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楔子】
邊關(guān)傳來捷報那日,是一個隆冬。
皚皚白雪覆蓋了宮墻斑駁的皇城,宮人因天寒皆躲于內(nèi)殿之中,瑟瑟寒風(fēng)卷起落雪,偌大的宮殿襯得像一處死城。
這場征戰(zhàn)持續(xù)了兩年,西梁百姓皆受其苦,如今大獲全勝,本該值得歡慶。可御書房里卻安靜得可怕,女帝跌坐在御案之后,久久沒有說話。
殿里的氣息詭異得可怕,宮人們低垂著頭,連呼吸聲都不敢過大。
方才那侍衛(wèi)的話仿若還在耳邊——
玉門關(guān)一役,胡人大敗,死傷無數(shù)。程將軍追殺僅剩的殘兵至百里之外,胡人降,可將軍卻身受重傷,未等到軍醫(yī),便已離去。
彼時,女帝正翻閱書籍。話落,她便怔在那里,執(zhí)筆的手頓在空中,墨汁緩緩落在了宣紙上。
如此過了半晌,殿里安靜得似乎能聽到沉香繚繞的聲音。
侍衛(wèi)悄悄抬起眼,只見那枯坐的人終于緩緩抬起了手,低聲道:“你們都出去吧?!?/p>
宮人們紛紛離開,殿門合上,掩去了一室光亮。
女帝坐在斑駁的暗影里,眼睛微紅,卻笑道:“阿公,這樣離開他一定很開心吧?他寧愿死在沙場上,也不愿陪在孤的身邊?!?/p>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恨意,又有些凄苦。
老太監(jiān)的嘴唇動了動,不知該說些什么。女帝幼年失母,自小由他照顧。旁人皆認(rèn)為女帝木訥冷清,可他卻知曉,女帝如先帝顧傾那般,是個長情的人。
因為她是女帝,這天下萬物皆是她囊中之物。
因為她是女帝,她卻無法得到她心愛的男子。
【一】
女帝初遇程景寒,是在元平十八年的深秋。那時景帝尚在,她還是西梁最得寵的思箏長公主,有著嬌嬌弱弱的名字,顧輕語。
遇見程景寒那日,是景帝四十壽辰,顧輕語給景帝請過安后,便去了御花園。
御花園里十分熱鬧,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皆攜家眷出席。景帝未到,隔得還很遠(yuǎn),她便看到一眾世家子女鬧在一處。
為首的是三公主,寧妃之女。
景帝常年不去后宮,中宮無人,早些年寧妃母家助景帝奪權(quán)有功,勢力極大,因此寧妃和三公主在后宮便十分張揚(yáng)。
三公主性子急,小宮娥無心將茶水灑在她的繡裙上,她便讓隨侍去掌小宮娥的嘴。
隨侍打得狠,不多久小宮娥的臉便青腫一片。
周圍無人替那宮娥求情,反而為了奉承三公主皆笑著稱好。
顧輕語瞧不過去,剛要制止,卻見有人早她一步,攔住了隨侍的手。
是一位年輕的公子。
三公主看到后,有些惱怒:“你是何人?膽敢阻攔本公主教訓(xùn)下人?!?/p>
那公子卻不膽怯,只是輕笑道:“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只是當(dāng)今圣上仁愛,對待下人亦十分寬厚。在圣上眼中,公主乖巧溫婉,若圣上知道公主為了一件小事而不顧他人性命,不知圣上會不會怪罪公主呢?”
這一番說辭讓三公主無話可說,她惡狠狠地瞪了男子許久,無奈只能恨恨離去。
周圍的人亦漸漸散去,男子笑著站在假山旁,劍眉星眸,青衣玉冠,膚白勝雪,芝蘭玉樹。
顧輕語竟看癡了眼,于是微微側(cè)過臉問道:“他是誰?”
老太監(jiān)心中沒由來一陣寒意,卻只能低聲道:“那是程家大公子,程景寒。商賈程家的家主,雖無官職在身,但明經(jīng)擢秀,頗得圣上賞識。”
只見那程景寒低聲安慰了小宮娥幾句,便轉(zhuǎn)身離開。頗有一股青衫磊落,風(fēng)姿翩然的意味。
小宮娥仍跪在地上,身子因懼怕而縮在一起。
顧輕語知道,今日雖有人相助,但依三公主記仇的性子,定不會放過這個宮娥。于是她便徐步走到宮娥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便來未央宮伺候吧?!?/p>
小宮娥終是抬起了頭,歡喜地叩首道:“奴婢喚作清月,謝長公主?!?/p>
【二】
顧輕語久居深宮,任誰都料不到她和程景寒還會再相見,就像任誰都想不到,十多年前的宮闈秘聞會傳到她的耳邊。
她與景帝爭執(zhí)起來,賭氣跑出了宮。
那日正下著雨,陰雨淅淅瀝瀝,天色晦暗不清。
街巷上空無一人,身后是緊追不舍的禁兵。一輛紫金車轅從巷頭緩緩駛來,有風(fēng)拂起車簾的一角,當(dāng)她隱隱看到程景寒的側(cè)臉時,她想也未想,伸手?jǐn)r在了馬車前。
“程景寒!”
烈馬嘶鳴,在她面前猛然停下。
簾幔揭開,程景寒溫潤如玉的臉露了出來,疑惑地打量著她。她渾身盡濕,暈暈乎乎的,只說了兩個字:“救我。”
許是那模樣太過荏弱,程景寒只垂眸思索片刻,便將她抱入馬車?yán)铩?/p>
禁兵整齊的腳步聲從馬車外傳來,而后漸行漸遠(yuǎn)。
顧輕語裹著程景寒的狐裘,微微低著頭,怔怔地坐在一側(cè)。
程景寒看著她系在腰間的龍佩,便知曉她的身份,低聲問道:“公主,發(fā)生了何事?”
“他殺了我的母親?!彼?。
程景寒微怔,聽她又道:“他是我最敬重的父皇,在世人眼中,他是一個殺伐決斷、征戰(zhàn)沙場的君王,可只有我知道,每至深夜,他便坐在漆黑的宮殿里,抱著我母親的畫像,一坐便是一夜。他時常給我講一些母親生前的事,他說她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那時我總覺得,這皇家并不像他人說的那般薄涼??傻饺缃裎也胖獣?,父皇當(dāng)初為了江山欺騙母親,害她慘死。你說,這世間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嗎?向來敬重的父皇冷血無情,只能在別人的話語中聽到自己的母親?!?/p>
雨水順著她凌亂的額發(fā)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中泛寒,身上也冷得瑟瑟發(fā)抖。
突然有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攥住了她的手指。她詫異地抬起眼,看到程景寒薄唇輕啟:“我也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性子冰冷,不喜言笑,旁人不常與她說話,唯獨(dú)我的父親喜歡她,日日陪在她的身邊??伤欢閻?,嫌惡我父親,待我父親故去后,她才常??粗毅渡瘛D晟俨欢?,這怪不得圣上,公主并不可憐。生命易逝,只能在活著的時候倍加珍惜。”
那雙漆黑的眼睛像一汪深潭,仿佛能讓人溺在其中。顧輕語心中泛起一陣暖意,連那相牽的手都覺得溫?zé)崃嗽S多,她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想不想入朝為官?”
這話語轉(zhuǎn)變得太突然,程景寒微微詫異了一下,而后低笑道:“朝堂的日子太拘謹(jǐn)了,我倒更喜歡策馬觀花?!?/p>
顧輕語心中一緊,她斂下眼睫,又道:“我喜歡一個男子,可那男子并不喜歡我,若我讓他陪在我的身邊,你說,他會不會怪罪我?”
程景寒笑了笑,道:“不會的,你是圣上最疼愛的長公主,這天下都是你的,你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人怪罪你?!?/p>
聞言,顧輕語輕笑開來,離開晉陽的想法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三】
顧輕語回到宮中,便直接去了御書房。
景帝向來疼愛她,沒多久,程景寒便進(jìn)宮做了她的伴讀。
那一年,她十七歲,程景寒十九歲。
雖說是伴讀,但以程景寒的才學(xué),已不必再學(xué)些什么,他不過是在景帝抽查顧輕語功課時陪在她身側(cè)徹夜溫書。
夫子教的是治國之策,顧輕語學(xué)得敷衍,程景寒便一字一字聽得仔細(xì),待夫子走后,再念給她聽。
她不愛聽,便纏著他讓他給她念《詩經(jīng)》,讓他講一些皇宮外的故事。
每當(dāng)說到那些江湖俠義之事,他眼中的歡喜像是要溢出來。
她問他:“你將來想要做什么?”
程景寒抬頭看向遠(yuǎn)方,黑如點漆的眼睛里盡是向往:“我想執(zhí)劍走過九州河山?!?/p>
她垂下眼眸,緊了緊手指。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不會想陪在她身邊。
程景寒收回視線,看向她,溫聲道:“公主呢?”
“我?”她看著手中的《治國策》,很久之后才啞聲道,“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他,她很想跟著他一起,去看江湖的刀光劍影,去看西梁的大好河山??伤母富室恢毕胱屗^承皇位,雖然她一直拒絕,但她是公主,怎能輕易離開晉陽。更重要的是,她并不知道,他想不想帶著她。
大抵是她臉上的苦澀太過明顯,他低笑一聲,輕輕牽起她的手,將一個香囊放在她的手中:“我見過那么多人,公主是我見過最干凈的姑娘,公主一定會得到想要的一切。”
程景寒一直在宮中陪了顧輕語兩年。
兩年里,她坐在案前聽他念書,跟著他去晉陽城看花燈,看他在樹下舞劍,一襲青衫,溫雅如春華。
可景帝的身體卻越發(fā)不好,雖剛過不惑,但兩鬢早已斑白。直到隆冬,他突然咯血,昏睡不醒。
御醫(yī)查出他體內(nèi)有慢性毒藥斷腸草,唯有漠北戈壁上的神女花可解。
顧輕語聽到后,帶了百十禁兵直奔漠北。
漠北遍地是沙漠,她費(fèi)盡心機(jī)找到神女花,卻與禁兵走失。
狂風(fēng)卷著飛沙,沙石在她臉上劃出一道道細(xì)小的傷口。沒有了水和糧食,她的嘴角蒼白干裂,每走一步,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到最后,她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狂風(fēng)呼嘯中,她似乎聽到一把溫潤的聲音飄散在漠北空曠的上空。
“輕語……”
她覺得一定是錯覺,那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晉陽,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她艱難地抬起眼睛,黃沙彌漫中,看到程景寒青衫執(zhí)劍而來,漫漫黃沙,蕩蕩青絲,當(dāng)真是這世間最俊美的模樣。
原來不是錯覺。
【四】
雖然顧輕語自幼習(xí)武,但她在沙漠里走了兩天,滴水未進(jìn),到如今已是十分虛弱。
程景寒只身前來,亦狼狽不堪。
顧輕語在他的背上,雙手環(huán)在他的脖頸上。以往白凈的下巴如今泛著青色的胡楂兒,眼睛里也布滿血絲。
她沒有問他為何會來,心中的念想就像是一絲僥幸,生怕打破后,就像這漫天黃沙,被風(fēng)一吹就消逝不見。
她看著他的側(cè)臉許久,最后,額頭輕輕地抵在了他的頸間。
這一走,又是一天一夜。
程景寒漸漸體力不支,步子越來越慢,到最后,已是只能以劍支地才能移動。
顧輕語的心越來越冷,禁兵不知何時才能找來,程景寒只身一人肯定能走出這個荒漠,若是再帶著行動不便的她,兩人定皆葬身于此。
她用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從程景寒身上跌了下來,將神女花交給他:“你走吧,救我父皇?!?/p>
程景寒卻不應(yīng)答,只是低笑道:“乖,別鬧,我背你?!?/p>
說完,便伸手去攬她。
顧輕語抬手打斷了他的動作,大抵是風(fēng)沙太重,她看一切都模模糊糊像隔了一層紗。她的眼睛越來越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連膽子都變得大了,她拉住他的手,笑道:“那次你問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我沒有告訴你,我想看一看你說的外面的世界,我想看一看你說的那些江湖恩怨?!?/p>
“我的心意,你知道嗎……”
程景寒緊緊攥著她的手,許久才點頭啞聲道:“知道的?!?/p>
她便又輕笑著呢喃道:“所以,我不想讓你死在這里。我想讓你活著,平安喜樂……”
說到最后,她已是睜不開眼睛。她似乎聽到了程景寒的呼喊,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擁抱。
之后的一切就像是夢一般在她的腦子里飛快閃過,禁兵的呼喊,婢女的哭泣,以及御醫(yī)的寬慰。
嘈雜的一切讓她煩躁,她想抬起手讓他們安靜,而后便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雕花鏤刻的床榻,她已然回到了宮里。
宮人們跪了一地,景帝坐在她的床榻前,看到她醒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五】
顧輕語昏睡了十多日。
宮人告訴她,禁兵在傍晚時終于找到了她和程景寒,程景寒受了很重的傷。
她想去看程景寒,但她剛醒,景帝不準(zhǔn)她出宮。
養(yǎng)病的日子著實煩悶,她想念程景寒,清月便提議讓她給程景寒寫信。
她想著程景寒能去漠北尋她,或許這一切并不是她一廂情愿,于是便也不再扭捏。她提起筆,寫的不過是一些簡單的家常,又或是幾句《詩經(jīng)》里的詩句。而后疊得工工整整,讓清月給程景寒送去。但讓她心冷的是,她一連寫了一個月,程景寒從未回過只字片語。
待她能下床走動,她終于等不住,離宮去了程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地位她不要了,權(quán)勢她也不稀罕,只要程景寒愿意帶她離開,她便頭也不回地跟著他走。哪怕以后要風(fēng)餐露宿,她也絕不后悔。
聽聞她的身份,府前的侍衛(wèi)便帶她進(jìn)了府。
走過曲折的游廊,剛踏入庭院,她便停在了那里。
只見假山環(huán)繞的花園里,程景寒與一個女子站在一起。那個女子低聲啜泣著,程景寒不住地安慰著她,到最后,他們輕輕抱在一起。
難怪程景寒每次去未央宮,清月總會那樣開心,難怪清月會讓她給程景寒寫信。原來,不過是想求一個私會的機(jī)會。
她手指冰涼,看著那抱在一起的身影,看得眼睛酸酸地泛疼。
她站了許久,身后的小侍衛(wèi)不知該如何是好。半晌之后,她合上眼睛,低聲道:“回去吧?!?/p>
顧輕語坐在大殿里,回想著以往的種種,心中冷冷地疼。
到了未時,清月才回來。她像以往那般,道:“公主,程公子仍是沒有回信?!?/p>
大殿里只有他們兩人,空曠得可怕。顧輕語甚至能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清月,我將你救回未央宮,你便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聞言,清月詫異地抬起眼睛。而后,臉上的驚慌和懦弱漸漸散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我與大公子很多年前便已相識,比你們的相遇還要早很久。來未央宮之前,我快要年滿出宮,與他一起離開晉陽??墒悄?,卻讓他進(jìn)宮當(dāng)你的伴讀。你是公主,圣上疼愛你,所以你要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人怪罪你?!?/p>
她看著顧輕語,眼睛里是洶涌的恨意:“不過,你是公主又怎樣,你喜歡他又怎樣?你的父皇殺了他的父母,雖然他不會報仇,但只要你一日姓顧,只要你身上流著皇家的血脈,他便不會與你在一起?!?/p>
說完,她便大笑出聲,帶著報復(fù)后的快意。
顧輕語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而后抬手攥住了她的脖子:“你再說一遍?!?/p>
清月微微抬著下巴,勾了勾嘴角:“你說,如果這世上最干凈的姑娘也手染鮮血,他會怎么想?”
顧輕語不明白她的意思,下一秒?yún)s見有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顧輕語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下一刻,身邊便傳來一聲疾呼:“清月!”
她側(cè)過臉去,正看到程景寒逆光站在殿前,她慌忙松開手。
清月跌倒在地,身子一直輕顫,直至閉上了眼睛。
程景寒疾步來到她面前,將她抱起。
顧輕語站在一側(cè),雙手染著血,停在空中,不住地顫抖著。她看著程景寒將清月抱起,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整個過程,他沒有看她一眼。待他走到她面前時,她慌忙拉住他的衣袖,顫聲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他卻不肯看她,甩袖而去。
那腳步聲如石頭般,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她側(cè)過臉去看他的背影,可光線太強(qiáng),只看了一會兒,她便疼得流下淚來。
她無助得站不穩(wěn)身子,這種被誤解的滋味太讓人難受,她只能不停地呢喃著:“不是我……”
【六】
顧輕語在大殿里坐了許久,宮人們不敢靠近,只有從小照顧她的老太監(jiān)陪著她。
夕陽的余暉淹沒在厚重的宮墻后,不知過了多久,顧輕語終于說道:“阿公,從你來未央宮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是父皇的人。阿公,父皇到底有沒有害死程景寒的父母?”
老太監(jiān)看著她沒有一絲表情的側(cè)臉,低嘆一聲,這才道:“公主可有聽說過暗衛(wèi)?”
“暗衛(wèi)?”顧輕語疑惑。
老太監(jiān)點頭:“是,這是先祖便有的規(guī)矩?;噬虾吞涌膳囵B(yǎng)一群暗衛(wèi)保護(hù)他們的安全,替他們完成一些見不得光的任務(wù)??墒ド蠀s沒有,只因為他對暗衛(wèi)有愧。圣上是先皇九子,自出生就不得寵,后來甚至被迫離宮。老奴那時就侍奉圣上,圣上離宮后,為躲避先太子的刺殺,陰錯陽差之下竟成了東宮暗衛(wèi)。圣上為了奪得皇位,假傳旨意,晉陽之亂時讓那些暗衛(wèi)出城殺敵而不派一兵一卒。雖然暗衛(wèi)身手不凡,但寡不敵眾。廝殺了一夜,他們最后皆受傷身亡。敵軍瘋狂地砍著他們的尸體,到最后血肉模糊,看不出人的模樣。而程景寒的母親,便是暗衛(wèi)十五,楚辭?!?/p>
老太監(jiān)說了許多,說到雙眼已盲但仍身手凌厲的沈暮,說他從未看到過自己喜愛的姑娘的模樣;說到冰冷無情的楚辭懷了身孕,那孩子的父親是她向來憎惡的紈绔子弟;說到了喜歡上柔嘉公主的謝之遙,但最后柔嘉公主忘記了他,他只能看著她與別人夫妻恩愛,子孫滿堂;說到模樣陰柔俊美的容洛,他一直在等,等三年之期,等太子登上皇位,他便可以離開血腥去陪他喜歡的姑娘,他滿含希望地算著日子,可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離開的那一天。
沈暮、謝之遙、趙子衿、宋靈玥、葉清桐、寧心、蘇輕蔓、蕭卓、沉相思、趙清嘉、謝婠、陸行書、傅錦歌、容洛、楚辭、慕容澈。十六個名字,十六個暗衛(wèi)。而最后,是她的母親,容箏。
她聽了他們的血雨腥風(fēng),聽了他們的刀光劍影,到最后,她的心越來越冷。
末了,老太監(jiān)道:“公主,不要怨恨圣上。到如今,已別無他法,唯有得到這天下。圣上怕他離開后不能再護(hù)著你,所以一直想讓你繼承大統(tǒng)。公主,只要成了女帝,這天下便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人,想要的東西,都會得到?!?/p>
想要的人,想要的東西,都會得到……
顧輕語不停地呢喃這句話,許久之后,她緊攥著手指,抬起眼睫,淡淡道:“好?!逼岷诘难劬Ψ滞馇迕?。
【七】
一道圣旨,顧輕語成了西梁的儲君。
為了鞏固顧輕語的地位,景帝有意將杜將軍的長子杜如淵賜予她做未來的鳳君。
顧輕語知曉其中的利弊,與杜如淵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變多。
再見到程景寒是在一個月后。
當(dāng)時正落著雪,杜如淵撐著一把淡青色的紙傘站在顧輕語身旁。兩人一傘,在一片漫天飛雪里,美得像一幅筆墨描繪的丹青畫。
隔得還很遠(yuǎn),顧輕語便看到了等在她宮前的程景寒。他身上落了一層雪,似是等了許久。
程景寒沒料到會看到這樣的情景,當(dāng)即怔在原地,顧輕語亦是一愣。
兩人遙遙相望了許久,終究是程景寒打破了沉默,他苦笑:“公主,臣有話要說?!?/p>
顧輕語抬眼看向杜如淵,杜如淵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顧輕語看著程景寒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俊美華貴一如當(dāng)年相遇時的青衣公子。只不過,向來溫潤的眼睛此時痛苦而復(fù)雜,他一把將她攬到懷中:“輕語,我錯了,我不該對你冷眼相向。當(dāng)時看到你手染鮮血,我忘記了思考?!?/p>
“輕語,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姑娘,到如今,你還愿不愿意跟我離開晉陽?”
顧輕語任由他攬著,待聽到最后一句,她突然哭笑不得。
她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這句話。
可她最終輕輕地推開了他,道:“已經(jīng)晚了,程景寒,我現(xiàn)在只相信權(quán)勢?!?/p>
她說這話時,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眼睛里只有他的小姑娘,她冷漠的模樣,當(dāng)真像極了她的父皇。
程景寒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眼睛的痛苦和失望像是要溢出來。到最后他大笑,甩袖離開。
顧輕語沒有回頭,她抿著嘴角,衣袖下的手指緊緊攥著,漸漸紅了眼眶。
她以前愛得太卑微,到現(xiàn)在她只相信,只有權(quán)勢才可以永遠(yuǎn)把他留在她身邊。
所以,再等等,等到她登上皇位,等她根基穩(wěn)固,他們就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
【八】
因為有了神女花,景帝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伤挠杏艚Y(jié),早些年又在沙場上留下了傷,所以沒多久,又纏綿病榻。
顧輕語開始監(jiān)國,與杜如淵愈發(fā)親近。朝堂上多有傳聞,杜公子就是以后的鳳君。
顧輕語也不說破,她現(xiàn)在需要杜家的扶持。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程景寒。
那晚她從御書房回來,看到內(nèi)殿紗簾散落,隱隱約約間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穿堂而過的風(fēng)吹起他未束的長發(fā),他赤著腳,腰帶松松地束在腰間,手里舉著酒杯不緊不慢地喝著,白皙的側(cè)臉依稀勾勒出一抹艷色。
顧輕語有些疑惑,程景寒挑眉看了她一眼,自嘲道:“我總覺得我是這世間最心狠的人,沒料到,你的心比我更狠。佞臣是我最嫌惡之人,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和這個詞有任何關(guān)系。可是你放不下權(quán)勢,我以為我能一走了之。后來我想了想,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姑娘,我陪了她兩年,我不想那么早就放棄。所以,輕語,不管以后你在哪里,我都想陪在你身邊?!?/p>
顧輕語眼睛氤氳,她輕輕撫著他的側(cè)臉,終于緊緊抱住了他。
從那一日起,程景寒便留在了顧輕語宮中。他頗有才華,遇到朝堂上的問題,顧輕語還能與他探討一番。
他們真如尋常夫妻那般,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直到那一日,顧輕語回到宮中,宮人說景帝已派人將程景寒帶走。
她聽到后,便慌忙朝景帝的寢宮走去。
她走的是偏門,宮中知曉的人甚少,因此并無人通報。
她剛走到屏風(fēng)后,便聽到了殿內(nèi)的聲音。
她聽到以往晴朗溫潤的聲音如今冷得像冰凌一樣:“我父親本是富貴公子,你們爭權(quán)奪勢,卻將無辜的他卷入其中,害他以逆臣的罪名死去,離開后仍被世人謾罵!
“我的父母皆因你們顧家而死,斷腸草的毒沒有要了你的命,我都打算放過你了,你為何還要為難我?
“看你這樣子,怕是又中毒了吧,真的枉費(fèi)顧輕語的一片孝心。
“你以為我想留在這里嗎,還不是你女兒喜歡我,我看到你們顧家人就覺得惡心。”
這把溫潤的聲音曾經(jīng)在樹下給她念《詩經(jīng)》,曾經(jīng)在學(xué)堂里給她講《治國論》,現(xiàn)在卻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剜著她的心。她難過得連呼吸都是疼的,艱難地蹲下身子,捂住了漸漸濕潤的眼睛,輕聲笑開。
她想,她終于明白了父皇經(jīng)常念叨的那句話——
感情這種東西碰不得,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fù)。
【九】
當(dāng)天夜里,景帝薨逝。
第二日,顧輕語登基。
祭祀前,程景寒給她戴上冕冠。她抬眼看著他,抓住他的手,輕笑道:“一會兒你去殿前等我,今日我便封你為鳳君?!?/p>
程景寒笑了笑,低應(yīng)著:“好。”
過程煩瑣,程景寒靜靜地站在殿前看顧輕語祭祀先祖,而后來到他面前。他以為他終于可以陪在她身邊,可他卻看著顧輕語徐步來到他面前,從他面前經(jīng)過,拉起了他身側(cè)杜如淵的手,而后對萬民道:“從今日起,杜如淵便是我西梁的鳳君?!?/p>
程景寒踉蹌了一步,怔在原地。
那日,他眼睜睜地看著顧輕語與杜如淵相視而笑,看著顧輕語與杜如淵牽手一步一步登上百級石階上的大殿,看著他喜歡的姑娘終于離他而去。
他怔在那里,過往的路人仿若另一個世界,等到喧囂散去,等到大殿之中只有他和顧輕語兩個人。
他問她:“為什么?”
她輕笑,神色卻有些陰冷:“你知曉我每日去父皇宮中請安,便送給我香囊佩戴,香囊中的斷腸草與父皇的藥物相克。你從一開始便想著報仇,讓清月故意得罪三皇妹,讓她有機(jī)會來到我的宮中告訴我當(dāng)初父皇害死母親的真相。我們的相遇是你算計好的,就連我對你的喜歡,也是算計好的。
“程景寒,我可以容忍你的不喜歡,可以容忍你對我的厭惡??墒牵鞘俏业母富?,縱使我曾怨恨他心狠手辣,但我拼了命才救回了他,你為何又要害他一次?
“程景寒,當(dāng)初是你告訴我,生命易逝,只能在活著的時候倍加珍惜。我那么喜歡你,你為何就不會珍惜?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父皇對你心懷愧意,不讓我記恨你。我可以放過你,可是程景寒,離開晉陽,永遠(yuǎn)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她每說一句,程景寒的神色便慌亂一分。到最后,他攥住她的肩膀,焦急道:“輕語,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她卻笑了笑,揮開他的手,只說了一個字:“滾?!?/p>
程景寒離開了晉陽,顧輕語剛登基,邊境胡人叛亂,他便連夜去了邊關(guān)。
顧輕語喜歡他的時候,他沒有珍惜,現(xiàn)在他不能陪在她身邊,唯有在戰(zhàn)場殺敵,讓她在皇城里一世平安。
當(dāng)年晉陽之亂,他瞧見自己母親的尸體,那樣漂亮的女子,最終落得尸骨無存。仇恨便是在那時生根發(fā)芽,雖然他知曉,景帝因為愧疚一直暗暗保護(hù)他,讓人將他養(yǎng)大,讓他長成一個讓人艷羨的公子,助他恢復(fù)程家昔日的榮光。
當(dāng)他千里迢迢去漠北尋她時,當(dāng)他看著奄奄一息的她笑著讓他活下去時,心突然變得柔軟,仇恨在一瞬間坍塌。
清月的心思他知曉,她也樂意替他報仇。所以當(dāng)他說要放棄時,她不能接受,哭著抱住了他。
清月問他為什么,他說,在黑暗中生活久了,心思狠毒久了,遇到一個干凈的姑娘,總不愿讓她沾染絲毫塵埃。
他見不得自己想要保護(hù)的姑娘手染鮮血,既然她不愿意離開,他便陪在她身邊。佞臣又怎樣,謾罵又怎樣,他不在乎。以后她成了君王,那些見不得的事,那些殺戮和血腥,都讓他來做,她只要還做當(dāng)初那個在樹下聽他念書的小姑娘就好了。
他怨恨景帝讓她成了儲君,怨恨景帝讓他離開,所以他便說了一些惡毒的話。他不知道她在聽,他想解釋,她卻不再相信。
他想,再等等吧,等他平定邊關(guān),他再回去告訴她,當(dāng)初他說的那些話都是騙人的,他不討厭顧家人,他喜歡上了一個叫顧輕語的姑娘,他在她身邊的每一秒都是開心的。
這場仗一打就是兩年,直到最后玉門關(guān)一役,為了逼胡人投降,他與敵寇將領(lǐng)同歸于盡。
死去的前一刻,他緩緩摩挲著她丟還給他的香囊,突然有些難過。
他躺在血泊里,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天空,喃喃道:“顧輕語,沒能再看你一眼,真可惜。”
【尾聲】
世人皆傳,女帝與鳳君感情深厚,夫妻恩愛。
可只有我知道,他們不過是再陌生不過的人。摻雜了利益的感情,總不會太深。
我自小便照顧景帝,景帝即位以后,我去了未央宮照顧長公主。
長公主的生母世人知道甚少,她甚至未葬入皇陵。人們皆以為她不得寵,可只有我知道,景帝是愛極了她,才不愿她再踏入皇宮這污穢之地。
長公主性情清冷,對旁人皆冷冷淡淡。為此,景帝很是頭疼,他時常問長公主想要什么,他說不管任何東西,他都會給她??擅看?,長公主都是搖了搖頭。
到了十七歲那年,長公主終于有了想要的東西。景帝聽到后很開心,但當(dāng)長公主說出程景寒的名字時,景帝第一次對長公主發(fā)了脾氣。
長公主在殿外跪了半晌,景帝頹然地坐在御案后,末了,低嘆一聲:“當(dāng)真是報應(yīng)。她喜歡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她,可她想要的偏偏是程景寒?!?/p>
景帝知曉程景寒心思縝密,知曉他進(jìn)宮的目的,甚至知曉長公主香囊中的斷腸草。但看出對長公主沒有傷害后,他便隨他去了。
深宮孤寂,每夜都會夢到喜歡的姑娘問他為何如此薄情,景帝心有郁結(jié),每一日都是煎熬。他活著平定天下,完成了容姑娘最后的愿望,到后來,又一步一步安排,培養(yǎng)死士,為的就是在他死后,長公主能富貴一生。
他安排得差不多了,便默許了斷腸草的存在。他對程景寒有愧,便給了他安穩(wěn)的前半生,只要程景寒能一直安分下去,他會讓他現(xiàn)世安穩(wěn),子孫后代福澤不斷。
可程景寒最終還是利用了長公主,入宮當(dāng)了伴讀。
景帝不忍長公主久跪,便同意了公主的請求。他想著,他現(xiàn)在活著,能看著程景寒的一舉一動,等他死了,便也帶著程景寒一起離開。
所以那一日,他覺得自己行將就木,便讓人將程景寒帶到他面前,故意激怒程景寒,讓長公主死心。
他計劃得那么好,長公主難過地低泣,但還是看了出來。
她跪在景帝的床榻前,求他留程景寒一命。
景帝這一次仍舊沒有拗過長公主,他對她道:“讓程景寒離開晉陽,永遠(yuǎn)不能回來。雖然孤要死了,但他程景寒敢踏入晉陽一步,便有人取他的性命。思箏,你不要埋怨父皇,在不能確定他不會傷害你之前,孤是不會讓他留在你身邊的?!?/p>
于是,長公主娶了杜公子為鳳君,程公子離開晉陽。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長公主懷了身孕,但與鳳君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長公主想要將軍府的支持,鳳君想要他與公主的兒子能夠成為太子,所謂的夫妻情深,不過是利用。
程景寒死的那天,長公主在大殿里呆坐了許久。
兩年里,她平定局勢,收攏兵權(quán),程景寒去世不久,她便賜了鳳君一杯毒酒。
鳳君的嘴角盡是鮮血,不可思議地問長公主為什么。
長公主平靜得不像話,只是冷笑著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當(dāng)初是你在母后的畫像上下了毒,我父皇日日抱著母后的畫像,這才沒了性命。你想讓杜家盡早得到權(quán)勢,便毒害父皇,若不是你還有用處,你以為我會留你到現(xiàn)在?”
鳳君也不懼怕:“那又怎樣,我杜家的孩子是太子,以后這西梁的天下,也會是我杜家的。”
長公主垂眸看著他,帶著憐憫,最后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你真的以為那是你的兒子?”
“你能活到現(xiàn)在,不過是孤想讓程景寒的孩子有個父親,有個權(quán)勢遮天的祖父。不過你就要死了,也沒人會知道了。以后杜家會扶持太子登基,給他保這西梁的天下,我再也不用擔(dān)心你們會傷害他了。”
聞言,鳳君指著長公主,怒極卻說不出一句話,而后便沒了氣息。
當(dāng)一切歸于平靜,長公主緩緩?fù)崎_沉重的宮門,初生的朝陽爬上宮墻,灑滿火紅而熱烈的光。
她站在殿前看向遠(yuǎn)處,低聲道:“阿公,當(dāng)初在漠北,若不是程景寒讓我飲他的血,我早就死了。我那樣喜歡他,所以不論他做過什么,我都不會怨恨他?,F(xiàn)在他死了,我那么難過,卻不清楚自己該以什么身份哭,甚至他的兒子都不能知道有他這樣一個父親,可我沒有辦法。
“他應(yīng)該很開心吧,他從不想留在這皇宮之中,能以西梁將軍的身份死在沙場上,也好過以后宮男妃的身份茍活著?!?/p>
長公主站在朝陽里,面前是巍峨古老的皇城,將身著冕服的帝王襯得瘦弱而渺小。
這陽光太昏黃,這時光太迷茫。
依稀間,我似乎聽到——
阿公,晉陽城外的世界真如程景寒說的那樣好嗎?
上一世的爭權(quán),上一世的仇恨,終于在這一刻消失。所有的愛恨糾葛,在這一刻灰飛煙滅。時光終于抹去了他們的痕跡,從此,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不會有人知道東宮曾經(jīng)有十六個暗衛(wèi),他們一起在暗衛(wèi)營里成長,執(zhí)行任務(wù)時默契得抬眼便知曉對方所想;他們在血腥里相互扶持著廝殺,在完成任務(wù)時相視一笑;他們無聊地蹲在東宮的房頂上守夜,一起執(zhí)行任務(wù)時有人行動慢了,便抬腿踹他一腳。過往的一切一幕一幕劃過,在這皇城的上空,恍惚似一場大夢。
后來人們皆知,那個平定四方的君王景帝并未葬入皇陵,他與十多人葬在城外的一片荒地上。他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只有在那里生活過的人才知道,那是京西暗衛(wèi)營,他們是承德年間的東宮暗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