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立家國家行政學院教授
目前,中國社會進入一個中華民族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轉型期,這意味著我們已經進入一個不確定性和風險性增加的時代。未來5年,中國改革面臨著艱巨而復雜的任務,全面深化改革既需要我們的決心也需要我們的智慧,既需要敏銳的問題和風險意識,也需要明智的判斷和選擇意識,我們不能延誤關鍵領域和關鍵環(huán)節(jié)上的改革,改革真正步入深水區(qū)。這種狀況對我們的改革理論、改革實踐及發(fā)展觀念和發(fā)展路徑提出了重大挑戰(zhàn)。十八屆五中全會就是一次關于未來5年轉型發(fā)展的會議,是中國改革開放史上和發(fā)展關鍵節(jié)點上的一次戰(zhàn)略規(guī)劃的會議。有鑒于此,我想從三個方面談談我對“十三五”規(guī)劃的理解和對未來5年改革走向的看法,供大家批判。
首先,改革與發(fā)展要有問題意識和風險意識,要找準改革的關鍵領域和關鍵環(huán)節(jié)。近些年來,我一直認為,轉型社會就是風險社會,中國正在進入風險社會,面臨著重大顛覆性問題,這是未來5年我們在改革中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歷史的經驗一再告訴我們,無論發(fā)展的理念有多好,如果在現實中間落實不了,理念沒有針對現實來,那么它也就是水中月鏡中花,與現實毫無補益。因此,正確認識、分析、判斷、評估中國社會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對我們未來發(fā)展或者說規(guī)劃我們未來的發(fā)展非常關鍵。概括起來講,我們面臨著五大顛覆性問題。
第一個顛覆性問題是中國面臨著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的趨勢。這有很多統計數字可以證明,比如2013年社科院發(fā)布的一個報告中提到:中國5%的窮人占國民財富的0.1%,中國5%的富人占國民財富的23.4%,相差234倍,這個數字在一些發(fā)達國家一般是1-3倍或1-5倍,這說明我國目前的貧富差距相當大。經濟發(fā)展了,碗里的肉多了,怎么公正分配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文明史上的社會動亂均由此而起。資本主義制度沒有解決好這一問題,而社會主義國家必須直面這一問題,特別是未來5年我們要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所必須直面的問題。因為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社會主義首先是一個實現了公正合理分配的社會,是一個共享發(fā)展成果的社會。
第二個顛覆性問題是三農問題。最近這些年大家都在討論,確實在中國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中,我們現在正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大量的農業(yè)人口轉移問題。怎么轉移、轉移方式、轉移的資金來源等一系列重大的制度安排,都是我們現在亟須探討的問題。拉美、東南亞等一些發(fā)展中國家之所以陷入“發(fā)展陷阱”,城市周圍形成巨大的貧民窟和貧民階層,造成社會不穩(wěn)和發(fā)展停滯。這種狀況的形成除了權力腐敗和貧富差距的原因外,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城市化過程失敗,使符合現代文明價值要求的“社會自救”能力喪失。我們必須吸取教訓。
第三個顛覆性問題是權力腐敗。權力腐敗可以說是十八大以來我們重點整治的對象,通過兩三年的整治,權力腐敗勢頭有所遏制,“不敢腐”的氛圍正在形成。但是目前又產生了一個負現象——權力不作為。因此,無論是權力腐敗也好,還是權力不作為也好,都會對我們整個社會的發(fā)展進程產生重大和不良的影響,可以說,為了實現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價值,通過反對權力腐敗構建一個“對公共利益負責任的權力體系”,現在也是我們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第四個顛覆性問題是就業(yè)問題。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過得舒服安心,首先要給他們一份工作來做,這是世界任何一個政府都要面對的問題,但是相對來說我們國家的就業(yè)問題比較嚴重。嚴重到什么程度呢?我們知道,我國現在每年大學畢業(yè)生大約700多萬,技術院校畢業(yè)生大約800多萬,農村需要進城的務工人員大約500多萬,加上城市里每年還有300多萬需要重新就業(yè)人員,總數大約2300萬。但是我國每年的就業(yè)能力大約是多少?2015年比較好,是1300多萬,但是即便如此,每年我們大約有800萬-900萬人就不了業(yè)或不能充分就業(yè)。這是我們中國政府未來5年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們要建成小康社會,一個前提是人人有活干,而后才能人人有飯吃。
第五個顛覆性問題是社會信任或社會資本的流失問題?,F在我們大家都有感覺,我們的社會是一個令人不舒服的社會,是一個缺乏信仰和不誠信的社會,社會資本大量流失,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成本、交易成本非常高,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說素質教育也好,說以人民為主體的改革也好,都必須要認真正視價值、信任、信仰問題。否則我們這個社會富裕了,但是墮落了。正如魯迅先生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對于中國人的國民性的描述,有一段話我覺得說得非常到位——“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感覺日見其光榮”。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一種傳統國民性心態(tài),不愿意正視現實、正視“真問題”,極力用政治正確、道德正確、義理正確的語言來包裝現實,直到道德、價值、信仰泡沫破裂,社會誠信與合作崩潰而不自覺。換句話說,在傳統的封建主義社會,我們的“公共領域”空間很小甚至沒有,這導致我們的傳統社會是一個“低批判性社會”,導致“公共理性”缺失,這種狀況最終形成國民心理中失去了“公共的善”或“公共價值”的現實基礎。傳統上我們很少考慮“公共價值”方面的問題,我們很注重“個人實利”問題,這是我們民族傳統心理結構的一個重要特點。因此,在全球化和現代化的今天,我們要維護社會的信任、和諧、穩(wěn)定、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重構基于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公共領域”,在社會結構中真正植入公正、民主、自由、權利、責任、機會等社會主義價值是我們必須直面的現實課題。
針對中國目前現狀的分析,我覺得我們未來5年改革面臨這五大顛覆性問題,哪一個問題處理不好,都有可能對中國社會造成顛覆性影響。這并不是聳人聽聞,因為歷史發(fā)展也好,社會發(fā)展也好,無論我們認識還是沒認識到,都有其自身客觀的、邏輯性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那么如何解決這些現實問題?五中全會給了答案。
其次,未來5年的發(fā)展目標、發(fā)展理念和發(fā)展原則。主要是“三個五”,第一個“五”是五大發(fā)展目標;第二個“五”是五大發(fā)展理念;第三個“五”是五大發(fā)展原則。未來5年我們要建成小康社會,小康社會是什么樣呢?對此五中全會給了一個基本發(fā)展框架。
五大發(fā)展目標第一個是經濟保持中高速增高,大約平均是6.5%。如果說我們未來5年每年經濟增長能保持在6%-7%這個運行區(qū)間,這將是一個正常的運行區(qū)間。未來5年,如果我們平均經濟增速達到6.5%左右,那么到2020年中國人均GDP可以達到12000美元左右,去年我們達到7800美元左右,今年還沒有出來,我估計是8200美元左右,但超過8000美元沒有問題。12000美元是一個什么概念?按世界銀行的說法,就是進入了高收入階段,所以到2020年我們進入高收入國家可能沒有什么懸念,但是中國到2020年能不能建成小康社會,重點我個人認為不在經濟而在社會健康。第二是人民生活和質量普遍提高,這要求小康社會不但要有物質上的保證,而且社會還要給老百姓以“社會安全感”。第三是國民素質和社會文明程度普遍提高,特別是“國民素質”這一提法,是以前中央全會報告里很少講的,但對小康社會的內涵來說,這非常重要。第四是生態(tài)環(huán)境質量總體改善。第五是各項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最后一點要徹底實現非常重要也非常艱難,是我們改革要關注的重點。
五個發(fā)展理念是大家都比較熟悉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協調發(fā)展、綠色發(fā)展、開放發(fā)展、共享發(fā)展。這五個發(fā)展理念里,重點是共享發(fā)展,這是最根本的。我們能不能建成小康社會,落腳點最終還是要在“共享”上下功夫。共享就是一種制度安排,我們創(chuàng)新也好、協調也好、綠色也好、開放也好,這個發(fā)展,那個發(fā)展,最終還是要落實到共享發(fā)展上,讓大家都能享受到發(fā)展帶來的好處。如果說前四個發(fā)展都達到了,后面這個沒有,這個社會也不是一個讓人滿意和幸福的社會。
五個發(fā)展原則也就是五項發(fā)展保證。目標有了,理念有了,下一步我們用什么來保證發(fā)展成功呢?就是五個發(fā)展原則。第一是以人民為主體的發(fā)展。人民是發(fā)展的主體,發(fā)展是為了人民;人民是發(fā)展的動力,發(fā)展的結果要人民共享,這是在規(guī)劃中我們第一次提出來的。第二是堅持科學發(fā)展。第三是堅持深化改革。第四是堅持依法治國。這句話非常重要,中國2020年能不能建成一個小康社會,一個重要的保障就是法律,公共權力運行、政府運行、制度機制的運行是不是按照憲法的原則、按照法律的原則來運行,對于一個國家的現代化和現代性至關重要。第五是堅持黨的領導,這是保證中國現代化的核心力量。
最后,實現改革的戰(zhàn)略性結構轉型。五中全會提出三個“五”,即五個發(fā)展目標、五個發(fā)展理念、五個發(fā)展原則。我個人認為是一個相對比較全面的發(fā)展框架和發(fā)展綱要。那么在未來5年如何堅持發(fā)展原則,實現發(fā)展目標和理念?就是接下來我要講的第三個問題——完成好改革的四大“戰(zhàn)略性結構轉型”。
第一個轉型是中國未來5年的改革必須完成改革重點的轉型。什么叫改革重點的轉型?就是說中國經過30多年改革開放,目前乃至未來很長一段時期,改革的重點要轉移,要從經濟改革向政治行政體制改革和社會管理體制改革轉移,這個改革目標必須清楚。我們說我們已經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完成了經濟的“體制性”改革,下一步我們經濟改革的目標主要是“技術性”改革。什么叫技術性改革?比如經濟的宏觀政策怎么調整、股市怎么調整、樓市怎么調整、社會保障怎么調整,這都是技術性問題。經濟的體制性問題解決了,現階段所沒有解決的問題就是政治行政體制和社會管理體制嚴重不適應于經濟體制的要求,嚴重滯后。我們沒有真正形成人民參與政治過程和社會治理過程的體制機制。而要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實現2020年小康社會目標,關鍵是我們能不能搞一個與我們的經濟發(fā)展體制、經濟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政治行政體制和社會管理體制,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改革現實。
第二個轉型是要實現從“現代化”到“現代性”的轉型。2020年我們基本上要根據五個發(fā)展目標,建立一個現代性社會。過去30多年我們一直是“現代化”,也就是說現代化預示著不穩(wěn)定性,現代性則預示著穩(wěn)定性。那么到2020年我們實現第一個百年目標的時候,我們就奠定了一個社會穩(wěn)定的社會主義社會,具有現代性的社會主義社會,各項制度安排將對社會穩(wěn)定起到基礎性作用的這樣一個社會。所以說,中國未來5年將是從“現代化社會”到“現代性社會”的一個重要轉型期?,F代性轉型是各項制度配套協調,形成有效制度聯動的一個過程,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政治哲學和宏觀的視野,純粹用一種經濟思維,我們解決不了中國的現代性問題。最近習近平同志講要學政治經濟學是非常重要的論述,資本主義經濟學的老祖宗,亞當·斯密也好,李嘉圖、韋伯也好,都是政治經濟學家。當然,到上世紀80年代現代自由主義階段,制度經濟學、公共選擇理論的重新崛起,增加經濟學的政治因素,但是“純經濟”分析還是占主流地位。我認為,純粹的經濟思維已經不能解決我們未來5年遇到的問題。政治經濟學思維是解決中國社會現代性的一個關鍵思維,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思維,我們就很難轉型到位。
第三個轉型是經濟方面的。未來5年我們要把過去的資源型、生產型、加工型的經濟,轉向技術型、環(huán)保型、服務型、休閑型經濟。任何經濟發(fā)展的終極形態(tài)是休閑型,馬克思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完美形態(tài)就是一種休閑型社會,早晨起來散散步、看看書,下午打打獵、游游泳,晚上談談戀愛,這日子過得就相當舒服,很休閑。這當然需要很長的一個時期,但是基本上到2030年左右,當中國經濟規(guī)模居世界第一的時候,人均GDP超過2.5萬美元以后,只要我們按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做好政治社會制度安排,實現共享社會。我們就會建立一個人人心情舒暢、人人幸福的社會。
第四個轉型是改革價值追求的轉型。我們要從追求經濟的GDP增長轉變?yōu)樽非笊鐣墓秸x增長,這也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要求。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五中全會都講到了這句話。中國搞社會主義社會追求什么?就是追求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這是社會主義社會之所以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重要價值。因此,我們的社會主義改革也好,發(fā)展也好,建設也好,就是要把我們的公平正義社會落到實處。什么叫公平正義的社會?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從政治哲學角度看就是一個公民社會。什么叫公民社會?就是公民在社會實踐中,真正實現了自己的基本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的社會。公民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應該有哪些權利?我認為主要包括五個方面:選舉權、參與權、知情權、表達權、監(jiān)督權。從社會角度看,這是公平正義社會的基礎。沒有權利就沒有責任,有權利才有責任。為什么我們現在的社會變成一個人人不負責任的社會?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對權利的分配不公所造成的。所以我們要建立一個人人有道德的社會、人人負責任的社會,就是要建立一個人人有基本權利的社會。
所以說從社會角度看,我們下一步政治體制改革、行政體制改革和社會體制改革是一個重要任務。這一任務的核心就是按照憲法要求,真正確立人民群眾在權力結構中的主體地位。從個人的角度看,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就是社會里的每個人實現了自己的尊嚴和幸福的社會,這是社會主義的基本理想。
因此,我個人認為下一步要逐步地實現改革價值的轉型,就是說我們必須把重點放在建立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上,真正落實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提出的建立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主義社會這樣一個價值理念。只有這樣,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才是有前途的。我們社會主義才可以在和資本主義的競爭中,取得最后的勝利。所以五中全會對于解決中國未來5年的平穩(wěn)發(fā)展,消除中國社會的風險和不確定性,確定中國的發(fā)展藍圖,做出了一個非常好的規(guī)劃。下一步關鍵就在我們能不能正確抓住中國社會的現實問題,能不能用有力有效的手段來推動我們的戰(zhàn)略轉型,真正地把目標、理念落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