來迷惑君主以滿足自己的私欲。他們的出發(fā)點不在于國家和百姓的利益，而在于一己之私。在一般的情況下，人不可能沒有懈怠之時，這些人或者馬馬虎虎，沒有意識到君主的錯誤而順從君主，或者即使知道君主的錯誤也不忍心去糾正他們，或者加以炫耀而沒有疑問，或者覺得這些無關(guān)大體而聽之任之。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其為害深矣！其傷德甚矣！”就是說，給國家?guī)淼牡溁挤浅４?，對德行的損害非常嚴重。所以，旬悅的結(jié)論就是君主應該“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內(nèi)寵、便辟請求之事，無所聽焉”。

現(xiàn)在我們不妨回頭看一下，在古代男尊女卑的時代，在所謂的專制制度非常盛行的時代，旬悅就有了這樣的看法。這里不是說所有的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而是說當他們在皇權(quán)周圍的時候，變得難以豢養(yǎng)。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這些女子和小人之所以為患作亂，最終的根源還是在于君主，在于君主能不能把各方面的關(guān)系都恰當?shù)靥幚砗谩?/p>

在這方面，儒家有一個勸說的技巧，是通過“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的這種說法來提醒君主和主政的人約束自己的行為舉止，并意識到身邊的女子和小人都有“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特征，從而去任用和依賴正直的大臣。

兩漢政權(quán)時期，后宮內(nèi)寵干預政事的問題都很嚴重?！稘h書·谷永傳》記載谷永對漢成帝的勸諫：

《易》曰：“在中饋，無攸遂”，言婦人不得與事也?！对姟吩唬骸败藏收軏D，為梟為鴟”；“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建始、河平之際，許、班之貴，頃動前朝，熏灼四方，賞賜無量，空虛內(nèi)臧，女寵至極，不可上矣；今之后起，天所不饗，什倍于前。谷永之言是有針對性的：

成帝性寬而好文辭，又久無繼嗣，數(shù)為微行，多近幸小臣，趙、李從微賤專寵，皆皇太后與諸舅夙夜所常憂。至親難數(shù)言，故推永等使因天變而切諫，勸上納用之。

谷永借助天氣變化而勸諫成帝遠離小臣，授意者是皇太后和他的兄弟，可見后宮和外戚干政，有時也和近幸小臣發(fā)生矛盾。

《后漢書·楊震傳》中也講到：“《書》誡牝雞牡鳴，《詩》刺哲婦喪國”，是說像母雞打鳴一樣，是不祥的預兆，這里意在告誡后宮不得干預朝政；“《詩》刺哲婦喪國”，《詩經(jīng)·大雅·瞻印》篇實際上是當時的民眾表達對上天的不滿的詩歌，“瞻印”即抬起頭來看天，這首詩抱怨上天為何這樣糊涂，主要目的是諷刺周幽王，為了褒姒而使國家傾覆，而且說到“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這里把國家禍亂的根源歸結(jié)為婦人。

誠然，從今天的觀點來看，這對女性來說是一種很不公平的說法。對此，歷史上也有很多討論。楊震在給漢安帝的奏折中講到：“昔鄭莊公從母氏之欲，恣驕弟之情，幾至危國，然后加討，春秋貶之，以為失教?！焙竺嬗只每鬃又裕骸胺蚺有∪?，近之喜，遠之怨，實為難養(yǎng)?！彼裕浴吨芤住ぜ胰素浴返牧侈o“無攸遂，在中饋”，作為后宮不能干預朝政的一條原則。楊震指出，《周易》所言就是指“婦人不得與于政事也”。他所提出的具體措施有：“宜速出阿母，令居外舍，斷絕伯榮，莫使往來，令恩德兩隆，上下俱美?！睗h安帝先是受制于鄧太后及其兄長鄧騭，而鄧太后也依靠宦官控制安帝。鄧太后去世后，安帝的乳母王圣及其兒子伯榮又倚仗安帝的寵信和縱容胡作非為。而楊震非常擔心這種情況越演越烈，導致不可挽回的禍亂，于是向漢安帝敬獻了幾份奏折加以勸勉，主張“宜速出阿母，令居外舍，斷絕伯榮，莫使往來，令恩德兩隆，上下俱美”。后面提出的建議更是直指要害：“絕婉孌之私，割不忍之心，留神萬機，誡慎拜爵，減省獻御，損節(jié)征發(fā)?！备嬲]安帝割舍對其乳母的溺愛之情，以社稷為重。但是，昏聵的漢安帝反而把楊震的奏折給王圣等人看：“（安）帝以示阿母等，內(nèi)幸皆懷忿恚?！?/p>

從這段記錄來看，實際上真正有問題的是漢安帝，不僅任其乳母擺弄，還將大臣舍身勸諫的奏折給他的乳母看，使所有作亂的人都非常痛恨楊震。

到漢桓帝的時候又一位比較有作為的大臣叫爰延。他在對漢桓帝的勸諫中也講到：

臣聞之，帝左右者，所以咨政德也。故周公戒成王曰“其朋其朋”，言慎所與也。昔宋閔公與強臣共博，列婦人于側(cè)，積此無禮，以致大災。武帝與幸臣李延年、韓嫣同臥起，尊爵重賜，情欲無厭，遂生驕淫之心，行不義之事，卒延年被戮，嫣伏其事。夫愛之則不覺其過，惡之則不知其善，所以事多放濫，物情生怨。故王者賞人必酬其功，爵人必甄其德。善人同處，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則日生邪情?？鬃釉唬骸耙嬲呷?，損者三友?！毙俺蓟缶瑏y妾危主，以非所言則悅于耳，以非所行則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遠之。仲尼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鄙w圣人之明戒也?。ā逗鬂h書·爰延傳》）

在爰延看來，皇帝周圍的人，都應該為皇帝提供勸諫和主張，以改善施政、提高德行。所以周公告誡成王說“其朋其朋”，就是說跟什么樣的人交往一定要非常謹慎?！拔羲伍h公與強臣共博，列婦人于側(cè)，積此無禮，以致大災”①宋閔公臣長萬以勇力聞，萬與魯戰(zhàn)，師敗，為魯所獲，囚之宮中，數(shù)月歸之宋。與閔公搏，婦人皆在側(cè)，公謂萬曰：“魯君庸與寡人美？”萬曰：“魯君美。天下諸侯，唯魯君耳。宜其為君也。”閔公矜，婦人妒，其言曰：“爾魯之囚虜爾，何知？”萬怒，遂搏閔公頰，齒落于口，絕吭而死。（《新序·義勇》）是春秋時期的歷史事件。宋閔公正是孔子的先祖，孔子對于閔公的悲劇應當是很熟悉的。

我們不妨想一想，在孔子的時代，造成一個諸侯國產(chǎn)生如此大的禍亂的原因大多在于后宮亂政，漢代的人在討論“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自然會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

接著，爰延還以漢武帝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并引用了孔子所說：“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以此指出“邪臣惑君，亂妾危主，以非所言則悅于耳，以非所行則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遠之”。為什么這些人會“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原因不在于他們離不開君主，而是君主因為要肆意滿足耳目之欲而離不開他們。所以，爰延最后指出：“‘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w圣人之明戒也！”這說明，“女子”和“小人”都是特指的。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看一下，孔子在講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的時候，不能排除其中涉及到性別歧視的問題。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性別歧視自古以來是整個人類面臨的一個問題，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對于這一點，我們真正應該做的就在于，一方面如何相互尊重男性和女性在各方面的差異，另一方面是如何避免由于這些差異而引起的歧視和敵對。

誠然，我們不能排除孔子提出這樣的說法沒有性別歧視的因素，但是值得重視的是孔子熟讀《詩經(jīng)》和眾多經(jīng)典，他對經(jīng)典中所記載的杰出的女性一定是非常尊敬的；同時，孔子講這句話應該是針對當時所處的特定的政治形態(tài)而言。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并不需要為孔子作過多的維護，但這也不足以構(gòu)成一個孔子無法逃脫的罪名。

至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孔子所言的“君子”、“小人”、“女子”三者有一個共同的立體背景：個人經(jīng)歷、社會制度與歷史事件的交織。在這樣的背景下，再結(jié)合分析《論語》中的有關(guān)論述，并參照其他文獻中的相關(guān)論說，可以使我們的思路更加開闊；同時，也使我們的思考更有堅實的基礎。

責任編輯：寇金玲

Discrimination among“Superior Men”，“Inferior Men”and“Girls”

Zhang Fengqia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dong，510275）

Abstract：Of the impacts of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upon Chinese culture，the most important one is probably the repeated discrimination between superior men and inferior men．The original sense of the two terms are originally derived from their respective social status，however，in the discussion of Confucius with his disciples，the focus is on the positioning of their sense of virtue．Though some people condemn the“pseudo－superior men”and affirm“true inferior men”，the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them is still applicable to the evaluation categories in every field．However，when“inferior men”and“girls”are put side by side，much more disputes are incurred．Therefore，it is able to provide references personality cultivation and traditional cultural studies to sort out relevant ideological resources，through a new look at their connotations．

Key words：superior men；inferior men；girls

作者簡介：張豐乾（1973— ），男，甘肅古浪人，中山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博士。

*收稿日期：2015－12－25

中圖分類號：B2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973（2016）01－014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