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我想寫讓人感覺溫暖和美的作品

宋莊

2016年1月18日，《當代》長篇小說論壇舉行，年度長篇小說評選中，周大新的《曲終人在》當選年度五佳。

在這部作品中，周大新嘗試了一種“虛擬紀實文學”的敘事方式，以已故清河省省長歐陽萬彤之妻常小韞邀周姓作家采寫《歐陽萬彤傳》為線索，通過傳主生前的親人、朋友、同事等二十幾位講述者（身份包括官員、大學教授、司機、農婦、演員、企業(yè)家和雜志主編等）的講述——講述視角、語言風格、對傳主的評價各異，串聯(lián)起這位政界人物的官場人生。這些回憶并未回避時下中國社會特別是官場的某些弊病，而作者所塑造的歐陽萬彤這一角色的為人為官之道盡顯一位“好官”的正面形象。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志忠用蘇軾的“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形容周大新總能把質樸、平庸的細節(jié)描寫得有詩意?！安⑶宜淖髌分薪洺ふ乙粋€象征物，除了寫實又有一點超越，有一點形而上的東西，使其作品更具有詩的意蘊和哲思?！睆堉局艺f，周大新文如其人，他和他的作品有使命感，又有智慧，其智慧既包含生存智慧，又包含政治智慧，體現(xiàn)了中原作家的特色。

這些特點在周大新《漢家女》《湖光山色》《向上的階梯》等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作為一個鄉(xiāng)土派小說的作家，周大新剛開始只寫南陽盆地，格局小，開拓創(chuàng)新的這一面，相對不足，力度不夠。但后來到了八九十年代，其作品思考轉換，格局大了，眼界開闊了，更具有現(xiàn)代意識。如果說《第二十幕》是一種心靈的還鄉(xiāng)，那么《湖光山色》里面的暖暖，就代表周大新從行動上的還鄉(xiāng)。作為周大新的老朋友，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李佩甫注意到，對于人生中的兩次打擊，周大新采用了精神轉移法，分別寫出《第二十幕》和《安魂》?！按笮乱恢笔鞘苣Щ矛F(xiàn)實主義影響最小的作家，當大家都被籠罩的時候大新沒有被籠罩。大新一直在跋涉，他在左沖右突，企圖在文學上建立自己的文學形式。大新一直都在講述中國故事，他是標準的中國故事的講述家?！?/p>

周大新的第一部長篇，寫完后給朋友看，朋友不屑地說：“你寫的這是啥啊？”他很失望，回去就把手稿燒了。

成績背后誰能想到，他曾有過在文學起步時倍受“打擊”仍不屈不撓朝著理想邁進的過去呢？周大新的第一部長篇，寫完后給朋友看，朋友不屑地說：“你寫的這是啥?。俊彼苁?，回去就把手稿燒了。處女作霎那間化為灰燼，然后他的心中要成為作家的火苗卻燒得更旺了?！拔覐男憰娜朔浅３绨荩瑫鞘裁床恢?，就是想寫書。小時候老師老拿我的作文當范文，讓我覺得我也可以寫?！彼f。他那么喜歡讀書，即便是“文革”期間，他也沒放棄過，和同學們一起，從學校圖書館被砸壞玻璃的窗口跳進去，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能看到的所有作品。

“我也可以寫?！边@個念頭像個小苗，在周大新的頭腦中頑強地生長，愈來愈茂盛。他悄無聲息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文學夢想。參軍了，他當?shù)氖菧y量兵，忙里偷閑準備了很多資料想寫個大地測量的作品。后來卻被調到機關當干事，整天寫公文，寫那本書的愿望始終沒有實現(xiàn)。長篇不成功，他改變了主意，先從短篇入手，很快，《濟南日報》刊發(fā)了他的短篇《前方來信》。

他像是一個戰(zhàn)場上觀察細致又擅于指揮的將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嫻熟而自信地及時調整方向：長槍不行用短炮，陸軍不中換空軍，始終保持著高瞻遠矚的清醒。短篇寫得順手了，他又寫了個中篇《軍界謀事》，投給了《長城》雜志并得獎。這對周大新是個極大的鼓勵。西安政治學院畢業(yè)后，他要求去前線采訪，完成了《漢家女》，作品發(fā)表后有批判有叫好，周大新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寫好了還是寫砸了。

他的顧慮很快就解除了。這一年，《漢家女》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這個獎讓周大新吃了定心丸，使他下定決心走寫作這條路。

如果說此前的創(chuàng)作是盲目且沒有任何藝術準備的話，那么1985年之后，周大新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文學道路。他想，自己必須和生活的土地聯(lián)系起來，作品才有可能深刻，于是將目光從部隊轉向南陽的土地，關心鄉(xiāng)親們和伙伴們的生活。長篇小說《走出盆地》就是在這時候完成的，此后的《第二十幕》，應該算作周大新對家鄉(xiāng)生活的總結，他想，寫完這部作品就對得起自己的家鄉(xiāng)了。

軍人氣質體現(xiàn)在周大新的創(chuàng)作中，就是他勇于不斷地挑戰(zhàn)自我、變化題材，搶占不同領域的制高點。寫完農村題材，他又想：自己18歲出來后一直在城市生活，卻沒寫過城市文學作品，于是就有了《21大廈》?！罢嬲龑懙臅r候我發(fā)現(xiàn)還是不了解城市，不像我寫農村人、軍人那樣得心應手。寫完這一部我又停下來，思考哪一個是我最能寫好的。我經常反省。有一段時間沒有感覺，我寫了明朝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傳說》，雖然是歷史戰(zhàn)爭，但和軍人生活密切聯(lián)系。寫完后有人評論，歷史題材仍不是我擅長的。我還是回到了農村，農村是我熟悉的，尤其當下農村生活變化快，震蕩大，應該加以表現(xiàn)，這時我寫了《湖光山色》?！敝艽笮抡f，他很想經過不同的嘗試，試驗自己的能力，確定自己朝前走的方向。因為每寫一部幾乎傾盡自己全部情感生活的積累，他必須不斷挑戰(zhàn)新的題材領域，以激發(fā)新的思考。“現(xiàn)在我也不后悔當年寫作《21大廈》和《戰(zhàn)爭傳說》，畢竟是我在另一領域的探索。除了《人事》和《向上的臺階》這兩個中篇我比較滿意，其他每一篇寫完都是不滿，老是沒達到心里的目標，還覺得可以寫得更好。心里想的和文字上呈現(xiàn)的是有距離的，只好想著在下一部作品里彌補?！?/p>

記得所有關心過自己的人

托爾斯泰的《復活》對周大新的影響之深，成為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動力之一?！白钤缱x《復活》是在連隊，連長常偷偷在床上看，我們借他也不讓。后來趁連長出去，我悄悄拿到那本書。書沒有封面，可是書里的愛情生活非常吸引我。這部書征服了我，讓我好長時間都在想這個事。我想要能寫這樣的書該多么了不得！”后來，周大新才知道，這部沒有封面的書是托爾斯泰的《復活》。他又從內部書店買了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一口氣讀完，這部作品震撼了周大新，他忍不住又買來了托爾斯泰的所有中短篇和《安娜·卡列尼娜》。他說：“他的所有作品都體現(xiàn)一種愛。不要條件地愛他人。這思想很合我心意。人是很需要這樣的，他從思想上影響你。”

成長道路中，沈從文對周大新的影響不可不提。周大新最早讀過沈從文的《鴨子》。像遇到托翁的作品一樣，周大新把沈從文的所有小說散文都找來了?；ǔ浅霭嫔绯鲞^的沈從文文集他全讀完，覺得書里有對普通人生活的關注和理解，與自己的生活經歷相似。“我熟悉的就是普通的農民。他寫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仿，他的路子值得我研究并去走。我的很多作品也寫底層小人物的悲苦無奈?！?/p>

從事創(chuàng)作多年，周大新對于自己遇見的好編輯，一直心存感激。解放軍出版社劉林編輯，比周大新大一兩歲，當時周大新將《漢家女》交給他時，心中忐忑不安。因為他自己明白，作品中的一些描寫有些人可能接受不了。但是劉林果斷地決定刊發(fā)，發(fā)表后引起很大反響和爭議。“如果劉林當時pass掉我可能就不寫了?！蹲呃取穼懥苏嬲膽?zhàn)斗，這部作品也引起很大麻煩，也是一位編輯給予我支持。他們有眼光，給我很多鼓勵，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也就不干了。我對他們充滿感激。跟我交往的編輯，我都記得他們的名字?！敝艽笮抡f，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很多人的關心扶持。尤其是創(chuàng)作初期，在作者自信心不強時，如果不是遇見好編輯，可能就立不起來。而他本人第一部長篇寫完后還寫了劇本，卻都以失敗告終。他也曾懷疑自己，是否是干寫作這個行當?shù)牧?。“我就是賭著一口氣寫，慢慢地有了發(fā)表的作品?！?/p>

30年首推軍事題材長篇

說來有些離奇，有著近30年兵齡的周大新，軍事題材長篇小說的寫作居然如此姍姍來遲。他說，一直沒有寫軍事題材，是因為沒找到能令自己激動起來的題材?！霸诖蠹叶际煜さ念}材領域，我很難寫得比別人好。俄羅斯死了100多學生，給我很大震動。恐怖是世界性的問題，甚至是面臨人類成長史上的重大事件。人類文明發(fā)展到對生命珍視，是巨大進步?，F(xiàn)在又對生命漠視，戰(zhàn)爭是成年人之間的互相搏斗，恐怖主義是以毫無過錯、完全無辜的以婦女兒童和老人作為殺害對象，世界上每天都在發(fā)生恐怖襲擊事件，而且還把它作為一種英雄行為。這對于普世觀念來說，是人性的倒退?！弊髌吠瓿芍蟛痪?，發(fā)生了“七五”事件，周大新再一次以軍人的前瞻性以作品做出了名副其實的“預警”。

“這本書不僅僅是對軍人的預警，也是對社會的預警，怎么根除滋生恐怖主義的土壤。腐敗容易滋生恐怖主義分子。有一種是人生的預警，每個人一生中不知會遇見什么，有很多陷阱或不測就在你前邊的路上等著你。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掉進去。我寫的是主人公、也是我個人經歷。根本預料不到的事情，在人生中發(fā)生了。”《預警》又回到了周大新熟悉的軍事領域，故事跌宕起伏，讀起來就像一部懸念疊生的希區(qū)柯克的大片，處處布滿疑云緊張刺激。周大新說：“我想表現(xiàn)三種預警：第一種是對戰(zhàn)友們的預警，讓他們關注這場反恐戰(zhàn)爭。第二種是對社會的預警，希望社會關注恐怖主義自身的發(fā)展。第三種預警就是對人生的預警，人生會面臨很多誘惑，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其中?！彼f：“有很多災難也是由欲望引起的，今天很多事情都在發(fā)生，很多人控制不住自己。我這里的主人公，跟我歲數(shù)差不多，我就是寫我們這一代軍人，從困難時期長大，前半生謹慎小心，事業(yè)上成功以后，有些人得意忘形，就像我熟悉的一些朋友，有部隊的，也有地方上的，前半生辛辛苦苦地工作，后來沒有抵御欲望的誘惑，最終丟了官職，甚至入獄。這種悲劇他自己沒有想到，家人也沒有想到?！?/p>

周大新將軍旅小說分為三類，一類是戰(zhàn)爭小說，直接表現(xiàn)戰(zhàn)爭，歷史上的戰(zhàn)爭、邊界戰(zhàn)爭、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一類是和平年代的軍營生活。他覺得后者更為難寫，要寫出跟同行、前輩不同的作品很難。這也是我不輕易去寫的原因；還有一類是寫歷史上古代軍事博弈的小說。這三類小說，周大新都嘗試過?！额A警》的寫作，他覺得是相當“過癮”的，因為在周大新的內心深處，一直想在戰(zhàn)場上指揮打仗，如今這個理想只能在他的筆下完成：“寫作戰(zhàn)局長我就是作戰(zhàn)局長，所以這次寫書也讓我過了一把指揮作戰(zhàn)的癮?！?/p>

如同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的士兵，周大新時刻警覺著，哪怕是茅盾文學獎的桂冠等諸多榮譽和獎項冠于自己名下。他說：“作家是沒有終點的馬拉松賽跑，快樂只是拿到新書的一瞬間，很快又要進入到下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沒時間也沒法陶醉，世界上那么多優(yōu)秀作家都在往前走，而且他們的每一部都有新的進步?！彼埠芰w慕一年一部作品的作家，但同時他又不打算改變自己的進度。“我寫得慢，我就想一步一個腳印，每步都能往前走一點，更接近人生真諦的探索?！?/p>

2008年夏天，周大新29歲的獨子因腦瘤告別人世。周大新把對兒子的懺悔與牽掛都寫進小說《安魂》里。

《安魂》是一部令人心碎的感人之作，也是一部具有生命啟示錄性質的作品。這部作品獲得2012年度《當代》最佳長篇小說獎，但是那天周大新卻提前離會了。

“自己寫的書自己不敢再看，別人一提就會勾起我的很多回憶?！敝艽笮抡f，自己寫的是死亡，人死后會去哪里他自然要給出答案。“那是為了安慰自己，同時也為了安慰天下所有將走近生命終點的人。有那樣一個天國會讓我們不再恐懼必將到來的死亡。”

他并沒有把《安魂》僅當成私人的情感宣泄，這部作品同樣體現(xiàn)了周大新作為作家的的社會責任。兒子去世后，他和妻子向老家河南省鄧州市捐獻了100萬元人民幣，以兒子的名字命名建立了一筆助學基金，用于資助鄧州市每年升入大學的貧困學生。周大新說，兒子生前一直喜歡幫助他人，他們想讓這種精神延續(xù)下去。

在《預警》中，情感上的腐敗帶給軍人的影響已有所涉獵，在腐敗開始腐蝕人心的問題上發(fā)布了“預警”。而在《曲終人在》中，周大新又對腐敗問題做了更深層次的探討，并設想了人在官場有可能面臨的種種壓力，諸如來自親朋好友的索取壓力、來自上級的壓力、商人交往的壓力等。

周大新說，自己接觸過一些官員朋友，看到了一些官員沉淪，對他們外表的光鮮和背后的苦惱也知道一些，“我特別注意到一種圍獵現(xiàn)像，就是一個人當了官之后，四周很多人想盡辦法要拿下他，以便讓他為自己服務，所以一個人想做一個好官并不容易?！睓嗔?，有公權力和私權力之分，他希望對掌握公權力的人群的生存狀況進行一次探查和表現(xiàn)，所以寫了《曲終人在》。這些年，在我們國家，由于很復雜的原因，掌握公權力的部分人腐化嚴重，老百姓對這個人群的不滿和議論很多，“我想通過這部作品，把我對權力與人的關系的看法寫出來。”

《曲終人在》中的省長歐陽萬彤幾乎是個完美的人物。周大新在歐陽萬彤身上寄托了自己對政界的理想，周大新說：“我太希望我們國家的高級官員——省、部、軍以上的高官，能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為重，不再整天為個人、為家族、為小圈子的利益忙碌。須知，老百姓把管理社會的權力交給他們，不是讓他們去謀取私利的?！彼J為，文學的功能肯定不是僅僅告訴讀者發(fā)生了什么事?，F(xiàn)在是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文學要光靠講故事或者傳達信息是無法得到讀者的喜歡的。文學還得通過敘事來傳達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要比新聞媒體或者說自媒體多一些深層次的思考。文學還有個提供閱讀審美的功能，要給讀者美的享受，而這些往往是新聞做不到的。所以，今天的文學寫作應該逐漸回歸這些文學的本來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