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和疏影上宮墻

子夜初

一

方堂第一次看到影月是在自家的土墻下。

那時候的月光明朗，影月坐在墻角的土垛上，仰頭看著墻外垂進(jìn)來的一枝秋海棠。

那場景方堂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但他唯獨忘了問影月的名字，只是這么呆呆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剛從隔壁大嬸家里要來的面條，呆滯地看著影月。

影月察覺他的時候，他的面條碗正好有些斜了，影月卻也沒有提醒他，只是朝他笑了一笑，然后消失在了方堂的眼前。

真的就好像是做夢一樣，連面都灑了。

方堂那一年是第三年考科舉，身上最后的盤纏都用在了房租上，連口飯都要依仗鄰居的好心。

但他卻依然覬覦著那塊天鵝肉，那月光里海棠樹下的美妙女子，使這看起來暗無天日的一切突然變得宛如仙境。

而他在這仙境消失之前只來得及喊一聲：“小姐……”

“留步”二字都來不及出口，影月已經(jīng)不見了，剩下他端著剩下的半碗面條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到很多天后他又在觀音廟里邂逅了影月的時候，才猛地想起來喊了一聲：“小姐留步。”

影月彼時已經(jīng)不是那一晚的打扮了，穿著漂亮的綾羅綢緞，頭上戴著珠釵，儼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方堂知道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夢，也只可能是做了一場夢，但他還是壯著膽子問了句：“敢問……小姐芳名？”

丫鬟在旁邊頂了句：“我家小姐的名字也是你敢問的。”

卻沒想到影月抬手阻住了那丫鬟，淡淡笑了笑說：“我叫影月?！?/p>

影月。

真是如夢一樣的名字，方堂望著紙上的那兩個字，抬頭的時候看到了院子里的圍墻。

她叫影月，方堂記住了。

而他想要再見到影月，第一樁事情就是要翻出這小小的圍墻。

二

影月回府就看到藺晨大馬金刀地坐在客堂里，手里把玩著一個白瓷的杯子，瓷胎薄得簡直像是通透了一樣。

“皇上新賞的玩意兒。”看到影月進(jìn)來，藺晨把手里的杯子遞了過去，“說是今年濱州進(jìn)貢的新瓷，看著同去年也沒有什么分別?！?/p>

影月接過來細(xì)細(xì)看了一眼：“還是有分別的，去年的瓷器胎沒有這樣薄透。”

“是嗎？”藺晨接過來看了看，嘴角微微勾了勾，“到底是你眼尖心細(xì)?！闭f完，手一松，杯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藺晨臉上也沒有閃過一絲驚詫或可惜，只是拍了拍濺到身上的碎屑站起來說了句：“皇上今日早朝還在問李尚書的事?！庇霸挛⑽⒌拖骂^，藺晨淡淡掃了她一眼，“怎么這么不小心，聽說，你在尚書府的時候險些脫不了身?！?/p>

“影月……錯了?！?/p>

“李巖還好是死了?！碧A晨走到影月身邊的時候抬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下回小心一些，不要讓我再替你善后了?！?/p>

她就這樣站了很久，直到藺晨都已經(jīng)離開了客堂，才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

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喊了一聲：“小姐。”

影月仿佛沒聽到，盯著一地的碎瓷片許久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說，我要是真的就這么死了，他會在意嗎？”

丫鬟不敢再說話。

“他不會在乎的?！庇霸露紫律碜幽笃鹨粔K碎瓷片細(xì)細(xì)地看著，她是他手里的刀，要為他殺任何他想殺的人，那么誰還會在乎一把刀是不是疼，是不是傷呢？

更何況，還是藺晨。

三

藺晨是當(dāng)今皇上的小叔，說是小叔其實比皇帝還要小許多歲，也是因為這樣在那一場奪位之爭中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幸存了下來，皇帝為顯自己寬厚，還給這個小皇叔加官晉爵，賜封晉南王。

藺晨因為身體的緣故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從晉南回來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身染重疾，險些救不回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床邊又是念經(jīng)又是哭的，最終還是把藺晨的小命救了回來。

從那以后藺晨對皇帝簡直感恩戴德，外頭看起來情同手足。

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影月想，不是這樣的。

不然藺晨為什么會在府中養(yǎng)了這許多的死士，他手中有恩北將軍的十萬兵馬和三十萬晉南大軍，只不過這些皇上都不知道罷了，在皇上眼里，藺晨還是那個濕毒入骨，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所以禮部尚書的死，怎么都不會聯(lián)系到藺晨的頭上，更不會想到是藺晨手下的死士去做的。

這個鍋最后順利扣到了左丞相的頭上，扣得穩(wěn)穩(wěn)的。

影月望著期盼中死而復(fù)生的棋局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藺晨捏著黑子道：“下一個就輪到兵部尚書了?！?/p>

影月望著藺晨，藺晨今年應(yīng)當(dāng)也是二十五歲了，然而看起來還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那雙眼睛，真的很容易讓人以為他真是童叟無欺，單純愚鈍的。

“怎么了？”藺晨抬起目光的時候影月還在出神，被這么一問才低下頭望著棋局。

“算了，不下了。”藺晨丟下棋子看了看窗外月色，“今兒是初一吧？外頭怪熱鬧的，你也好久沒出去了，去散散心吧。我也要到皇上那兒去一趟?！?/p>

“這么晚了……”影月跟著起身，跟在藺晨身后往外走。

“今科試子的卷子都在皇上哪兒堆著呢，既然禮部尚書和兵部尚書的位子都快要空出來了，我這個皇叔總得替皇上謀幾個人選吧?！碧A晨勾了勾嘴角，那一抹纖薄如云的唇真是銳利得如刀鋒一般。

影月站著沒動，直到藺晨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子里，才淡淡地說了句：“翠兒，我們走吧。”

四

方堂立在書房里，燭火映著他本就蒼白消瘦的臉，更添了幾分小心與謹(jǐn)慎。

“你就是方堂？”書案后的人合上了手里的折子，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折子，半晌才說了句，“擬得馬馬虎虎，先出去吧?！?

方堂低了低頭，沒再繼續(xù)糾纏就安安分分退了出去。

進(jìn)士之后他是搬出了那個小院，然而也只能在翰林院當(dāng)個編修，每日抄抄文書擬幾個折子。他曾想還住回那個小院，說不準(zhǔn)哪天就能再遇見影月。

然而翰林院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編修都有專門的住處，他只能隨同其他人一道住進(jìn)了翰林院。偶爾有空的時候回去看一眼，只有墻角謝了海棠花，洋洋灑灑落了滿地。

方堂輕輕嘆了口氣，那樣大戶人家的小姐，只怕他這一生都高攀不起了。

正這么想著的時候，突然眼前一個黑影閃過。

方堂嚇了一跳，提著燈籠喊了一聲：“誰？”

對方也愣了一下，因為是從墻那頭飛快地翻過來的，未曾料想迎面會有人走過來。

影月飛快地握住了靴子里的短刀，然而還沒等她來得及拔出來，卻已經(jīng)聽到對面的人輕輕喊了一聲：“影月……小姐？”

影月愣了愣，身上的夜行衣在黑暗里一團(tuán)模糊，但那燈籠還是照亮了她的臉，她偏了偏頭那人立刻把燈籠移開了，聲音里透著緊張與關(guān)切：“影月小姐，你受傷了？”

“別出聲。”影月幾乎是本能地拔出了匕首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順便一腳踩滅了燈籠。

月光下那人蒼白消瘦的臉映入影月的眼簾，她好像是見過這個人，然而不記得了，不記得在哪里見過了。影月覺得那人的臉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緊接著就聽到了身后的追捕聲。

她想站起來逃走，但腿上的傷口一陣陣撕扯著疼，她只能又蹲了下來。

“跟我來?！狈教猛蝗焕鹚妥?，影月沒來得及回神，匆匆跟著方堂走了幾步，方堂突然又折回來，撿了地上壞了的燈籠，又用鞋尖抹了抹地上的泥，這才拉著影月進(jìn)了房。

他住的就是沿墻角的一排小平房，屋子里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連油燈點的都是最次的油。

“這里……也沒什么地方，姑娘不嫌棄就先坐坐，我……我去找些藥來?！狈教迷谖葑永镛D(zhuǎn)了一圈，有些手足無措，他并不曾想過還會見到影月，更不曾想過影月會來這個屋子。

一時間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激動，連自己的門在哪里都要找不到了。

“別去。”影月一把拉住了方堂，外頭已經(jīng)吵鬧起來，大約聽到了外頭喊著，“兵部抓刺客，閑雜人等閃開?！?/p>

影月的手微微一抖，方堂卻突然回頭朝她說了句：“別怕，我這里不會有人來，我去找門房要些金瘡藥，他知道我寫字總是會被紙劃破手?！?/p>

方堂說著朝門口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在屋子里找了一會兒，然后手指頭上沾著血就出去了。

影月只覺得腿上的傷口一陣陣地疼，兵部尚書家的私兵也不是吃閑飯的，一箭直穿她右腿，若不是逃得快，只怕下一箭就要穿透心口了。

要是她死了……藺晨會傷心嗎？

還是說，只是覺得有些麻煩，畢竟這樁事她又沒有辦好。腿傷還沒疼完，肩膀上的傷口也跟著疼起來。

影月嘆了口氣，她一定是老了，身手才會這樣遲鈍。

外頭吵鬧聲越來越大了，影月覺得待不下去了，正要起身的時候卻聽見門咯吱一聲開了。

“你不要動，不要動。”看見影月要起身，方堂急忙放下金瘡藥走了過來，扶她坐下道，“你腿上傷口很深，我給你上些藥，你休息休息再走吧?！?/p>

“外頭……”影月抬頭向外看了一眼，火光不知道為什么漸漸遠(yuǎn)了，吵鬧聲也聽不到了。

“他們走了?！狈教枚自诘厣闲⌒囊硪淼丶糸_了影月的衣角道，“冒犯了?！?/p>

影月低頭看著這個男人，和藺晨不同，這個人并沒有非凡的樣貌，也沒有眼底的冷酷，他全心全意為她包扎傷口，看到翻出來的血肉時，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覺得可怕嗎？”影月勾了勾嘴角，即便是滿手鮮血的自己，見了這樣的傷口依然會覺得有些不適。

“沒?！狈教么怪劢薜吐暤?，“只是覺得一定……很疼吧？”

很疼嗎？

影月怔了怔，方堂垂落的眼睫下是微微閃著光的眼睛，她突然發(fā)覺那目光不是厭惡，而是疼惜。

他在替她疼，替她難受。

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影月親眼見到有人會為自己心疼，心疼得連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而這個人，甚至連碰一下她的衣角都要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壞了皇上御賜的珍品。

而她自己喜歡的人，卻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卻為他殺人。

“你……叫什么名字？”影月忽然發(fā)覺她連這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方堂。”方堂抬起頭來對她笑了笑，“姑娘或許不記得了，半年多前，在西郊海棠院子的墻角下，我們見過?！?/p>

見過嗎？

影月皺了皺眉頭，不記得了，已經(jīng)全然都不記得了。

然而他卻記得，西郊海棠院子的墻角下……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可能只是她殺人時走過的千萬條路中的一條，而這個人卻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好了。”方堂站起來的時候額頭上都已經(jīng)沁出汗來，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只低著頭說，“姑娘好好歇息吧，我……我……我到外頭，外頭待著。”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

“外頭不冷嗎？”影月問。

“藏……藏書房……不冷，姑娘好生歇息吧，我……我不會過來的。”方堂頭也不敢回，拉開門一口氣直奔藏書房，關(guān)了門才想起來自己都忘了出氣，急急忙忙地呼出一口氣。

影月望著那有些慌張的背影笑了。

自己也是這樣吧，第一回進(jìn)藺晨的書房，第一回給他研墨，第一回替他殺人。

換來的最多不過是一句，辛苦了。

而她卻愛了他十年。

十年了。

一切也都該有個了斷了。

方堂醒過來的時候是被凍醒的，外頭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他聽見雞叫猛地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回到房中的時候，影月已經(jīng)不見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間里找了一圈，也并沒有看到她留下任何痕跡。

不知道是天不亮就走了，還是昨夜根本未曾留宿。方堂輕輕嘆了口氣，坐在昨夜影月坐過的凳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又是像做夢一樣。

五

藺晨下朝回府的時候，影月正在換衣裳，丫鬟看到他進(jìn)來，急忙低下頭做了個萬福就退了出去。

“做得很好?！奔幢闶琴澰S，藺晨的聲音里已然透著不能融化的冰冷，他走到桌邊自己拿起茶壺倒了杯水，“今日朝堂皇上暴怒，這件事必然是要徹查的。南山別院那兒的楓葉該紅了，你替我去看看吧?！?/p>

“好?！庇霸聜?cè)著身，拉起衣裳遮住了包著腿上傷口的繃布。

“這茶不怎么樣，我回頭讓人包些好茶一起送過去?！碧A晨放下茶壺，起身朝門口走去。

影月沒有動，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垂著眼睫。

“對了，你昨晚有沒有遇到什么人？”藺晨走到了門口，突然又回頭看向她，影月?lián)u了搖頭，反問了一句，“什么人？”

“只是怕你走得匆忙，路上被人看見了就不好了?！碧A晨掃了她一眼，“既然沒有那就最好，你收拾收拾，我讓人送你?！?/p>

南山別院是藺晨自己的私宅，買下來的時候用的是別人的名字，所以從沒有人知道這里原來是晉南王的府邸，影月一年要來住好幾個月，所以門口掛了方宅的牌子。

方堂接到請柬的時候還愣了一愣，回想自己并沒有一個姓方的故人，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頭一喜，竟本能地就以為是影月，而馬車將他接到南山別院的時候，果然就看到了影月的丫鬟。

丫鬟在門口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萬福道：“方公子里面請?！?/p>

別院里的紅葉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方堂走進(jìn)去的一剎那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影月一身白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宛如玉雕的仙子一般。

方堂愣了愣，卻不敢再走進(jìn)了。

“方公子?！庇霸抡玖似饋?，這個人在白日里看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樣消瘦憔悴，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文弱和清雅。

“方……姑娘?！狈教煤俺鲞@一聲的時候，忍不住低頭笑了，“原來，你我竟然是本家?！?/p>

影月淡淡笑了笑，略一抬手：“公子請坐?！?/p>

這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影月心里想著，那一晚他露出的關(guān)切和擔(dān)憂都是真真切切的，這世上恐怕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他這樣關(guān)心自己的安危了。

“姑娘的傷……”果然方堂端起杯子的時候就忍不住問了，“可還好嗎？”

“好了，已經(jīng)好了。”影月笑了笑，放下茶壺望著一地的楓葉道，“怎么？公子也不問我緣何受了傷？又怎么會被兵部的人追呢？”

方堂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喝著茶，喝了半杯才放下杯子道：“我不關(guān)心?！?/p>

影月看向他有些好奇：“那你關(guān)心什么？”

方堂抬起頭來：“我只關(guān)心你好不好?！闭f完這句又低下頭，“是在下唐突了?！?/p>

不，不唐突，這世上只怕再也沒有人會對我這樣“唐突”了。

影月垂著眼睫沒有說話，方堂又坐了片刻終于起身道：“在下也該告辭了?！?/p>

“公子有急事？”影月抬頭看了看，忽然又說，“公子是翰林院的編修，想必是很忙的?！?/p>

“不，倒是不忙?！狈教玫土说皖^，過了片刻才說，“只是梁大人要保舉我去禮部……我實在有些受寵若驚?！?/p>

“禮部？”影月微微頓了頓，許久才說了句，“若是公子不嫌棄，還請公子明日也來喝茶，后日……大后日……”

日日都來。

六

影月回到府中的時候藺晨正在與人下棋，影月是從偏門進(jìn)來的并未驚動書房里的人，但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那立在門口的書童影月也認(rèn)出了那是中書令梁大人。

她在房中等了許久藺晨才回來，看到她倒是一絲也不驚訝，只笑了笑道：“怎么，南山別院待得不舒服？這才不到一個月就待不住了？”

“那個方堂……”影月看著藺晨坐下，提起茶壺，給自己斟茶，又端起杯子，輕輕地看著她“嗯”了一聲，“怎么了？”

“能不能放過他？”

“放過他?！碧A晨看著茶杯里的水笑了笑，“這叫什么話，我提拔他難道還提拔錯了？”

“他不過是個讀書人，朝堂上那些事……”

“這滿朝堂都是讀書人，”藺晨突然放下杯子，冷冷抬起眼睫看了影月一眼，“怎么他就不一樣了呢？”

影月冷不防往后退了一步，藺晨這樣的眼神她見過，但也只見過一次，是在那一年他說“總有一天我要奪回這天下，這本應(yīng)屬于我的天下”的時候。

“王爺?！庇霸侣刂逼鹕碜?，然后就在那一刻朝著藺晨跪了下去，“方堂他不過就是個翰林院的編修，王爺要用人朝堂上大有人在，還請王爺放過方堂，他……就是個沒用的書生罷了?！?/p>

藺晨沒有說話，就這么看著影月，許久才瞇了瞇眼睛道：“影月，你變了?！?/p>

變了嗎？

影月在心里靜靜地回想著，這十年來她每一天都在他身邊，但他除了要她殺人之外，幾乎沒怎么仔細(xì)地看過她，怎么會知道她變了呢？

“一個書生罷了。”藺晨冷笑了一聲，“一個書生好歹也救過我手下最好的殺手的命，就當(dāng)我報答他對你的救命之恩，提拔他做個從四品的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也不算過分?！?/p>

然而一旦淪為你手中的棋子，也不知道哪一日就會被你親手毀掉。

就像毀掉我。

影月慢慢地閉了閉眼睛：“那么就請王爺，放我走吧?！?/p>

藺晨倒著茶的手微微一頓，茶水濺了幾滴出來，他放下杯子卻沒有回頭看影月：“你要走？”

“影月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影月了?！彼皖^看著自己滿是繭子的手，“只怕不能再為王爺鞍前馬后，只會拖王爺?shù)暮笸取?/p>

椅子突然啪的一聲摔倒在地上，藺晨的手近乎狠毒地捏著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托了起來：“當(dāng)初是誰要留在我身邊，說除非死了否則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那些話是她說的嗎？啊，是她說的。

那一年她還在馬場里給馬添飼料，每天吃不飽睡不好，夜里要跟馬擠在一個馬廄里。然而即便如此，翻臉無情起來馬比人都要快，她就是在那一天險些被一匹翻臉無情的馬踩爆了頭。

而那時候是藺晨翻身上馬，勒住了韁繩。

她躺在地上仰頭看著騎在馬上的少年，英姿勃發(fā)，簡直如同一個太陽。

但那時候的藺晨又去了哪里？

“一定要離開的話，就像你當(dāng)年說的那樣，先死了吧！”藺晨慢慢地松開手，臉上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影月卻還保持著那樣微微仰著臉的姿勢看著他，“我死了，能放過那個書生嗎？”

藺晨抖著衣襟的手頓了頓，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身。

“我死了，能放過他嗎？”影月又問了一次，這樣執(zhí)著，還真是不像她。

藺晨轉(zhuǎn)過身，他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影月了。

但他曾經(jīng)是見過的，跪在他面前說著“請你帶我走，我什么都能為你做”的那個小影月，在他書桌旁怯怯望著他說“我能留在你身邊嗎”的小影月，第一次為他拿刀說“殺人也可以，只要你讓我去做”的影月。

但那個影月已經(jīng)不見了，如今這個影月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

“你和他，只能活一個?！碧A晨沉下目光，聲音里是夜露一樣的清涼，“你自己選?！?/p>

“我選他?！庇霸碌穆曇艚O住了藺晨的腳步，險些在門檻上磕了一下。

“那很好?！碧A晨抬手扶了一下門框，“那很好。”

七

方堂領(lǐng)了俸祿出來的時候心里無比高興，他之前就盤算著要買樣什么東西送給影月。然而看來影月這樣的大家閨秀必然是不缺金銀的，但他還是看中了市集上一支玉簪。

白玉的如意簪子，同她很般配。

他現(xiàn)在知道影月也是孤兒，家中無父無母，他若是想要提親，就要當(dāng)著影月的面說。

好幾次想著開口，最后都忍住了。

這太唐突了，自己如今也只不過是個從四品，雖說從四品大小也是個官了。

方堂這樣惴惴不安地走到山莊的時，影月已經(jīng)在院子里等他了。這數(shù)月來他幾乎日日都要來山莊同她喝茶，連臺階上的石頭有幾塊都數(shù)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看到在倒茶的模樣就知道，她有心事。

方堂摸了摸懷中的玉簪，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茶喝了兩輪，方堂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你有心事？”

“嗯？”影月回了回神看著方堂笑了笑才說，“沒，沒什么事，只是有個遠(yuǎn)方表親要來，恐怕你再來我這里就不方便了。”

“哦。”方堂低了低頭，懷里的玉簪戳了他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肚子。

“公子餓了嗎？”影月看見他摸肚子，招來丫鬟道，“去準(zhǔn)備晚飯，今日就留公子吃些粗茶淡飯吧?！?/p>

“怎么敢……”方堂站了起來。

“公子對影月有救命之恩，只是一頓飯而已?！庇霸滦α诵Γ匦伦碌臅r候，方堂卻還站著，呆呆地看著她許久，終于從懷里摸出了一支玉簪。

“這個……這……方姑娘……”方堂捏著簪子的手一直在發(fā)抖，終于嘆了口氣道，“姑娘可否……”

“好。”影月卻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將玉簪拿了過來，“公子的一番好意，影月收下了?！?/p>

方堂還有些愣神，影月已經(jīng)捏著玉簪走到他面前：“公子可否替我戴上？”

方堂接過玉簪，手指顫抖了許久才慢慢插到了影月的發(fā)髻上。

“影月無父無母，原本不過是一個養(yǎng)馬的小廝，三餐不繼，只能與馬同眠，后來……”影月垂著眼睫低聲道，“有人領(lǐng)了我走，我便為他做些見不得人的營生，這樣的影月……”

她抬起目光來看著方堂：“大人還敢要嗎？”

“敢?！狈教谜f出這個字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捏了捏手指，好半天才抓住了影月的手，“我也并沒有告訴你，皇上可能要調(diào)我去北疆小城，去了那里就再也沒有紅葉大宅，車馬隨行，你可愿意……”

“去?！庇霸碌徽Ｑ郏α诵Φ?，“我同你去。”

那一日的紅葉開得特別旺盛，方堂一直記得影月那一身素白的衣裳，簡直如同月光一樣，皎潔而清雅。

八

藺晨淡淡地合上了手邊的折子，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人：“如今你可放心了？方堂已經(jīng)去了北疆，這么遠(yuǎn)的地方，只怕日后我想夠也夠不到了?！?/p>

“王爺有通天的本事，怎么會夠不到？”影月淡淡地轉(zhuǎn)身拿起椅子上的夜行衣走到了屏風(fēng)后頭，藺晨望著屏風(fēng)上的影子，一剎那覺得心口有股說不出的氣流涌動。

他想起影月說的那句“我選他”。

為什么選他呢？

如果是選了自己，那么他還能像以前那樣留著她，護(hù)著她，甚至等他當(dāng)了皇帝，她一定就是皇后。

但她說，我選方堂。

“還請王爺記得答應(yīng)過我的事。”影月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換好了一身夜行衣，“今夜以后，世上沒有影月，王爺也不會再記得方堂這個人了。”

“他就對你這樣重要？”藺晨皺著眉頭，“你為了他，連刺殺皇上這樣的事都敢做？”

“我并不敢做，但是王爺要做我?！庇霸碌α诵Γ巴鯛斠易龅氖?，影月一定是要去做的。”

藺晨怔了怔，這些話聽起來這樣耳熟，卻又這樣陌生?；剡^神的時候，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藺晨愣了愣，想再追出去的時候，卻只看見院子里漆黑的夜色如同化開的墨，掩住了一切。

影月坐在高高的宮墻上，月亮就在她頭頂，十步之外就是御書房，她一會兒要進(jìn)去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那天從尚書府出來，翻墻的時候也是這樣坐在墻上的，然后不知道怎么就一翻身跌進(jìn)了院子里，就這么遇見了方堂。

若是那一日她不曾遇見方堂，只怕今日她也不會翻上宮墻了。

她想起那日送方堂上路的時候，他拉著她的手說：“我在那里等你，你收拾好了就過來，同你的親眷說，你嫁了個好人家，他會對你好，疼你愛你?！?/p>

影月忍不住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好人家？又怎么知道會對我好？”

“因為方堂是個好人，他還很喜歡你?！狈教靡荒樥J(rèn)真地說。

影月當(dāng)時就不笑了，抬手抱了抱方堂道：“那你去那里等我，我答應(yīng)你，等我事情辦完了就一定來找你?！?/p>

方堂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道：“好，我等你?！?/p>

然而她知道方堂等不到她了，天亮之前所有的大內(nèi)侍衛(wèi)都會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她或許連個全尸都留不住了。她摸了摸腰間的令牌，藺晨真是有本事，連皇上內(nèi)宮的腰牌都能弄到手。

只要除掉了皇上，藺晨就能一路通行無阻了吧。

而她呢？

她死了，藺晨會難過嗎？

或許不會吧，亂葬崗上她不過是枯骨一具罷了，這世上唯一會為她落淚的人卻不會知道她死得這樣凄涼。她也舍不得讓他知道，畢竟這世上只有這一個人會為她心痛了。

最后一隊禁衛(wèi)軍巡視經(jīng)過的時候，影月縱身躍下了宮墻，仿佛撲火的飛蛾，那一刻她眼前晃過了方堂的臉。

他說：“小姐……請留步。”

他說：“我只在意你好不好……”

他說：“你會嫁個好人家，他會對你好?！?/p>

他說：“我等你?！?/p>

這一生終于有人為她心疼了，但這一疼，可能就是一生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