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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連載)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猶太孩子,他曾遐想一個人乘著光速的波峰會看到什么……這就是愛因斯坦著名的思想試驗,是廣義相對論的雛形。誰敢說林天聲不是愛因斯坦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學家讀到他這些文字會作何感想,至少我覺得它無懈可擊!越是簡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臘哲人的著名論斷:“又仁慈又萬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為人世有罪惡?!?/p>
極簡單的推理,但無人能駁倒它,因為人世有罪惡!
天聲的駁難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認光速是速度的極限。
我把他的紙條細心地夾到筆記本里。想起他過去不知道隨手扔掉了多少有價值的思想萌芽,我實在心痛。抬起頭,看見天聲正默默地注視著我,我柔聲道:“天聲,以后有類似的手稿,由老師為你保存,好嗎?”
天聲感激地默然點頭。從那時起,我們倆常常處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抄家中都丟失了。
我搖搖頭,抖掉這些思緒,拿起向秀蘭的信看下去:“……在河西大隊下鄉(xiāng)的同學們都走了,只剩天聲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語法欠通,我在心里評點著),一門心思搞什么穿墻術。我怕極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勸他都不聽。何老師,天聲最敬佩你,你來救救他吧!”
我唯有苦笑。我自己才剛從牛棚里解放出來,惴惴地過日子,哪有資格解救別人!
一張信紙在我手中重如千斤,紙上浸透了一個女孩的恐懼和期待。信上未寫日期,郵戳也難以辨認。這封信可能是兩年前寄來的,如果要發(fā)生什么早該發(fā)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學生是不會迷上什么穿墻術的,肯定是俗人的誤解,也許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還是借了一輛嘎嘎亂響的自行車,匆匆向河西鄉(xiāng)趕去。
河西鄉(xiāng)是我常帶學生們在大田里勞動的地方,路徑很熟。地面凹凸不平,常把我的思緒震飛,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學也像流星一樣灑脫無羈,我不愿中國孩子都被捏成呆憨無用的無錫大阿福泥人。課堂上我常常天馬行空,盡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銳利見解和微妙的深層次感覺,在不經意中澆灌于學生,我的學生們至今尚無人獲得諾貝爾獎,只能怪超穩(wěn)定的中國社會太僵化了。
不管怎樣,學生們都愛上我的物理課。四十幾個腦袋緊緊地追著你轉,這本身就是一種歡樂、一種回報——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生們不約而同地把矛頭首先對準了我。我在批斗臺上也能聊以自慰,畢竟學生都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課堂上,我講到了黑洞。我說黑洞是一種被預言但尚未證實的天體,其質量或密度極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質都會被吞沒,連光線也不能逃逸。
學生們很新奇,七嘴八舌地問了很多問題:一個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員在跌落過程中會是什么心境?被吞沒的物質到哪兒去了?物質是否可以無限壓縮?既然連光線也不能逃逸,那人類是否永遠無法探索黑洞內的奧秘……
我又談到了白矮星,它是另一種晚期恒星,密度可達每立方厘米一萬千克。又談到中微子,它是一種靜止時質量為0的不帶電粒子,可以在0.04秒內輕而易舉地穿過地球。
不知怎么竟談到了《聊齋》中可以叩墻而入的嶗山道士,我笑道:“據說印度的瑜伽功中就有穿墻術。據載,不久前一個瑜伽行者還在一群印度科學家的眾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墻表演。關于印度的瑜伽、中國的氣功,關于人體特異功能,常常有一些離奇的傳說,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遠距離遙感等。很奇怪,這些傳說相當普遍,簡直是世界性的——當然,這些都是胡說八道?!?/p>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天聲的目光緊緊盯著我,像是幽邃的黑洞。他站起來說道:“1910年天文學家曾預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為世界末日就要來臨。這個預言確實應驗了,巨大的彗尾掃過地球,但地球卻安然無恙。這是因為……”
我接著說:“彗尾是由極稀薄的物質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還要‘空’?!?/p>
林天聲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過彗尾之前有誰知道這一點呢?”
學生們很茫然,可能他們認為這和穿墻術風馬牛不相及,不知林天聲所云為何。只有我敏銳地抓到了他的思維脈絡,他的思維是一種大跨度的跳躍,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激發(fā)出強烈的興奮。兩個思維接近的人在這么近的距離內產生了共鳴,這之前還是不可多遇的。我揮手讓學生們靜下來。
“天聲是對的,”我說,“人們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得不可思議。幾百年前人們頑固地拒絕太陽中心說,因為他們‘親眼’看著太陽繞地球東升西落;人們也拒絕承認地球是圓的,因為他們‘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這樣,他們從自以為正確的概念做出了貌似正確的推論,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現(xiàn)在我們笑他們固執(zhí),我們的后人會不會也這樣笑我們呢?”
(未完待續(xù))
(摘自《天火》 王晉康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