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崎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
?
王國維《人間詞話》之“境界”說
高崎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
關(guān)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標舉的是“境界”還是“意境”,歷來爭議很大。實際上,“境界”比“意境”更能體現(xiàn)《人間詞話》的詩學思想?!熬辰纭奔戎哺谥袊鴤鹘y(tǒng)文化,又融入了西方美學思想,中西融為一爐且自出新意,最終成為一個重要的詩學范疇。
王國維;《人間詞話》;境界;意境
“境界”一詞,最早是分開使用的,許慎《說文解字》中謂“境,疆也”、“界,境也”,此處境、界均有疆界之意。而“境”“界”合用,最早見于《列子》:“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贝恕熬辰纭蹦酥附练秶?。
漢代以來,隨著佛學的傳入,“境界”開始出現(xiàn)在佛學著作中。如《雜譬喻經(jīng)》有云:“神是威靈,振動境界。”《華嚴梵行品》亦云:“了知境界,如幻如夢?!边@里,境界不是指具體的事物,而是含有佛學幽深玄妙的意味。
最遲到隋唐之時,“境界”開始出現(xiàn)在詩文中。如白居易的《偶題閣下廳》中就有“平生閑境界,盡在五言中”,李頎《長壽寺粲公院新甃井》中亦有“境界因心凈,泉源見底寒”,此時的“境界”仍沒有脫離佛學的意味。到了宋代,“境界”開始運用于文學批評領(lǐng)域。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云:“橫浦張子韶《心傳錄》曰:‘讀子美“野色更無山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已而嘆曰:‘子美此詩,非特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徹處,往往境界皆如此也?!边@里的“境界”顯然不再局限于佛學樊籬,而是表達一種意境或格調(diào)。到了明代陸時雍的《詩境·總論》:“張正見《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橫秋水,星河轉(zhuǎn)夜流’,唐人無此境界?!薄熬辰纭焙x又延伸了,指在對景物的整體觀照中得出的一種獨特的審美情趣。清代以后,以“境界”品評詩詞者不勝枚舉,其意義也更加寬泛,分化更加細致,滲透在詩、詞等多種文學體裁中。如清代金圣嘆在《第六才子書》卷七中說:“‘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是清凈身’,悟時便有如此境界;‘風弄竹聲金珮響,月移花影玉人來’,迷時便有如此境界?!苯詠?,“境界”在文學批評中的應(yīng)用仍很普遍,如梁啟超在其詩文中多次談到境界,其《新大陸游記》就曾提到:“余雖不能詩,然嘗好論詩,以為詩之境界,被千余年鸚鵡名士占盡矣?!蓖瑫r代的況周頤則在詞學領(lǐng)域中標舉“境界”說,其《蕙風詞話》云:“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diào),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p>
由此可見,“境界”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其從一個客觀意義上的疆界范圍,過渡到佛經(jīng)中玄虛的義理,隨后滲入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發(fā)揮和渲染,最終形成一個意象飽滿的美學范疇。
反觀“意境”一詞,原本也是分開使用的?!墩f文解字》云“意者,志也”,指人內(nèi)心的思想。至于合用,始見于唐代王昌齡的《詩格》:“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艷秀者,神之于心,處心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精。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薄拔锞场敝附?jīng)過詩人頭腦加工過的客觀景物;“情境”指個人喜怒哀樂的情感體驗;“意境”指詩人在對外界客觀事物的觀照中,不受外界事物和個人情感所左右,產(chǎn)生的一種動人心魄的審美效應(yīng)。宋代詩僧普聞的《詩論》說:“天下之詩,莫出于二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境句易琢,意句難制。境句人皆得之,獨意不得其妙者,蓋不知其旨也?!痹谄章効磥恚饩浔染尘涓鼮殡y得。清代宋徵璧在《抱真堂詩話》中說:“何李論詩以意境合為合,意境離為離,各有是非?!敝赋觥耙狻迸c“境”可分可合。實際上,“境”即物境,是經(jīng)過詩人審美觀照的外界客觀事物;“意”即情境,指由外在的客觀事物所觸發(fā)的內(nèi)心情感體驗。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境界”出現(xiàn)的年代更為久遠,大致從客觀的疆界,過渡到主觀的佛教用語,再演變?yōu)橐粋€文學批評術(shù)語,本身有主客體統(tǒng)一的性質(zhì)。而“意境”出現(xiàn)較晚,且直接見于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從表面上看,“境界”與“意境”的意義相差不大,以致經(jīng)常被混用,倘若仔細辨別,便會發(fā)現(xiàn)“境界”比“意境”的含義更深遠一些?!熬辰纭敝缸髌匪宫F(xiàn)出來的整體的美學價值和風貌,既有客觀景象的描述,又有主觀想象的參悟,以及“意境”所沒有涉及的其他的審美領(lǐng)域。而“意境”則雖有“意”“境”之分,但“境”顯然經(jīng)過個人情感的皴染,帶有感情色彩。所以說,“意境”總歸偏向于主觀情思的抒發(fā)。因此,“境界”比之“意境”,淵源更為久遠,含義更為豐富,兩者之間或許存在某種微妙的相承關(guān)系。
在《人間詞話》中,“境界”“意境”都出現(xiàn)過,可王國維標舉的究竟是“境界”還是“意境”呢?對此,有人持“境界”說,有人持“意境”說,還有人把“意境”與“境界”混為一談。針對這些見解,筆者認為王國維標舉的是“境界”說,理由如下:
其一,從《人間詞話》中“境界”與“意境”出現(xiàn)的頻率來看。以王國維親自輯選并發(fā)表在《國粹學報》上的六十四則詞話為例,“境界”出現(xiàn)十三次,“意境”僅出現(xiàn)一次。盡管僅從使用頻率上并不能真正說明什么,但至少約略知道王國維對其重視的程度。
其二,從《人間詞話》的內(nèi)容來看。第一則即開宗明義:“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钡诰艅t又說:“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蓖鯂S在參照前人學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印證并確立自己的“境界”說。此外,《人間詞話刪稿》亦有:“言氣質(zhì),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zhì)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蓖鯂S顯然對“境界”說已經(jīng)了然于心,甚至頗為自鳴得意。縱觀整部《人間詞話》,王國維正是以“境界”說為前提展開其對于詞的分析的。
其三,從《人間詞話》的發(fā)表年代看。早在《人間詞話》發(fā)表(1908年底至1909年初陸續(xù)在《國粹學報》連載)之前,王國維已開始致力于詞的創(chuàng)作,分別于1906年刊成六十一闋《人間詞甲稿》,于1907年刊成四十三闋《人間詞乙稿》,其中在署名為樊志厚、實乃其自撰的《人間詞乙成稿序》[1]8中提到:“文學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辈粌H如此,序中凡“意境”者比比皆是,而“境界”卻只字未提。并且,王國維此前發(fā)表的幾乎所有相關(guān)的文字記錄,均沒有出現(xiàn)“境界”一詞。據(jù)此,有人認為《人間詞話》標舉的應(yīng)該是“意境”,“境界”是從屬于“意境”的。乍一看,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但觀其1907年所寫的《三十自序》(二)中說:“知其可信而不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而近日之嗜好所以由哲學而移于文學,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也。”[2]7可以想見,王國維之所以填詞,是為擺脫哲學上的痛苦和煩悶,是尋求精神慰藉或者解脫,期間應(yīng)該沒有既定的理論指導,也就是說,王國維在寫作人間詞的時候,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境界”說,但正是填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他的“境界”說奠定了基礎(chǔ)。況且《人間詞乙稿》的最終寫成,是在1907年底,而《人間詞話》開始刊出,是在1908年底,期間相隔近一年之久,這個階段也是其逐漸由“意境”向“境界”說過渡的階段,以王國維的才學和穎悟,完全有能力建立一種新的理論。
《人間詞話》完成后,王國維的興趣又轉(zhuǎn)向了戲曲的搜集和整理。1908年至1913年間,王國維寫成《宋元戲曲史》一書。其中在評價元雜劇時,王國維說:“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3]86此處王國維提到了“意境”。由“意境”轉(zhuǎn)向“境界”,再回到“意境”,中間幾度轉(zhuǎn)變,有人據(jù)此認為王國維本人并未真正區(qū)別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意境”與“境界”差別不大,并提出了“境界”與“意境”同一說。筆者對此不敢茍同,理由如下:
其一,王國維在寫作人間詞時,正如其在《人間詞乙稿序》中所說,他之所以提出“意境”,是因為他這時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境界”說。
其二,《人間詞乙稿》完成后,王國維開始醞釀“境界”說,直到《人間詞話》六十四則刊出之前,“境界”已成胸中丘壑。與人間詞寫作時間大致相同的《文學小言》第五則“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段……”,而到了《人間詞話》第二十六則改成“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由“階段”改為“境界”,顯然是經(jīng)過一番醞釀的。
其三,王國維既已形成“境界”說,為何后來在寫作《宋元戲曲史》時,又盡棄前說呢?這看似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還是有跡可尋的。一是《人間詞話》的對象針對詞,而《宋元戲曲史》則是針對戲曲,體裁不同,其理念也不盡相同,不足為怪。二是在《人間詞話》創(chuàng)作前后,王國維正沉迷于西方文化,“境界”說除了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之外,無可避免地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烙印。《人間詞話》六十四則在1909年初相繼發(fā)表,《宋元戲曲史》則定稿于1913年,中間相隔四五年之久,此時王國維隨同羅振玉到日本已一年了,不知是對西學已經(jīng)厭倦,還是受到羅氏的影響,王國維與西方思想決裂,一頭扎進了乾嘉派的考古之中。這個時候,是用曾經(jīng)沾染西學色彩的“境界”,還是用中國傳統(tǒng)的“意境”,不言自明,自然選擇“意境”了。
綜上所述,王國維之所以在《人間詞話》中標舉“境界”說,是因為:“境界”可追溯到漢代之前,“意境”直到唐代才開始出現(xiàn),“境界”比“意境”似乎更有來歷;“境界”從客觀意義上的疆域,成為宗教中的術(shù)語,再成為文學作品中的術(shù)語,經(jīng)歷了歷史的演變,而“意境”則直接出現(xiàn)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故“境界”比“意境”所指似乎更為寬泛;“境界”指文藝作品呈現(xiàn)的一種整體的美學風貌,既可以是一種意境,又可以是一種風格等,在某種意義上說,“意境”是從屬于“境界”的;“境界”除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之外,還打上了異域文化的烙印,其內(nèi)在具有一定的體系和邏輯,有別于“意境”式的感悟。
《人間詞話》的“境界”說,既汲取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又借鑒了西方文化的某些特質(zhì),并加以融會貫通,在一種中西合璧的形式下綻放出新的光芒。
關(guān)于“境界”的含義,研究者多所論述,其中亦不乏新穎獨特之見。其一,把“境界”等同于“意境”。如吳奔星認為:“境界既非單純寫景,還包括人的內(nèi)心世界,實際就是通常所說的意境?!盵4]24祖保泉認為:“王國維筆下的‘境界’或‘意境’,是一個概念。”[5]其二,把“境界”看作“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真切感人的感情”以及“氣氛”的意義[6]211-214。其三,從佛學中尋找根據(jù),如葉嘉瑩從佛學“六根”“六識”“六境”上闡釋“境界”,認為境界是以感覺經(jīng)驗之特質(zhì)為主的:“《人間詞話》中所標舉的‘境界’,其含義應(yīng)該是說凡作者能把自己所感知之‘境界’,在作品中作鮮明真切的表現(xiàn),使讀者也可得到同樣鮮明真切之感受者,如此才是‘有境界’的作品。”[7]193其四,把“境界”等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景”或“寫景”。如徐復觀認為:“他(王國維)之所謂‘境界’或‘境’,實即傳統(tǒng)上之所謂‘景’或謂‘寫景’?!盵8]52此外,還有研究者從哲學和美學意義上指出“境界”說的唯心論實質(zhì),或是與我國傳統(tǒng)詩話“興趣”“神韻”等概念相比較做出新的解釋。盡管眾說紛紜,但這些研究者大都承認“境界”是景物與情感、主觀與客觀相統(tǒng)一的藝術(shù)形象。下面筆者分別從繼承傳統(tǒng)和借鑒西方兩個角度來闡明個人的看法:
1.從承續(xù)傳統(tǒng)來看,“境界”與我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一脈相傳,這在《人間詞話》中已成既定的事實。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人間詞話》第六則)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刪稿》第十則)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提出“境界”應(yīng)該包括景物與感情兩個元素,但必須有“真”字貫注其間,才稱之為“有境界”。在《人間詞話刪稿》中,又對此加以深化,強調(diào)景與情是融為一體的,即使看似單純的景物描寫,也隱含著情感,“情”占第一位。其實,景和情的關(guān)系,前人已有所論及。如清代王夫之所言:“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薄安荒茏骶罢Z,又何能作情語耶?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臺多悲風’‘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9]72,91由此可見,王國維的“境界”說正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建自己的學說的。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詞有“隔”與“不隔”之別:
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贝苏婺艿煤芍窭碚?。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人間詞話》第三十六則)
白石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人間詞話》第三十九則)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俺靥辽翰荨薄翱樟郝溲嗄唷钡榷洌钐幬ㄔ诓桓?,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人間詞話》第四十則)
王國維所謂“不隔”,就是如實地描繪自然,抒寫胸臆,“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情感與景物渾然一體。其在《宋元戲曲史》中亦有言:“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 “不隔”一詞,據(jù)楊牧所言,是王國維在讀戴震論說《易經(jīng)》中的一篇文章中注意到的,并把那段引文抄錄了下來。[10]可見,王國維確實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經(jīng)過了思想的沉淀,逐步構(gòu)建起“境界”這一理論體系的。
2.從借鑒西方來看,“境界”說受到了包括康德、叔本華等西方思想家的影響,我們也能在《人間詞話》及王國維的其他作品中找到證據(jù)。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人間詞話》第二則)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guān)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shù)中也,必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gòu)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gòu)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人間詞話》第六則)
它們之間的大體關(guān)系:造境——理想派——合乎自然——理想家,寫境——寫實派——鄰于理想——寫實家。
“造境”一詞,早在唐代就出現(xiàn)了,鄭谷《峨眉山》詩有“造境知僧熟,歸林認鶴難”一句,“寫境”也與我國傳統(tǒng)詩學理論有密切的聯(lián)系;而“理想”與“寫實”則是西方的美學術(shù)語?!霸炀场?,以抒發(fā)情感為主,傾向于理想,大致相當于西方的浪漫主義;“寫境”,以描摹現(xiàn)實為主,傾向于寫實,大致相當于西方的現(xiàn)實主義。但寫實并非機械地照搬照抄,也要加入個人的情感體驗;而理想也并非完全出自主觀,同樣也要從現(xiàn)實尋求素材。乍一看,“造境”與“寫境”好像和“理想”與“寫實”存在著等同關(guān)系,但如果詳加辨別,則大有來歷可尋,這在王國維其他一些文論中也能看出端倪。如《紅樓夢評論》有云:“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guān)系者也。茍吾人而能忘物與我之關(guān)系而觀物,則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土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之言語動作悲歡啼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欲強離其關(guān)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11]4
不難看出,自然界之物直接或間接與我們存在著利害關(guān)系,一旦寫之于文學及藝術(shù)中,必須超脫現(xiàn)實利害及時空限制關(guān)系,達到一種“理想”境地,故必“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此本于康德、叔本華的超功利主義的美學思想;可貴的是,王國維并不拘泥于他們的唯心主義,而是肯定了客觀現(xiàn)實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強調(diào)要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因此,“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寫實”難以作截然不同的劃分,故“寫實家亦理想家”,而“理想家亦寫實家也”。王國維慧眼識金,發(fā)現(xiàn)中西美學理論微妙的不同,做出了明確的界定,顯示了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對西學的理解。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人間詞話》第三則)
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知;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人間詞話》第四則)
它們之間的大致關(guān)系:有我之境——以我觀物——由動之靜時得之——宏壯,無我之境——以物觀物——唯于靜中得知——優(yōu)美。
“有我之境”,以王國維的理解,詩人在對客觀景物觀照時,挾帶著個人的情感,而在情感的渲染下,客觀景物也不免帶有詩人情感化的色彩,即宋代郭熙所言“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12]26。“無我之境”,是說詩人在與客觀景物的對峙中,達到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此時詩人心靈澄澈,萬物與我歸一,即李白在《敬亭山》詩中所謂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乍一看,“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似乎是王國維的獨創(chuàng),其實是以西方的理論與我國傳統(tǒng)的詩話融合的結(jié)果。
“優(yōu)美”與“宏壯”,本于康德“優(yōu)美”與“崇高”,到了叔本華那里,又進行了引申和發(fā)揮,這可以從王國維的一些論著中找到蹤跡。如《紅樓夢評論》:“而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yōu)美,一曰壯美。茍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guān)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guān)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則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感情曰壯美之情?!盵11]5又如《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美學上之區(qū)別美也,大率分為二種:曰優(yōu)美,曰宏壯。自巴克及汗德之書出,學者殆視此為精密之分類矣。至古今學者對優(yōu)美及宏壯之解釋,各由其哲學系統(tǒng)之差別而各不同。要而言之,則前者由一對象之形式不關(guān)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對象之形式中?!笳邉t由一對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馭之范圍,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覺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觀念外,而達觀其對象之形式。”[13]126
“優(yōu)美”是指詩人在進行審美觀照時,以一種超功利的心靈,與外在的客觀事物達成的一種默契、和諧的狀態(tài)。而“壯美”(與宏壯同義)則指外在的事物超越了個人的智力所能控制的范圍,導致個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從而反觀外物,使自己的心靈達到與外在事物同樣的高度。在這種情形下,我與外物有著某種功利主義的色彩,是在一種不平衡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王國維把“無我之境”與“優(yōu)美”等同,把“有我之境”與“壯美”等同,那么兩者之間各有何相似之處呢?王國維指出,“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知”,而“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可見,在“無我之境”與“優(yōu)美”中,詩人與外物之間自始至終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處于一種相對平衡的關(guān)系。而在“有我之境”與“壯美”中,在開始的時候,外物超出人的智力范圍,大不利于人,存在嚴重的利害沖突,兩者的平衡關(guān)系遭到破壞,因此是“動”的,而一旦人的智力超脫意志的束縛,從而上升到與外物同樣的高度,再一次重新回到了平衡狀態(tài),利害關(guān)系也就逐漸退縮、消失,又恢復到了以前的靜寂之中。由“動”到“靜”,正是指出了“壯美”的不斷演變的軌跡。由此可見,王國維對于康德、叔本華的哲學美學思想深解個中三昧,不僅如此,他還把它應(yīng)用到了我國的文學批評中,可謂是有功于后人者。
綜上所述,“境界”就是詩人在對外界的客觀景物的直觀中,外物與情感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兩忘的契合狀態(tài),是一種不夾雜功利主義的純粹的審美過程,是一種透過外物的羈絆又不為其阻滯的一種純凈、自然的審美愉悅的過程,是一種摒棄人世間的樊籠而直探宇宙本源和人生真諦的精神追求。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自1908年刊行以來,迄今已百年之久,其影響力不減當年。蓋其語言之優(yōu)美,文辭之精練,讀之但覺清新雅致,而無繁蕪枯燥之累;且融入西學新觀念、新術(shù)語,不乏新穎獨到之見;注重邏輯,有別于歷代之詩話、詞話;可謂秉承我國詩學之傳統(tǒng),又兼顧西方之新學,遂開一代之新風,形成獨特意義的美學范疇。后人對于“境界”說的評論,可謂褒貶不一,莫衷一是。褒者稱其融貫中西,開創(chuàng)我國文學批評之新領(lǐng)域;貶者指其偏于印象,邏輯不嚴密。這些批評意見,大都執(zhí)其一端,似乎都有一定的道理。倘若聯(lián)系當時社會之背景,王氏以開闊之眼界,敏銳之頭腦,進取之精神,標榜西學,開中西文化比較之先河,在當時不失為一種壯舉。而其《人間詞話》就是中西文化相互結(jié)合的一部重要的文學批評著作。在今天看來,或許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瑕疵,但其篳路藍縷之功,是不可抹殺的。
[1]趙萬里.民國王靜安先生國維年譜[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78.
[2]王國維.王國維自述[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
[3]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4]吳奔星.文學風格流派論[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
[5]祖保泉.關(guān)于王國維三題[J].安徽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1).
[6]姚柯夫.《人間詞話》及評論匯編[G].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
[7]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8]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9]王夫之.薑齋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楊牧.王國維及其《紅樓夢評論》[J].文學評論,1976(3).
[11]王國維.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12]郭熙.林泉高致[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13]方麟.王國維文存[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責任編輯于湘]
2016-06-01
高崎(1977— ),男,山東青島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理論。
I206.5
A
1008-6390(2016)05-008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