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某天于某地,聚攏一堆人,討論中國文學的市場。拜讀與會者名單,好像本業(yè)都不經(jīng)商。非生意人涉足經(jīng)濟話題,議程又安排得鄭重其事,想必是合乎情理的。因在座諸位都與文學有關,或是制造者,或是評論者,或是翻譯者,或是品讀者,所以對文學產(chǎn)品銷售的意見,無論深刻與淺薄,都說出了各自坦誠的聲音。
有人認定,文化的輸出應同步于國力的強盛。故而,第一,今天的中國文學,大步走向世界,已經(jīng)水到渠成;第二,我們有自信,助推中國文學廣布全球,藉以陶冶洋人情操,提升其精神的境界。此一判斷,似有不當,因文學的影響,不一定取決于經(jīng)濟的擴張?,F(xiàn)成的例子,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無論是他出生的哥倫比亞,還是他中年之后移居的墨西哥,仿佛都不具備高級的社會文明,更不擁有強勁的經(jīng)濟實力,但均未耽誤馬爾克斯以不可抵御的魔力,成為不少中國作家膜拜的大師。再看中國當代,倒回去一二十年,當賈平凹、池莉等零星佼佼者,以自己的文字,掙回真金白銀的外鈔時,我們這里,尚遠未成為舉足輕重的經(jīng)濟體。倒是大前年莫言諾獎到手,成了一個怪異的拐點,海外市場上,中國文學的整體造勢開始明顯遜于以往。幾個月前紐約書市的中國賣場呈現(xiàn)出的風平浪靜,未見得不是某類中國作品揭開面紗之后,海外讀者產(chǎn)生“審丑”疲勞的客觀體現(xiàn)。
2012年10月11日之前,中國文壇有一個超級的熱門話題,有一股濃烈的內(nèi)心渴望,有一種頑強的精神幻覺。眾多志存高遠的現(xiàn)作家、前作家、準作家如癡如醉地意淫諾貝爾文學獎,說過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話,做過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諸如,年復一年,總傳出名角張三、李四獲得諾獎提名,并煞有介事地與媒體互動;甚或有寫家王五自揭謎底,本年篤定獲獎,瑞典已來攝像,他正整裝待發(fā)。這類聒噪,娛人悅己,可以大飽耳福,充作茶敘談資。而莫言的獲獎,一錘定音,給飽受諾獎焦慮癥困擾的患者注射了有效鎮(zhèn)靜劑,令所有的蠢蠢欲動偃旗息鼓。
二十幾年的歲月里,我在去過的一些國家四處尋覓,也確曾于華人聚集區(qū)的書店、公共圖書館喜出望外地發(fā)現(xiàn)過若干中國文學書刊。當問及銷售量或借閱量,人家總會遲疑一下,然后客氣地告訴你:“還行。”美國幾位白人朋友酷愛閱讀,我詢問他們是否看過中國作家的英文譯著,居然都能說出三五部書名。細問方知,這幾本所謂紀實作品,主角皆系真人,內(nèi)容則多為假事。我曾在多處書店打聽有無英文版的中國文學讀物,無一不受到歉然搖頭的禮遇。搜尋國外圖書超市的茫茫書海,難見中國作品之舟搖曳的帆影,這不丟人,只叫人更加清醒。中國文學欲擠入國際市場,所有急功近利的手法都不管用。東方西方,亞洲非洲,各有各的生存習慣,各有各的思維邏輯,各有各的宗教境界,風馬牛本不相及的彼此,有時接納一下,遠非融合,頂多因為獵奇。當然,泱泱華夏,文學走出去,最終會是必然的。但我們應有不設定時間表的耐性,應有佛家隨緣的心態(tài),應有潤物細無聲的從容,甚至,應有一點點阿Q式的淡定。
于是,但凡讀到中國作家出訪記中,講述自己異域受到追捧,如何紅得發(fā)紫、出盡風頭,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生出悲憫之心。但念及這些人里,小說寫手的拿手好戲本就是虛構,散文寫手的不二法門本就是煽情,詩歌寫手的祖?zhèn)髅胤奖揪褪巧胍鳎?,對他們完全入戲的述說,可以不信,但應深表同情。
莫言的獲獎,奇妙地產(chǎn)生出一種制衡功效。比方,有些曾經(jīng)津津樂道與諾獎有特殊淵源的人,如今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已怯于提到斯德哥爾摩這座美麗的城市,已羞于讓自己牽扯上馬悅?cè)?、葛浩文之類“高貴”的名字。這可能恰恰有利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幻覺可以消散了,心口可以平穩(wěn)了,折騰可以消停了,寫作可以專注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中國文學理性前行懷抱期待的人們,應該感謝莫言。
中國文學的市場在哪里?一般作家不說了,著作等身的作家不說了,各種版本的“文學史”辟出專章弘揚的作家也不說了,只說莫言。他的市場在哪里?在中國。諾獎獎金的數(shù)額是可計數(shù)的,幾本譯著的版稅是可計數(shù)的,而諾獎帶給他國內(nèi)的紅利,種類之雜,力度之強,無論苦心經(jīng)營修成正果,還是無心插柳歪打正著,都是難以計數(shù)的。
已成文壇標桿的莫言,其真實的市場行情溫馨地告誡中國作家,萬不可心猿意馬,你們最靠得住的書刊市場,究竟在哪里?在中國。在寬敞的圖書大廈中,在狹小的實體書店里,在網(wǎng)購的鍵盤間,在物流的路途上,在黃皮膚讀者的書桌前或枕頭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