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恩，講述中國政壇10年變遷

凌云

2016年1月11日，庫恩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傅聰/攝）

本刊2012年12月（上）總第201期封面欄目文章《庫恩談中共新領導人五大任務》

中國民眾當前的生活水平更高、在各方面享受更大的自由，整個社會也更具活力、更加包容。但中國能否實現(xiàn)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是中國新一屆領導人面臨的一個挑戰(zhàn)。要實現(xiàn)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中國的經濟模式必須改變。那種依賴廉價勞動力、低成本制造業(yè)以及高能耗高污染產業(yè)的增長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

伯特·庫恩坐在北京君悅酒店貴賓廳的一角，左前方架著一部攝像機。鏡頭里的他，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眼神炯炯，深色條紋西裝十分合體。他的語言風格既有科學家的嚴謹，又有作家式的滔滔不絕。

企業(yè)家、科學家、作家和主持人，這些都是庫恩的真實身份。他曾是美國一家著名收購與兼并企業(yè)的總裁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其公司曾完成1400多項收購兼并業(yè)務，并為許多跨國公司提供咨詢服務。但是過去10年，庫恩把“講述當代中國的復雜故事”當作自己的主要工作。每年，他都要訪問中國六七次，每次行程在3個星期左右，有時更長?！拔页^1/3的時間在中國。如果有一段時間不來，我就會擔心自己對中國有隔膜了?！睅於餍φf。他的中文不斷進步，并且在一位中國乒乓球教練的指導下，乒乓球也打得越來越棒了。

2009年1月11日， 庫恩攜其剛剛出版的著作《中國30年：人類社會的一次偉大變遷》，在上海書城7樓舉行讀者見面會。

我們常說“旁觀者清”，庫恩，就是一位中國政壇10年變化的理性“旁觀者”，同時也是位客觀的講述者。

習近平告訴他：了解中國不能“盲人摸象”

從庫恩第一次到中國至今，已超過26年。2005年，他創(chuàng)作的《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出版，暢銷一時。2006年，他開始構思和寫作另外兩本書：《中國30年：人類社會的一次偉大變遷》講述中國改革開放的故事;《中國領導人是如何思考的》介紹中國領導人的思想。這兩本書分別在2008年和2009年出版。

2006年的中國發(fā)生了很多大事。農業(yè)稅取消，青藏鐵路通車，中美戰(zhàn)略經濟對話開啟。但后來看，這一年對庫恩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可能是，繼2005年首次在浙江杭州拜會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之后，他再次見到了習近平。他和習近平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談話。

“2006年3月，我和長期合作伙伴朱亞當在杭州見到了習近平書記?！睅於鲗δ谴我娒嬷两裼洃洩q新：“他告訴我們，外國人往往想用一句話來描述中國，或者把中國套進一個單一模式里。但這個國家太復雜，不能這樣做。他特意講了盲人摸象的故事。他說，摸到象腿的盲人認為（大象）是個柱子，摸到象背的盲人相信大象是一堵墻。他們都沒有掌握真實情況，因為他們都沒有觸摸整個大象。他說，這個比喻很適合中國——一個有56個民族、富裕的沿海地區(qū)和貧困的內陸地區(qū)有巨大差異的國家。中國是個多樣化的國家，只待在東部的人就像摸到象腿的盲人，只去西部的人像摸到象背的盲人。他建議我，研究中國既要橫向地跨越多個地區(qū)進行考察，也要縱向地研究它的發(fā)展史?！?p>

庫恩的著作：《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中國三十年：人類社會的一次偉大變遷》《中國領導人是如何思考的》

庫恩決定，按照習近平的建議到中國各地多看看。他和朱亞當去了許多省市，這一過程大大增加了對中國的了解。后來在撰寫《中國領導人是如何思考的》時，庫恩也將這種橫向考察和縱向思考融入其中。他說，自己在中國目睹了人類歷史上最為驚人的轉變：中國從廉價產品生產者，到參與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科學、文化、政治、全球治理，迅速地改變其地位，崛起為一個強大的國家。

在庫恩眼里，中國最明顯的變化是經濟?！爸袊慕洕鲩L令人驚嘆，戲劇性地改變了中國人民的生活水準?！迸c此同時，中國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也變得更加開放、自信、成熟。

“復雜”，是庫恩用來形容中國的詞匯。伴隨著發(fā)展奇跡，中國也出現(xiàn)社會不公、污染、腐敗等問題。這些，被庫恩稱為“豐富而復雜的當代中國故事的一部分”，沒有簡單的解決方案?！敖鉀Q了一個問題，可能另一個問題又變得嚴重。你不能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也不能只盯著眼下的情況，而要看長期趨勢?！?/p>

另一個詞是“多樣化”。他這樣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解釋：“多樣化有很多類型，比較明顯的是東西部的差別，都市和鄉(xiāng)村的差別。我在北京、上海等中國的發(fā)達地區(qū)看到的基礎設施是世界一流的。而當我去云南、甘肅等貧困地區(qū)的鄉(xiāng)村，那里幾乎什么都沒有。這是一種多樣化。另一種多樣化是中國不同人群的不同思考方式。實業(yè)界、文化界、科技界、勞工群體，各有各的利益，都希望爭取資源，擴大自己的利益。這種競爭對社會來說是件好事。鑒于這種多樣化，中國領導人強調，各地尋求增長一定要實事求是，立足于地方的現(xiàn)實和地方的條件。在一項新的政策廣泛推行之前，要在基層進行深入的試驗，獲得經驗并進行分析?！?/p>

官場的風氣在改變

在中國各地，庫恩接觸了數(shù)以百計的政府官員，其中既有北京的高層，也有幾乎每個省乃至地方一級的官員，比如安徽、云南等省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他相信，自己與大部分中國官員建立了互信。他說所謂信任，不是告訴對方他想聽到的，而是告訴對方真實的東西，并希望給予對方幫助?！斑@就是真朋友的意義，我希望做中國的真朋友。大部分中國官員確實關注民眾利益，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可以坦率交流，直言相告?！?/p>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庫恩：“中美兩國選擇官員的方式有很大不同，在中國強調的是從基層干起，逐級提拔。美國則采用選舉制度。兩種體系各自有什么優(yōu)劣嗎？”庫恩說：“中國體系通過對官員的基層歷練和層層選拔產生高層領導，長期來看可以確保政策的一致性。西方體系的優(yōu)勢是開放、透明的競選，政府三個分支的監(jiān)督和平衡，以及獨立的媒體。一個體系的優(yōu)勢正是另一個體系的劣勢。西方體系通過競選取得正當性，中國體系通過歷史選擇和經濟發(fā)展而取得正當性?！?p>

2013年4月7日，庫恩在海南省瓊海市出席活動。

20159月17日， 庫恩（左三）在美國艾奧瓦州馬斯卡廷市出席“中美友誼屋”剪彩儀式。

2015年11月20日，庫恩（左）在上海出席第六屆世界中國學論壇，與擔任論壇組織委員會第一副主任的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董云虎（右）握手。

在庫恩眼里，中國官員的總體素質，即個人資質、專業(yè)培訓和政治經驗等條件，在世界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多數(shù)中國官員的共同點是，他們對所負責的地區(qū)情況很了解，掌握詳細的基層數(shù)據(jù)和具體的現(xiàn)實狀況。我的專業(yè)背景是自然科學，所以對技術細節(jié)非常關注。”

幾年的接觸下來，庫恩注意到一些基層干部的觀念在進步。他說：“幾年前，有一位官員告訴我，不能為了城里人能夠呼吸新鮮空氣，就讓農村人生活在低水平之中。其實，他是以這個理由為興辦污染企業(yè)開脫?！比缃瘢蠹乙庾R到這種思路不行了。農村和城市居民都要求享受新鮮的空氣，而官員們責無旁貸?！艾F(xiàn)在我看到，提拔官員不僅要看發(fā)展經濟的情況，還要看保護環(huán)境的成績，這就是真正的變化！”

近年來黨內實施的關于改進工作作風、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八項規(guī)定，讓不善飲酒的庫恩非常高興?！耙郧芭c中國官員打交道，我經常因為不喝酒而感到難堪。有一次招架不住一位副市長的勸酒，我喝多了，為此對自己很生氣?，F(xiàn)在好了，在新的規(guī)定下，我再也不必為不喝酒而感到壓力了?！?/p>

在他看來，中國大力反腐對外企也是個利好，因為腐敗曾經是外企在華經營的最大擔憂之一。他們曾擔心被迫參與賄賂，或怕不行賄會讓他們的生意處于不利地位，如今這種擔憂已大大減少。

用中立的態(tài)度向西方介紹中國領導人的思想

對庫恩來說，這些年最有挑戰(zhàn)的是理解中國領導人的思想，并向西方讀者解釋這些思想。他直言不諱：“有時候，這些政策對于西方人來說是很難弄懂的，我得花很多時間去解讀。我希望用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向西方介紹中國領導人的想法。有時候我會被外界誤解，認為這些是我的想法，其實并非如此。這些想法我也許同意，也許不同意，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希望客觀地介紹中國領導人的思想，讓人們去判斷?！?/p>

為此，庫恩大量研讀中國領導人的講話和文章，時刻關注領導人思想的變化，并不斷與各級官員和專家交流。習近平曾告訴庫恩，愛國主義和自豪感是推動中國發(fā)展的動力。中國人民對國家的發(fā)展感到驕傲，但中國的領導層不能滿足于現(xiàn)狀，不能過高估計成績，要客觀地評價自己，追求更高的目標。

2014年，《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文版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正式首發(fā)，庫恩在首發(fā)式上發(fā)表了主題演講。他說，這部著作強調提高人民生活、加強改革、法治和黨的建設，向世界展示了習近平主席的治國理念和執(zhí)政方略。

庫恩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國、全面從嚴治黨這“四個全面”，是習近平的最新政治理論，表達了他的治國理政思路?！啊娼ǔ尚】瞪鐣悄繕耍嫔罨母锸峭緩?，‘全面依法治國是原則，‘全面從嚴治黨則是行動。這不僅僅是新的理論，也是行動的藍圖?！?/p>

但他認為，發(fā)展不平衡制約了“全面小康”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庫恩說：“中國有3億農民工，在他們親手建起的城市里是二等公民，無法得到平等的醫(yī)療、教育和退休福利。所以習近平要求加快戶籍制度改革，讓農村移民可以平等地在城市生活。”

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qū)，庫恩也不斷聽到“啃硬骨頭”“動了利益集團的奶酪”等說法。他注意到，2013年11月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336項改革措施，這表明了高層堅定不移推動改革的決心，并向官員們發(fā)出了信號：必須專注于落實，必須有清晰的計劃，并隨時掌握一手情況。

在法治建設方面，庫恩認為，2014年10月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推出了諸多司法改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讓司法體系盡可能免受干預。

西方媒體開始承認中國在幾乎所有問題上的重要性

這些年，庫恩撰寫了不少關于中國的文章，作為《中國日報》和《南華早報》的專欄作家，向讀者解釋豐富、復雜、真實的當代中國故事。2012年以來，他還在BBC、CNN、《紐約時報》、彭博社等媒體接受了超過200次采訪。他所撰寫的關于中國和中國領導人的著作，也得到西方讀者的廣泛關注。

庫恩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讀這些書的人都是對中國有興趣的，其中有些是因為商業(yè)興趣而看的，這些書和文章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中國。“對在中國做生意的外國公司來說，了解中國的政策非常關鍵。比如，‘十三五規(guī)劃對優(yōu)先發(fā)展的產業(yè)做出計劃，外國企業(yè)的業(yè)務如果與這個計劃一致就能找到商機?！?/p>

一些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批評庫恩，說他在書里只講中國的好話，不說中國的問題。庫恩直率地表示，自己不接受這些批評：“我會反問他們，有什么問題是我在書里沒有觸及的？別人的作品里可能有90%都在講中國的問題，給人的印象是中國到處是問題，而我的作品也許30%在講問題，因為我想要盡量客觀地講述一個全面的中國故事?！?/p>

庫恩承認，中國在世界各地的形象差異很大。“在非洲一些國家以及巴基斯坦等國，可能80%以上的人對中國持正面印象。在某些西方國家，也許只有20%的人這樣看。在我關注的學術及商業(yè)兩個領域，人們與中國的接觸較深，總的來說正面觀點居多，但也因為各種原因有矛盾，有些時候還比較嚴重。至于美國的普通大眾，更需要加深對中國的了解。我曾經遇到一個美國藍領工人，他聽我說中國無意統(tǒng)治世界，連說‘太好了。”

過去十年，西方媒體對中國的態(tài)度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白钪饕淖兓钦J可了中國在世界幾乎所有問題上的重要性?！睅於鲗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西方媒體的一個主要錯誤是認為中國的問題是中國故事的主要部分，而事實上，中國的真實故事要復雜得多。要講述真正的中國故事，就要解釋中國的復雜。

在中國在西方，“我總是少數(shù)派”

在講述中國故事的時候，庫恩遇到的困難主要是外國人常有的成見。對此，他通常會給出大部分外國人不知道的事實，來幫助人們突破偏見?！拔医洺Ｔ谖鞣矫襟w上為中國的想法辯護，也在中國媒體上為美國的想法辯護——所以我總是少數(shù)派?！?/p>

對中國的成見之一，是一些美國人擔心中國人的愛國主義和自豪感會讓中國變得咄咄逼人，成為美國的威脅。而庫恩認為首先應該理解，中國人的自豪感有很深的歷史根源，中國的文化和技術曾經在過去數(shù)千年里領先世界。中國人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決心，是激勵中國人建設國家的歷史動力。所以習近平拒絕“中國威脅論”，多次表達中國始終是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中國的愛國主義是“保衛(wèi)祖國”，而不是搞殖民。

同時從現(xiàn)實的國際政治層面看，庫恩認為，中國也需要敏銳感知美國和其他較小的周邊國家的擔憂。“中國應該認識到，自身的規(guī)模和力量本身就會令其他國家感到緊張。中國領導人保證無論中國變得多強大，都不會稱霸，這是很好的。但較小的國家還是會擔心將來中國是否會改變。所以，中國每一個外交或者軍事決策，都應該預計其他國家的反應?！?/p>

對于中美關系，庫恩認為中國的發(fā)展至少在兩個方面對美國有利。一是中國無意讓國際秩序變得不穩(wěn)定，因為中國需要一個政治、經濟穩(wěn)定的國際環(huán)境，以實現(xiàn)達到中等發(fā)達國家的目標。二是中國承擔起一部分維護世界和平和全球秩序的責任，對美國來說也是好事。美國有許多國內問題要處理，應該歡迎中國成為強有力的國際伙伴。

在2013年上海舉行的中國夢國際對話活動中，庫恩談到他對中國夢的理解。他說，“個人的中國夢”包括了“物質幸福”和“精神幸?！薄Ｋ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中國夢和美國夢或者英國夢不一樣，它融入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它也不同于歷史上的中國夢，因為它將個人獲得快樂、健康、豐富的人生置于和國家富強、民族復興同等重要的高度?！?/p>

庫恩說，“講好中國故事”也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和探索。2015年，他和朱亞當與中央電視臺合作在央視英語頻道推出了一檔周播的電視欄目《走近中國》，通過對中國領導人和決策者的訪談，講述豐富多彩的當代中國故事。自2015年1月4日首播以來， 已經播出60期節(jié)目，采訪了諸多部長、 副部長和著名專家學者，就世界想了解的關于中國的問題作出尖銳而具體的提問。節(jié)目內容涉及政治、政黨、政府、國家治理、改革、法律、外交、經濟、社會、文化、宗教、國防等等。其中有一個系列《解讀中國共產黨》講述中國共產黨的故事——它的理論和政策，組織和治理，愿景和挑戰(zhàn)等。

作為一位中國改革的“旁觀者”，庫恩感受到中國正在面臨的國際輿論壓力。他的建議是，與其抱怨別人的不理解，不如直接參與到世界的輿論場中。這就是《走近中國》這個平臺正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