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臺灣文獻中的女性移民探析

鄭麗霞

[摘 要]清代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曾吸引了閩粵等地大批漢人前往移居拓墾。由于清初的禁止赴臺者攜眷政策以及傳統(tǒng)宗族社會對女性的渡臺限制，致使女性移民人數(shù)遠遠低于男性，直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更易禁渡之令后，兩性比例失調(diào)問題才漸獲改善。兩百多年的移墾，中原女性移民從外貌、婚姻地位，到文化娛樂活動的參與度等方面均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這種變化與時代的興衰，文化的移植、融合及變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對中原文化的傳承與揚棄。

[關(guān)鍵詞]清代；臺灣文獻；女性移民；中原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5）03-0101-06

On female migrants of Taiwan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ZHENG Li-xia

（School of Liberal Arts，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 As an immigrant society in the Qing Dynasty， Taiwan attracted a large number of Han migrants from Fujian， Guangdong and other places. Due to the policy of banning dependent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s well as the limitation of traditional clan society for women to Taiwan， the number of women migrants is far less than men. Not until the crossing policy changed in 1789 did the Gender imbalance problem gradually improved. In more than two hundred years of land reclamation， female migrants in terms of appearance， marriage， culture and entertainment activities participation and social status， etc. had undergone a series of changes， which were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ge. These changes have close relations with the transplantation， the integration and the change of culture， which reflect the inheritanc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Key words：the Qing Dynasty； Taiwan literature； female migrants；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清代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曾吸引了閩粵等地大批漢人前往移居拓墾。目前，臺灣移民史研究已呈上升趨勢，由于歷史資料的限制，對于女性移民的研究仍然比較薄弱。女性是移民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解讀女性移民有助于從某種程度上深化移民史研究，進而窺見清代臺灣兩百多年的歷史興衰與文化融合。為此，本文試從清代臺灣文獻、如臺灣府志、地方志以及寓臺官員或文人的游記文本入手，以歷時性研究方法，從外貌、婚姻地位、文化娛樂活動三個方面，觀察中原女性移民二百多年間的變化情形，探討清代女性移民的整體形象與特色，從而挖掘其中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

一

康熙二十二年（1683）鄭克塽投降清朝后，清政府收歸臺灣，派遣官員渡海治理，但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實行比較嚴(yán)厲的移民政策，大致有三：“一、欲渡船（航）臺灣者，先給原籍地方照單，經(jīng)分巡臺廈兵備道稽查，依臺灣海防同知審驗批準(zhǔn)，潛渡者嚴(yán)處。二、渡臺者不準(zhǔn)攜帶家眷，業(yè)經(jīng)渡臺者，亦不得招致。三、粵地屢為海盜淵藪，以積習(xí)未脫，禁其民渡臺?！盵1]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記載禁止婦女渡臺的為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諸羅縣志》：“男多于女，有村莊數(shù)百人而無一眷口者。蓋內(nèi)地各津渡婦女之禁既嚴(yán)，娶一婦動費百金。故莊客佃丁稍有贏余，復(fù)其邦族矣。”[2]192清初的渡臺政策導(dǎo)致臺灣人口的單一性，即以男性為主。從社會后果來看，渡臺不能攜眷的禁令應(yīng)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前即已存在[3]，但究竟始于何時，尚無明確記載?？滴趿辏?721），臺灣發(fā)生朱一貴事件，一些官員攜家眷逃到澎湖，康熙大怒，下令：“嗣后文武大小各官，不許攜帶眷屬”[4]，并奉上諭：“兵之妻子無令帶往”[5]88。進一步限制攜眷。

封建宗族社會也對女性移臺構(gòu)成限制。臺灣學(xué)者范若蘭指出：“移民海外的漢人男性一般很少攜家?guī)Ь欤蛑皇枪判鑻D女服侍，二是擔(dān)心夫婦一同移民后就不再回來。”[6]乾隆二十五年（1760），福建巡撫吳士功《請廣臺民搬眷之恩例疏》提到：“臺灣千里，久成樂土，居其地者，均系閩、粵濱海州縣人民。從前于春時往耕，西成回籍，只身去來，習(xí)以為常。殆后海禁漸嚴(yán)，一歸不能復(fù)往?！盵7]可見，早期男性移民往往會只身前往臺灣謀生，等到經(jīng)濟基礎(chǔ)略為穩(wěn)定后再回中原，不過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主要原因仍在于清政府的渡臺政策。

清政府限制渡臺政策并未能阻止移民之潮，反而導(dǎo)致臺灣移民出現(xiàn)了一種變態(tài)的方式—偷渡。由于臺灣土地肥沃，人力需求甚殷，無照偷渡入臺的情形十分普遍，《重修臺灣府志》（康熙）卷十稱：“奸頑商艘并營哨船只輒將無照無人，每船百余名或多至二百余名偷渡來臺……臺廈兩知稽查莫及?！庇捎趯ε远膳_查禁更嚴(yán)，因此女性人數(shù)仍然大大低于男性，男女比例極為懸殊?？滴趿辏?721），藍鼎元赴臺平定朱一貴事件，在巡視十八重溪后曾記載：“未亂時，人煙差盛，今居民七十九家，計二百五十七人，……中有女眷者一人，年六十以上者六人，十六以下者無一人。皆丁壯力農(nóng)，無妻室，無老耆幼稚?！盵8]亂事導(dǎo)致諸羅縣人口比例失調(diào)，放眼望去多是青壯男性。據(jù)此資料看來，康熙末年臺灣女性移民人數(shù)竟只有千余人左右。不僅如此，其他地方也很荒涼：“統(tǒng)計臺灣一府，惟中路臺邑所屬，有夫妻子女之人民。自北路諸羅、彰化以上，淡水、雞籠山后千有余里，通共婦女有及數(shù)百人；南路鳳山、新園、瑯嶠以下四、五百里，婦女亦不及數(shù)百人?！盵9]67又如雍正五年（1727），福建總督高其倬奏請：“臺灣府所屬四縣，查得臺灣一縣之人，原有家眷，其鳳山、諸羅、彰化三縣之人系新經(jīng)遷處，全無妻室，是以戶口不滋，地多曠土?！盵5]102可見，除了較早開發(fā)的臺灣縣以外，其余地區(qū)男多女少的情況十分明顯。

男女比例失衡的問題屢屢引起社會不安，因此，從雍正時期起便常有官員奏請準(zhǔn)許攜眷渡臺，如藍鼎元云：“凡民人欲赴臺耕種者，必帶有眷口，方許給照載渡，編甲安插。臺民有家屬在內(nèi)地，愿搬取渡臺完聚者，許具呈給照赴內(nèi)地搬取，文武汛口不得留難。凡客民無家眷者，在內(nèi)地則不許渡臺；在臺有犯，務(wù)必革逐過水，遞回原籍。有家屬者雖犯勿輕易逐水。則數(shù)年之內(nèi)，皆立室家，可消亂萌?！盵9]52但清政府始終舉棋不定，據(jù)廈門大學(xué)臺灣研究中心鄧孔昭先生研究，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直至乾隆五十三（1788）的105年間，攜眷渡臺之政策曾出現(xiàn)過“五禁三弛”[10]。乾隆五十三年（1788）?？蛋哺芭_平定林爽文之亂后，鑒于偷渡問題嚴(yán)重，而禁渡之令形同虛設(shè)，于是奏請朝廷放開禁渡之令，兩性比例開始逐漸得到改善。

二

女性移民登上臺灣后，便開始了全新的移民生活模式。那么，在清政府治理臺灣的兩百多年間，她們的形象是否發(fā)生了變化？她們傳承了中原的哪些風(fēng)俗習(xí)慣，又受到了臺灣當(dāng)?shù)卦∶竦哪男┯绊懀颗c中原女性有何異同？茲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呈現(xiàn)。

（一）外貌

女性移民在外觀上大多承襲中原，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現(xiàn)象與變化。

1.纏足

纏足是明清兩代的一種特殊社會風(fēng)氣，“三寸金蓮”是士大夫狂熱追求的一種病態(tài)審美觀，也是赴臺文人女性書寫的焦點之一。不過，早期渡臺女性卻很少纏足，郁永河《裨海紀(jì)游》載：

婦人弓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故凡陌上相逢，于裙下不足流盼也。[11]13

這是郁永河對臺南當(dāng)?shù)嘏缘挠^察，也是書中唯一提到漢人女性之處。這里的女性與中原大不相同，極少裹腳，說明從明鄭至康熙前期，渡臺女性多來自中下階層，因勞動所需，極少裹腳；即使裹腳，只用“三尺布”根本達不到“三寸金蓮”的標(biāo)準(zhǔn)，“于裙下不足盼也”，也再次證明了纏足與否仍是清代文人審視女性美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

以上僅僅是個例，隨著時間的推移，“纏足”習(xí)氣在臺灣逐漸盛行，甚至影響了原住民，乾隆三十四年（1769）任臺灣海防同知的朱景英在《海東札記》中稱“南路番婦竟有纏足者”[12]，“竟”字雖帶有驚訝之意，但也體現(xiàn)了中原文化對原住民文化的熏陶與浸染。

此后的清代文獻中極少提及婦女纏足之事。直到道光二十八年（1848），對任臺灣道幕僚的丁紹儀在其《東瀛識略》中寫道：“女子喜穿紅，夏則黑。里衣之袖甚小，衫袖則寬幾二尺。裹足者，手釧而外有腳鐲，以銀為之?！盵13]34進一步呈現(xiàn)了歷經(jīng)百余年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后的漢人女性形象，此時的裹足已成常態(tài)，一些家庭比較富裕的婦女還戴有手釧腳鐲。光緒十七年（1891）臺灣兵備道唐贊袞在其書中也提到：“女子裹足，褂一銀釧，重迭至三、四行，丁當(dāng)有聲?！盵14]142而于光緒十七至十九年（1891—1894）間擔(dān)任臺北府游幕的池志征，當(dāng)時所見之臺北女性，其外貌或可作為二百年來的總結(jié)：

女子自七、八歲至十五、六時，亦喜盤紅辮。婦人喜艷服鮮花，裹足如弓，環(huán)以金，其大如鈕，行路聲瑯瑯也 。[15]4

婦女從“絕少纏足”變成“裹足如弓”，喜著艷服，盤紅辮，并以金或銀鏈環(huán)繞手足，以鮮花裝飾，二百年的文化移植與融合，可見一斑，甚至連鳳山一帶也是如此：“所見婦女皆水眼小足，瘦韻嫣然?！盵15]12道光十六年 （1836）《噶瑪蘭志略》曾經(jīng)記載的“荊釵裙布，亦不外假”的簡約純樸的衣著裝飾，“此風(fēng)洵不多觀”也，纏足、紅艷、華麗，成為清末文人眼中臺灣漢人女性的普遍形象。

2.咀嚼檳榔

檳榔是臺灣的特產(chǎn)之一，臺灣人喜咀嚼檳榔。大陸方面，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便有記載嚼食檳榔的文獻，尤其當(dāng)時的閩、粵、滇、川諸省因瘴癘之氣較重，因此有嚼食檳榔以疏解瘴毒的習(xí)慣。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稱：“嶺南人以檳榔代茶御瘴?！彼圆患?。移民渡臺時很有可能將此習(xí)慣帶入，加上臺地原住民本就有嚼食檳榔的風(fēng)氣，于是在諸多游記文本中就有關(guān)于漢人女性嚼檳榔后的外貌書寫。

康熙三十六年（1697）郁永河初到府城時，對檳榔及食用檳榔后的女性外觀作了比較詳細的描寫：

檳榔無旁枝，亭亭直上，遍體龍鱗，葉同鳳尾。子形似羊棗，土人稱為棗子檳榔。食檳榔者必與簍根、蠣灰同嚼，否則澀口且辣。食后口唇盡紅。[11]15

咀嚼檳榔會使口齒朱紅。清乾隆時期巡臺御史錢琦也說：“檳榔顆顆鮮，服之顏色好；妾意不求仙，底用安期棗？”[16]認(rèn)為吃檳榔使女性嘴唇殷紅，更加美艷。乾隆二十八年（1763） 朱仕玠任臺灣鳳山縣教諭，其《小琉球漫志》云：

土人啖檳榔，有日食六、七十錢至百余錢者，男女皆然；惟臥時不食，覺后即食之，不令口空。食之既久，齒牙焦黑；久則崩脫。男女年二十余齒豁者甚眾。[17]71

指出過度食用檳榔會導(dǎo)致牙齒焦黃、脫落。不過臺灣有些地方卻以紅唇黑齒作為女性美的一種標(biāo)志，令人瞠目結(jié)舌，唐贊袞《臺陽見聞錄》云：

臺地男女均嗜咀嚼不去口，唇齒皆殷?？椭?，必以獻，即以代茶。婦人嚼成黑齒，乃稱佳人。[14]166

嚼食檳榔成為臺灣漢人女性的外貌特征，過度食用后造成紅唇黑齒的強烈對比，令文人印象十分深刻。光緒時期（1892）受聘入臺編纂《臺灣通志》的蔣師轍對此有更加細膩的描寫：

市人無論老稚男婦，率面色憔悴，血不足肉，而貪著綺紈，坐起皆嚼生檳榔不去口，搖唇露齒，猩紅駭人。[18]

中原女性雖有咀嚼檳榔之習(xí)慣，但如此成癮，與臺地之氣候以及原住民影響不無關(guān)系，從紅潮登頰、芳唇紅潤的迷人面貌，轉(zhuǎn)變?yōu)樾杉t駭人甚至齒牙焦黑脫落，鮮明的紅黑對比，給文人帶來了十分震撼的視覺沖擊，成為清代臺灣漢人女性在外表留給文人的強烈印象之一。

（二）婚姻地位

男尊女卑一直是大陸的傳統(tǒng)觀念，清代臺灣社會以移墾為主，男性是移墾中的重要勞動力，所以重男輕女思想并未改變，但在移民社會中漢人女性的地位卻有著一定的升降起伏?！坝捎谂越?jīng)濟仍無法獨立，婚姻還是多數(shù)女性的出路與生存的意義，因此漢人女性地位的高低由婚姻市場來觀察有相當(dāng)?shù)木珳?zhǔn)性?！盵19]5臺灣女性的地位可以乾隆五十四年（1789）清政府不再禁止攜眷作為一個基本分界線。

1.乾隆五十四年（1789）前，男多女少，比例不均衡

這一時期的漢人女性，相對于中原而言，在婚姻上享有更大的主動權(quán)和優(yōu)越性。

一是婚姻多重財力?！芭r擇婿而婚姻論財”[20]，“臺之婚姻，先議聘儀，大率以上、中、下禮為準(zhǔn)：其上者無論；即下者，亦至三十余金、綢綾疋數(shù)不等，少者亦以六疋為差。送日之儀（送親迎之吉期也，俗云乞日）。非十四、五金不可。”[21]54

二是議婚時由女方先問卜。“凡議婚，媒氏送甲庚月日，女先男卜吉，然后訂盟；非古者‘男先于女之義，亦‘問名之遺也。必多議聘金，以番錢六十圓為最下?！盵2]140傳統(tǒng)議婚時的“男先女卜”退讓于“女先男卜”，足見女性身價之高。

三是較少受到明清以來程朱理學(xué)“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束縛，女性擇偶再嫁更加自由?！盎橐稣撠敚粨裥?，不計門戶，夫死則再醮，或一而再而三，白首婺婦猶字老夫，柏舟之誓，蓋亦鮮矣。”[22]

“娶一婦動費百金”[2]192，高額的聘金帶來了系列的社會問題，首先，高額費用是貧窮的移民所無法承擔(dān)的：“在富豪之家，從俗無難；貧窮之子，其何以堪？故有年四旬余而未授室者，大抵皆由于此也?！盵21]54于是，那些寡婦、奴婢、離婚婦女、被遺棄的小妾等，均成了擇偶的熱門對象：“故莊客佃丁稍有贏余，復(fù)其邦族矣。或無家可歸，乃于此置室，大半皆再醮、遣妾、出婢也。臺無愆期不出之婢?！盵2]292適婚男子無法找到匹配對象，于是再醮、遣妾、出婢也十分搶手，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女性地位的提升。其次，高額聘金要求豐厚的嫁妝，也是部分貧困女性難以承受的，適齡女子也有嫁不出去的危機：“夫女家既受人厚聘，納幣之日，答禮必極其豐；遣嫁之時，妝奩必極其整。華奢相尚，每以居人后為恥?！盵21]54“女家貧者或先取盡至，納幣時竟達空函。有金不足而勒女不嫁者，有金已盡、貧不能嫁而愆期者?！盵2]140針對這種現(xiàn)象，廬增榮在《清代福建契約文書中的女性交易》一文中指出：“其實把婚姻當(dāng)成社會地位和金錢買賣的交易，明清之際福建地區(qū)的地方志就有相當(dāng)多的記載，影響所及是大多數(shù)貧寒人家不敢生養(yǎng)女兒，甚至有溺女之風(fēng)。”[23]與原住民母系氏族不同，中原尤其福建一帶很早就有重男輕女之傳統(tǒng)觀念，然而清初臺灣女性卻極少因家貧而溺女或賣為奴婢，尹士瑯《臺灣志略》云：“臺地男多女少，養(yǎng)女及笄，即行遺嫁，從無溺女之陋習(xí)。紳士齊民少畜婢女，間有一二，年至二十內(nèi)外，便為擇配，更無錮婢之澆風(fēng)?！盵24]這可能與乾隆前期男多女少的狀況有較大關(guān)系，使得清初臺灣女性移民之身價與社會地位都略高于中原婦女。

2.乾隆末年開放渡臺禁令，男女比例逐漸均衡，女性在婚姻和社會上的地位開始逐漸走下坡路

道光十八年（1838）姚瑩《飭嘉義縣收養(yǎng)游民札》載：“計一莊之中，丁壯不過十分之三，老弱婦女約居其七?！盵25]與當(dāng)年“男多于女，有村莊數(shù)百人而無一眷口者”的情形大相徑庭。道光二十八年（1848）丁紹儀《東瀛識略》對女性的婚姻及身價有十分詳細的描述：

女年十二、三，即有破瓜者。人家生女，亦不甚重。臺灣縣志言臺人雖貧，男不為奴，女不為婢，乃百年以前事；今殊不然，每每轉(zhuǎn)鬻內(nèi)地為人婢妾，價亦廉于漳、泉諸郡。他鄉(xiāng)人之旅食于臺者，積番銀數(shù)十圓，即可得妻。[13]33

從康熙年間的一妻難求，到道光時期轉(zhuǎn)賣大陸為人婢妾，聘金從百金變成番銀數(shù)十圓，百年間的地位、身價之變遷可見一斑。

咸豐開始，臺灣貧民家庭掀起了一種奇怪風(fēng)氣，重生女不重生男，似乎女性地位再次得到提升：“臺俗貧人多重女輕男，所謂生男勿喜、女勿悲者；此非為門楣計，為一株錢樹子計耳。”[26]“錢樹子”，即妓女，為生計，賣女為娼。《天津條約》的簽訂，使臺灣成為通商口岸，經(jīng)濟的繁榮帶來娛樂事業(yè)的發(fā)達，出身貧窮的女性往往到娛樂場所賺錢，成為改善家庭經(jīng)濟狀況的重要來源，“歌樓舞館，幾乎無家不是。俗重生女，有終其身不嫁以娼為榮者?！薄爸嘏p男”的背后，實則是女性地位下降的不爭事實。

（三）文化娛樂活動

臺灣移民大多來自福建、浙江、廣東沿海一帶，其風(fēng)俗習(xí)慣在傳承中原的同時，也在新環(huán)境中逐漸發(fā)生著變化。

酷愛踏青出游，是早期女性移民給文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朱仕玠《小琉球漫志》寫道：“常時微步踏莓苔，北舍南鄰鎮(zhèn)往回。水麝熏傳羅袖闊，非關(guān)寒食踏青來。（臺地婦女，好出游，人執(zhí)一傘遮蔽；傘率半開，衣袖約闊二、三尺）”[17]50。認(rèn)為臺地婦女比起中原女子更熱衷于踏青出游。

清明掃墓，在大陸傳統(tǒng)社會，婦女往往是被拒絕參與的，但在臺灣，她們卻是祭掃墳?zāi)沟闹饕獏⑴c者?！而P山縣志》（1719）中有細膩的描寫：

清明，追薦祖先，插柳戶上。前后日，人多墓祭，邀親朋與俱；輿步壺漿，絡(luò)繹郊原，婦女盛服靚妝，駕車同至墓所。祭畢，藉草銜杯，遞相酬酢。婦人設(shè)帷車中以飲，薄暮乃歸。[21]86

不僅如此，婦女的宗教信仰也比較自由，每遇歲時、佛誕，則相邀入寺燒香拜佛，云以祈福。“婦女入寺燒香，臺俗最熾。聞時尚不多覯，一遇佛誕，則招群呼伴，結(jié)隊而行，游人遍于寺中，邂逅亦不相避?！盵21]60穿著打扮也比中原更加開放：

婦人探親，無肩輿，擁傘而行；衣必麗都，飾必華艷。女子之未字者亦然。夫閨門不出，婦人之德宜爾也；今乃艷妝市行，其夫不以為怪，父母兄弟亦恬然安之，俗之所宜亟變也。[21]59

中原傳統(tǒng)社會，不管女子嫁人與否，都需恪守婦德，不應(yīng)濃妝艷抹，拋頭露面。但在臺灣似乎見怪不怪，并未視之為傷風(fēng)敗俗，甚至還借傘蒙面以窺路人：“婦女靚妝入市，無肩輿，以傘蒙面而行，時伸時縮，以窺行人。”[27]臺灣海防同知朱景英（1769）亦稱：“婦女出不乘輿，袨服茜裙，擁傘踅通逵中，略無顧忌?！盵28]指出婦女出門不乘輿而步行，對男女之防無所顧忌。

演戲是臺灣的風(fēng)俗，也是女性移民愛好之一，“每逢唱戲，隔鄉(xiāng)婦女駕牛車，團集于臺之左右以觀，子弟之屬代為御車，風(fēng)之未盡美也?！盵21]59有些婦女對看戲已到了癡迷的程度，平時省吃儉用，看戲時則出手闊綽，“婦女所好，有平時慳吝不舍一文，而演戲則傾囊以助者?！盵2]147這種風(fēng)氣至清末仍未改變，道光同治年間的文人吳子光提到：“遇鄉(xiāng)村演戲，則結(jié)伴至戲場，男女雜沓，婆娑作態(tài)，乃桑間濮上風(fēng)味，頗不雅觀?！盵29]作者對此雖有貶斥之意，但也說明婦女的這種開放的心態(tài)是移民社會的特殊情況使然，移民社會的傳統(tǒng)禮法約束相對較小，盡管有官府三令五申的禁令，但收效甚微，婦女在文化娛樂活動中依然活躍。

三

如上所述，兩百多年的移墾，中原女性移民從外貌、婚姻地位、文化娛樂活動的參與度等方面均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這種變化與時代的興衰，文化的移植、融合與變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文化本身就是不斷融合、影響、吸收、組合、變化的復(fù)雜過程，移民的入臺，中原文化隨之開始在臺灣生根發(fā)芽，在影響澤被臺灣文化的基礎(chǔ)上，也受到當(dāng)?shù)匚幕慕九c熏陶，形成了具有臺灣本土特征的亞文化形態(tài)，中原女性移民呈現(xiàn)出的多面向變化，便是這種亞文化形態(tài)中的一種鮮明寫照。

第一，外觀上，女性移民的穿著打扮與中原大致相同，清代早期渡海女性多為下層階級，因而極少纏足，較為特殊。中期開始有大量閩籍漢人移民臺灣，中原文化隨之漂洋過海扎根臺灣，將漳州、泉州閩南一帶婦女纏足的風(fēng)氣帶到島上，光緒時期女性纏足之風(fēng)已逐漸盛行，甚至出現(xiàn)了原住民纏足的現(xiàn)象。同時，隨著時間流逝，女性移民外貌也逐漸呈現(xiàn)當(dāng)?shù)氐囊恍┨厣?。臺灣原住民咀嚼檳榔蔚然成風(fēng)，過度嚼食往往導(dǎo)致唇紅齒黑，牙枯脫落，大陸的海南、四川等地雖早有咀嚼檳榔以防瘴毒之記載，但如臺灣原住民般長期食用檳榔，以“紅唇黑齒”為美的奇特審美觀卻是大陸文獻中不曾記載的，移民的這種變化多少與當(dāng)?shù)貧夂?，尤其是?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

第二，婚姻地位上，明清時福建地區(qū)有重聘金的婚姻習(xí)俗，這種風(fēng)氣也帶到了臺灣移民社會。清代早中期因清政府禁止移民攜眷，外加中原傳統(tǒng)宗族社會限制了女性隨男性前往拓荒，因此女性數(shù)量明顯少于男性，致使女性身價較中原更高，“娶一婦動費百金”，甚至連寡婦、婢女、離婚者都極為暢銷。重聘金同時要求厚妝奩，有些貧寒人家因此產(chǎn)生溺女嬰的風(fēng)俗，早期臺灣則因女性數(shù)量上的差距，較少有類似的情況發(fā)生。乾隆末年渡海禁令開放后，男女移民數(shù)量趨向平衡，女性身價逐漸下跌。道光年間出現(xiàn)貧窮家庭賣女為婢的情況，甚至轉(zhuǎn)賣至內(nèi)地當(dāng)婢女時，因不擅長蠶桑紡織，身價還略低于漳、泉女性。咸豐八年（1858）開放臺灣為通商港口，茶、樟腦、糖的輸出帶動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光緒年間歌舞酒樓繁榮發(fā)達，貧窮女性到聲色場所賺錢，成為家庭的搖錢樹，“重女輕男”一度抬頭，雖看似地位上升，其實是下降的標(biāo)志。

第三，文化娛樂活動上，臺灣移民雖多來自福建、廣東等地，但在新環(huán)境中有些習(xí)俗已與中原不同，婦女的地位和作用比在大陸時突出，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移民社會對傳統(tǒng)的背離傾向。臺灣學(xué)者卓意雯指出：“在墾耕初期，講求實務(wù)與成就取向，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乃相對地減弱，加上兩性的失衡與文教未興等因素，予人較大的伸展空間，可以自由裁量”[19]138。的確，早期的臺灣移民社會，因?qū)傩峦貕ǖ貐^(qū)，家族制度尚未建立，家族組織系統(tǒng)較薄弱，儒家教化難免鞭長莫及，男女交往的環(huán)境也就相對寬松。臺灣的各類祭祀活動在隔海相望的福建省原來就一直較為盛行，但大陸女性參與祭祀、掃墓活動卻并沒有臺灣移民社會張揚。著華服，化艷妝、戴珠寶，踏青出游、看戲，結(jié)伴至廟寺中參拜，以傘蒙面窺視行人，這些被宦臺文人視為違反儒家禮教而強烈批評的負(fù)面形象，反而間接“凸顯了女性地位的某種程度的提高，也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觀念在移民社會得到某種程度的淡化。這說明臺灣在保持大陸傳統(tǒng)祭祀祖先文化的同時，也多少有所變異?！盵30]

當(dāng)然，本文僅就方志和游記文本來觀察臺灣女性移民的總體形象與時代特征，因作者視野局限以及資料不足等方面的限制，難免有管窺之見。希冀以此拋磚引玉，引起學(xué)術(shù)界對清代臺灣女性移民的重視，期待有更加深入的拓展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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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