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玲
(1.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2.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1007)
論金圣嘆在《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中的貢獻
王曉玲1,2
(1.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2.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1007)
金圣嘆的“才子書”的觀念,用文學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來抗衡經(jīng)史,將《史記》納入了文學性研究的意義體系,完成了史學向文學研究方向的轉(zhuǎn)換,成為《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歷程中最有意義的創(chuàng)舉;金圣嘆以《史記》為藝術價值尺度對《水滸傳》的品評實踐,在《史記》、《水滸傳》兩個經(jīng)典的對話中,文本的互文性相互闡釋、相互印證,《史記》的經(jīng)典重新歸置了文學秩序,作為坐標尺度標出了《水滸傳》在文學史的地位,強化了《史記》文學經(jīng)典地位。
金圣嘆;《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
一部經(jīng)典的形成首先來自于文本的經(jīng)典性,即文本在思想層面和技術層面的原創(chuàng)性、超越性、垂范性。但同時,這也是文本與闡釋者之間不斷地對話、交流的結果。在文本的經(jīng)典化歷程中,闡釋者不斷地發(fā)掘文本的經(jīng)典性,并賦予了新的意義,文本經(jīng)受了歷史的檢驗與蕩滌,沖破了去經(jīng)典化的阻礙,成為千古經(jīng)典。而在這一過程中,一些重要的博學洽聞、思越古今的闡釋者,往往為文本經(jīng)典化起到了重要作用。明清兩朝是《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的高潮期,金圣嘆無疑是這一時期《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最有力推手,用廖燕《評文選》中“覺作者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1]342的評價用來評述金圣嘆《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中的作用并不為過。本文從金圣嘆《史記》文學經(jīng)典的明確化、文學經(jīng)典特質(zhì)以及他以《史記》為藝術價值尺度對《水滸傳》的品評實踐的三個方面,論述金圣嘆在《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中的重要作用。
“才子書”觀念是金圣嘆文學思想的核心范疇[2]。這一極具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觀念深刻地反映了金圣嘆對文學特質(zhì)的理解,也正是在對這一觀念的闡釋中,金圣嘆將《史記》從史學經(jīng)典、文章學典范的窠臼中脫離,明確了其文學經(jīng)典的意義,成為《史記》經(jīng)典化歷程中最有力的推手。
繼李贄、袁宏道的對文學體悟,金圣嘆在《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序一》將古今著述者分為圣人和古人,認為“圣人之作書也以德,古人之作書也以才”,這里的古人其實就是才人。因而,古今著述也就分為以政治德性為主的“圣人之書”和以才學為能事的“才子之書”。對于“圣人之德”、“人之能事”,金氏說:“然圣人之德,實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則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猶夫人之能事;猶夫人之能事,則庶幾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盵3]認為圣人的境界作為一般人是不能企及的,然而才人為文的能力常人通過努力則是可能達到的。顯然,金圣嘆這里更為強調(diào)才子的才學。不難看出,“才子書”觀念的提出別具深意,他將圣人與才人并列,將經(jīng)典與文學并列起來,打破了傳統(tǒng)“文以載道”的理路,道、文并峙,這對文學地位的提升不言而喻。
同時,金圣嘆對才子的才性、為文能力又進行了具體分析,他認為古之才人才性不同:“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并說:“夫古人之才也者,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3]4這樣,由于才子才性不同,則文學成就各不相同,如陳登原《金圣嘆傳》所說:“若《史記》則史之代表,若杜詩、《離騷》則詩歌之代表,若《莊子》則子之代表,若《水滸》則小說之代表,若西廂則戲劇之代表,兼收并蓄,不遺巨細?!盵4]910莊子的散文、屈原的《離騷》、司馬遷的《史記》、杜甫的詩歌、施耐庵的《水滸傳》、董解元的《西廂記》分屬散文、騷賦、史傳、詩歌、小說、戲劇各類。這種分類除散文與史傳分類交叉以外,幾乎和我們現(xiàn)代的分類沒有不同,包含了我們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各個部類。不難看出,金氏的“才子書”觀念與現(xiàn)代的文學觀念是完全契合的,這也是西方學術分類體系尚未進入中土前較早的、較為準確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觀念的總結。
“才子書”觀念打破了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學問分類,這種顛覆性的劃分是極具沖擊性的,同為明末遺老的歸莊云:“以小說、傳奇躋之于經(jīng)、史、子、集,固已失倫,乃其惑人心、壞風俗、亂學術,其罪不可勝誅矣!”[5]499-500但從《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歷程來看,金圣嘆的“才子書”觀念繼李贄之后把《史記》從經(jīng)史中劃出,也把它從傳統(tǒng)的文章學研究對象中列出,重新置入到文學的殿堂頂禮膜拜。這成為《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的一個關鍵樞紐。
不僅如此,金圣嘆還深入地論述了《史記》的文學經(jīng)典性,認為《史記》為文學的“化境之作”。金圣嘆將文學創(chuàng)作分為三重境界:“圣境”、“神境”與“化境”,他認為“化境”為最高境界,云:
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則是其紙上無字、無句、無局、無思者也。而獨能令千萬世下人之讀吾文者,其心頭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搖搖有局,乃鏗鏗有句,而燁燁有字,則是其提筆臨紙之時,才以繞其前,才以繞其后,而非陡然卒然之事也[3]5。
不難看出,心手皆不至的“化境”是金圣嘆對六部“才子書”共同藝術特點的概括,也是對《史記》文學經(jīng)典性的把握。他進一步明確的論述道:“依文成于難之說,則必心絕氣盡,面猶死人者,才子也。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繚繞,得成一書者也?!盵3]5金圣嘆認為司馬遷等才子因“才以繞其前,才以繞其后”,摒棄了主體“心”和“手”的制約,超越了語言和主體思維而形成了精妙絕倫的藝術境界。因而,《史記》作為化境之作也就具備了文學經(jīng)典性。
概言之,金圣嘆的“才子書”的觀念,用文學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來抗衡經(jīng)史,重新建構了文學殿堂,將《史記》納入了新的意義體系。這種研究視覺的轉(zhuǎn)換,將《史記》由史學著述敘事、語言的研究和傳統(tǒng)文章學研究方向,較為明確地轉(zhuǎn)入了文學性研究的征途,成為《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歷程中最有意義的創(chuàng)舉。
金圣嘆“才子書”觀念首次將《史記》更為明確地納入到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體系之中,并指出因其藝術水平臻于至善,是“化境之作”,而具經(jīng)典性的特質(zhì),如金圣嘆在《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序三》中所說:“古來至圣大賢,無不以其筆墨為身光耀?!恕肚f子》、《史記》,各以其書獨步萬年”[3]11。然而,仔細辨析“六才子書”,雖然這些作品有其文學共性,但畢竟《史記》與其他五部,由于文學樣式的不同,其差異是明顯的?!肚f子》《離騷》《杜詩》《西廂記》《水滸傳》這五部書分屬散文、詩歌、戲劇、小說,以豐富的想象虛構、濃烈的抒情、鮮明的人物個性、激烈的矛盾沖突為特點,而《史記》除與小說一直以來糾結不清的傳統(tǒng),以及敘事性特點而聯(lián)系較為密切外,作為史傳文學,究其實是信史與文學的統(tǒng)一,對于其一直以來史學寫實記事特點不能忽略。正是基于此,金圣嘆厘清了小說與《史記》的差異,對《史記》作為史傳文學經(jīng)典的特質(zhì)進行了總結,為其文學經(jīng)典化掃清了障礙。
元明以降,中國古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傳播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勝局,小說的評點也隨之興盛。歷史與小說的關系成為理論家爭論的重要話題,而對于小說“虛” “實”定性、關系之探討也成為一個關鍵命題。金圣嘆小說“因文生事”與《史記》“以文運事”的辨析,突破了小說“羽翼信史”的舊說,而且回答了小說與史傳文學的差異,尤其他對《史記》作為史傳文學“以文運事”特質(zhì)的總結,更改了《史記》研究路徑,拓寬了其研究視域。
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為了提高《水滸》的文學價值,以《水滸》勝似《史記》立論,進行了分析:“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边@段文字是金圣嘆小說評點中極為重要的觀點,他對史傳文學與小說的差異進行了辨析,“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準確地概括了其特點。金氏認為小說中的事件是作者根據(jù)人物性格、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史傳文學是撰述者對已經(jīng)存有的歷史史料反復解讀,于此基礎上進行想象、推理,再以文字組織形式形成的歷史文本,因其文學性特質(zhì)而成史傳文學。錢鐘書在《管錐篇》中對史家的撰述過程進行了分析,云:“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6]166顯然,這和金圣嘆對歷史撰述的理解是一樣的?!妒酚洝冯m然亦為對史料的運用,但由于主體的才識、性情、駕馭能力、筆力而成為奇絕文字?!啊妒酚洝肥且晕倪\事”的認識準確地把握了《史記》作為史傳文學的藝術特點。
《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第二十八回的總評是金圣嘆極為重要的一篇文章,論述了歷史撰述向史傳文學的轉(zhuǎn)化過程,以及“以文運事”的藝術特點形成和務為“絕世奇文”的創(chuàng)作目的。這對深入理解金圣嘆對《史記》文學性的闡釋及其文學思想有著重要意義。金圣嘆以對宋子京修《新唐書》時燃椽燭、擁姬、垂簾,煒若神人的錯怪說起,認為雖然修史是國家之事,要求只要將歷史事件記載清楚即可,但修史往往由文人擔當,這樣國家之事就轉(zhuǎn)換為文人之事。文人之事必“心以為經(jīng),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對此,他以《史記》為例,進一步論述道:
司馬遷之書,其選也。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游俠貨殖,其事游俠貨殖,其志不必游俠貨殖也;進而至于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惡乎志?文是已。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3]440。
這里以司馬遷著《史記》為例更具典型性,《史記》為私家著史,文人心以為經(jīng)的特點就更為明顯,《史記》中所述的朝會、禮樂、戰(zhàn)陳、祭祀、會計、刑獄等歷史史料,僅成為司馬遷寫作的文料?!榜R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的結論無疑是《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歷程中很為重要的論述。
也是由于“國家之事”向“文人之事”的轉(zhuǎn)換,文人就具有了“文人之權”,因為文人務為奇絕文字,奇絕文字能夠使君相所為之事百世千世以及萬世傳頌于世,“歌詠不衰,起敬起愛者”,因為如此,君相之事反而若附驥尾。在這里,金圣嘆總結了《史記》以文運事特點和原因:
是故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但使吾之文得成絕世奇文,斯吾之文傳而事傳矣。如必欲但傳其事,又令纖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為絕世奇文,將吾之文既已不傳,而事又烏乎傳耶?[3]440
史學撰述雖然以客觀記述為目的,但“吾之文既已不傳,而事又烏乎傳耶?”史筆又不得不依賴于文筆,如章學誠《文史通義》所:“史之賴于文也,猶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盵6]221文筆使文本更長久、更廣泛,更深入的影響其受眾。在論述中,金圣嘆將“以文運事”進一步具體化為“為文計,不為事計”,他認為《史記》中,司馬遷在材料的處理和行文中,對于事件巨者而檃栝、細者而張皇、闕者而附會、全者而軼去的變化,全是“為文計,不為事計”,就是以成就絕世奇文為目的。
總結以上,文學經(jīng)典總是“在路上”,處于經(jīng)典化的歷程之中。作品的經(jīng)典化與文本的藝術審美有關,但不是絕對關系,而是與社會歷史以及文學語境相關。明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心學”的興盛為個體自由提供了空間和理論基礎,隨著小說的興盛,為小說爭得文學地位,成為這一時期特殊的文化語境。金圣嘆正是在此文化語境中,通過對小說與《史記》的比較,把握了其作為史傳文學的特質(zhì),他“以文運事”的總結準確地概括了《史記》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理路,為《史記》的經(jīng)典化起到了劃時代的作用。
文學經(jīng)典的意義不僅在于它的藝術價值、不斷擴展的可闡釋空間以及對期待視野的滿足,也在于其文學史意義上秩序地維護。在此意義上,文學經(jīng)典就成為文學引導、發(fā)現(xiàn)與判斷的尺度,建構了藝術價值判斷體系。事實上,金圣嘆以《史記》為藝術價值尺度對《水滸傳》的品評實踐就是發(fā)揮了《史記》文學引導、發(fā)現(xiàn)與判斷的作用。
早在金圣嘆之前,李贄就將《史記》列入“五大部文章”,但由于缺少系統(tǒng)性論證,而且所選的“五大部”也不及金氏“六才子書”代表性強、體式全。這一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文學分類和觀念探索,到金圣嘆更加完備,將《史記》置入了完全意義的文學方向研究。不僅如此,金圣嘆以《史記》為藝術價值尺度對《水滸傳》進行了藝術價值的判斷實踐,無疑對《史記》文學性的進一步挖掘以及《史記》經(jīng)典化都有著重要意義。馮鎮(zhèn)巒在對金圣嘆《水滸傳》評點的意義總結到:“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盵8]585同樣,用這句話來概括金圣嘆在《史記》經(jīng)典化中的貢獻也是極為恰切的。在《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的評點中,金圣嘆始終以《史記》作為一種價值尺度和藝術尺度,構建《水滸傳》的意義和藝術判斷體系,這不僅有益于《水滸傳》文學價值的闡釋,而且標舉了《史記》的文學意義,是《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歷程中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金圣嘆在《水滸傳》的品評中,首先認為《水滸傳》同《史記》“發(fā)憤著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相同,或者說是它的發(fā)展或延續(xù)?!蹲x第五才子書法》雖為讀法引導,其實質(zhì)為《水滸》藝術之論,云:“《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fā)揮出來,所以他于《游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余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盵3]17顯而易見,這是對《史記》“發(fā)憤著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的轉(zhuǎn)述,同時也指出了太史公尚氣好俠的特點。對于《水滸傳》,在第六回夾批中,金圣嘆直接就認為:“發(fā)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睂τ谶@認識,在《楔子總批》中金圣嘆作了具體的論述,他說:“為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于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于稗官?!?金氏將“發(fā)憤著書”改易為“怨毒著書”說,名異而實同。在以后的各個章節(jié)的品評中,金圣嘆也多次強化此觀點,如在十八回總批中,他認為這一回前半段寫阮氏對官吏的痛罵,后半回寫林沖痛罵秀才,他們的語言憤軒激昂,但并不傷雅道,對此金圣嘆評論道:“然怨毒著書,史遷不免,于稗官又奚責焉?!边@種比較固然有其故意強加比較的意味,但作為文學作品許多方面都有其精神幽通的地方,也是可以講得通的。這里從另一方面來考慮,這種比較突出了《水滸傳》的文學地位,強調(diào)了《史記》文學經(jīng)典的尺度作用。
在《水滸傳》的評點中,金圣嘆尤其重視與《史記》藝術水平和寫人敘事技法的比較,而且貫穿始終。關于藝術水平的比較隨處可見,他認為《水滸傳》方法,都是繼承《史記》而來,兩者平分秋色,如第二回夾批中他分析道:“看他一個人便有一樣出色處,真與史公并驅(qū)矣?!钡诎嘶乜傇u中說:“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并驅(qū)也?!钡诙貖A批中說:“零星拉雜,敘事真與史公無二?!辈粌H如此,金圣嘆認為《水滸傳》在藝術水平上超過了《史記》,在《水滸傳》第五回總評、《讀第五才子書法》等處多次進行論述,他說:“凡三句不完,卻又是三樣文情,而總之只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遷,未有此妙矣?!?又云:“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這些比較不僅揭示和闡釋了《水滸傳》藝術水平,而且是金圣嘆以《史記》為價值坐標對小說文化地位爭取,同時也是對《史記》文宗地位的強調(diào)。
在寫人敘事技法上,金圣嘆認為《水滸傳》技藝高超,深得“史公筆法”的精髓。他以宋江人物形象的塑造為例,認為《水滸傳》一百單八將中,一百零七人好寫,因為是直筆,而對于宋江,由于其人物性格復雜,則“驟讀之而全好,再讀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矣”[3]16。金圣嘆認為施耐庵對于宋江的塑造精妙絕倫,可謂龍門真?zhèn)?,他具體論述道:“《史》不然乎?記漢武初未嘗有一字累漢武也,然而后之讀者莫不洞然明漢武之非,是則是褒貶固在筆墨之外也。”[3]16這里金圣嘆以《五帝本紀》作比,以太史公“寓論斷于敘事”的“龍門筆法”作為分析解讀宋江形象與性格的方法,展示了施耐庵的藝術匠心和《水滸傳》藝術水平,而且使讀者能夠深層次地把握文本含義。
對于《史記》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藝術特色,在《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序三》中,金圣嘆用“精嚴”作了概括。他說:
若誠以吾讀《水滸》之法讀之,正可謂莊生之文精嚴,《史記》之文亦精嚴,不寧惟是而已,蓋天下之書,誠欲藏之名山,傳之后人,即無有不精嚴者。何謂之精嚴?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3]10-11。
顯然,這里的精嚴是精細嚴密的意思,意為《史記》在藝術上每一點達到了完美的境界,“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的概括將《史記》的藝術水平推崇到了完美的境界,這顯然是他“化境之作”認識的具體化。金圣嘆認為《水滸傳》也是這樣的精嚴之作,可以通過對它的研讀尋得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門徑,可以獲得其他經(jīng)典的經(jīng)典之處。
從以上不難看出,在《史記》、《水滸傳》兩個經(jīng)典的對話中,文本的互文性相互闡釋、相互印證,《史記》的經(jīng)典重新歸置了文學秩序,作為坐標尺度標出了《水滸傳》在文學史的地位。金圣嘆以《史記》為藝術價值尺度對《水滸傳》的品評實踐將兩者的藝術匠心都深刻地揭示出來。
文學的經(jīng)典化歷程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涉及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以及文學自身諸多要素,而且這些要素相互關聯(lián),相互糾結,共同建構了文學經(jīng)典。對此童慶炳的《文學經(jīng)典建構的內(nèi)部要素》作了具體論述。他認為任何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取決于文學作品內(nèi)部的“自律”問題和影響文學作品的外部因素 “他律”問題。前者即文本所具備的經(jīng)典性,包括文本自身的藝術價值以及可闡釋的空間;后者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權力變動和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不僅如此,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和發(fā)現(xiàn)人(又可稱為“贊助人”),還成為內(nèi)部和外部的連接者,成為中介因素。這六個方面共同建構了文本的經(jīng)典化[9]。以此來看,《史記》的經(jīng)典化要素中,前兩項自不待言。明代中后期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治腐敗而導致管束的疏松、心學的興盛、以及“文必漢唐”的文學復古,為《史記》的經(jīng)典化具備了外部條件。俗文學的興起,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點的風氣熾烈,為小說爭得文化地位成為一時之急。這時文學經(jīng)典建構的“發(fā)現(xiàn)人”(“贊助人”)呼之欲出。金圣嘆完成了這一使命,成為《史記》經(jīng)典化歷程中重要的推手。他將已經(jīng)完成史學經(jīng)典化的《史記》又重新置入文學經(jīng)典化的殿堂之中。
金圣嘆在對《水滸傳》的評點中,幾乎無處不將其和《史記》藝術技巧作比較。他的“才子書”的觀念,建構了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殿堂,將《史記》納入了新的意義體系,他對《史記》作為史傳文學特征的把握以及以《史記》為藝術尺度的小說品讀的實踐,不僅揭示了《水滸傳》的藝術特色,為小說爭得了文化地位,而且成為《史記》經(jīng)典化歷程中的關鍵點。金圣嘆的研究深化了清人對《史記》思想意義的理解和藝術特點的認知,是明清時期《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的最為關鍵的貢獻者,開啟了清代《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的帷幕。清代《史記》文學研究者吳見思、牛運震、姚又樸等學者,無論在研究思路、方法上莫不受其影響。由此也構建了清代《史記》文學經(jīng)典化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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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司國安)
The Contribution of Jin Shengtan to the Canonization of Literature ofHistoricalRecordsWANG Xiaoling1,2
(1.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2.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News Dissemination, 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Baoji 721007,China)
The concept of "cai zi shu" proposed by Jin Shengtan to be a match for Classics and History has incoporatedHistoricalRecordsinto the literary research system from historical reseach, which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event in Canonization of literature ofHistoricalRecords.By comparing for the "Yi wen yun shi" idea ofHistoricalRecordsand the "Yin wen sheng shi" idea ofWaterMargin, Jin Shengtan evaluatedWaterMarginin reference to the art value ofHistoricalRecords. Through mutual interpretation and confirmation of intertexuality,HistoricalRecordshas marked the literary position ofWaterMarginand strengthened its own status in classic literature.
Jin Shengtan;HistoricalRecords; Canonization of literature
2015-01-16
中國博士后第七批特別資助項目(2014T70900);中國博士后第五十四批面上資助項目(2013M54231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3BZW040)
王曉玲(1972- ),女,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I044
A
1008-245X(2016)04-01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