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興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57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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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拗的低音
——論周作人的魯迅敘述
程振興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571158)
作為一種被主流論述壓抑下去的聲音,周作人的魯迅敘述是與“主旋律”相對照的“低音”??v貫中國當代史風云變幻的30年,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保持了連續(xù)性與一貫性,堪稱“執(zhí)拗”??捎谩皥?zhí)拗的低音”一語,對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予以整體觀照。
執(zhí)拗;低音;周作人;魯迅;敘述
對于“低音”,王汎森先生的界定從四個層面展開,其中第一層次為:“被近代學術及思潮一層又一層復寫、掩蔽、遮蓋、邊緣化,或屬于潛流的質素?!雹偻鯕骸蛾P于〈執(zhí)拗的低音〉》,《讀書》2013年第11期。
在現代中國,作為一種被主流論述壓抑下去的聲音,周作人的魯迅敘述正是與“主旋律”相對照的“低音”,是被“復寫、掩蔽、遮蓋、邊緣化,或屬于潛流的質素”。從1930年代魯迅逝世開始,直至1960年代周作人自己在“文革”中辭世,周作人的魯迅敘述縱貫中國當代史風云變幻的30年,卻保持了其連續(xù)性與一貫性,堪稱“執(zhí)拗”。因此我用“執(zhí)拗的低音”一語,對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予以整體觀照。
魯迅生前,周作人與魯迅兄弟失和,形同陌路,最終未能“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度盡劫波兄弟散”;魯迅身后,周作人的發(fā)言立論,卻時時處處固守“所謂兄弟”(許廣平語)的家族立場。
通過強調“家族立場”,周作人掌控了自己在魯迅這個話題中的參與度——“言”或“默”,何時開口,何時沉默,取決于自己的意志,可以自由出入,能夠伸縮自如,充分體現了其“自我視點”。
1936年10月魯迅逝世,北大舉行魯迅追悼會。周作人在追悼會中致答詞,強調由“家屬地位”導致的言說困境:“居于家屬地位,略一贊揚,將為人冷笑;加以抑制,又易招人反感,故甚困難?!雹凇侗逼轿幕绲磕铘斞浮罚D引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2卷,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第149頁。
作為“家屬”的周作人,深知對于魯迅這個話題,在“贊揚”與“抑制”之間騰挪趨避的兩難。為了免于“為人冷笑”或“招人反感”,周作人極力保持身為家屬的矜持。
1937年第一部《魯迅年譜》編撰之初,許壽裳曾邀周作人參與其事,撰寫年譜前期。后因周作人所撰部分“敘述太略”,許壽裳遂將從魯迅母親處得到的幾條材料——魯迅幼年時期“哭妹”、“均贏”、“胡羊尾巴”等增補進年譜前期,孰料周作人因此拒絕列名,且強調其“家族立場”有云:“贊揚涂飾之辭,系世俗通套,弟意以家族立場,措辭殊苦不稱,如改為外人口氣,則不可笑也?!?轉引自許廣平:《〈魯迅年譜〉的經過》,《許廣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83頁。
直到1956年,在談及魯迅紀念文寫作時,周作人依然堅守“家族立場”,訴說其居于家屬地位的“不容易”:“家屬來寫這類文章,比較不容易,許多事情中間挑選為難,是其一,寫來易涉寒傖,是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周作人:《魯迅與〈弟兄〉》,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30頁。此處周作人“易涉寒傖”云云,與其當年的“措辭殊苦不稱”口吻如出一轍。
固守“家族立場”的周作人,謹遵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古訓,為自己劃定了魯迅敘述的“圈子”——將筆墨聚焦于魯迅的早年。周作人自述:“我嘗說過,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約我要算知道得頂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頂清楚,所以關于晚年的事我一句都沒有說過,即不知為不知也?!?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頁。
固守“家族立場”,只能在“圈子”里“跑野馬”,既給周作人的寫作帶來了限制,也為周作人的寫作賦予了特色。誠如周作人在談及《舊日記中的魯迅》時所言:“在魯迅的一生中,早年的研究資料最為缺乏”*周作人:《〈舊日記中的魯迅〉緣起》,《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452頁。,正是“圈子”的存在,保證了周作人的魯迅敘述“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獨特性,對此周作人有充分的自覺。
在其撰寫的第一篇魯迅紀念文章中,周作人即凸顯魯迅家屬身份,將自己與“外人”區(qū)分開,并以“海內孤本”自詡:“魯迅的學問與藝術的來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已死,舍弟那時年幼亦未聞知,我所知道已為海內孤本,深信值得錄存,事雖細微而不虛誕,世之識者當有取焉?!?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從一開始,周作人就自覺地為其魯迅敘述設限:“這里所說限于有個人獨到之見獨創(chuàng)之才的少數事業(yè),若其他言行已有人云亦云的毀或譽者概置不論?!?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
通過自我設限,將其言說嚴格區(qū)別于“人云亦云的毀或譽”,周作人試圖彰顯其魯迅敘述的獨特性——呈現一個鮮為人知的魯迅:“我只想略講魯迅的學問藝術上的工作的始基,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于其他問題能談的人很多,還不如等他們來談罷。”*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4頁。
自始至終,周作人都堅持其魯迅敘述的獨特性,既反對“人云亦云”,也不愿“一唱百和”。1963年,在談及魯迅雜文時,周作人有言:“此刻再來恭維他的雜文,難免是一唱百和的文章,更沒有什么意思了。”*周作人:《魯迅的雜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130頁。——對于當時正被過度闡釋的魯迅雜文,周作人始終不置一詞。周作人這篇題名為“魯迅的雜文”的文章,其實不過是以其慣用的“文抄公體”,將多年前的一篇名為《魯迅先生的雜感》的《語絲》來稿全文照錄而已。
顯然,周作人能在魯迅話題上免于“人云亦云”和“一唱百和”,且擁有“海內孤本”的發(fā)言權,與其魯迅家屬的身份密不可分。
最終,“家族立場”之于周作人,變成了一道有意構筑的屏障。當“魯迅”成為一個公共話題,被置于萬眾“圍觀”之中,周作人依然能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固執(zhí)地將其魯迅敘述劃定在“私域”—— 以人、事、時、地而言,時間范圍集中于“魯迅的青年時代”,地理空間圍繞著“魯迅的故家”,正有賴于這道屏障的存在。
在周作人的敘述中,“魯迅的青年時代”,其實是在忘川之中打撈上來的一段與周作人共享的時光;“魯迅的故家”,其實也是周作人的故家。經由“家族立場”這道屏障的自我封閉,保證了某種與外部世界的絕緣性,周作人才能超然獨立于浮躁凌厲的大時代,最終將魯迅這個話題打理成一片“自己的園地”。
周作人的魯迅敘述,因其固守“家族立場”而能凸顯“自我視點”,誠如有論者所言:
周作人以園的內外象征性地將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隔離開來,為自己建構出一個相對封閉的話語空間,使其能較為從容地講述“魯迅”之前的魯迅,自然地將自己的過往編織進對魯迅的回憶中,把自己的身影疊加在魯迅之上,借言說魯迅來講述自己。*袁一丹:《傷逝:起死的衍義——魯迅的“自悼”與親者的“紀念”》,《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8期。
同為魯迅家屬,周作人的魯迅敘述與許廣平判然有別。以文體為喻,如果說周作人最終將其魯迅敘述寫成了一篇自我抒發(fā)的“言志派”散文;許廣平則通過使魯迅成為“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將其魯迅敘述寫成了一篇弘揚主旋律的“載道派”散文。
與周作人在魯迅紀念中以“海內孤本”自詡迥然不同,許廣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魯迅家屬身份的獨特性,許廣平有言:“許多朋友都要在刊物上登些紀念文字,而且都似乎不約而同地要我寫幾句話,其實我有什么好寫的呢?要紀念,不是大家一樣可以來的嗎?”*許廣平:《忘記解》,《許廣平文集》第2卷,第131頁。對于許廣平而言,魯迅紀念是個開放性的話題,屬于“大家”都可以進入的公共空間。
對于周作人固守的“家族立場”,許廣平頗不以為然。許廣平認為:“假使客觀一點,不要家族觀念太重,站在中國文化史實上,我想啟明先生和喬峰先生以及他的朋友們,一定在比較安定的生活上,肯從事這一方面(引者按:指《魯迅年譜》)更詳細的寫作的,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許廣平:《〈魯迅年譜〉的經過》,轉引自《許廣平文集》第2卷,第385頁。許廣平深諳春秋筆法:既批評周作人不“客觀”、“家族觀念太重”,又指出其年譜寫作不“詳細”,且責之以弘揚“中國文化”的大義。
在魯迅話題上,由于對“家族立場”的不同理解,周作人和許廣平的表達策略,從一開始就背道而馳:許廣平無“家族觀念”的負擔,追求“更詳細”,自然著眼于“做加法”;周作人固守“家族立場”,反對“贊揚涂飾之辭”,當然傾向于“做減法”,即使不免“敘述太略”。
1952年,在談及《魯迅的故家》的“缺點”時,周作人自謂:“有的地方也嫌簡略或有遺漏……我想缺少總還不要緊,這比說的過多以至中有虛假較勝一籌吧?!薄爸劣谟行┤宋?,我故意略過的也或有之,那么這里自然更無再來加添之必要了?!?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總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頁。
寧愿“簡略”、“遺漏”,也就是“缺少”,也不愿“過多”以至“虛假”,甚至故意“略過”,而不“加添”,在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中,這種“做減法”的姿態(tài)一以貫之。
1962年,周作人自述《知堂回想錄》依據“事實”,不加“虛構”和“華飾”的言說姿態(tài),重申當年撰寫《魯迅的故家》時有“缺少”而無“增加”的“做減法”的表達策略:
一個平凡人一生的記錄,適用平凡的文章記了下來,里邊沒有什么可取的,就只是依據事實,不加有一點虛構和華飾,與我以前寫《魯迅的故家》時一樣,過去八十年間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沒有增加,這是可以確說的。*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22頁。
顯然,固守“家族立場”,凸顯“自我視點”,并不意味著周作人能夠放言無忌。事實上,為了在“表現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在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中,“沉默”與“空隙”大量存在。
正如特里·伊格爾頓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中所說的,“一個作品與意識形態(tài)有關,不是看它說出什么,而是看它沒說出什么”*轉引自洪子誠:《我的閱讀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0頁。,對周作人的魯迅觀與意識形態(tài)之關系,亦可作如是觀??疾熘茏魅说聂斞笖⑹觥皼]說出什么”,關注其中的“沉默”與“空隙”,能夠更好地理解它被“復寫、掩蔽、遮蓋、邊緣化”——也就是成為“低音”的歷史過程。
自號“知堂”的周作人,在面對“言”與“默”的艱難抉擇時,謹守荀子“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周作人:《知堂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24頁。的古訓,而且深諳“默而當”之道。在一個泛政治化的時代,周作人魯迅敘述中的“沉默”與“空隙”,使其有效地規(guī)避了意識形態(tài)風險。
最初,周作人的魯迅敘述有一個與左翼文壇分庭抗禮的現實語境,雖然周作人以“避免論爭”*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相標榜,但其批判的鋒芒明顯指向左翼文壇,已有論者對此予以充分的揭示。*丁文:《周作人的魯迅敘述》,《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3期。新中國成立后,政治形勢驟然變遷,文壇格局急劇重組,周作人喪失了公民權,其境遇已與民國時期不可同日而語。隨著表達空間的日益狹窄,周作人逐步調整其魯迅敘述的言說策略,行文愈發(fā)克制內斂。
周作人的言說策略,首先是通過“選擇”,保持“沉默”的權利。晚年總結自己“向來寫文章的態(tài)度”,周作人有言:“我寫的事實,雖然不用詩化,即改造和修飾,但也有一種選擇,并不是凡事實即一律都寫的?!?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3頁。對“事實”進行一番嚴格的“選擇”之后,寫與不寫由己不由人,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周作人“沉默”的自由。雖然這是一種消極自由,卻可使周作人免于言不由衷。
撰寫《知堂回想錄》時,周作人曾多次談及他“不記”的范圍。在《后記》中周作人寫道:“凡我的私人關系的事情都沒有記”*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后記》,《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48頁。;“此外有些不關我個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后記》,《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49頁。。在《后序》中周作人重申“三不錄”:“過去有許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雖然別無問題,然而日后想到,總覺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覺,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擬加以記錄了”;“關于家庭眷屬的,也悉不錄”;“關于他人的事,有些雖是事實,而事太離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談》里頭的事情,寫了也令人不相信,這便都從略了”*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3頁。。經由一番嚴格苛細的“排除”,剩下的都是精挑細選的“事實”,但說無妨。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如此,其全部魯迅敘述亦然。
通過“排除法”嚴格劃定“沉默”的范圍,只是周作人確?!澳敗钡牟呗灾?。為了免于意識形態(tài)紛爭,周作人還小心翼翼地在公私言論之間劃清了界限。例如,關于魯迅與“青年必讀書”事件,周作人在公私場域的評說就判然有別。1957年,在論及錢玄同時,周作人順便提及魯迅與“青年必讀書”事件,其文曰:
他(引者按:錢玄同)對于中國文化遺產的某些方面缺乏理解,這是缺點,但在他那時也是無怪的,當時如稍一讓步,便是對于舊派承認妥協(xié),再也不能堅持攻擊了。正如征求“青年必讀書”的時候,魯迅堅決地主張現代青年不必讀舊書,一部也沒有開,所以玄同也贊成將舊書扔進毛廁去。*周作人:《錢玄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799頁。
上文中,周作人將魯迅在“青年必讀書”事件中的表現,與錢玄同對于中國文化遺產的態(tài)度相提并論,對于魯迅當年的歷史語境相當體貼,對其矯枉過正之處也表達了同情之理解。
然而,同樣是針對“青年必讀書”事件,在與友朋通訊的私人場合,周作人的態(tài)度卻嚴厲苛刻,簡直判若兩人。1966年,在致鮑耀明信中周作人談及魯迅與“青年必讀書”事件有言:“‘必讀書’的魯迅答案,實乃他的‘高調’——不必讀書——這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好立異鳴高,故意的與別人拗一調?!?周作人:《與鮑耀明書四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6頁。由對歷史語境的同情與理解,轉向對具體個人的嚴厲指責,在公私場域之間,周作人的魯迅敘述存在著明顯的“空隙”,“青年必讀書”事件是其中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
事實上,由于政治氛圍日益嚴峻,自身境遇每況愈下,“周作人魯迅敘述”中的諸多“酷評”,最終被迫全面轉入個人書信等私域。
1958年,在致曹聚仁信中,周作人對上海魯迅墓前的塑像發(fā)表了一番議論,其語氣尖酸刻?。骸八篮箅S人擺布,說是紀念其實有些實是戲弄,我從照片看見上海的墳頭所設塑像,那實在可以算作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豈非即是頭戴紙冠之形象乎?假使陳西瀅輩畫這樣的一張相,作為諷刺也很適當了。”*周作人:《與曹聚仁書三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3頁。
對于這“高坐在椅上”的魯迅塑像,周作人一直耿耿于懷。1962年,在致鮑耀明信中,周作人舊事重提,語氣更加尖刻無情:“現在人人捧魯迅,在上海墓上新立造像,——我只在照相上看見,是在高高的臺上,一人坐椅上,雖是尊崇他,其實也是在挖苦他的一個諷刺畫,那是他生前所謂思想界的權威的紙糊高冠是也,恐九原有知不免要苦笑的吧。”*周作人:《與鮑耀明書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56頁。
周作人在上述私人信函中表明的觀點——“紀念”乃是“擺布”和“戲弄”,高高在上的魯迅塑像實為“侮弄”、“挖苦”與“諷刺”,與他早年公開反對將魯迅當作“神”——偶像或傀儡,其貶抑之情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由于只是在私域中隱忍地存在,上述觀點只能視為周作人魯迅敘述中的“沉默”與“空隙”。
其實,在回憶錄書寫中,“沉默”與“空隙”往往在所難免;周作人魯迅敘述中的“沉默”與“空隙”,原本無可厚非。無獨有偶,在解釋自己對于魯迅遺囑“忘記我,管自己生活”的“背叛”時,許廣平也強調了其魯迅敘述中“忘記”的“選擇性”:
固然魯迅先生好像曾經說過:人們許多經歷需要忘記,否則一天天積存起來,成為精神上一份巨大的負荷,往往會壓得全身乏力的。但我以為這其間含有選擇,像拾荒者一樣,檢出需要的留下,不可丟棄,來培養(yǎng)自己?!裕f是“忘記”,是要含有選擇性的。*許廣平:《忘記解》,《許廣平文集》第2卷,第133頁。
“忘記”的“選擇性”,其實就是記憶的選擇性;對于記憶的選擇,許廣平遵循的是取其所需、“培養(yǎng)自己”的功利主義原則,與周作人殊途而同歸。
與許廣平一樣,周作人魯迅敘述中的“沉默”與“空隙”,也是周作人在時代語境和個人境遇之間謀求平衡的一種表達策略。在“魯迅”成為一個“箭垛”,身上堆積了大量“神話”的時代,采取“排除法”,幾乎是周作人規(guī)避意識形態(tài)風險,保持有限的言論空間的惟一選擇,其情形正如魯迅在談及自己的文章時所謂:
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察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么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來”的也不剩。*魯迅:《〈花邊文學〉序言》,《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8頁。
可以想見,在周作人魯迅敘述的“沉默”與“空隙”之處,有周作人先行抽去的“幾根骨頭”。
與許廣平在“做加法”的過程中,著眼于“價值的判斷”大相徑庭;周作人在“做減法”的過程中,矚目于“史實的重建”。周作人的魯迅敘述奠定了魯迅研究史料學的基礎,正因其關鍵詞乃是“事實”。
周作人語境中的“事實”,是一個與“意義”相對的范疇,強調其與“意義”的分途。在評價自己關于魯迅的文字時,周作人有云:“假如有毛病則其唯一的毛病該是遺忘,即在不能完全記得而不在懂得與否?!?周作人:《〈關于魯迅〉書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6頁。——“記得”強調“事實”,“懂得”凸顯“意義”。在“事實”與“意義”的競逐中,周作人一再表示:“我所記述的都重在事實,并不在意義。”*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頁。因為“重在事實”,周作人的魯迅敘述追求“史實的重建”;由于“不在意義”,周作人的魯迅敘述規(guī)避“價值的判斷”。
為了規(guī)避“意義”,周作人的魯迅寫作注重客觀記敘,避免主觀議論,是名副其實的“敘述”。對于《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周作人自謂:“我的工作只是記述而不是造作”*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總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450頁。;對于《魯迅的故家》,周作人有“內容以事實為主,不雜議論”*周作人:《〈魯迅的故家〉新版后記》,《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513頁。的自我評價。周作人的魯迅寫作具有強烈的文體意識——以“敘述”代替“議論”,正源于其以“事實”對抗“意義”的自覺。
為了強調所提供的是不含價值判斷的純粹“事實”,周作人特意指出自己所有的是“材料”,或者是“資料”。對于在魯迅身后撰寫的第一篇紀念文字,周作人自評:“那文章差不多都是行狀中的零碎材料”*周作人:《〈關于魯迅〉書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6頁。;至于第二篇魯迅紀念文字,周作人有“我所有的資料都是事實”*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頁。的自我表述;在編撰第一部《魯迅年譜》時,周作人在致許壽裳信中所謂“蓋弟所寫者本只百分之二三,只算供給材料”*轉引自許廣平:《〈魯迅年譜〉的經過》,《許廣平文集》第2卷,第383頁。,也屬實情。在周作人的語境中,“材料”、“資料”云云,是為了凸顯“事實”作為“硬性的存在”的特質。
周作人多次指出自敘傳書寫中“詩”與“真”的彼此競逐。當在魯迅敘述中以“事實”相標榜時,周作人強調的是“事雖細微而不虛誕”*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簿褪恰罢妗钡膶用?;平生“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周作人:《〈雨天的書〉序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346頁。的周作人,試圖以“事實”的“平淡無奇”,與“奇跡”相對照,揭示后者的“虛誕”——也就是“詩”的層面。
1936年,在談及自己關于魯迅學問的文章都是“事實”時,周作人寫道:“說是事實,似乎有價值卻也沒價值,因為這多是平淡無奇的,不是奇跡,不足以滿足觀眾的欲望?!?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頁。雖然周作人評價自己所寫“差不多全是平淡無奇的事,假如可取,可取當在于此,但或者無可取也就在于此乎”*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454頁。,態(tài)度似乎在兩可之間,但其實字里行間充滿了以“平淡無奇”解構“奇跡”的執(zhí)拗。
顯然,周作人一再強調“事實”,不是為了消除“意義”,而是為了以自己的“事實”解構他人的“意義”。在周作人的語境中,附加在魯迅身上的“意義”,常被表述為“神話”;周作人試圖以“事實”對抗“神話”,其魯迅敘述隱含著一個“人”、“神”之辯的總主題。
1936年,周作人在談及魯迅時有言:“一個人的平淡無奇的事實本是傳記中的最好資料,但唯一的條件是要大家把他當做‘人’去看,不是當做‘神’,——即是偶像或傀儡,這才有點用處,若是神則所需要者自然別有神話與其神學在也。”*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頁。——這是周作人第一次明確提出魯迅評價中的“人”、“神”問題。
自始至終,周作人都堅持從“人”的角度言說魯迅,自覺解構著他所謂的“魯迅神話”。
當魯迅紀念尚未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但對魯迅的闡釋已充斥著大量“贊揚涂飾之辭”的時候,周作人已經有意識地做著“掃除膩粉呈風骨”的祛魅的工作:強調魯迅的“本色”,追尋魯迅的“真相”。
1950年,在《魯迅在S會館》一文中,周作人介紹魯迅S會館時期的作息情況道:
(魯迅)次晨九十點時起來,盥洗后不吃早餐便到部里去,雖然有人說他八點必到班,事實上北京的衙門沒有八點就辦公的,而且魯迅的價值也并不在黽勉從公這一點上,這樣的說倒有點像給在臉上抹點香粉,至少總是失卻本色了吧。*周作人:《魯迅在S會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683頁。
仿佛只是在不經意間順帶一筆,周作人便以一個簡單的“事實”,解構了“有人”試圖給魯迅“臉上抹點香粉”的行為,同時表明了自己的“本色”魯迅觀。
1956年,在舉國上下隆重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的熱鬧氛圍中,周作人發(fā)表《魯迅與〈弟兄〉》一文,借評價魯迅畫像之機,表達了對“全面”的魯迅的期盼,其實也是對當時塑造的“單面”甚至“片面”的魯迅形象的針砭:
因為魯迅對人有兩種神氣,即是分出敵與友來,表現得很明顯,其實平常人也是如此,只是表現得要差一點罷了。他對于偽正人君子等敵人,態(tài)度很是威猛,如在文章上所看見似的,攻擊起來一點不留情,但是遇見友人,特別是青年朋友的時候,他又是特別的和善,他的許多學生大抵都可以作證。平常的魯迅畫像大抵以文章上得來的印象為依據,畫出來的是戰(zhàn)斗的魯迅一面,固然也是真相,但總不夠全面。*周作人:《魯迅與〈弟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29頁。
周作人對魯迅“威猛”與“和善”這“兩種神氣”的強調,也是在批評當時魯迅形象塑造上的偏頗:僅憑“文章上得來的印象”,凸顯“戰(zhàn)斗的魯迅一面”,無視魯迅“和善”的一面。顯然,在周作人看來,兼具“威猛”與“和善”這“兩種神氣”,才是魯迅的“真相”。
在言及魯迅的“全部面貌”時,相對于魯迅戰(zhàn)斗時的“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顯現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嚴厲可畏的”*周作人:《魯迅的笑》,《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58頁。,周作人凸顯魯迅“和善的一面”,是在針砭時弊——當時魯迅畫像大都“嚴肅有馀而和藹不足”“有單面之嫌”,為此周作人特意提煉出“魯迅的笑”這一意象,強調魯迅“對于友人特別是青年和兒童那和善的笑容”*周作人:《魯迅的笑》,《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59頁。。
1950年代的中國,有關魯迅的造神運動已初露端倪。周作人對“涂飾”魯迅的揭示,對“單面”魯迅的批評,對于走向神壇的“魯迅”,是一劑及時的解毒藥。
毛澤東時代的魯迅,漸漸成為一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偶像,魯迅崇拜已勢不可遏。對于愈演愈烈的魯迅“神話”,周作人始終持批判和否定的態(tài)度。
1960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提及魯迅三味書屋時期的書桌,直面當時魯迅敘述中的“神話”,其文曰:
記得初去的時候,還特地花了兩塊錢,買了一頂兩只抽屜的書桌,這個我還記得很是清楚。后來關于這書桌流傳有許多神話,說這桌子是楠木的啰,又說魯迅因為要立志不遲到,在桌面刻有一個“早”字啰,這些話我卻是不知道的了。*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56頁。
關于書桌,周作人一方面強調“我還記得很是清楚”,凸顯歷史見證人身份;另一方面卻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這些話我卻是不知道的了”,對與書桌有關的“神話”——包括已經家喻戶曉的魯迅刻“早”字的故事,予以無情的解構??紤]到《知堂回想錄》原載于香港《新晚報》——香港的輿論氛圍相對寬松,而《新晚報》在中國內地難以看到,才能理解為何當時周作人敢對魯迅“神話”正面出擊,且直言不諱。
然而,隨著國內政治空氣日益緊張,周作人對魯迅“神話”的質疑之聲已不能公之于眾,只能隱忍地存在:在與友朋的書信往還中吐露一二。
1966年2月19日,周作人在致鮑耀明信中再次提及“魯迅神話”,語帶嘲諷:
胡適之提倡“少談主義,多談問題”,在《每周評論》上曾展開討論過,那時反對的方面記得有李大釗,而他(引者按:魯迅)并不參加。后來說他曾反對胡適等有功,與李大釗并重,這也是追加的神話罷了。陸放翁說,“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就是那么的一回事。*周作人:《與鮑耀明書四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6頁。
對于事實上“并不參加”的魯迅卻被納入“問題與主義”之爭,且與李大釗并重,周作人頗不以為然;在“追加的神話”一語中,周作人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考慮到周作人寫作此信之時已是“文革”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前所未有的魯迅崇拜即將在神州大地全面鋪開,并臻登峰造極之境,周作人在信中對“魯迅神話”痛下針砭,其實頗有先見之明。然而,在狂熱喧囂的大動亂的年代,周作人理性而清醒的聲音,成為被“主旋律”壓抑下去的“低音”,最終湮沒無聞。
追根溯源,周作人在魯迅敘述中“做減法”的言說姿態(tài),與他和魯迅之間的距離有關。
在《戰(zhàn)士和蒼蠅》一文中,魯迅曾引叔本華的話,論及人的偉大與距離之關系:“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后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魯迅:《戰(zhàn)士和蒼蠅》,《魯迅全集》第3卷,第40頁。精神上的“大”,其法則是“近則愈小”,正如魯迅所言:“愈看見缺點和創(chuàng)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魯迅:《戰(zhàn)士和蒼蠅》,《魯迅全集》第3卷,第40頁。
作為魯迅兄弟的周作人,得以近距離觀察魯迅,窺見魯迅“仍然是人”的普通平凡的一面,其中“缺點和創(chuàng)傷”自是在所難免,恰如周作人1958年在致曹聚仁信中談及魯迅時所言:“世無圣人,所以人總難免有缺點”*周作人:《與曹聚仁書三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1頁。;而對“缺點”的逼視,也常如周作人所謂:“蓋說話捧人未免過火,若冷眼看人家缺點,往往談言微中?!?周作人:《與鮑耀明書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56頁。
魯迅之于周作人,處在一個“近則愈小”的位置;周作人對于魯迅,站在平視的角度,得出“仍然是人”的論斷,正是理所當然。是故,在周作人的魯迅敘述中,“去圣乃得真魯迅”的總體思路,可謂“吾道一以貫之”。
周作人與魯迅同出紹興府城里“魯迅的故家”,他親身見證了“魯迅的青年時代”;與魯迅同為新文學巨匠的周作人,對于魯迅成為“魯迅”的過程,既有近距離的觀察,也有最深切的理解,惟有他能夠敘述“魯迅”之前的魯迅,追溯魯迅學問與藝術的“來源”、“起因”與“始基”,周作人對此有強固的自信:“魯迅的學問與藝術的來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我所知道已為海內孤本?!?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
正因為曾經近距離相處,根據“近則愈小”的法則,周作人接觸到的多是魯迅“仍然是人,不過如此”的一面;對于魯迅同時“是偉大的人”的一面,周作人習焉不察,也屬人之常情——在近距離觀察時,“奇人”往往回歸“平?!保缰茏魅嗽谡劶啊盎恕卞X玄同時所謂:“有不少的人,在社會上很有點聲名,當作是個奇人,但是據我所知的事實,卻實在是平平常常的?!?周作人:《錢玄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798頁。
對于在其生涯后期不以文人學士自居,卻以“庸人”自處的周作人而言,以自身的平凡,反觀世界的平淡,乃是勢所必至。1966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重申其以“平凡”解構“離奇”的言說姿態(tài):“有人說‘講你的故事罷’,也就講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寫的不是旅行述異,其實假如他真是遇過海上老人似的離奇的故事,他也是不會得來講的。”*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4頁。
毋庸諱言,周作人對魯迅“仍然是人”的一面的強調,既源于他與魯迅多年的近距離相處,也與他較早意識到魯迅紀念的投機性有關:魯迅紀念中對魯迅“偉大”的凸顯,往往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質已被魯迅一語道破:“有一流人之所謂偉大與渺小,是指他可給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魯迅:《無花的薔薇》,《魯迅全集》第3卷,第273頁。
從一開始,周作人就敏銳地覺察到:在熱熱鬧鬧的魯迅紀念中,魯迅正變成偶像或傀儡。1936年10月魯迅逝世后,周作人在《關于魯迅》《關于魯迅之二》等文中,即以“要罵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對象”*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頁。、“‘吃烈士’之風正盛的時候”*周作人:《〈關于魯迅〉書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5頁。與“多寫有點近乎投機學時髦”*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頁。等語,對魯迅紀念中的“吃烈士”現象旁敲側擊,微諷不斷。
周作人強烈反對魯迅紀念的投機性,在魯迅問題上,他是固執(zhí)己見的,對于在魯迅闡釋史上屢見不鮮的由于“今是昨非”,甚或“口是心非”,導致頻頻“改口”的眾生相,周作人頗不以為然。
1936年,周作人重提“阿Q的舊賬”,諷刺《阿Q正傳》闡釋史上的“改口”現象:“不久在中國文壇上又起了《阿Q正傳》是否反動的問題。恕我記性不好,不大能記得誰是怎么說的了,但是當初決定《正傳》是落伍的反動的文學的,隨后又改口說這是中國普羅文學的正宗者,往往有之?!?周作人:《關于魯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6頁。
1964年,在致鮑耀明信中,周作人談及郭沫若在魯迅生前死后的表現判若兩人時,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個人對他并無惡感,只看見《創(chuàng)造十年》(?)上那么的攻擊魯迅,隨后魯迅死后,就高呼‘大哉魯迅’,這與歌頌斯大林說‘你是鐵,你是鋼’同樣的令人不大能夠佩服也。”*周作人:《與鮑耀明書十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185頁。顯然,周作人不滿于郭沫若對魯迅的前倨后恭,是因為他在郭沫若對魯迅由“攻擊”到“歌頌”的戲劇性“改口”中看到了投機。
其實,魯迅一生反抗“被描寫”,拒絕成為偶像或傀儡。對于自己身后的命運,魯迅仿佛已未卜先知,且看他對于豫言者,即先覺的命運的深刻洞察:“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變了傀儡了。”*魯迅:《無花的薔薇》,《魯迅全集》第3卷,第272頁。在這個意義上,周作人在魯迅敘述中報告“事實”,反對“神話”的平實態(tài)度,符合魯迅的自由意志。
然而,在魯迅紀念史上,周作人的魯迅敘述及其反對“神話”、解構“神學”的言說姿態(tài),作為被“主旋律”壓抑的“低音”,一度沉入歷史地底。不過,它同時是“執(zhí)拗的低音”,其余響一直不絕,并最終浮出了歷史地表:事實上,圍繞周作人1936年提出的“人”、“神”之辯,多年來人們一直爭論不休。
1979年,茅盾寫道:“魯迅研究中有不少形而上學,把魯迅神化了,把真正的魯迅歪曲了。魯迅最反對別人神化他。魯迅也想不到他死了以后,人家把他歪曲成這個樣子。大概有的人是為了顯示自己研究魯迅的特點,所以提出了稀奇古怪的‘假說’?!?茅盾:《答魯迅研究年刊記者的訪問》,何夢覺編:《魯迅檔案:人與神》,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3頁。茅盾這番話針對的是“文革”中轟轟烈烈的“神化”魯迅現象,但其基本觀點與周作人當年對魯迅“神話”的針砭遙相呼應,可視為后者的一種歷史回響。
魯迅敘述中的“人”、“神”之辯,甚至延續(xù)到21世紀。2002年,一本搜集了“人”、“神”之辯中各方觀點的著作出版,便直接以“魯迅檔案:人與神”*何夢覺編:《魯迅檔案:人與神》,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命名。由此可見,周作人當年提出的魯迅“神話”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責任編輯:王學振)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CHENG Zhen-xing
(School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As a voice suppressed by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is like “the bass” compared with the “main melody”. Throughout the changeable 30-year contemporary Chinese history,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has retained its continuity and consistency even to the point of “stubbornness”. The term—“the stubborn bass”—can be used to survey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holistically.
stubborness;the bass;Zhou Zuoren;Lu Xun;narration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魯迅紀念研究(1966-1976)”(項目批準號:12YJC751011)
2016-08-20
程振興(1976-),女,湖北仙桃人,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側重于魯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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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310(2016)-10-00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