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袖袍底針腳細(xì)密的那尾小小的鯉魚摩擦著他的掌心,他只想做一個平常的世間男子,為他心愛的姑娘說上一句情話。
【一】
那夜薄雪覆在朱紅的宮墻上,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來人踏著細(xì)碎的雪,晏落看到他眼眸立刻亮起來,心中有小小的雀躍,白瘦的手指勾著敲了陸宴的額頭三下,仿佛得逞般笑了笑:“我們那里過年的時候總要敲三下栗暴的,小宴子你可有福氣了?!?/p>
陸宴只是笑著挨了她三下栗暴,身為皇后身邊的首領(lǐng)公公,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眉目清淡,眸子里總是笑容溫和。眾人都知道陸內(nèi)侍身邊最寵的便是這個不懂禮教的小姑娘。
就是在這樣一個嚴(yán)冬,他碰見了這個小姑娘。晏落出身貧寒,自小父親嗜酒好賭,她平常對坑蒙拐騙這一套混得很熟,進(jìn)了宮也不改習(xí)性,有一日馬失前蹄在小廚房偷饅頭的時候被趙姑姑逮個正著。
那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得晏落耳邊嗡嗡作響,她猶自想要掙扎,卻被趙姑姑一把攥住衣領(lǐng),大半個白嫩的肩頭裸露出來,經(jīng)寒風(fēng)愈顯得白生生,趙姑姑朝地上啐了一聲,冷笑著:“手腳不干凈的小蹄子,活該凍死你?!?/p>
晏落被這樣輕賤的目光看慣了,跌跌撞撞地想站起來,卻被趙姑姑一腳踹在胸口,身子直直向后倒去,那時候真冷啊,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爬不起來了。
卻有一雙暖和的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的肩頭,那是陸宴與晏落在宮中第一次相見,他周身大氅垂落在雪地上,眼眸瞇著笑意道:“好頑劣的小姑娘,總見你挨姑姑的打。”
晏落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卻瞧見姑姑揚起手來又要打,她嚇得慌忙攥住陸宴的袖袍,眼巴巴地看著他:“陸大人,陸大人,我可再也不敢了?!?/p>
“方才還是一副傲氣的樣子呢,”陸宴不禁啞然失笑,“既然人人都說你難以管束,我便將你調(diào)到我手下吧,小姑娘,到了我這里可不能有半分差錯的?!?/p>
晏落連連點頭,陸宴向她詢問家籍,她眸子里的光亮似乎有些黯淡下去:“我原籍在夷春,那年鄉(xiāng)里鬧饑荒,弟弟妹妹一個接一個死了,娘親說我是大姑娘了,便將我送進(jìn)了宮。”
“這樣啊,”陸宴垂下眼簾,笑意漸斂,“我從前也去過夷春,那一年是為了給皇后娘娘收集佛卷,夷春山上有個鯉宿寺,你有沒有去過呢?”
晏落不再言語,她想起鯉宿寺旁那個大水缸,她心儀的那個人數(shù)著缸里游動的大鯉魚,晏落突然心里生了悶氣,身旁的這個人,他怎么還沒有記起她呢?
【二】
晏落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陸宴,那時她家中貧苦不堪,父親醉酒后常常對娘親和兄妹拳腳相加,她每次無端挨打后,總是跑到夷春山上的鯉宿寺里,寺里有一口大缸,里面盛著幾條斑斕的大鯉魚,在一汪清泉里游得怡然自得。
那日她被打得很重,肋骨隱隱作痛,一口腥甜壓在喉間,她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冒著細(xì)雨倚倒在鯉宿寺的大水缸前,她怔怔地看著靈動的大鯉魚,鼻頭一酸竟有淚水滾下來。
她就是在那樣不好的一日遇見陸宴的,那雙眼里沒有絲毫戾氣,溫和得如同那眼夷春山永不竭澤的泉水,陸宴悉心地用身上大氅掩住懷中的佛卷,慢慢數(shù)著水缸里的大鯉魚,過一會兒似乎聽見了細(xì)微的哭聲,這才發(fā)現(xiàn)蹲在一旁瘦瘦小小的晏落。
身后的大氅揚起來為她遮住雨絲,他俯身問她:“怎么不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得這樣厲害?”
晏落終于徐徐抬起頭,睜著紅腫的眼眸看著他道:“我不回家去,我喜歡這兒,我就待在這兒?!?/p>
“你為什么喜歡這兒呢?”陸宴聽了她孩子心性的回答,嘴角蘊(yùn)了幾分笑意。
“因為我喜歡鯉魚啊,我想我要是鯉魚就好了,天天待在一口大水缸里,再沒人打你罵你了,我只要待在大水缸里就很滿足了。”晏落向他比畫著,忽然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她袖口掩不住手腕上觸目驚心的青紫,額頭上也紅腫一大塊,陸宴心下了然,只見她拼命地拉著袖子不肯讓他看見她的傷痕,緊緊咬唇不肯輕易落淚,是這樣一個要強(qiáng)的姑娘。
“小姑娘總要哭一哭才好,你哭起來是好看的,”陸宴柔和的笑意噙在嘴角,如同缸里一圈圈劃開的碧水。
她只是垂著頭,無人看見她臉龐上此刻的緋意,這個任性粗野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臉紅。
從那以后她在寺中常常遇見陸宴,他真的是溫潤如蓮的男子,常常親筆抄寫佛卷,揮毫的身影在清凈的青壁上仿佛裁成,落在紙上的字也很漂亮,筆勢蓄柔,揮灑有致,可惜她看不懂。他仿佛很喜歡鯉魚,數(shù)著一團(tuán)鯉魚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厭倦。
晏落只是倚在那個大水缸旁邊瞪大眼睛看他,鯉魚有時抬頭觸動水面的青萍,她想著這樣衣衫華貴的公子,這樣風(fēng)姿內(nèi)斂的公子,不是她該觸及的公子。
有些比她稍大的姑娘們議論說:“聽說這是宮里來的宦官,真是白生了那副好皮相?!?/p>
晏落不解地問:“宦官是什么人?”
那群姑娘捂住嘴促狹地笑道:“宦官都是些不完整的男人,沒辦法娶妻生子的?!?/p>
晏落心中仍有疑慮,她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能娶妻生子,他明明是那樣好的男子,為什么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
她想,她就很愿意嫁給他的。
后來晏落再也沒有在鯉宿寺見過他,聽人說他回宮了,她在鯉宿寺的大水缸旁等了很久,紅的青的白的鯉魚們依然游得很歡快,她卻無端地很失落,那個喜歡慢慢數(shù)著鯉魚的公子,他大抵再也不會來了。
【三】
晏落在禎瑞宮輪值的時候常??匆婈懷绱故质塘⒂诨屎竽锬锏纳砗?,謙恭卻沒有一絲卑態(tài),皇后娘娘潛心侍佛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的案上靜靜臨摹佛卷,她焚香撫琴的時候,他便為她細(xì)細(xì)地調(diào)琴試音,他的手指細(xì)白而骨節(jié)分明,撥琴時有光影躍至他的指尖。
那一夜晏落在禎瑞宮中值夜,大雨傾注,屋檐露水浸濕她的鞋襪,她突然看到雨中跌跌撞撞過來一個人,那正是陸宴,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衣襟上隱隱有血跡,撫住門框喘著粗氣道:“皇后娘娘睡下了嗎?”
晏落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陸宴,她怔怔答道:“娘娘大抵睡熟了?!?
他一個趔趄,身子重重傾倒在她身上,衣領(lǐng)有淡淡香氣襲入她的鼻翼,他的臉龐離她那樣近,如果有一絲月光,一定能映照出她燒紅了的雙頰,她如夢初醒,慌忙將他拖至一處僻靜的地方。
“阿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标搪錃獾绵洁熘?/p>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她聽著雨聲愈發(fā)大起來,慢慢道:“我小時候很喜歡這樣黑的晚上,其他姑娘都不喜歡,但是在這樣的晚上,討債的人就不會追上門,爹爹也不會出去賭牌喝酒了,我哄好了弟弟妹妹就可以安心睡覺了?!?/p>
“你明明也只是個小姑娘啊!”陸宴睜開眼,伸手慢慢拂開她鬢間的青絲。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著傷痕累累的她,眸帶憐惜地說她還只是個小姑娘,那個她心儀的男子,此刻就在她懷里,晏落小聲地說道:“陸宴啊你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
他沒有聽清那句話,他淋了一夜的大雨,身子漸漸燒起來,他睜著不清醒的眼眸,緊緊抓住晏落的袖子突然喚了一聲:“淮瑾。”
她愣了一愣,只覺得徹心徹肺地冷起來,渾身都顫抖著,淮瑾,她知道那是皇后的小字。
第二日宮中發(fā)生一件大事,宮中驕縱氣盛的劉美人昨夜宴上喝醉了酒,不慎栽倒在積雪深厚的地方,埋了一夜竟被活活凍死,晏落立刻找到了陸宴,彼時他在悉心剪裁一株海棠花,對待花草都如此細(xì)致的男子,她從小仰慕的那個品潔端正的男子,她還是不肯相信他會親手染上鮮血,她質(zhì)問道:“昨夜劉美人凍死的那件事,是不是陸內(nèi)侍你做的?”
他的手一頓,并未言語,晏落注視他良久,終是問出了那句話,她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許顫抖:“你昨夜喚了那個人的小字,你對她的心意恐怕不止主仆之情吧?!?/p>
他仿佛慢慢想著什么,良久他苦笑道:“她的雙手不該沾上那些齷齪的事,我明白我不配,可是她身邊只有我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有些事情只能我替她去做?!?/p>
他用了平生第一次懇求的語氣,看著她道:“晏落你不要同任何人說起這些事?!?/p>
她竟說不出話來,他對皇后的心意昭然若揭,晏落慢慢笑了笑:“這些事不會再有人知道了?!?/p>
【四】
劉美人向來恃寵而驕,屢屢沖撞皇后,在宮中樹敵頗多,她的死明著暗著都稱了許多人的心,皇上卻因為此事勃然大怒,漸漸疏遠(yuǎn)了皇后。
禎瑞宮中燈火通明,皇后靜靜凝視著案上的燭火:“他失了一個寵妃,我便賠他一個,你瞧著守夜的那個小姑娘怎么樣?”
陸宴心下一驚,他俯首慢慢說道:“晏落恐怕不能得皇上圣心,再說皇上珍重娘娘,怎么會納娘娘身邊的丫頭。”
“珍重?”皇后冷笑著慢慢說出這兩個字,“他那樣恨我,怎么不會納她,只要有能讓我蒙羞的事,他心里不知道怎么歡喜呢?!?/p>
陸宴的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他猶自鎮(zhèn)定地走出大殿,卻立刻匆忙地趕去太清殿,太清殿的宮人都靜默地垂手侍立在外頭,他怔怔地停下腳步,他看到那個小姑娘蜷縮著跪在華貴的殿中,她的脊背微微顫抖,心里一定害怕到了極點,皇上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她面上淚珠滾落,她哭著的時候很好看,眼眶微紅有種說不清的嫵媚,皇上嘴角噙著一絲笑,他雙手穩(wěn)穩(wěn)地將她抱在懷中。
陸宴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他知道已經(jīng)太遲了。晏落是三更時分被送回來的,她臉龐微紅仿佛帶著一絲旖旎的意味。
她慢慢叩開了陸宴的門,她的手上放著一件疊得平整的衣裳,那是浣衣局的姑姑來送陸宴的衣裳的時候,晏落瞥見衣角處有不易察覺的破損,她思慮再三,小心地將那衣裳收起來,用針線在袖袍底細(xì)細(xì)繡了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鯉魚,掩住了那塊破損。
她翻起袖子,給他看她為他縫好的鯉魚,她雙目紅腫似要流下淚來,嘴角卻扯起一絲笑:“阿宴你那次問我知不知道夷春山里有個鯉宿寺,我想問問阿宴,你有沒有數(shù)過鯉宿寺內(nèi)有幾條鯉魚呢?”
她垂下睫翼,笑意漸深:“紅的青的白的大鯉魚,我在那個水缸旁邊日日等著阿宴你,因為阿宴是我心儀的男子??!”
“你怎么就記不起我呢?”晏落的聲音輕輕擲在他心底,“我在宮中偷東西,頂嘴,常常挨姑姑打罵,那是我故意的,除此之外,像我這樣不會撫琴也不識字的姑娘,再也不能讓你注意到我了?!?/p>
為了他能在她身邊,她費盡了百般心思,陸宴怔怔地看著她,他清楚她的心意,可他承受不起,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的心意他都承受不起。
晏落仿佛鼓足了一生的勇氣,她慢慢觸碰到他的臉龐,她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希望陸內(nèi)侍日后能夠平安喜樂,能夠一直陪在自己喜歡的女子身邊?!?/p>
【五】
皇上起初給晏落的是貴人的身份,不久又將她擢升為妃,寵愛闔宮側(cè)目,明明晏落先前是皇后身邊低賤的下人,皇上卻待她視若珍寶,這分明是在打皇后的臉。
那日皇后宣晏落覲見,卻不知怎么大發(fā)雷霆,她逼著晏落在雪地中長跪,第二日冰雪消融時才可起來。
陸宴原本在一旁一直靜默著,卻在晏落昏厥在雪地中的時候攙扶了她一把,雪粒子覆蓋在她的眉眼。陸宴低聲向皇后求情:“晏妃向來也無大過錯,不如這次娘娘便寬恕她?!?/p>
“寬恕她?”皇后冷冷一挑眉,她的笑意荒涼,道,“陸內(nèi)侍既然你想心善一把,不如替她擔(dān)了罪責(zé),只要你將面前這爐炭火握在手心里,晏妃便可以安然無恙了?!?/p>
籠中炭火燒得正旺,熒熒冒著藍(lán)光,陸宴凝視那爐炭火一會兒,晏落正欲起身攔住他,卻見他從容地踏過去,他慢慢地捧起那熱炭,紅炭與皮肉冒出白氣,他卻一聲不吭,只是額上已滲出細(xì)汗,那雙為皇后臨摹佛卷的手,那雙為皇后撥弄琴弦的手,那雙為皇后沾染鮮血的手,晏落喜歡的好看的手,終于有一次,他的手也為她受了一次傷,他認(rèn)真地看著熱炭,輕聲道:“晏妃你可以走了?!被屎蟮哪樕n白如紙。
那日以后聽說陸宴的手掌燒傷得厲害,有好幾個月都不能握筆,晏落私下給他帶了珍稀的藥膏,初雪乍晴的日子,窗外光影斑駁了一地,青帳微微掩住他的臉龐,這樣寧靜祥和的屋子,晏落問他:“手傷成這個樣子,你是會怪我還是怪皇后?”
陸宴微微愣了愣,他慢慢搖搖頭:“我不會怪皇后,她從前是個純良和善的姑娘,就算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也并不是她的錯?!?/p>
“那么你是在怪我了?”晏落抬眼看向他,“你這個人,仿佛怎么都不會生她的氣?!?/p>
“我更不敢怪你了,”陸宴嘴角有笑意,“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怪你。”
晏落心里微微一顫,陸宴自知有些失言,他尷尬地別過臉去,卻不知怎么一下子被晏落觸摸到了手指,晏落的掌心很暖和,她用掌心握著陸宴的指尖,他們都明白這是宮中大禁,他們卻都沉默不語,握了很久很久,她才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袖中。
【六】
晏落那日在陸宴房中握著他手指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好事的宮女模模糊糊看見兩個人影,宮中以一傳十,謠言四起,因為陸宴平日常常侍候在皇后周圍,最后便說成了皇后與陸宴有私情。
皇上聽聞此事之后,冷笑著將一桌茶盞掃落,他命人宣闔宮覲見,當(dāng)著眾多妃嬪女眷的面,他嘴角噙著笑意:“朕聽人說陸內(nèi)侍與皇后有私情,可是陸內(nèi)侍不是早已凈身了嗎,不如給大家驗一驗,也好平息謠言?!?/p>
皇后指尖泛青緊緊扣著桌角,良久扯出一絲笑:“皇上是輕信了別人的謠言嗎?”
“我自然是信皇后的,”皇上眸中笑意愈發(fā)殘忍,他仿佛是瘋了,“只是驗一驗又有何妨?!?/p>
他不僅信了謠言,還逼著陸宴當(dāng)眾驗身,對皇后無疑是極大的羞辱。不過他向來羞辱她慣了,再多一點又何妨。
陸宴嘴唇發(fā)白,他不能忤逆皇上的旨意,他慢慢散開腰帶,目光隱忍而平靜,然而只有晏落知道他心中有把鈍刀狠狠割劃著。
她看到陸宴的褲子退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些人仿佛看到了什么骯臟東西厭惡地捂住了眼,更有些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眼中是滿滿的譏諷。
她心儀的男子一生中最屈辱的事情這樣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晏落睜大了眼眸,她的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跌落在地上,她嘴唇微微顫抖著,她想告訴所有人:“你們別看了,不要看了??!”
她想沖過去用身上的大氅掩住他,讓他不要再被那些人的目光侮辱著,可是她只能坐在皇帝的身邊,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之后她再遇見他時,他只是默默行禮然后從她身邊走過,她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也只是不動聲色地推開,他說:“從前我對晏妃心懷非分之想,那日驗身之后,終于讓我明白,有些事情是我沒有資格逾越的?!?/p>
她緊咬著下唇,看著他無聲地笑了笑,他的眼眸已不再有神采:“我不過是一個被閹割了的惡心的人,不值得你所托付的心意,從前如此,如今亦如此?!?/p>
陸宴看著她慢慢松開了他的袖子,他想那一日他對她差點動了心,終至釀出災(zāi)禍,他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不能再犯錯。
【七】
晏落的性子一日日暴戾起來,她在宮中日夜飲酒作樂,笙簫聲連綿不絕,她央著皇上在冬日給她鑿一個大池子,引泉水灌注,里面養(yǎng)了花色繁多的鯉魚,如此勞民傷財,民眾頗怨。
那日闔宮聚在一處宴飲,晏落正喝得酒酣耳熱,皇后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晏妃從前是從貧戶出來的,不懂禮數(shù)情有可原,可近日也該收斂些?!?/p>
“臣妾服侍皇上良久,皇上都未曾嫌棄我,還有誰敢背地里嚼我的舌根嗎?”晏落冷笑著頂撞回去。
皇后怒極反笑,嘴角隱隱有嘲諷之意,只見一旁帳簾后緩緩走出來一個人,他垂著頭恭敬地向人行禮,晏落只看一眼,便仿佛酒醒般怔怔跌坐在原地,那是她遠(yuǎn)在夷春的幼時常常打罵她的父親。
絲竹聲戛然而止,皇后的聲音朗朗響起:“本宮將晏妃你的父親從夷春接來,原想讓你們好好敘敘父女之情,沒承想揭開了晏妃從前做下的一樁丑事?!?/p>
皇后唇畔掛著冷冷的笑意:“晏妃進(jìn)宮之前,是被送進(jìn)了煙翠閣的,那種地方的女子哪有清白之身,晏妃你得蒙圣寵,卻是犯下了欺君之罪?!?/p>
那是陳年舊月里她最不愿提及的隱痛,如同皮肉被翻卷出來,她被父親親手送進(jìn)了煙翠閣,在一群姑娘間推推搡桑,每晚被待價而沽,父親說:“你是個大姑娘了,不能在家里吃閑飯?!笨伤髅饕仓挥惺q??!
晏落平日再牙尖嘴利此刻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怔怔地看著大殿中每一個人竊笑著看著她,她的父親親自揭舉了她,這真是無可奈何,無法辯駁的一件事??!
皇上靜默地看著她,突然揮了揮袖:“把她關(guān)押下去?!彼揪筒皇钦媲橐猓螞r她今日還給他蒙了羞。
殿中突然沖出來一個人,侍衛(wèi)都未曾攔住他,他衣裳被拉扯得松垮,失神地定定望著跪在地上的晏落,晏落紅著眼道:“阿宴,你快回去?!?/p>
“我怎么能回去呢,我不能把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丟在這里??!”陸宴也撲通一聲跪下,他慢慢膝行至她身邊,他凝視著她眸中沒有一絲嫌惡,所有人都知道她從前是個娼妓,只有他很心疼她,這么小的姑娘她是吃了多少苦呢?
“陸宴你是瘋了嗎,”皇后厲聲喝道,“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本宮已經(jīng)查過了,她那日去你房中是故意讓人看見,又四處散播謠言誣陷本宮,這種女子,你還沒有看清她的面目嗎?”
陸宴慢慢抬眼看向她:“這些臣都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可是他不在乎,他想只要是她想做的,讓他受盡屈辱又怎么樣呢?
“我不是故意要害阿宴你的,我沒有想到皇上會讓你……”晏落看著他眼圈紅腫起來。
他只是慢慢拭去她眼眶的淚水,陸宴轉(zhuǎn)首冷冷看著晏落的父親,他溫和的眼眸里第一次這樣冰涼,他慢慢開口:“你是晏落的父親啊,打罵她的人是你,將她賣進(jìn)煙翠閣的也是你,現(xiàn)如今她終于好過了一點,你若真是她的父親,怎么狠得下心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又把她踩在泥底呢?”
陸宴環(huán)視著眾人,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你們一個個的,非要置她于死地嗎?”
陸宴當(dāng)著大殿眾人的面將她緊緊抱入懷中,他一向是自持穩(wěn)重的男子,卻為了她不顧禮教約束,不顧人倫綱常,他就坦蕩蕩地將她抱在懷中,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他一生都無法觸碰到她,他是懷了必死的決心。
“紅的青的白的大鯉魚,小姑娘,鯉宿寺的大水缸里有二十二條鯉魚??!”
【八】
皇后后來問他:“為她手捧熱炭,為她當(dāng)眾受辱,如今連命也要給她賠進(jìn)去,陸宴你是什么時候?qū)λ心切┬囊獾哪???/p>
陸宴心中有些茫然,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自小服侍皇后,心中只想著一心一意地護(hù)著她周全,他朦朧地以為那便是喜歡,可現(xiàn)在似乎不是這樣,是緣于晏落那日握住他的指尖,還是晏落在他的頭上敲三個栗暴,或是最早,在鯉宿寺的時候她那雙純黑的眸子就那么凝視著他。
太清殿這夜燈火通明,皇上命人將關(guān)押著的晏落帶進(jìn)來,晏落發(fā)釵散落,整個人憔悴無神,皇上微微嘆息一聲,他像往常一樣用手指繞轉(zhuǎn)她耳際的青絲,卻被她厭惡地躲避開。
晏落抬首冷笑道:“皇上待我從來都沒有真心,何必此時惺惺作態(tài)。”
她的言語刻薄,他只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后彎起嘴角:“原來你都是察覺到的?!?/p>
晏落慢慢笑起來,燈火映在她的眼眸上:“皇上可知道那日我為什么會被皇后責(zé)罰長跪在雪地中?”她繼而道,“雪夜圍爐飲枇杷酒,那本是皇上你同她從前閨中私密的事情,可是你卻吩咐今年讓我釀造枇杷酒,其中用意不過是激怒皇后。”
“你口口聲聲說不愿再見她,可卻三番五次地挑釁她,你分明又是極在意她的,我從來都只是你羞辱她的一個工具,這些我心里都是清楚的?!?/p>
雪夜飲枇杷酒,那是一個女子心尖上最美好的事情,卻被他這樣輕視,他一直都把她這樣踐踏在腳底??!
皇帝靜靜聽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眸子里的陰戾盯著晏落,良久才漸漸消散,他走近她捏緊了她的下巴:“那么你呢?陸宴即日就會被處以腰斬之刑,為此你有什么要同朕說的嗎?”
晏落嘴唇霎時發(fā)白,她也狠狠逼視上去,皇帝嘴角勾起一絲笑:“朕要你辦一件事情,事成之后允你貴妃之位,連著陸宴也一并放了,如何?”
晏落聽著他在耳畔慢慢吐出那幾個字,她睜大了雙眸,最終重重點了頭。
【九】
皇上將晏落之事一再壓下,宮中諸人也不敢置喙,那日起初是一個宮人為劉美人燒紙錢,驚了皇后的鳳輦,宮中鬧將起來,晏落趕來的時候只是抿著嘴輕笑了一聲:“臣妾早就聽聞宮宴那日劉美人并未醉得厲害,怎么會無故跌在雪地里,她身旁就沒有隨行侍候的宮人嗎?”
這個案子又被皇上翻查出來,審訊了宮中大半宮人,弄得人心惶惶,后來有人說劉美人離宴的那晚,陸內(nèi)侍也曾隨之離去。終于扯到皇后身上了。
皇后走到皇帝身前,嘴角隱隱帶著笑意,她突然舉起手掌狠狠朝一旁的晏落臉頰上扇去,她仿佛是用了全身力氣,晏落左臉上紅腫得厲害。
皇后朝著陸宴冷笑道:“看看你護(hù)著的是什么東西,她是非要害死你??!”
陸宴默默斂了眸子,皇后慢慢笑起來,抬首的時候卻淚流滿面,她笑著說:“劉美人是本宮殺的,本宮做下的孽事還不止這一樁呢,皇上你正值盛年卻無子嗣,這都是本宮耍了手段的?!?/p>
事情一樁樁查下去,宮中的一些陳年舊案統(tǒng)統(tǒng)被翻出來,皇上立即擬了廢后的旨意,蓋上玉印的時候,他慢慢牽起一絲笑意,他看著晏落道:“你那日說到雪夜喝枇杷酒,朕從前是常常和她做這樣的事,枇杷酒是她親自釀造的,后來朕發(fā)現(xiàn)酒里面一直摻了一種慢性的毒,長久飲用會使人心智喪失?!?/p>
“皇后她是想要害死朕??!”皇上嘴角的笑意漸濃。
那已經(jīng)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她的家族一直盤算著只等皇后生下孩子,皇帝駕崩,他們就可以操控朝政,真正讓他寒心的是皇后,她每日溫言勸著他喝下枇杷酒,她知道那會要了他的命,可她還是裝得那樣好,他畢生的情意終于被她消耗殆盡。
晏落看著身前這個男子只感到悲哀,他是九五之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每日擁入懷中的最心愛的女子,其實是最渴望他死的人,五臟六腑大抵是傷透了吧。
【十】
皇后被罷黜之后,晏落被擢升為貴妃,寵冠六宮,陸宴被開恩發(fā)落到西苑做灑掃的活,他們再未見過一面,彼此身份云泥有別,若像從前一樣莽撞,只會帶來滅頂之災(zāi)。
那是天啟年十一月的時候,晏貴妃斃逝的那一夜,過了那樣漫長的歲月,陸宴終于見到她最后一面,他嘴唇抿著卻掩飾不了顫抖:“他們都說你不行了,你明明可以活很多年??!”
陸宴有些老了,鬢間已有些許白發(fā):“我真的是很不堪的人,當(dāng)初你怎么會喜歡上這么不堪的我呢?”
晏落只是怔怔看著他的臉,她慢慢笑起來:“我也是不堪的,我不是個清白的女子,我有那么恥辱的過往,這么想,我們是不是般配的呢?”
陸宴終于哭出聲來,他的淚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想起她幼時對他說的孩子氣的話,他說:“晏落你不是說要做一條鯉魚嗎,以后我一定日日在大水缸旁邊看著你,我一定認(rèn)得出你?!?/p>
陸宴終于慢慢說出那句滾燙的話:“晏落真是我最喜歡的姑娘了?!?/p>
幾十年的心意終于說出來,晏落笑著顫巍巍地抬起手,在他額頭上敲了三個栗暴,她說過年的時候敲三個栗暴就會有福氣,第三個栗暴終是沒有落下來,她的手垂落下去,他終究是個沒福的人。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問他為什么二十二只鯉魚數(shù)了那么久,在鯉宿寺的時候,他每每數(shù)鯉魚都會看見那個小姑娘伏在缸沿上,眸子一眨一眨地望著他,那么令人擾亂心神,他數(shù)了一會兒總是忍不住去看她,他想著她今天是不是又挨了打,他想打得疼不疼,他想她怎么就是不肯哭呢,他這樣想著,就再也數(shù)不下去了。
很多年前鯉宿寺的那個春日,年輕華貴的公子一邊數(shù)著鯉魚,一邊偷偷用眼瞅著她,他紅著臉若無其事地說:“小姑娘,以后受了傷可以指給我看,以后受了委屈可以撲在我的懷里哭,聽清楚了?”
很多年后同樣的一個春日,當(dāng)年的公子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指尖滑過水面,看著那化為鯉魚的他的姑娘,此段情深,不足為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