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政通
(中國文化大學,臺灣臺北11114)
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經(jīng)驗之四
韋政通
(中國文化大學,臺灣臺北11114)
本文為韋政通教授“人生的考驗與應答”系列講座中的第四講,講述考驗先生人生十個問題的第九問“做學問已經(jīng)達到工作自動化地步,這種能力是如何培養(yǎng)的”、第十問“生死事大,我如何面對死亡”。做學問有如一場馬拉松,體能必須經(jīng)得起考驗之外,還要有把學問當做志業(yè)的自覺。韋先生回顧了自己曾三次面臨死亡的威脅,“莊子是我的情人”,“王船山是我的難友”,在生死問題,他服膺莊子“生死若晝夜”的自然生死觀。
學問;志業(yè);生死觀;“生死若晝夜”
最近幾天,我的從香港、武漢、安徽等地遠道而來的好朋友,給我疲勞轟炸。我很擔心把我轟垮,現(xiàn)在坐到這里,總算打棒球一樣地安全上壘了。我想應該還可以堅持下來。
今天,我們是講十個問題里面的最后兩個問題。第九個問題,就是我做學問已經(jīng)達到工作自動化的地步,這樣的能力是如何培養(yǎng)的?所謂工作自動化,用我們傳統(tǒng)的老觀念來講,就是自強不息。自動化這個觀念,是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后才流行的,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是一個機械的革命,因為它產生蒸汽機。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產生的是電腦?,F(xiàn)在我們是在第三次的革命當中,就是資訊革命。現(xiàn)在我來講一講這種能力是如何培養(yǎng)的。所謂自動化就是我們能夠把日常在書房里的工作,把它變成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而然的過程,也就是日常生活里面不可或缺的內容?,F(xiàn)在老了,回想一生,覺得很安慰,因為我真正做到“不虛此生”。
我這一生認識很多朋友,有些從國外拿到博士學位回到臺灣,以前拿到博士學位以后就可以當副教授,差不多在工作五年內,大家都很努力,主要的原因是他還要升教授。在這三年、五年里大家對學問保持熱情,等到拿到教授以后,熱情就減少了。在二十年前,在臺灣拿到教授級別就等于拿到了鐵飯碗。工作沒有保障固然不好,過度的保障也有問題,就是產生人的惰性。很多在國外回來的人,拿到教授以后,工作沒有壓力了,就會懈怠。若是工作懈怠,盡管你在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努力,但是最后卻不能在學術上達到預期的成就。我的學生當中,就有這樣的人,成績非常優(yōu)秀,在美國常春藤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回來,然后當系主任,當院長,學問卻放下了。還有一些我認識的年輕人,在年輕的時候非常優(yōu)秀,但是因為工作不力,或者因為其他種種的原因,后來就沒有什么成就。人生真的很難說,我舉一個例子,因為他已經(jīng)過世了,我可以講一講他。牟宗三先生到臺灣的第一代學生,有一個學生叫王淮。王淮在牟先生的第一批弟子中,我們兩個感情很要好,原因是他剛畢業(yè)到北投復興中學去當老師,我恰好就在復興中學附近的山上的茅草房里面讀書,那一年他幾乎每天都會到我這來,我們常常整天的聊天。所以他說,我們這樣的談話就像西方的一本名著叫《十日談》,我們一直談,自然加深我們的友誼。后來他在中興大學當教授,前兩年才去世。年輕的時候,在我們這些同學里面,他最優(yōu)秀,很早就發(fā)表論文,牟先生對他寄予厚望。他從年輕的時候,對老莊就特別有體會,但是后來學術上沒有什么成就。
現(xiàn)在,我來談一談我這種能力是怎樣培養(yǎng)的,這個過程恰好印證了我怎樣把人生的不幸化為上進的動力的過程。1958年,我開始到臺中一中教書,在暑假里,除了理發(fā),不出校門。那個時候,我開始寫我的第一本學術著作《荀子與古代哲學》。當時我們一中的同事說我這個人有神經(jīng)病,這是別人的看法。但是我當時的心理怎么想呢?你們這些人啊,在這里當老師,三十年以后還在這兒當老師。我心里想啊,當然不好明講啦,我說我在這兒不會呆太久,我要努力,我會更上一層樓。這就是一個人的志氣。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天天在宿舍里面工作,很少跟別人打交道,也不到外面娛樂,別人就說你這個人腦筋有問題。我們追求理想,一定要建立自信,你不要在乎別人對你怎么看法,那個一點也不重要。
關于我失業(yè)時,如何勤奮地工作,前面講第六個問題時已講過,下面我要深一層說明,我勤奮自強地工作之所以可能,與兩點自覺有密切的關系。第一點自覺是,我的體能經(jīng)由長期工作的煎熬,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在長期工作中,常想到的已不是天賦,不是什么理想,更不是成敗得失,一心想的人要有特殊的成就,最后拼的就是一點耐心和毅力,而耐心有多大、毅力有多強,有賴于良好的體能。良好的體能除遺傳之外,規(guī)律的生活,飲食的節(jié)制,再加運動的習慣,都是不可或缺的條件,我很慶幸能具備這些條件。
在一生中,工作煎熬的經(jīng)驗中,很難遺忘的有兩次。一次是1965年我為《文星》雜志寫一系列長文時,還在中學教高中畢業(yè)班,兩班之外又兼一班,一星期共十八小時。為應付大學考試,每班另增加六小時復習,共三十六小時,所以寫文章,除了星期天之外,都只有一天勞累后的晚上。有時候為了趕上截稿日期,會通宵工作。另一次是1978年到1979年的兩年,因與出版社約定,每月以四萬字換取固定稿費,正常每天工作十小時,遇到難寫的部分,有時加到十二小時,甚至十六小時。經(jīng)過這兩次考驗,使我對走學術長路所需的體能,充滿信心。
第二點是對“志業(yè)”的自覺。1992年以前的著作,無可諱言,多半出于生活所迫。失業(yè)了,以寫作賺稿費,也是變相的職業(yè)。我這一生自覺以學術作為志業(yè),是在1982年以后,從這時開始,我已在《中國論壇》工作,已有固定收入,但我的著作不但未停止,從著作年表上看,著作數(shù)量比之1982年前不減反增。這年代的著作已與職業(yè)脫鉤,明顯已被學術作為志業(yè)的意識所推動。這時候所謂志業(yè),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為實際的人生經(jīng)驗所親證、所自覺。學術作為職業(yè)和學術作為志業(yè),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可隨時停頓,停頓了也不覺得是人生憾事,后者乃死而后已。前面我說過,一般的教授,在學術上不見得有什么成就,因為他們只把它作為一種職業(yè)。我曾把自強的生活稱之為“學人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使生活、生命與工作結而為一,學術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已沒有什么界限,已是抽象的、分析的、系統(tǒng)化的、發(fā)現(xiàn)問題的、解決問題的、自我掌控的等多種能力的整體表現(xiàn)。你若問我,為什么有人年輕時很優(yōu)秀,甚至拿了博士當?shù)浇淌冢匀辉趯W術上未能達到較高的成就,或中途而廢?這問題牽涉多方面的因素,沒有簡單的答案。以王淮為例,后來因我脫離師門,我們就沒有繼續(xù)往來。但根據(jù)我的理解,有一點可能有很大的關系,那就是他對老莊不是像一般研究者只是當做外在于生命的知識體系,他年輕時便喜歡老莊,是生命氣質有相應,把老莊精神某種程度內化了,他日常生活的調子,就帶點魏晉人的風格。老莊代表中國的“反智”思想,認為產生智性的知識學問對人生有害無益,向往“為道日損”的人生境界。這種思想一旦成為人生觀、價值觀的核心,要他再保持追求知識學問的熱情自然很難了。再加上二十多年前的臺灣高校,一旦升上教授,就像養(yǎng)老院,不做研究,也可以混到退休,缺少制度上的督促,必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為人多半是好逸惡勞的。
講到這里,使我想起友人中,最讓我感到惋惜的一個例子,就是吳森教授。他是香港僑生,到臺灣進入最好的師范大學,受到完整的國學訓練,像他這樣在中國哲學界,從事哲學專業(yè),又同時具備文字訓詁造詣的十分罕見。師大畢業(yè)后,回香港讀新亞研究所,師從唐君毅先生。后又到美國專研西方近代哲學,取得博士學位,并在美國執(zhí)教,成為杜威、懷特海的專家。1976年到臺灣大學哲學系任客座教授一年,因常演講和發(fā)表文章,對中國哲學界和哲學教育頗多批評,引起一起爭議。他最自豪的是中西哲學與文化的比較。后來他離婚了,再結婚的年輕妻女在臺北我見過。80年代后,學界很少他的訊息。學術生涯如果真的中斷了,可能與婚姻不順有關。最近消息,吳森前幾年已經(jīng)在美國去世。
人生有不少難關,名關、利關、情關,還有家庭問題、交友問題、健康問題。每一點、每一步出了岔錯,都可能前功盡棄。人生這條路,本質上就帶著風險性、冒險性、不可測性,只有那些方向感清晰、意志堅定,又勇于面對挑戰(zhàn),不怕挫折和失敗的人,才比較能使夢想成真。
接下來,我們講最后一個問題,就是第十個問題。第十個問題就是生死事大,我如何面對死亡的問題。在具體的生活當中,我一生面臨過三次死亡的威脅。第一次是1956年,那時我正在茅草屋讀書,在那個茅草屋里住了三年半,在最后一年半,生活非常困苦??赡苁且驗闋I養(yǎng)不良,長期地餓肚子,終于有一次生了病,沒有人照顧,沒有吃,沒有喝,還發(fā)燒。在那個狀況下,如果再沒有人來的話,可能死亡也沒有人知道。人啊有很多的奇遇,我在床上病的時候,曾有一個念頭,我的母親一生行善,難道她的兒子會餓死嗎?會病死嗎?我就是這樣想,因為我童年時候,下雪天,我的母親就拉著我,一籃子一籃子的將柴米油鹽送給那些貧窮的人家過年,母親默默地做善事,使村莊上的貧戶能夠過上年。到了第三天,有一位女的立法委員來敲門,她是青年黨的立法委員,因為我在年輕的時候當記者,跟青年黨比較熟,跟國民黨比較疏遠。我同情弱小的黨,在報紙上替他們講一點話,于是跟他們做了很好的朋友。這位女立法委員就住在離我不遠地方,她想請我當孩子的家教。當她來敲門,看到我病成這樣,馬上叫車把我送到醫(yī)院。在醫(yī)院檢查以后,是得了傷寒病。傷寒病你們一定要記住,中醫(yī)比較有效,西醫(yī)沒有中醫(yī)有效。既然是傷寒病,恰好那個時候我們青年黨的一個秘書長,也是位立法委員,我也跟他熟識。他懂一些中醫(yī),他也住在和我一樣的北投地方,所以請他開了一個藥方,吃了兩天,就慢慢恢復了。我這個人體質很好,有病很容易恢復。這個地方我要附帶地講一點,年輕人也要記得。人的身體里面,有一種自愈的能力。我讀過一個日本的名醫(yī)寫的一本書,他在那本書里講到,人的病百分之九十自己會好,只要做一些適當?shù)倪\動。我的一生當中也印證了他講的話。在我困頓的歲月里,我得了很多病,我得過十二指腸病、胃病、肺結核等等。因為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好,營養(yǎng)缺乏,人就很容易得肺癆,后來鈣化了,肺病鈣化之后就沒有事了。還有就是鼻頭炎,臺灣的海島氣候,很少人不生鼻頭炎的。因為氣候潮濕,鼻頭炎、氣管炎以及風濕,在臺灣是很少人能夠避免的。你看我這些病,后來待我結婚以后,生活恢復正常,這些病都不藥而愈。你看我到現(xiàn)在,到這么大年紀,我反而沒有病。人的身體這部機器,你只能夠說它真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一個最偉大的機器。人的身體里面的奧秘,不是我們一般人的腦子里能夠想象的,它可以將很多狀況自動調節(jié)。
第二次死亡的威脅,是1989年8月,我跟我的愛人到歐洲二十三天,游歷了八個國家,回程的時候,在泰國曼谷附近,飛機遇到亂流,很嚴重。飛機上下震動,在飛機上沒有攜安全帶的人,摔出座位,眼看飛機就可能掉下去了。我當時真的背上出冷汗,但是我旁邊的愛人若無其事,我發(fā)現(xiàn)她生命中真有一種很特殊的力量。這個亂流大概持續(xù)了五、六分鐘的過程,大家都恐慌得不得了。那是面臨死亡的瞬間,但運氣很好,后來飛機沖出了亂流。沒有像我這樣嚇出冷汗的愛人,在飛機正常以后,她在紙條中給我寫了一些話,她說我們中國人不是講嗎,好的夫妻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我們今天掉下去不是很好嗎?她給我開這個玩笑,她真有意思。
第三次面臨死亡的威脅,很近,就是2008年的春天,到現(xiàn)在是三年。我突然在我的客廳里,不知什么原因沒有預警地摔倒,那個幾秒鐘是個死亡的狀態(tài),稍后自己爬起來,沒什么大礙。第二個月又再摔了一次,碰到柜子,還流出血了,我非??只?,睡在床上,好像地震一樣。趕快去看醫(yī)生,去檢查,但查不出原因。后來一個神經(jīng)內科的醫(yī)生說,你總要吃藥啊,就針對那個現(xiàn)象來吃藥。吃了藥后,就沒有再摔倒了。臺灣的醫(yī)療制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一般的病,只要你一點掛號費,藥花錢很少的,窮人去住三等病房,是不花錢的。我們制度也有問題,醫(yī)生的收入是按人頭來計算的,就是你的病人數(shù)目越高,你的薪水就越高,所以無形當中造成浪費。醫(yī)生不免讓病人繼續(xù)吃藥,不該吃藥的也一直讓你吃藥,我被那個醫(yī)生搞得吃了一年半的藥,藥吃多了,吃久了,使我的表情有點癡呆,我的腳走路有點不利落,我的家人都能感覺出來了。我的運氣很好,就在這個時候,我香港的老朋友,中文大學教授金觀濤和他的太太劉青峰,因為他到政治大學做客座教授,就來看我。他知道我這樣的情況,就說絕對不能再這樣吃藥,絕對不可以,任何藥不能長期吃。他的話我聽進去了,我當天就把藥斷掉了。我覺得他講得有道理。
現(xiàn)在我接下去講,我這個人生第一次關于死亡的記憶,就是我的外婆去世。我跑到臺灣四十年以后回到家鄉(xiāng),我就問我的大哥,我的大哥比我大十歲,他的記憶可能比我可靠些。我問我們的外婆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我才知道我的第一個關于死亡的記憶,那時我還不到三歲。我曾經(jīng)問過心理學家的朋友,他說不太可能,但是事實就是有這個記憶。看到我的外婆去世后,我回家來,我的祖母問我,你看到什么了呢,我說外婆裝在火柴盒里面去了,因為棺材有點像火柴盒嘛。小孩子沒有棺材的概念,但是有火柴盒的概念,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往事。
下面又要講我的人生一個幸運的事情,因為跟死亡有關。我非常幸運,當我第一次讀《莊子》的時候,里面有一句話說:“生死若晝夜”,就是“生死如晝夜”,人從出生到死亡,就像白天跟黑夜的循環(huán)一樣,如此自然而然而已。莊子的這句話既平常又透徹,平常呀就是個常識嘛,人的生死本來就是這樣嘛。每個人都會死亡,就好像太陽下去一樣,本來就是這樣子,平常得很。《莊子》里面有好多類似這樣的話,我當時好像有所悟,我把莊子的生死觀當作圭臬,提高到一個信仰的層次了,逐漸把莊子的生死觀內化到我的意識里去。我百分之百地接受他的生死觀,我覺得他一語道破,真是透徹。也就是莊子的啟發(fā),使得我能夠這么簡單地超越生死。我一生從來沒有為死亡的問題而擔心過,從來沒有??墒窃谖覀兊娜碎g世、社會上,死亡問題是一個非常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們一般人一談到死亡,就會引起內心的恐慌。如果我們罵一個人“你去死吧”,他如何反應呢?他會憤怒,覺得是非常惡毒的話。臺灣曾有上高中的女孩,因為她媽媽說這樣惡毒的話“你去死吧”,她真的跳樓去了。宗教關于死亡,真是一件大事,我的一生跟天主教、佛教都有親身的密切關系,但沒有想信教。我一生不信教,但我深深地了解到信教人的心理需要,人生太痛苦,人生太空虛,宗教信仰對一般人的心理有莫大的重要性。我和愛人結婚以后,我沒有答應信教,這是騙了她。為這個事情,愛人也跟我很不愉快。問題的癥結,因為我沒這個需要,真的沒有這樣的需要。我的人生經(jīng)歷了那么多痛苦和磨難,心理上就是沒有那樣的需要。信宗教對人不是壞事,只要你心理能夠跟它感應上。你看這個宗教給我們這個世界,在生死問題上,帶來多少的復雜問題。全世界有多少神職人員、和尚、牧師等,他們靠人的生死維持他們的生計。我們偉大的孔子,他的職業(yè)也曾是幫人辦喪事啊,因為他懂禮儀。生死問題在宗教里面復雜極了,特別是佛教,佛教看待這個生死嚴重到了極點,佛教的一個理想就是超脫生死。像我這樣完全沒有需要信仰的人,所以宗教也就很難進入到我的生命里來。對宗教理解我有興趣,叫我信仰,我就不會。所以啊,這個莊子是我的“情人”,因為我喜歡他,但是我沒有學莊子的人生觀,只是在生死上跟他有了感應,對他的境界非常欣賞。我四十多年前寫的《先秦七大哲學家》,里面有一章寫莊子,就是完全從莊子的內心世界、修養(yǎng)境界那個角度來寫的,很少人會這樣寫。我覺得從我那個角度去寫莊子是比較恰當?shù)?。莊子是我的情人。另一位思想家王船山可以說是我的難友,因為在我人生最困窘的時候,他與我同在。他在絕境中發(fā)揮的強大生命力令人震撼。今天我們吃早餐的時候,王立新教授拿了他寫的王船山,擺在我的桌上,我好興奮。因為他做了我一生想做并沒有做到的事情。所以你們這一生啊,一定要,不管是中國、西洋、印度、伊斯蘭都可以,總要有一兩個人物活在你的內心世界里,跟你同在,他的力量慢慢就會變成你的力量,不然我們“上有古人”干什么呢?就是有這個可能,把別人的力量來振奮我們的生命力。有幾個歷史人物在心中,你可以跟他對話,像莊子、王船山的形象,幾十年來在我心中是非常鮮活的,真的像我的朋友一樣活在我的心中。從死亡的體驗,我就想到我這個人可能對死亡的感應比較遲鈍,人的感應是很復雜的,有的人對這個敏感,有的人對那個敏感,我對死亡顯得有點遲鈍。小時候日本人打到中國來,在我的家鄉(xiāng),日本人常常殺害老百姓,我也親眼看見日本人殺中國人。在運河里面有時看到一排一排的尸體流過去,這些經(jīng)驗,后來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這不是什么修養(yǎng)而來的,是天生的。我的老朋友傅偉勛教授,他為什么去念哲學,是因為他小時候就對死有一種恐懼,在那個時候,美國的飛機轟炸臺灣,又因他是新竹人,飛機場也在新竹,在他年幼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被炸得血肉橫飛的鏡頭,所以他對死亡恐懼得不得了,他去念哲學的動機之一就是要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我們兩個經(jīng)常一起開玩笑,我說我們兩個是極端,我對死亡很遲鈍,他對死亡特別敏感。他常常跟我講,他希望自己能夠活到八十歲,但是上天對他很不公平,他六十三歲就去世了。像傅偉勛那樣學識豐富的人,如果他能夠活到八十歲,或者像我這樣的年紀,會留下更多思想遺產下來。在我們這一代,對中國、對西洋、對日本都有很深刻的了解,只有一個傅偉勛。他從小念日文,在臺大念書的時候,最初是從日文那里來了解西洋哲學。臺灣幾十年來,唯一的一本比較夠水準的國人自己寫的西洋哲學史,就是傅偉勛寫的。傅偉勛寫這本書的時候,在臺大當講師,還沒有到美國念博士。真是天妒奇才,而且傅偉勛的死亡是很冤枉的,他雖然得了扁桃腺癌,拖了很多年,他并不是因癌癥死亡的,他是因為另外一個毛病到醫(yī)院開刀,結果打了針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講到這里,十個問題都已講完。由于采取問題式的講法,是有高度選擇性的,選擇一些人生經(jīng)驗中比較有意義的面向。在講的過程中,因時間和語言表達的局限,多半只是鳥瞰式的一語帶過,無法像用文字書寫那樣細膩。
回頭想想,這十個問題中的前三個,決定了我的一生,這三個問題可以再簡約為“敢怨”、“敢叛”、“敢愛”。因為敢怨,所以離家出走;因為敢叛,所以脫離師門;因為敢愛,才獲得比較滿意的婚姻。三點加起來,可以用一句話代表,那就是:“走自己的路”。
人生要有意義,就是要“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經(jīng)驗,也許有一點啟發(fā)。我臺灣的一個學生對我說,“老師的人生經(jīng)驗,是不能復制的”,我要告訴各位,世界上任何一位使你欽佩的人物,對你最多也只是一些啟發(fā),不可能復制,為什么?因為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F(xiàn)在科技發(fā)達,已可以復制羊、復制牛,也許將來可以復制人,但復制出來的人,頂多也只是面貌相似,生理結構相似,一旦在不同的社會、文化中成長,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必然不同。這就是科技與人文永遠會存在的分際。我年輕時讀過一位西哲說:“學我者死”,旨哉斯言!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必須學習尊重,這也是我們中國人普遍誤解的個人主義的本質。
話說遠了,感謝景院長、王教授和各位老師、同學,讓我有機會把自己清洗了一次,成為我下一步走下去的動力。非常感謝大家!
[責任編輯:尹文漢]
10.13420/j.cnki.jczu.2016.05.019
B821
A
1674-1102(2016)05-0087-05
2016-07-12
韋政通(1927-),男,江蘇鎮(zhèn)江人,中國文化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和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