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保
(蘇州大學(xué) 哲學(xué)系,江蘇 蘇州 215006)
試探《論語》語境恢復(fù)法
蔣國保
(蘇州大學(xué) 哲學(xué)系,江蘇 蘇州 215006)
讀書分兩種目的,或為修身(做人)而讀書,或為治學(xué)(立業(yè))而讀書,相應(yīng)有兩種讀法:為修身而讀書當(dāng)重在一個“悟”字,為治學(xué)而讀書則當(dāng)重在一個“懂”字?!墩撜Z》在記載、謄寫、編纂各個環(huán)節(jié)造成了語境缺失,使讀“懂”《論語》變得很困難,要讀懂《論語》就要盡可能恢復(fù)《論語》的語境。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據(jù)《論語》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諸如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等)來追尋某言某事得以發(fā)生的場景,以追溯其言語背景。
論語;方法;語境;文本;本義
大多數(shù)人都讀書。讀書各有各的目的。但大分之的話,不外乎兩種,或者為修身(做人)而讀書,或者為治學(xué)(立業(yè))而讀書。雖然我們常常是兼顧修身與治學(xué)兩種目的而讀書,但我們未必十分清楚:具體以哪種目的去讀書,其讀法應(yīng)有區(qū)別,不能目的不同卻采用一樣的讀書方法。那么不禁要問:為修身(做人)讀書該采用怎樣的讀書方法,為治學(xué)(立業(yè))讀書又該采用什么樣的讀書方法。這沒有統(tǒng)一的做法,因人而異。就我自己體會與認(rèn)識來回答,我認(rèn)為為修身而讀書當(dāng)重在一個“悟”字,為治學(xué)而讀書則當(dāng)重在一個“懂”字?!拔颉笔怯X悟,注重在于使自己覺悟的讀書,主要是讀出感受、讀出體會、讀出興奮、讀出憧憬,是從書中體悟做人的道理與做人的智慧,這樣目的的讀書,不必拘泥于一字一詞之正解、一句一章之的義,只要你讀出了感受、讀出了體會,覺得有益于你做一個在社會上站得住腳的人,那么即便曲解書、歪解書、甚至胡解書都無妨。與這種讀書方法不同,為治學(xué)而讀書,當(dāng)注重弄懂所讀書本的本義?!氨玖x”就是書本本來的意義。要弄懂書本文字所含的本來的意義,當(dāng)然需要嚴(yán)格、認(rèn)真地進行字、辭、句、章的訓(xùn)解與考訂,容不得半點曲解與歪解,更不能胡解。本文所談的語境恢復(fù)法,不是從讀感受、讀體會的角度來談的,而是從如何讀懂《論語》的角度來談的。所以要從這個角度來談讀《論語》的方法,當(dāng)然不是反對大家把《論語》當(dāng)著《圣經(jīng)》來讀,讀出感情、讀出信仰、讀出理想,而是希望向大家表達我的一個信念:即便出于修身的目的而讀《論語》,也有必要先弄懂《論語》的本義,因為有體會不一定真的懂,真懂得一定體會得深,那種非以“懂”為基礎(chǔ)的體會,由于體會的盲目性而決不會太牢固,往往來得快也去得快,不大可能成為我們積極人生的導(dǎo)向。
就讀懂《論語》本義來談讀《論語》的方法,從古到今,代不乏人。舉例說,古有南宋的朱熹,今有美國慶普大學(xué)華裔教授傅偉勛。朱熹的《論語集注》卷首有“讀《論語》《孟子》法”[1](P44),以轉(zhuǎn)引程顥、程頤的論述,表達其對如何讀懂《論語》的看法:1)沒有不知文義(本義)而發(fā)現(xiàn)意義的,所以讀《論語》當(dāng)先就其文字以曉其文義(本義),然后就“文義”追求其思想意義;2)將自己置身于《論語》對話場景中,“將《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1](P44);3)讀《論語》貴在“知道”,懂得做人的道理,如果不“知道”,讀得再多,能背許多《論語》格言,也無什么作用。后來朱熹又提出按《大學(xué)》的綱目比對著讀《論語》,要求“先通《大學(xué)》,立定綱目”[2](P3),然后按《大學(xué)》綱目規(guī)范《論語》內(nèi)容,注意從中讀出“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誠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事”[2](P3)?,F(xiàn)代有些學(xué)者,喜將《論語》格言歸納分類,以方便今人理解之,這與朱熹做法——比照《大學(xué)》讀《論語》,在思想上是相通的。
傅偉勛將他的經(jīng)典解釋學(xué)說稱為“創(chuàng)造的詮釋學(xué)”。該學(xué)說固然不是專為讀懂《論語》而創(chuàng)立的,但也適用于讀《論語》則是毫無疑義的,因為它本來就以如何讀懂《論語》為例來說明如何運用“創(chuàng)造的詮釋”法?!皠?chuàng)造的詮釋學(xué)”,就正確地解讀經(jīng)典具體構(gòu)想了五大步驟,我們概稱之為“五謂”?!拔逯^”,即實謂、意謂、蘊謂、當(dāng)謂、必謂(創(chuàng)謂),作為經(jīng)典詮釋的具體步驟,希望既從歷史的層面把握中國哲學(xué)經(jīng)典實有、本有的意涵,又從邏輯的層面揭示中國哲學(xué)經(jīng)典當(dāng)有、必有的意涵,并顧及五大步驟之間合乎邏輯的推演程序。在五大步驟整個推演程序的鏈條上,“實謂”是基礎(chǔ)的一環(huán),它要求以考據(jù)家的工夫,把握“原作者(或原思想家)實際上說了什么”[3](P51)。不經(jīng)過這一層次,所謂的解釋勢必流于臆斷,但即使經(jīng)過“實謂“這一層,在諸多相異的說法中找出了某說法為原作者實際所說,然而由于被確定的原思想本身的不確定性,仍未能解決問題,有必要進入“意謂”層次,進一步追究“原作者真正意謂什么”[3](P51)?!耙庵^”層次的追究,仍是客觀的“依文解義”,要通過“語言解析、理論貫穿、意涵彰顯等等工作,設(shè)法解消原有思想在表面上的前后不一致或論理的矛盾,試予彰顯原有文句所可能含藏著的豐富的意涵”[3](P51)?!耙庵^”層次的詮釋,還得借助作者的傳記、年譜以加深對文本的理解。但是,經(jīng)過“意謂”步驟,“還不見得能夠完全尋出原有思想在那時代里所顯示的獨特理路,以及依它所能導(dǎo)致或推演出種種新理路、新線索”[3](P51)。為了揭示原思想家的獨特理路以便推演出新理路,必須超越原思想家,由“意謂”層次進入“蘊謂”層次,再追究“原作者可能說什么”[3](P51)。“蘊謂”層次的追究,乃“依義解文”[4](P103),以超越原思想家為目標(biāo)。既要超越原思想家,當(dāng)然就不能局限于原思想家自身的著作來理解原思想的獨特理路,而要借助其他思想家的詮釋來理解,譬如要了解《老子》可能說什么,僅憑對《老子》說法之諸多客觀注釋,還不一定能求得適當(dāng)?shù)拇鸢?,而通過莊子、河上公、王弼、僧肇等人對老子思想的理解,反倒更可以獲取種種理解線索,得到一個切當(dāng)?shù)拇鸢浮VT如此類依其他思想家的理解(依義)來把握原思想可能有的意涵(解文),所以不會背離原有的思想,是因為 “‘依文解義’其實已經(jīng)蘊涵了有此歷史積淀的‘依義解文’”[4](P103),由“依文解義”的“意謂”層次轉(zhuǎn)向“依義解文”的“蘊謂”的層次,只是導(dǎo)向?qū)υ械乃枷胨赡芫哂械纳钜獾木癜l(fā),而不是導(dǎo)向背離原有的思想。從基于“意謂”層次的理解而又超越“意謂”層次的理解這個意義上講,“蘊謂”層次的追究,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的詮釋學(xué)”五大步驟的中介程序,正是通過它,對原有的思想的揭示才有可能由實然的層面轉(zhuǎn)向應(yīng)然的層面。
作為由“實然”層面轉(zhuǎn)向“應(yīng)然”層面的過渡層次,“蘊謂”對原有的思想可能具有的深意的抉發(fā),尚屬于對原有的思想可能有的豐富義理蘊涵作種種理路的發(fā)掘,卻“發(fā)現(xiàn)不到此一思想及其發(fā)展理路的表面結(jié)構(gòu)(即言詮層次直接可以理解的結(jié)構(gòu))底下隱藏著的深層結(jié)構(gòu)(即超越普通言詮與教化方便意義的根本義理結(jié)構(gòu))”[4](P103),所以需要從“蘊謂”轉(zhuǎn)向“當(dāng)謂”,進一步追問“原作者本來應(yīng)該說什么”[3](P51)。“應(yīng)該說什么”的追問,是追問者根據(jù)自己所處時代之時代要求追問原思想家應(yīng)該如何說,譬如假定孔子活到今天,“他又如何回答‘那部《論語》本來應(yīng)該如何寫出來才對呢”[3](P52)。這表明“當(dāng)謂”層次的追問,是一種抉發(fā)原有的思想之普遍意義、普遍價值的“批判性的考察評價”[4](P104),由于原作家已作古,這一考察評價,實際上只是追問者自己“設(shè)法代表原作者回答”[3](P52)。他在代原作家回答的同時,也就為自己找到了推進原思想家理路的途徑,勢必以追問“我應(yīng)該說什么”[3](P52)作為整個詮釋過程終結(jié)。這個稱之為“必謂”的層次,是整個詮釋過程的最高層次,追問者在這個層次“已經(jīng)不能只代表原思想家(如孔子)說出原思想家本來應(yīng)該說出的話;他已經(jīng)到了經(jīng)由批判的繼承開創(chuàng)新理路、新方法的地步”[3](P52)。在“必謂”層次,要追究的首要問題是:在發(fā)現(xiàn)原有思想的義理蘊涵與發(fā)展理路,以及深層結(jié)構(gòu)的根本義理之后,如何進一步開展原有的思想的現(xiàn)代意義,并發(fā)揮它的現(xiàn)代功能*傅偉勛在《生命的學(xué)問》第107頁對此有所闡述,請參見。。
與古今學(xué)人所提倡的讀《論語》的方法相比,本文所謂讀《論語》之“語境恢復(fù)法”,是為讀懂《論語》而立的更為具體的方法。它是我所總結(jié)的“讀《論語》四法”之一*其它三法為:矛盾排除法、追問動機法、思想關(guān)聯(lián)法。,之所以將它公布出來,當(dāng)然主要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便我修正完善;但也希望對大家讀懂《論語》有所裨益。至于是否真能對大家讀懂《論語》起積極作用,則有待大家通過研讀《論語》的實踐去證明。
大家可能與我有同樣的讀書體會:讀《論語》某章,明明是所有的字都認(rèn)識,但讀后想想,卻不明白它究竟要表達什么意思。這是哪里出了問題?其原因分析起來當(dāng)然很復(fù)雜,不是本文所能一一說清楚的,我只能在這里肯定地說:它一定與不清楚、不掌握某章的語境有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為了讀懂《論語》,有必要首先探討《論語》語境問題。
語境是由特定的語言表達時空(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與表達關(guān)系(同什么人、為什么事)而構(gòu)成的句子意義得以呈現(xiàn)的客觀條件,沒有這個條件,讀書就等于識字,讀不出意義。那么,怎樣讀書才能讀出意義來?弗雷格提出著名的“語境原則”,將之作為分析命題與句子結(jié)構(gòu)的基本原則,強調(diào)“必須在句子的語境中研究語詞的意義,而不是個別地詢問語詞的意義,以防止人們將個別心靈的表象當(dāng)作語詞的意義”[5]。按照弗雷格*弗雷格(1848——1925),德國籍,邏輯和哲學(xué)家。的“語境原則”,我們要讀懂《論語》的本義,就有必要把握《論語》各章的語境,但凡讀過《論語》的人都清楚,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論語》在形式上的顯著特點恰恰是語境缺失*這是就整體特征來說的,并不是說《論語》所有章全都看不出語境痕跡。其實,《論語》在編纂時,也有不得已而特意保留語境的。例如《八佾》第2章中的“三家(仲、叔、季孫)者以《雍》徹”;《子罕》第17章中的“子在川上曰”;《子罕》第31章中的“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顏淵》第12章中的“子路無宿諾”等,就屬于為保留語境而在編輯《論語》時特意添加的語句。所以非得添加那些語句,是因為若不添加之以顯示語境,那幾章中的“子曰”就根本不知所云,例如不添上“子在川上曰”,誰能明白“逝者如斯夫”句中的“斯夫”是指流淌的河水;不添上“子見南子”,誰又能明白子路為何“不悅”、孔子為何“矢(發(fā)誓)之”。。
問題是,《論語》何以缺失語境?《論語》缺失語境,并非因為《論語》中的話語原本就缺失語境,而是因為呈現(xiàn)那些話語的語境在記錄與編輯時被特意地省去。要了解這一點,當(dāng)清楚《論語》中的話語之記載方式與編輯方式?!墩撜Z》482章,除了五種記載*具體為:1)孔子直言時事、稱述古人、評價人物者、2)稱引古代遺書者,例如《堯曰》第一章;3)歷述古代賢人者;4)記載當(dāng)時禮俗者,5)記孔子及弟子們個人生活與遭遇者。,絕大多數(shù)章是關(guān)于孔子與其弟子、孔子與時人以及孔子弟子之間的對話語錄。那些言論是如何記載下來的呢?《論語》透露此信息者見《衛(wèi)靈公》第6章。該章有子張將孔子教誨“書于紳”的記載?!凹潯笔鞘看蠓蚴谘g、一頭垂下的大帶。像子張“書于紳”所顯示的,《論語》中的話語,是隨時記下的,記載的物品,是諸如腰帶之類隨手就可拿到的物品,這種方式的記載,特別是在游歷列國的場合,就勢必簡約;為簡約,就不得不省去談話的時空背景。此類隨手記下的簡約話語,謄抄在方、策上時,為了不突破一“方”篇幅的字?jǐn)?shù)限制,就又有可能進一步省去背景記載*《論語》篇幅最長者為《先進》篇第26章,凡三百十六字;其次是《季氏》篇第1章,凡二百七十五字,其余不及百字的章占絕大多數(shù),少者有七字八字九字章,最少是六字章,即“子曰君子不器”與“子曰有教無類”。百字以下謄于“方”,百字以上謄“策”?!安摺睉?yīng)該是指幾個“方”連在一起而又達不到“卷”的規(guī)格,“卷”應(yīng)是指幾十“方”穿連起來。根據(jù)鄭玄《論語注》中的說法:《論語》為八寸本,與二尺四寸本的“五經(jīng)”規(guī)格不同,則謄寫《論語》原始記載的“方”可能容不下百字。那么,王充《論衡·正說》所謂《論語》有百篇,就有可能是指以八寸“方”謄寫下來的《論語》之原始篇數(shù)。。
謄寫在“方”、“策”*只不過是擴大的“方”。上的話語,后來在編輯時,因為編輯的方便或技術(shù)的處理,還有可能第三次刪減背景文字。何以見得?請讀《公冶長》第10章。該章是記載孔子對“宰予晝寢”的批評,但將孔子的批評分別以“子曰”開頭。一個批評以兩個“子曰”開頭,這說明什么?它說明:這兩句話固然都是針對宰我說的,但后一句未必具體針對宰我(予)白天睡覺而發(fā),而是在另外時間和場合針對宰我之為人所發(fā),后來編輯時,就因為都屬于對宰我的評語,故被合編為一章。在合編時,刪去了后一句的語境,只保留了第一句的語境:宰予晝寢。只看這一語境,好像后一句也是就“宰予晝寢”而發(fā),其實后一個“子曰”并不是具體針對宰我(予)白天睡覺而發(fā)。像此章以兩用“子曰”的方式將孔子在不同場合說的話合編成一章,是否如楊伯峻先生所斷,乃符合古人的修辭范式*楊伯峻《論語譯注》第46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可以商榷,但不可置疑的是:它足以說明《論語》在編纂時對語境又有刪除。
《論語》在記載、謄寫、編纂各個環(huán)節(jié)造成的語境缺失,使我們今天要讀懂《論語》變得很困難。我們欲克服困難為讀懂《論語》而努力,首先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恢復(fù)《論語》語境。
《論語》語境的恢復(fù),應(yīng)該采取的正確態(tài)度是:能恢復(fù)則恢復(fù),能恢復(fù)到什么程度就恢復(fù)到什么程度,實在不能恢復(fù)就不硬恢復(fù),決不能為恢復(fù)臆造證據(jù)。至于具體如何去恢復(fù),要逐章具體分析,不可強以一律,但為方便操作計,不妨先將《論語》各章作形式上的分類,然后確定其語境恢復(fù)上的難易程度,以便于先易后難地進行《論語》語境恢復(fù)?!墩撜Z》482章*根據(jù)楊伯峻先生的統(tǒng)計。,其中以“子曰”開頭者為225章,以“有子曰”、“曾子曰”等開頭者為35章,共計260章*本文作者自我統(tǒng)計。,可歸屬于“純語錄章”。其余222章,可細(xì)分為九種情況:1)孔子答弟子或時人問者;2)孔子弟子答其師或時人問者;3)孔子弟子相互問答者;4)孔子直言時事、稱述古人、評價人物者;5)孔子弟子們直接征引其師之往言與直接評價其師者;6)稱引古代遺書者,例如《堯曰》第一章;7)歷述古代賢人者;8)記載當(dāng)時禮俗者;9)記孔子及弟子們個人生活與遭遇者。這九種,又可以大致區(qū)分“問答章”與“記載章”兩類。以上三類,如果要進行語境恢復(fù),最難進行的是“純語錄章”,比較難進行的是“問答章”,比較容易進行的是“記載章”。按照先易后難的原則,下面的闡述按先“記載章”再“問答章”最后“純語錄章”的次序展開。
《論語》語境恢復(fù)的基本做法,就是根據(jù)《論語》章中所透露的信息(諸如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等)來追尋某言某事得以發(fā)生的場景,也就是說發(fā)現(xiàn)什么信息便憑該信息順藤摸瓜,以追溯其言語背景。屬于“記載”類的各章,因為它們多少涉及一定的歷史信息(諸如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等),相對地說,恢復(fù)語境就比較容易些,其基本做法就是根據(jù)章中透露的信息(諸如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等)來恢復(fù)語境。這里不妨以《雍也》第28章為例說明之。
該章不逗句僅23字:“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6](P131)這一章對于事情產(chǎn)生過程的記載,本身很清晰:子路不高興,是因孔子拜見南子而起;孔子賭咒發(fā)誓,是因為子路不高興而起。盡管記載得如此清晰,但對初讀《論語》者來說,仍然想不透、思不明:子路為何不高興、孔子為何要發(fā)誓。為了弄明它,就必須弄清楚整個事件的起因:孔子見南子。但“子見南子”過于簡略,仍然會讓初讀者感到困惑:何以孔子見一個人會使子路不高興?要明白這一點,就要就“南子”這個本章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去追問“南子”何許人也。這個問題,通過《論語》,難以解決,須通過《左傳》等文獻才能解決。如果查《左傳》等史籍,就會發(fā)現(xiàn)有兩個南子,一個是衛(wèi)國國君夫人,一個叫南蒯。南蒯的事跡見于魯昭公十二年,她不可能是此章所謂南子。此章所謂“南子”,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有記載:系衛(wèi)國國君衛(wèi)靈公的夫人。按當(dāng)時的禮制,諸侯國君夫人對本國之外的人稱寡小君??煞Q“寡小君”的南子,地位高貴不用說,人也很漂亮,然而名聲卻不佳,因與當(dāng)時美男子宋朝私通,而淫名遠播。南子的身份一旦弄清楚,此章的語境就比較容易把握:孔子是在衛(wèi)國(地點)見的衛(wèi)靈公夫人南子,他見南子是在他第二次*孔子前后共三次到衛(wèi)國。第一次到衛(wèi)國時,隔天便離開,他不可能去見南子;也不可能在第三次到衛(wèi)國才見南子。則孔子見南子,只能發(fā)生在他第二次到衛(wèi)國期間。到衛(wèi)國期間(時間),他所見的南子人漂亮、地位高貴卻名聲不佳。像這樣來恢復(fù)“記載章”的語境,對研究者、注釋者來說,主要借助查閱其他文獻來完成;而對一般讀者來說,則可以通過學(xué)者的注釋來解決。
“問答章”所問答之對象不同,分為孔子與弟子及時人之間的問答、孔子弟子之間的問答、孔子弟子與時人之間的問答,但終歸有人問有人答,其誰問誰答之關(guān)系很清楚。因此,對“問答”類的各章的語境恢復(fù),依我的經(jīng)驗,當(dāng)這樣進行:若想把握答者(孔子或孔子弟子)何以要那樣說(那樣答),就要先明問者何以那樣問;若想掌握問者何以那樣問,又要先明問者是什么樣的人。由此可明,就問者是什么樣的人去追尋“問答”的背景,是對“問答”類的各章進行語境恢復(fù)的基本原則。舉例來說的話,不妨就孔子回答弟子“問仁”作具體分析。從《論語》中一百多處“仁”說來看,孔子對于弟子“問仁”作各種各樣的回答,要么回答:“克己復(fù)禮為仁”[6](P197),要么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6](P197),要么回答:“其言也讠刃”[6](P198),要么回答:“能行五者(即恭、寬、信、敏、惠)于天下為仁”[6](P265),要么回答:“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6](P216),那么要弄清楚同樣的“問仁”何以出現(xiàn)這些不同回答,當(dāng)然無法從回答者之回答來把握他所以那樣回答的意圖,只有從發(fā)問者何以那樣問反推回答者所以那樣回答的意圖。發(fā)問者所以那樣問,一定是基于他為學(xué)為人之需要,孔子因材施教,他的回答也一定呼應(yīng)發(fā)問者的需要。顏淵是孔門中德性最優(yōu)者,他問什么是“仁”,顯然是因為對自己的道德人格有更高的期盼,這在孔子看來,就有將人的道德修養(yǎng)引向虛無玄妙境界之危險,所以他告誡顏回,克制欲望、按禮行事,就是實踐仁,意在提醒顏回,不必將“為仁”懸為高不可攀之境,只要當(dāng)下切實地按照“禮”的規(guī)范為人行事就一定合乎“仁”。顏淵希望說得具體些,孔子就補充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6](P197),這等于說只要不合乎禮者就予以拒絕就是“為仁”。經(jīng)過這一補充說教,顏淵徹底懂得了孔子那樣教誨他的用意,表示情愿按照孔子的教誨進行道德實踐,決不將道德修養(yǎng)玄妙化。
如果說以顏淵“問仁”為例來說還比較曲折的話,那么以司馬?!皢柸省睘槔齺碚f就更能直接說明問題?!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酚性疲骸八抉R耕,字子牛。牛多言而躁,問仁于孔子??鬃釉唬骸收咂溲砸糙ト小?。根據(jù)這一記載,不難明白:孔子所以用“其言也訒”來回答司馬?!皢柸省?,顯然不是意在強調(diào)“仁”意謂說話遲鈍、不流利,而在教誨司馬牛若要實踐“仁”就必須克服自己生性急躁而夸夸其談的弱點。
還有一種情況,同一個人三次問同樣的問題,孔子卻做出了不同回答,例如“樊遲問仁”,孔子一次回答“愛人”[6](P206),另一次回答:“仁者先難而后獲”[6](P129),再一次則回答“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6](P216)。三次回答,形式上不同是顯而易見的,但應(yīng)該都是針對樊遲之為人而發(fā)的。樊遲名須字子遲,曾協(xié)助冉求抗擊侵魯齊軍得勝*詳見《左傳·哀公十一年》。;也曾因向孔子請教如何種稼種菜而被孔子批評是“小人”??鬃诱f:“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盵6](P223)由此不難推測,孔子以“愛人”答樊遲“問仁”,想必是提醒樊遲當(dāng)以“愛人”為情懷,不應(yīng)孜孜于“小人”算計?!靶∪恕币辉~,在孔子那里,通常兼指地位卑下者(百姓)與道德卑劣者。樊遲想學(xué)種稼種菜而被批評是“小人”,這顯然不是從道德層面批評之,而是批評他不當(dāng)以農(nóng)夫的情懷——一心謀生計——為情懷,而應(yīng)樹立以“愛人”為宗旨的君子情懷。也許樊遲聽進了孔子的批評,想不做小人而做君子,于是再次“問仁”,孔子也就針對性地教誨樊遲,提醒他不要凡事先考慮能有什么收獲,而要先考慮干成事的困難所在;可能樊遲覺得這個提醒還不夠明確,就第三次“問仁”,于是孔子就明確地告誡他,實踐仁,做個君子,當(dāng)注重三點:居家生活規(guī)規(guī)矩矩、出門辦事認(rèn)認(rèn)真真、為人著想盡心盡力。這三點,無非是告誡樊遲“愛人”(為仁)如何具體化為日常的生活與工作,它與告誡顏淵“為仁”只需克制欲望、不必心在玄妙是一樣的用心。
純語錄類的章,例如《為政》第12章“子曰:‘君子不器’”[6](P79)、《學(xué)而》第9章“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6](P70),因為大多不涉及人物、事件、地點、時間等任何信息,其語境恢復(fù)幾乎不可能。因此,對這純語錄類的260章,要分別對待,對十幾二十幾字,甚至六字七字八字九字章,無辦法去恢復(fù)語境,就不必硬去恢復(fù),以免臆斷、空費精力;然后花精力去發(fā)現(xiàn)哪些章可能隱含有可分析的信息。如果發(fā)現(xiàn)某語錄章中順帶提及的人物、事件、歷史、地點、時間,就根據(jù)所提及的信息順藤摸瓜地去追尋其語錄產(chǎn)生背景。如果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信息,還可以認(rèn)真分析有什么關(guān)鍵詞可以利用來恢復(fù)語境?,F(xiàn)在分別舉例說明之。
先舉《為政》篇第17章為例。此章19個字:“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盵6](P81)。它提及子路這個人,還提供了“知”這個關(guān)鍵詞。因此,我們不妨就子路這個人的特性來弄明“知”這個關(guān)鍵詞在本章中的確切含義。《論語》中,“知”共出現(xiàn)116次,作知識用的2次;作知道用的89次;通作“智”者25次,這三種用法,在這一章里,都用得上,但孔子想讓子路明白的究竟是作為知識論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還是作為境界論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抑或作為智慧論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仍然非解“知”為“智”(聰明)或解“知”為“知識”所能解決的,只能通過恢復(fù)其語境來解決。而了解此章語境之唯一的信息,就只有它提及子路。據(jù)此,我們只知道“知之乎”所問對象是子路??稍谑裁磮龊蠁柕?,不清楚;在什么時候問的也不清楚;不過通過“你懂得教誨嗎”這一問話,我們至少可以推斷孔子這一次同子路要講是:怎樣才堪稱教誨。問題是,為什么孔子偏要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來談“教誨”?這非推論所能解決,必須從思考子路是怎樣的人來找解決線索。從《論語》看,子路性格直爽,快人快語,想到的、答應(yīng)人的,馬上就做,從不拖延到第二天;忠誠但有點魯莽、聽到表揚的話立馬就沾沾自喜;受到批評,也能坦然不沮喪??鬃訉@樣的弟子強調(diào):“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幾種情況:1)子路在什么場合輕易發(fā)表意見,而其看法不為孔子所認(rèn)同;2)子路在什么場合下與孔子討論“教誨”的正當(dāng)性或有效性;3)子路夸夸其談,言過其實,以不知為知。這幾種情況,決定了這一章只可能涉及求知的態(tài)度與求知的原則,而不可能涉及哲學(xué)知識論*將“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理解為:有一種“知”(真知)超越“知”與“不知”,你以它為“知”,它就是“知”;你說它不是“知”,它就不是“知”,它意味著對“知”與“不知”的超越。。
可這一章究竟是談求知的態(tài)度,還是談求知的原則,僅憑本章,甚至憑《論語》都無法弄明白。則要究這一章真正意謂什么,還得通過其他文獻來恢復(fù)其更具體的語境。幸好荀子在其文《子道》里,也引有相同的話語,并涉及了比較具體的語境:“孔子曰:‘由志之,吾語女,慎于言者不華,慎于行者不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則知,行至則仁?!盵7](P489)從荀子這個記載不難看出,孔子這句話,的確是對子路講的,其目的是教導(dǎo)子路要“慎言”,因為君子言與行都有其要則,而“言之要”就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聰明有許多層面的體現(xiàn),就“言”的層面來說,不體現(xiàn)在所謂無所不知的夸夸其談,而體現(xiàn)在“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現(xiàn)在可以得出結(jié)論說:孔子這句話原本是強調(diào)一種求知的原則,但當(dāng)他用以教誨子路時,他當(dāng)然是希望子路將它作為一種求知的態(tài)度(境界)來對待。
此外,像《雍也》第1章:“雍也可使南面”[6](P120),也是必須將“雍”是什么樣的人與“南面”這個詞是什么意思聯(lián)系起來思考與分析,才有可能弄懂孔子這么說的真實含義。古代以面朝南為尊位,君主臨朝坐北面南,因此把君王叫做“南面為王”、“南面稱孤”。這是大家關(guān)于“南面”一詞之通常的理解。按照這樣的理解,“使南面”豈不是說冉雍可以做君王。這好像大逆不道,恐不合孔子原意。那么要了解其真實的含義,還要進一步深挖“南面”是否還有另外含義。如果真的如此追尋的話,當(dāng)然就會了解:除了君王,大官(卿大夫)坐堂聽政也都是面南而坐。一旦掌握了這一歷史知識,再理解此章就很容易,它無非是說,在孔子看來,冉雍這個學(xué)生,有做官(或做大官)的才能。問題是,這樣的理解是否合乎實際?僅靠這六個字,無論怎樣分析,也不可能弄明白,必須另尋史料以了解冉雍是怎樣一個人。冉雍,在《論語》中共有7章涉及,通過對那7章的分析綜合,并佐以《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關(guān)于冉雍的記載,可以看出,冉雍雖出身卑賤,沒有口才,不善辯,但他是優(yōu)長在“德行”的四大弟子之一,關(guān)心舉賢才,亦懂得以“簡”治民的道理,的確具備當(dāng)官甚至當(dāng)大官的見識與才能。
再舉《為政》第12章為例。此章六字:“子曰:‘君子不器’”[6](P79),無任何語境信息,只有“器”這個關(guān)鍵詞可供分析?!捌鳌边@個詞,在《論語》中總共只出現(xiàn)六次,分別見于《八佾》第22章“子曰:‘管仲之器小者’”[6](P94);《公冶長》第4章“子貢問曰:‘賜也如何?’子曰:‘女,器也。’‘何器也?’曰:‘瑚璉也’”[6](P108);《子路》第25章“及其*在原文中代指君子。使人也,器之”[6](P219);《衛(wèi)靈公》第10章“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6](P243)。通過分析這四章中的“器”字的含義,不難概括它主要有四種涵義:器量(肚量、氣度)、器物、工具、視為器物(當(dāng)做工具)。就字面而論,將這四義用于《為政》第12章的解釋,就形成了這樣四種不同的理解:君子無器量、君子非器物、君子非工具,君子不把別人當(dāng)做工具。四種理解中,“君子無器量”這一理解,顯然不合乎孔子的思想, 因為孔子一貫認(rèn)為“君子和而不同”[6](P218),“人不知,而不慍”[6](P67),君子人格的顯著體現(xiàn)就是有器量。那么余下的三種含義中,哪一種含義更貼近該章本義,這是無法再通過排除法來確定的,必須從孔子好以器物比方人的習(xí)慣*例如,他以“瑚璉”比方子貢,以朽木比方宰我。中找解決問題的線索。這樣找的話,我們就會想到,此章很可能是在這樣的情景中產(chǎn)生:當(dāng)孔子以某種器物為比方以評價某人或某學(xué)生時,有學(xué)生趁機請問老師:那么君子可比之什么器物,孔子回答說,“君子不器”,意思是說君子人格之美善有多方面的體現(xiàn),不是某一種器物所能比方的。
[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諸子百家叢書.朱子四書語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 傅偉勛.從西方哲學(xué)到禪佛教[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
[4] 傅偉勛.生命的學(xué)問[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5] 高松.分析哲學(xué)的先驅(qū):波爾扎普和弗雷格[N].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哲學(xué)版),2015- 04-21
[6] 夏延章等.四書今譯[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
[7] 北京大學(xué)《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On the Method of Restoring the Context of Confucius Analects
JIANG Guo-bao
(Philosophy Department, Suzhou University,Suzhou 215006,China)
There are two aims of book-reading: one for personhood, the other for scholarship. Consequently, there are two ways of book-reading: reading for personhood emphasizes “perception”, while reading for scholarship focuses on “understanding”. However, it turns out to be quit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ConfuciusAnalectsbecause of the deficiency of context in recording, transcription and compilation of the book. Only when the context gets fully restored can the understanding ofConfucianAnalectsbe possibly realized. The basic step of the restoration is to uncover the speech background by searching out the situation of certain dictions and affairs according to the message such as the character, the circumstance, the time, the site and so on.
ConfuciusAnalects; method; context; text; original meaning
2015-11-16
孔學(xué)堂2015年研究項目(kxtyb201507)
蔣國保(1951—),男,安徽無為人,蘇州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儒家哲學(xué).
B222.1
A
1008—1763(2016)01—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