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龍
《說岳》是筆者最早接觸的中國古典小說之一。其第一回便預敘了書中一干人物的夙世身份:金兀術乃奉命下界擾亂宋室的赤須龍,岳飛乃降凡衛(wèi)戍宋土的金翅鳥,其余人物因緣亦皆有數(shù),全書故事始末歸結為因果輪回。筆者初讀時便倍覺新奇有趣,但幾年后偶然看到另一出版社《說岳》的引言,指書中的因果輪回背景“削弱了現(xiàn)實描寫中的愛憎感情”,屬于此書“糟粕”。筆者眼中增色不少的部分,在出版社看來偏是敗筆所在,這令筆者對此更添興致??v觀中國古典小說,以因果輪回為背景者俯拾皆是,莫非古時作家的文學理論皆遜今人,竟未察覺因果背景有損作品感染力和情感表現(xiàn)力,因而畫蛇添足?依區(qū)區(qū)拙見,古典小說作家獨鐘因果輪回,良有以也,豈妄然哉。
中國古典小說參入的因果輪回大抵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神仙輪回或下凡,包括《說岳》《紅樓夢》《西游記》《女仙外史》《昭陽趣史》等;另一類為歷史人物轉世,包括《三國志平話》《隋唐演義》等,主要集中于講史小說。此兩類因果背景的植入,固有增添故事趣味性的目的,也與佛教因緣果報思想及生死輪回觀念的傳人有關。但除此以外,兩類因果背景的出現(xiàn)似乎另有因由,試析如下。
第一類神話背景之所以受到小說作家青睞,大抵儒家情懷使然。神話傳說中西方皆有,然二者特性迥殊。西方基督文化主張“出世”,因而西方(希臘羅馬)神話在流傳過程中并沒有依附于現(xiàn)實的趨向性。與基督文化相反,儒家文化高揚“人世”旗幟,《大學》中所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所崇奉的信條和終極價值追求。至于神話傳說,雖是極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包羅萬有,但在傳統(tǒng)文人眼中,神話的美學意義遠過于現(xiàn)實意義,對于實現(xiàn)人生追求、成就現(xiàn)世功名無甚助益,有華而不實之嫌。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講究文以載道,有趣而無益之文,向來不入文人法眼。更兼中華文明歷五千載,歷史觀念極濃,神話傳說獨脫離人間、脫離歷史,未能寄托文人情懷,不免令人扼腕。為彌補此憾,文人遂通過小說,借由輪回再世,使神仙理想契合人間正道,使天人歸于一途,填補神話故事中沒有理想寄托的缺陷,以此體現(xiàn)儒家情懷。
第二類歷史人物轉世說,則體現(xiàn)了來世的寄托與續(xù)書文化。讀小說者,往往對小說結局抱有各種遺憾,悲劇故事尤其如此。為了彌補遺憾,有些讀者會選擇寫續(xù)書,在續(xù)作中充分發(fā)揮想象,按照個人意愿延續(xù)故事,另寫結局,以彌補自己的遺憾,明清小說便出現(xiàn)了大量續(xù)書。同理,讀史者對歷史人物也抱有各種遺憾,然而與小說不同的是,歷史事實不容變改,若為歷史事件虛構一個大團圓或善惡有報的結局,則違背歷史事實,所以,就彌補歷史遺憾而言,續(xù)書不再是一種好方法。對此,更好的方法就是在講史小說中為書中人物交代轉世背景,這也可以看做一種另類的“續(xù)書”。人性大多冀望生命有來世,使今世未了心愿得以延續(xù),人們對于歷史人物同樣有此情結。在講史小說中,將歷史人物附會承接,可以在無損作品主體架構且不篡改既有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達到三個目的:一來滿足大多數(shù)讀者對于來世的期冀。二來可以體現(xiàn)作者讀史時對歷史上人物事件的所思所感,或傳遞某種情感和價值觀。如《三國志平話》中,曹劉孫三人分別是韓信、彭越、英布的轉世,其余獻帝伏后、諸葛司馬諸人,皆有輪回背景。作者以劉邦剿除功臣為無信,遂借獻帝失國于魏蜀吳,傳遞出入而無信終有報之理。又如《隋唐演義》中楊廣與朱貴兒分別轉世為楊貴妃與唐明皇,如此轉世一來彌補了楊朱二人生不能同穴富冥之遺憾;二來唐明皇與楊貴妃既為夙世因緣,二人之情更加摧心剖肝;三來既有前世,則亦當有來生,這就這段曠古之情構筑了一個開放性結局,為讀者重燃了二人再續(xù)前緣的希望??傊?,因果之說雖是附會,但只要合情合理,匠心獨運,便能彌增作品之情與境,波譎云詭,惹人遐思,別具風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