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其源解其魅：怪異理論探析

王鎮(zhèn)

（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溯其源解其魅：怪異理論探析

王鎮(zhèn)

（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20世紀見證了批評理論的興起與狂歡：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等各種批評理論爭奇斗艷，競相爭鳴，浮現(xiàn)出好一片欣欣向榮的“理論”景觀。然而，與這些曾占據主流地位的批評理論形成鮮明的對照，怪異理論①國內有學者曾將queer theory翻譯為“酷兒理論”。但是“酷兒”一詞很容易使人把它與時下流行的“酷”（cool）字聯(lián)系起來，引起誤解。單從queer的詞源來看，筆者認為還是翻譯為怪異理論較為符合原意。因其研究對象、批評視閾的特殊性，卻長期被文論界“鬼魅化”，未能得到主流話語的認同，始終徘徊在理論的“邊緣”。怪異理論已然來臨，學界對其同情也好，反對也罷，但絕不可無視它的存在與發(fā)展。

怪異理論；源頭；發(fā)展；男同性戀；女同性戀

一、前言

美國當代著名文論家阿琳·斯泰恩（Arlene Stein）和克恩·普拉莫（Ken Plummer）曾說：“如今在美國（在英國，在低得很多的程度上），選擇人類學、文學、電影研究或文化歷史的課程，不碰到所謂的怪異理論家的作品的可能性是越來越少了?！睂Υ耍沟傥摹ぐ账固梗⊿teven Epstein）也持有相似論點，他說：“怪異理論無疑代表了當下的潮流。”［1］（p80）誠如以上三位論者所言，自20世紀90年代以降，怪異理論（queer theory）愈發(fā)成為當下西方文化研究的一門顯學，掀起一股新的理論熱潮。一些頗有影響的理論刊物如《社會學理論》（Sociological Theories）、《社會學評論》（Sociological Review）、《社會文本》（Social Text）、《女性主義文化研究》（A Journal of 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都曾經編輯出版了怪異理論的?？?。此外，《QLQ：男女同性戀學刊》（QLQ：A Journal of Lesbian and Gay Studies）、《怪異批評》（Critical in Queeries）更是怪異理論學者發(fā)表論點的重要園地。

二、探究

論及“怪異理論”（queer theory），其前綴怪異（queer）的來源和含義是需要首先闡明的。queer一詞來源于德語quer，是穿越（across）、越界（transverse）的意思。大約在16世紀，queer第一次在英文中出現(xiàn)，意即：奇怪（strange）、不尋常（unusual）、不整齊（out of alignment）等。1811年，弗朗西斯·戈羅塞（Francis Grose）編著的《粗口古典辭典》（A Classical Dictionary of the Vulgar Tongue）收錄了“住在怪異街”（in Queer Street）這一短語，意思是指那些陷入財政困境中的人。直到19世紀末，queer才開始具有不正常的性行為（sexual deviance）這一含義。1895年，昆斯貝理侯爵（Marquess of Queensberry）約翰·舒爾托·道格拉斯（John Sholto Douglas）在給他的兒子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Lord Alfred Douglas）的信中曾用queer一詞來指代阿爾弗萊德同作家王爾德之間不正常的性關系。當代權威英文詞典《柯林斯英語詞典》（Collins Cobuild English Dictionary）對queer這一詞條的解釋有三個：1.奇怪（strange）。2.同性戀者（homosexual），是“非正式的”（informal）、“攻擊性的”（offensive）用語。3.有些同性戀者也用queer來形容自己。目前而言，怪異除了主要指女同性戀（lesbian，臺譯女同志、港譯內斯嬪）、男同性戀（gay，臺譯男同志、港譯樂仔）、雙性戀（bisexual）、超性別（transgender，又譯跨性別），以及中間性（intersex）之外，還包括那些反性別（asexual）和自戀者（autosexual）等。

最初，人們使用怪異來指代同性戀者，目的是為了暗指他們不正常的性行為或性取向。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怪異一詞逐漸被同性戀者所接受，被看作是男同性戀和女同性戀的潛在代名詞。艾普斯坦認為怪異是一個有著多重含義的術語，其中有一些可能是互相矛盾的。她列舉出了怪異一詞的9個含義：1.是一種語言學的再利用行為。2.是反同化主義的。3.表達了一種頗具煽動性的政治。4.起到了男同性戀、女同性戀和怪異社區(qū)內標志代際區(qū)別的作用。5.表達出一種更充分的“兩性合作”的政治理想，在其中男人和女人可以同等地參與。6.提供了一種包羅萬象的方式，用以代表那些因性取向而站在目前“規(guī)范化統(tǒng)治”對立面的人。7.反映出后現(xiàn)代身份“分散化”過程。8.是一種“建構論”政治，其標志是拒絕被貼上標簽。9.是另一種分離主義或民族主義意義上的身份類別。［1］（p89-91）卓施瓦·蓋姆森（Joshua Gamson）對艾普斯坦的9個含義作一小結。她認為：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怪異成為兩個標志，它首先標志著一個松散的、特殊的政治運動的基本力量；其次標志著一種與這一運動平行發(fā)展的學術圈的認知努力。［2］（p292）不難發(fā)現(xiàn)，蓋姆森所言的認知努力實則暗指怪異理論。

“怪異理論”這一術語為著名女性主義家美國加州大學桑塔克魯斯分校的特里莎·德·羅麗蒂斯（Teresa de Lauretis）教授最先提出。1991年在為《差異》（Difference）雜志的一期名為“女同性戀與男同性戀的性”的專刊中，羅麗蒂斯第一次在批評的意義上使用這一術語。她試圖賦予怪異理論以一種反對男性偏見的責任，在羅麗蒂斯看來，這種偏見隱藏在被規(guī)劃了的并且似乎具有性別感的術語“女性同性戀和男性同性戀”之中，而將這二者混為一談實際上也就混淆了男性和女性的性別差異。另外，她還擔心，在怪異理論以其自身實踐與女性主義相區(qū)別時，女性問題，特別是女同性戀問題，會遭到被強制邊緣化的命運?，F(xiàn)在看來，羅麗蒂斯當時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盡管怪異理論的出現(xiàn)和盛行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事，但它的研究對象——同性戀問題古已有之。即便是在注重禮教的中國，也有諸如哀帝為董賢斷袖，龍陽君得寵于魏王的男同性戀“佳話”。在六朝前期和北宋時期，戀童行為更是風靡一時，而南宋時代的男妓還曾組織過行會。在西方，同性戀現(xiàn)象更是源遠流長。在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著名女詩人薩福（Sappho）在其出生地，愛琴海東部的Lesbos島，同她的女學生產生同性戀關系。女同性戀的英文單詞Lesbian就是來源于Lesbos的島名，而女同性戀的另一名稱sapphism則是直接仿照了Sappho的名字。男同性戀gay則是源自古法語詞gai，意思是“沒有煩惱”（carefree）、“快樂的”（happy）、“明亮顯眼的”（bright and showy）。早在17世紀，英國泰晤士河北岸新開發(fā)地帶有十幾家“莫莉酒吧”，皆是男同性戀者聚會的固定場所。在歷史上，男同性戀者不乏眾多為世人所熟知名字，政治家如英王愛德華二世、詹姆斯一世、法皇亨利三世、普魯斯王弗里德里克；文學家如莎士比亞、拜倫；藝術家如達芬奇、米開朗琪羅等。

雖然長期以來，同性戀在西方都一直處于隱秘狀態(tài)，停留于密室之內（in the closet），但不管是男同性戀還是女同性戀都同樣遭到社會的排擠與壓制。一旦發(fā)現(xiàn)，同性戀者都將遭受嚴厲的懲罰。例如，從15世紀到17世紀，歐洲大約有幾百萬有同性戀傾向的寡婦、老處女被教會以反巫術為名處死。近代如英國文學家王爾德曾因為同性戀而被判入獄三年。自20世紀中葉以來，資本主義消費文化得到蓬勃發(fā)展，推崇個性化的時代風尚使同性戀作為一種生活風格得到越來越多人的承認。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風起云涌的社會批判思潮（法蘭克福學派、女性主義）、反戰(zhàn)運動、學生示威游行等對同性戀“走出密室”（out the closet）起到一定的催化作用。在西方同性戀運動史上，跨時代的事件就是著名的“石墻酒吧”（Stonewall Inn）事件。“石墻酒吧”位于紐約市喜來頓廣場東側的格林尼治村克里斯托弗街道，乃是紐約同性戀者的活動區(qū)，平日經常受到紐約市警察局公共道德科的查究。1969年6月27日晚，7名公共道德警察來到“石墻酒吧”欲以無證售酒為名逮捕酒吧店員。這次，酒吧的同性戀者沒有像往常一樣忍氣吞聲，而是和警察產生了暴力沖突。連續(xù)兩夜，雙方對峙不下。此后，西方許多國家的同性戀者更是頻繁走上街頭，舉行游行示威活動，爭取自己的權利，進而走出了“密室”，步入社會，成為公開的“怪異”一族。

需要指出的是，怪異理論的發(fā)展與弗洛伊德和福柯二人的研究不可分割。弗洛伊德的性理論雖然異性戀色彩較為濃厚，但在怪異理論學者看來，弗洛伊德的研究其實證明了這樣的事實：男同性戀的基礎是異性戀（由男孩戀母所致），而男異性戀的基礎是同性戀（男孩與父親認同）。［3］（p23）而?？碌娜肀玖ψ鳌缎允贰罚═he History of Sexuality，1976）更是指出了一個被人類所淡忘的事實：同性戀源遠流長，是人類社會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并不是現(xiàn)代人類學家、精神病學家、法學家所言的“異端”或“變態(tài)”。從某種程度上，福柯的研究為怪異理論批評提供了一定的合法理據。

如果說弗洛伊德和福柯二人為怪異理論的發(fā)展做了一定的鋪墊，那么女性主義、解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則是怪異理論得以迅速發(fā)展的引繩。有論者認為：盡管今日怪異理論對女性文化多有微詞，但不可否認，它的崛起首先要歸功于后者的普及和深入。［4］（p708）眾所周知，女性主義的一個重要論點就是“反本質主義”（anti-essentialism），即反對個人身份由某些固定不變的“本質”所決定，反對把由于變化的社會因素構成的人化約為由某些生來具有的生物因素所制約的人。怪異理論者則牢牢抓住了女性主義這個反本質論，揭示同性戀在各個歷史階段如何被異性戀所強行定義，性正常/性變態(tài)被生產出來用于服務統(tǒng)治階層。他們揭露了異性戀社會所“自然化”的種種偏見實際上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需要，是政治控制的工具，應還性以社會屬性。

解構主義一反長期稱霸西方思想界的“羅格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顛覆了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s）觀。怪異理論借用了解構主義反傳統(tǒng)的顛覆性品質，力圖向異性戀和同性戀的二分法挑戰(zhàn)，向社會的“常態(tài)性”挑戰(zhàn)，向傳統(tǒng)的性別規(guī)范和性規(guī)范挑戰(zhàn)。長期以來，人們都以異性戀為常態(tài)，視同性戀為變態(tài)。異性戀被認為是“天生化”、“自然化”，而同性戀是非正常的后天衍生物。在怪異理論專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看來，異性戀的性統(tǒng)治是生理性別的強迫性表現(xiàn)。根本不存在什么“恰當?shù)摹被颉罢_的”社會性別，人的同性戀、異性戀或雙性戀的行為都不是來自某種固定身份，而是像演員一樣在進行不斷的表演。這也是巴特勒在解構主義基礎上所提出的表演理論。

怪異理論誕生于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盛行之際，它們二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露斯·高德曼（Ruth Goldman）認為，怪異理論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5］（p199）例如，受到后現(xiàn)代主義者“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概念的啟發(fā)，諸多的怪異理論學者如巴特勒，對固定的性身份提出質疑。在她看來，性別的內在能力、本質或身份的概念都不是絕對的，男女兩性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生理學統(tǒng)計表明，世界上有6%-10%的人天生就處在兩性之間，他們的生理性別是不確定的。在怪異理論者看來，超性別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所謂的超性別不僅包括易裝和易性，還包括既不易裝也不易性，但是喜歡像另一個性別那樣的人生活的人。易裝和易性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們是對傳統(tǒng)的性別兩分法的挑戰(zhàn)，是對男性和女性的這種分類法的質疑和背反。

那么基于女性主義、解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之上的怪異理論又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獨特屬性呢？對此，不同的怪異理論學者作了不同的回答。在斯蒂文·塞德曼（Steven Seidman）看來，怪異理論的中心命題是對以下兩種基本概念的挑戰(zhàn)：同性戀恐懼癥和肯定同性戀的理論。這兩者的共同點就是關于單一同性戀身份的假設。［6］（p114）相比之下，阿琳·斯泰恩和克恩·普拉莫的回答似乎更全面。她們對怪異文本總結出了四個特征：1.在對性所做的理論概念中，把性權力視為存在于社會生活的不同層次之中，視為話語的表達，性的權力通過邊界劃分和兩分結構得到加強。2.對性和性別分類以及一般的身份提出質疑。身份總是處在不確定的基礎之上，需要由認同和理解取而代之。3.拒絕民權策略，贊成一種狂歡式的越軌政治，以及一種游戲文章，它導致解構，分散化，修正主義的閱讀和反童話主義的錯誤。4.希望去研究那些并不正式屬于性領域的研究領域，并且制造偽異性戀或非性化的“怪異”讀本。

三、展望

論及怪異理論今后的發(fā)展態(tài)勢，凱·納瑪斯特（Ki Namaste）說，怪異理論主要存在于人文科學當中——屬于文學、電影和文化研究的學科，怪異理論感興趣的是去探索性身份、性社區(qū)和性政治的邊界。［7］（p131-136）麥可·沃納（Michael Warne）認為盡管怪異理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8］（p232）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怪異理論已經來臨。筆者以為，我們對怪異理論態(tài)度是同情也好，反對也罷，但絕對不能無視它。

［1］斯蒂文·艾普斯坦.酷兒的碰撞：社會學和性研究［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2］卓施瓦·蓋姆森.身份運動非自我解體不可嗎？一個酷兒的兩難問題［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3］Eve Kosofsky Sedgwick.Between Men，English Literature and Male Homosocial Desire.New York：Columbia UP，1985.

［4］朱剛.性別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5］露斯·高德曼.那個怪異的酷兒是誰？——探討酷兒理論中興、種族與階級的規(guī)范［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6］斯蒂文·塞德曼.《酷兒理論/社會學》引言［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7］凱·納瑪斯特.內外有別的政治：酷兒理論，后結構主義和性社會學觀點［A］.李銀河，譯.酷兒理論［C］.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8］麥可·沃納.對酷兒星球的恐懼［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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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6）09-0135-04

王鎮(zhèn)（1982—），男，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