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兵兵
(西北大學 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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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研究】
“南山”意象與古代東亞都城建構
——以長安終南山和奈良吉野山為中心
高兵兵
(西北大學 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9)
在中國古代典籍和文學作品中,“南山”多指長安南邊的終南山。在“南山”腳下,周秦漢唐歷代都曾建造過輝煌的都城,形成了“南山—北闕”的對峙格局,因為古代人認為終南山“在天之中”,理應建都在此。中國古代都城與“南山”的位置關系,集中反映了中華傳統(tǒng)的世界觀,而這一世界觀也影響了朝鮮、日本等周邊國家的都城營造。文章將主要通過對長安終南山和日本奈良吉野山的對比分析,來揭示長安“南山—北闕”都城格局的寓意及其對東亞諸國的影響。
南山;都城;東亞;長安;奈良吉野山
“南山”一詞,早在《詩經》中就已多次出現(xiàn)。當時似乎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泛指國土或國都南邊的山*如《毛傳》認為,《召南·草蟲》中的“南山”指“周南山”,《齊風·南山》中的“南山”指“齊南山”,《曹風·候人》中的“南山”指“曹南山”。。而到了統(tǒng)一的秦漢時期以后,“南山”逐漸成為了長安以南、秦嶺北麓“終南山”所專屬的略稱。如《漢書·司馬相如傳》引《子虛賦》中的“九嵕巀嶭,南山峩峩”,顏師古即認為:“南山,終南山也?!盵1](P2554)
“終南”一詞,亦見于《詩經》。關于《秦風·終南》中“終南何有?有條有梅?!泵珎髟?“終南,周之名山,中南也?!盵2](卷十一P 13)可知“終南山”也稱“中南山”,是周國的名山。
《初學記》卷五引潘岳《關中記》云:“其山一名中南,言在天之中,居都之南,故曰中南?!盵3](P105)可知“中南”有“中央的南山”“中心的南山”之意。再后來,“周南山”亦同“終南山”和“中南山”一道,都被用來稱呼這同一座山了,如《史記·夏本紀》中“終南、敦物至于鳥鼠”。正義引《括地志》云:“終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秦〕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肺山,在雍州萬年縣南五十里?!盵4](P66)至此我們得知,自秦漢以來,狹義的“南山”即指秦嶺北麓長安南邊的終南、太一。
而在廣義上呢?“南山”除了泛指“南邊的山”以外,如王維《終南山》詩“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盵5](P1277)所言,它還指以西起蔥嶺東到海邊、包括秦嶺在內的橫亙整個中國的山系的總和,而長安的“終南山”,就位于這從東到西綿延萬里的“南山”的正中央*以下 《史記正義》中的兩段,也可以說明唐代人對“南山”的這種認識?!澳仙郊催B終南山。從京南東至華山,過河,東北連延至海,即中條山也;從京南連接至蔥嶺萬余里,故云‘并南山’也?!?《西域傳》)“言中國山及川東北流行。若南山首在昆侖蔥嶺,東北行,連隴山至南山、華山,渡河,東北盡碣石山。”(《天官書》)。
不管是先有歷代王朝在此定都,才使終南山擁有了“在天之中”的重要地位,還是由于終南山腳下的渭河平原本身自然環(huán)境方面的優(yōu)勢,使它成為了王都地理位置的首選,總之,終南山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建造都城的一個重要地標?!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曰:“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閑,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4](P256)這一段記述說明,秦始皇在為阿房宮選址時,一是參照了周王朝豐鎬兩京的位置所在,一是以“南山”即終南山作為了其選址的依據(jù)。
而漢滅秦后,依然將都城建在了這塊土地上。其理由如《漢書·東方朔傳》所言:“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盵1](P2849)據(jù)考證,漢代都城長安的中軸線,南以秦嶺子午谷為基準,北以“大地原點”天齊(天臍)為基準,與秦朝的“表南山之顛以為闕”有一脈相承之關聯(lián)[6](P13)。
繼周、秦、漢之后,隋大興城(唐長安城)亦定都于此,其南北中軸線依然是以秦嶺終南山的山谷(石砭谷)為基準的[7](P4-18)。晚唐詩人齊己《題終南山隱者室》詩中有“終南山北面,直下是長安”[5](P9460),很好地說明了唐長安城與終南山的這種位置關系。此外,唐詩中還有很多以“南山”(指終南山)和“北闕”(指都城長安)作為對偶的例子,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將長安與南山聯(lián)系在一起的觀念[8](P62)。
上述中國古代都城與“南山”(終南山)的位置關系,集中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的宇宙觀和世界觀。這一觀念也影響了朝鮮、日本等周邊國家的都城營造。新羅的王京(今韓國慶州)乃仿唐長安城格局而建,其城南也有一座山,至今仍稱為“南山”。而按照日本學者千田稔的觀點,日本奈良盆地的第一座條坊制都城“大和藤原京”,乃仿造新羅王京而建,其南邊的“吉野山”就相當于唐長安城的終南山和新羅王京的“南山”[9](P141-146)。此外,千田稔還指出,日本古代的每座都城,都有其對應的“南山”*即:藤原京→吉野山、近江京→音羽山、難波京→缽峰、長岡京→交野山、平安京→甘南備山。。
以上千田稔的考查,為我們初步揭示了朝鮮、日本古代都城與長安“南山—北闕”格局的相似性。以下,本文將集中討論日本古都奈良南邊的“吉野山”與長安終南山之間的諸多關聯(lián)。
日本第一部詩歌總集《萬葉集》卷一中,有一首贊頌“大和藤原京”選址的《藤原宮の御井の歌》,其中一段是:“やすみしし わご大王 高照らす 日の皇子 荒栲の 藤井が原に 大御門 始め給ひて 埴安の 堤の上に あり立たし 見し給へば 大和の 青香具山は 日の経の 大御門に 春山と 繁さび立てり 畝傍の この瑞山は 日の緯 大御門に 瑞山と 山さびいます 耳成の 青菅山は 背面の 大御門に 宜しなへ 神さび立てり 名くはし 吉野の山は 影面の 大御門ゆ 雲居にそ 遠くありける 高知るや 天の御蔭 天知るや 日の御蔭の 水こそば 常にあらめ 御井の清水?!盵10](卷一P92)大意是描寫藤原京以東邊的香具山、西邊的畝傍山、北邊的耳成山以及南邊的吉野山,作為其東西南北的“大御門”。日本學者中西進針對此段指出,相當于藤原宮東大門的香具山、西大門畝傍山以及北大門耳成山——即所謂的大和三山,符合基于中國都城建造傳統(tǒng)的“四禽葉圖、三山作鎮(zhèn)”觀念;而以吉野山作為“南大門”,則正是依據(jù)秦始皇“表南山之顛以為闕”而來,以長安為典范建造劃時代的都城(藤原京)之際,終南山是必須依據(jù)的建都條件之一[11] (P71)。
還有一點,從奈良盆地整體的建都歷史來看,也與長安的情況極為相似。終南山腳下、渭河平原兩岸的土地上,周秦漢唐各朝都城軸線的位置,東西相差甚微,基本都是以南邊的終南山為基準的。而奈良盆地上的各代都城亦是如此,最早的飛鳥浄御原宮(672年)→藤原京(694年)→平城京(710年)→恭仁京(740年),雖然由吉野山腳下的丘陵逐步移向了北方的平原,但其中軸線的位置卻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這一點也充分說明,中日都城與其南邊的山(終南山、吉野山)之間,都存在著一定的必然聯(lián)系。
上面提到過,終南山常常被簡稱為“南山”,那么吉野山在日本是否也曾被視為“南山”呢?日本第一部漢詩集《懷風藻》(751年)中,有一組被學者們稱為“游吉野詩”的作品,其中一首紀男人的《扈從吉野宮》中有:“鳳蓋停南岳,追尋智與仁。”[12](P137)“南岳”意即“南邊的山”,這里明確是指吉野山*見小島憲之校注《懷風藻·文華秀麗集·本朝文粹》(巖波日本古典文學大系,1964年)中對此詩的注釋。。時代稍晚的大江匡房(1041—1111)《白河院金峰山詣愿文》中有:“夫金峰山者,金剛蔵王之所居也。初在西海之西,乗五云而飛來。今峙南京之南,掩一天而利益。伏惟握揺圖而幾日,心馳于寶龕之風。遁北闕而七年,思切于南山之月?!盵13] (P75)這里的“南山”指吉野山中的金峰山,而且明確說它位于“南京(奈良)之南”,也許是有意識地將金峰山比作了終南山*馬耀《圍繞大江匡房“詣金峰山”愿文》(《和漢比較文學》第46期,2011年2月)一文中指出:“‘南山’一語源自長安南邊的終南山,這里指都城南邊的金峰山?!?原文為日文,筆者譯。)。時代再晚一些的《太平記》中,收有后醍醐天皇(1288—1339)辭世詩中的“玉骨縱埋南山苔,魂魄常望北闕天”,這里的“南山”也明確是指吉野山*后醍醐天皇是日本南朝的創(chuàng)立者,南朝也稱“吉野朝”,因后醍醐天皇在吉野建立而得名。。由此可見,日本的確是將吉野山視作“南山”的,而且,作品中常出現(xiàn)“南山”與“北闕”的對偶句,這說明在日本文人心目中,也是將吉野山與終南山等同而視的。
綜上所述,長安南邊的終南山與奈良南邊的吉野山之間,的確存在著關聯(lián),它們都位于古代都城的正南方,因而都曾被稱為“南山”,說明它們都曾被作為古代都城選址的重要地標,存在著一定的影響關系。下一節(jié)將通過比較兩國描寫終南山和吉野山的文學作品,來進一步揭示終南山和吉野山在意象上的諸多相似性,以及“南山—北闕”格局的象征性所在。
如果同以“南山”視之,終南山與吉野山在意象上還有著眾多的相同之處。以下分項進行闡述。
(一)壽比南山——祈求王朝及天子的永久康寧
如前所述,最早在終南山下建都的是周文王,那周朝為何會選擇這里呢?《詩經》中的作品可以告訴我們答案。先看《小雅·天?!分械囊还?jié):“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祀烝嘗,于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缭轮?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2](卷十六P21)這里歌頌周王乃上天所選,其王權和國土會像“南山”一樣堅固永存。這首詩被認為是“壽比南山”一語的出處,但其實《詩經》的其他一些作品中也可以見到完全相同的意象,如《小雅·南山有臺》中的“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2](卷十七P2-3)。《小雅·信南山》中的“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報以介福,萬壽無疆”[2](卷二十P32-38)。等等。
也就是說,在《詩經》時代,“南山”是永久、堅固的象征,常被用來比喻王權和國土,這就不奇怪周王朝為何要定都在“南山”腳下了。
在上述幾首作品中,“南山”除了堅固、永久之外,像“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所言,其植物茂盛也是被歌頌的特點之一。慶賀周朝王宮落成的《小雅·斯干》中亦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盵2](卷十八P15)植物是生命力的象征,是祈求發(fā)展、繁衍時所需的意象。
通過上述《詩經》的作品可知,“南山”(終南山)以其堅固和充滿生命力等特性,曾受到周朝王室和子民的重視,并曾是其選址建都的一個必要條件。而我們在《萬葉集》的“吉野贊歌”中,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與上述《詩經》作品內容類似的和歌,如《暮春之月幸芳野離宮時中納言大伴卿奉敕作歌一首》中的“み吉野の 吉野の宮は 山柄し 貴くあるらし 川柄し 清けくあるらし 天地と 長く久しく 萬代に 変らずあらむ 行幸の宮”[10](卷三P225);《養(yǎng)老七年癸亥夏五月幸吉野離宮時笠朝臣金村作歌一首》中的“瀧の上の 御舟の山に 瑞枝さし 繁に生ひたる 栂の樹の いや継ぎ継ぎに 萬代に かくし知らさむ み吉野の 秋津の宮は 神からか 貴くあるらむ 崙からか 見が欲しからむ 山川を 清み清けみ うべし神代ゆ 定めけらしも ”[10](卷六P129);《神龜二年乙丑夏五月幸吉野離宮時笠朝臣金村作歌一首》中的“吉野の川の 川の瀬の 清きを見れば 上辺には 千鳥數(shù)鳴き 下辺には 河蝦妻呼ぶ ももしきの 大宮人も をちこちに しじにしあれば 見るごとに あやにともしみ 玉葛 絶ゆることなく 萬代に 斯くしもがもと 天地の 神をそ祈る 畏かれども”[10](卷六P134)等。這幾首作品中,歌頌吉野的山高水清、植物茂盛,以及天長地久、萬代不變等意象,都與上面《詩經》中歌頌“南山”的意象重合,這絕非偶然。也就是說,在“壽比南山”意象上,吉野山曾被視為周南山(終南山),這是不言而喻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唐代,“壽比南山”不再用于祈求王權永固,而專門用于臣下為天子獻壽了。如《全唐詩》中有李隆基為太子時作《春日出苑游矚》中的“惟愿圣主南山壽,何愁不賞萬年春”[5](P34)。杜審言《蓬萊三殿侍宴奉敕詠終南山応制》中的“北斗掛城邊,南山倚殿前。……小臣持獻壽,長此戴尭天”[5](P732)。王涯《獻壽辭》中的“微臣欲獻唐尭壽,遙指南山対袞龍”[5] (P3877)。在這些作品中,天子所在的都城長安南邊實際存在的終南山,與象征長壽的“南山”意象再次重合,與之對偶的“北斗”,則是天子本身的象征。
日本漢詩文中,也可以見到與上述唐詩類似的內容,如采女比良夫《春日侍宴應詔一首》:“云間頌皇澤,日下沐芳塵。宜獻南山壽,千秋衛(wèi)北辰?!盵12](P110)大江匡房《江都督納言愿文集·內府金峰山詣愿文》:“弟子殘喘是禱,唯期不騫于南山;景福可期,思竭無弍于北闕。”[13](P82)以上這兩首作品中的“南山”,在表達祝壽意象的同時,也歌頌了實際的吉野山,這一點與終南山的情況是完全相同的。
(二)山水景勝——天子及貴族行幸游覽之地
綜上所述,“壽比南山”的“南山”,既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實際存在——即終南山或吉野山。由于其吉祥的寓意和實際秀麗的風光,終南山和吉野山都曾受到天子及貴族們的青睞,自古就是行幸、游覽的首選之地。
關于天子行幸終南山,最早有庾信的《陪駕幸終南山和宇文內史詩》為證。到了唐代,以唐太宗李世民為代表*《舊唐書·太宗本紀》有:“(貞觀)二十一年(647)夏四月乙丑,營太和宮于終南之上,改為翠微宮。五月戊子,幸翠微宮。(貞觀)二十三年四月己亥,幸翠微宮?!核?上崩于含風殿,年五十二?!?歷代皇帝及無數(shù)貴族、文人,都在終南山留下過他們的足跡和詩篇?,F(xiàn)僅舉太宗李世民的《望終南山》為例,以窺一斑:“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出紅扶嶺日,入翠貯巖煙。疊松朝若夜,復岫闕疑全。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盵5] (P7)
而吉野山呢,如前引《萬葉集》“吉野贊歌”所示,吉野山上自古就建有皇室離宮,天皇常常率領群臣、貴族上山行幸游覽。與《萬葉集》同時代的漢詩文集《懷風藻》中也因此而留下了諸多的“吉野游覽詩”,如藤原史《游吉野》中有“煙光巖上翠,日影漘前紅”[12](P101)兩句,與上引太宗《望終南山》詩中的“出紅扶嶺日,入翠貯巖煙”,在景物及字詞上都可看出明顯的影響關系。
由此可見,終南山和吉野山均曾作為都城近郊的山水景勝之地,受到天子及貴族、文人們的青睞,兩國詩人都為它們留下了無數(shù)贊美的詩篇。從兩國詩人對終南山和吉野山的景物描寫上看,山、水、日、石、峰、巖、谷、瀑、云、煙、松、桂、鳥、魚等,都是它們共同的意象。因此完全可以認為,日本詩人是將吉野山比作終南山的。
(三)神仙居所
《初學記·卷五·終南山第八》引《辛氏三秦記》云:“其山從長安向西,可二百里。中有石室、靈芝。常有一道士,不食五谷,自言太一之精,齋潔乃得見之。而所居之地名曰地肺,可避洪水。相傳云,上有水神,人乘船行,追之不及,猶見有故漆船者?!盵3](P105)是說終南山上的“石室”中住著一位自稱“太一之精”的道士,所居之處名“地肺”,上有“水神”。
說到水神,我們知道,終南山所在的秦嶺山脈是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而奈良的吉野山呢,正如《萬葉集》中的“神さぶる巖根こごしきみ吉野の水分山を見れば悲しも”[10](巻六P218)歌所言,吉野山自古也被認為是一座“水分山”即分水嶺,山上至今仍有一座“水分神社”,供奉著掌管水量的神靈。兩者同為分水嶺,又同樣住著“水神”,這絕不單單是一種巧合,這使我們更加深信,終南山與吉野山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lián)。
除了水神之外,終南山和吉野山還都被認為是“昆侖”那樣的神仙居所。從《全唐詩》中描寫終南山的作品和《懷風藻》“吉野游覽詩”中,可以找到關于神仙居所的共同因素。現(xiàn)各舉兩例如下:張九齢《奉和吏部崔尚書雨后大明朝堂望南山》中的“雙鳳蹇為闕,群龍儼若仙。還知到玄圃,更是謁甘泉?!盵5](P597)高適《同薛司直諸公秋霽曲江俯見南山作》中的“南山郁初霽,曲江湛不流。若臨瑤池前,想望昆侖丘?!盵5](P2204)藤原史《游吉野》中的“翻知玄圃近,對翫入松風”[12](P101)。大伴王《從駕吉野宮應詔二首》中的“欲尋張騫跡,幸逐河源風?!L神仙跡,追從吉野潯”[12](P114)。
上引終南山詩中,可見“玄圃”“瑤池”“昆侖”等語,都說明當時終南山被認為是像昆侖山那樣的神仙居所。而《懷風藻》的例子中也有“玄圃”一詞,“張騫”“河源”等語也與昆侖山的神仙有關。也就是說,終南山和吉野山都曾被比作神仙所居的昆侖山。
(四)修行、隱居之地
如上所述,終南山和吉野山都曾被認為是神仙居所。而正是因為它們都具有神性,兩者自古也都是信仰的對象,曾引得無數(shù)的僧侶、道士在此修行,同時也成為了諸多高人隱士首選的隱居之地。
《初學記·卷五·終南山第八》所引《辛氏三秦記》中所說的自稱“太一之精”的,其實就是一位隱居在終南山里的道士。而《初學記·卷五·終南山第八》還說“秦時四皓亦隱于此山”[3](P105),“四皓”因此也被稱為“南山叟”,今翠華山(即終南山、太一山)的入口處,還保留著“四皓村”之地名。到了唐代,隱居終南之風更是大盛,甚至出現(xiàn)了“終南捷徑”那樣的鬧劇。
終南山腳下的“樓觀”,傳說是老子講經之處,最早設置了道觀,堪稱道教的發(fā)祥之地。唐太宗在終南山上修建離宮,頻繁行幸并最終崩于其上,也是因為其酷愛道教,帶有修仙的目的吧。另一方面,終南山自佛教初傳的漢代起,就建有諸多的佛教寺院,著名的譯經家鳩摩羅什就卒于終南山腳下的草堂寺。
唐代的終南山,更是華嚴、凈土、律宗等眾多佛教宗派的發(fā)祥之地。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渡日律宗僧侶道璿(702—760),他先于鑒真東渡日本,在奈良弘法,晚年則入吉野山隱居。我們知道,中國律宗乃長安道宣(596—667)所創(chuàng),名“南山律”。道璿晚年隱居吉野,或許是將其視作了長安的終南山吧。
吉野山與終南山一樣,自古也有大量的僧侶、修道者和皇族、高士入山修行或隱居。在吉野山隱居的皇族,像大海人皇子即后來的天武天皇(?—686)和前文提到過的后醍醐天皇等。平安時代入吉野山修行的僧侶或隱者眾多,以至于和歌中吟詠吉野隱居的作品大量出現(xiàn),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西行法師(1118—1190)的作品。除了道璿、西行等佛教僧侶,吉野山還是堪稱日本道教的“修驗道”創(chuàng)始人役小角(奈良時代)曾經修行的地方,金峰山寺就是修驗道的開山總寺。
綜上所述,長安終南山和日本吉野山,都曾是人們遠離塵囂、躲避戰(zhàn)亂、靜心修道的首選之地。下面讓我們仍以《全唐詩》和《懷風藻》的作品為例,對兩者的關聯(lián)再作進一步的確認。吟詠終南隱居的如孟浩然的“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5](P1652)。王維《戲贈張五弟諲三首》中的“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葡汲砂閭H。虛白侍衣巾”[5](P1239)。李白《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中的“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萎斣煊娜?滅跡棲絕巘”[5](P1767)。張籍《贈孔尚書》中的“三表自陳辭北闕、一家相送入南山?!嗌礁哽o處、時歸林下暫開關”[5](P4340)。吟詠吉野隱居的如大津連首《和藤原大政游吉野川之作》中的“地是幽居宅、山惟帝者仁?!搼褜α忠?。陶性在風煙”[12](P144)。藤原宇合《游吉野川》中的“野客初披薜、朝隱暫投簪。……山中明月夜,自得幽居心”[12](P155)。藤原萬里《游吉野川》中的“友非干祿友,賓是飡霞賓”[12](P161)。葛井連廣成《奉和藤太政佳野之作》中的“物外囂塵遠,山中幽隱親”[12](P180)等。
這些終南山詩與吉野游覽詩中,都可見“幽人”“幽居”“幽隱”等表現(xiàn)隱居之意的語句,另外像“云霞”(王維)與“飡霞”(藤原萬里),“虛白”(王維)與“虛懷”(大津連首)等,也在意義上類似。不同的是,終南山詩在表現(xiàn)隱居時,也往往會用到“北闕”與“南山”的對偶,“北闕”在此意味著朝廷、出仕,與“南山”的隱遁意象形成對照。
其實有時“南山”所表達的不過是一種隱遁的意象,也不一定是特指隱居在終南山。像六朝時期陶淵明《雜詩·七》中“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14](P1007)和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中“囂塵自茲隔,賞心于此遇。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14](P1429)等詩句中出現(xiàn)的隱居“南山”,就明顯不是終南山。
日本漢詩中,以“南山”表達隱居意象時,也不乏非指吉野山之作。如九世紀著名詩人菅原道真自編詩集《菅家文草》中的兩首作品:《路遇白頭翁》中的“路遇白頭翁,白頭如雪面猶紅。自說行年九十八,無妻無子獨身窮。三間茅屋南山下,不農不商云霧中。”[15](P274)和《題南山亡名處士壁》中的“秘密鄉(xiāng)村與姓名,年顏朽邁意分明。無妻澗戶松偕老,不稅山畦黍猥生”[15](P306),這兩首詩都是道真在贊岐國擔任地方長官時所作,“南山”大概是贊州首府南邊的一座山吧。兩首詩中描寫的人物,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漁樵之士,與中國詩中以“南山”表達隱逸的意象相一致。
綜上所述,隱逸詩中的“南山”雖然有些不一定是終南山和吉野山,但兩國詩歌在這一意象上存在著影響關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上節(jié)從四個方面探討了中日的“南山”——即長安終南山和奈良吉野山之間的相同意象。各個意象之間,并不是孤立的,它們之間存在的相關性,可以用下面的圖示來表現(xiàn):
北闕——南山
天(臍)——地(肺)
君(長壽)——臣(獻壽)
朝廷——隠居 →基于儒教角度
人間——仙境 →基于道教角度
在俗——脫俗 →基于佛教角度
最上面的“北闕—南山”,主要表現(xiàn)的是都城建造的格局,顯示了中國古代都城選址方面的觀念。這一格局體現(xiàn)了天地關系,也體現(xiàn)了君臣關系,天子居北極而面南,代表天,臣子面北,代表了地對天的服從關系。而從儒家角度來看,天子所居的“北闕”代表朝廷,離開朝廷進入與之相對的“南山”,則代表隱逸。同樣,從道教角度看,“南山”既然是神仙所居,那北邊的都城就是人間的象征;從佛教角度看也是如此,“南山”和“北闕”分別代表著脫俗和在俗。
上面的圖示適用于終南山,也適用于吉野山。也就是說,通過對都城與“南山”關系的分析,使終南山與吉野山之間的諸多關聯(lián)浮出了水面。終南山和吉野山,在中日兩國的文化史上,分別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它們都在政治、宗教、文學活動、日常生活等各個方面,對坐落在其北邊的都城——長安和奈良,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吉野山在諸多意象上與終南山重合,絕不是偶然現(xiàn)象,它反映了中國古代世界觀對日本的影響。以此為契機,今后有望以長安都城文化在東亞的影響這一視角,對一系列具體問題進行更廣泛和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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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 琴]
The Image of “Nanshan” and the Capital Construction in Ancient East Asia:Focusing on Mount Zhongnan in Chang′an and Mount Yoshino in Nara
GAO Bing-bing
(SchoolofLiterature,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069,China)
In ancient Chinese records and classics, “Nanshan” is frequently used to represent Mount Zhongnan. At the foot of “Nanshan”, capitals were built in many dynasties, including Zhou, Qin, Han and Tang, because the Chinese ancients thought that capitals should be built at the foot of Mount Zhongnan which is “in the center of the sky”. The locati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ncient Chinese capitals and “Nanshan” reflects traditional Chinese values, which had influenced the construction of capitals in Korea and Japan. By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Mount Zhongnan in Chang′an and Mount Yoshino in Nara of Japan, this paper will reveal the implied meaning of “Nanshan-Beique”, which is the geographical layout of Chang′an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capital construction in the countries of East Asia.
Nanshan; capital; East Asia; Chang′an; Mount Yoshino in Nara
2014-12-19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2BZW147);陜西省社科基金(10K011)
高兵兵,女,陜西米脂人,西北大學教授,從事中日比較文學及日本漢學研究。
I206.2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6-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