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嘯”在唐代的回響

劉小兵

竹林七賢之所以能夠成為魏晉風(fēng)流的代表，成為后世文人追蹤效法的偶像，這既與他們共同代表了一種令人神往的名士風(fēng)范有關(guān)，也與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著超塵絕俗的才情氣質(zhì)、個性稟賦密不可分。如阮籍為人之“志氣宏放、傲然獨(dú)得”，“青白眼”以別雅俗，“阮步兵嘯”聲振林木，“步兵酒”香飄古今，《詠懷詩》千載難測。唐朝，無疑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極富于詩性與才情的時代，而且其風(fēng)流俊士隊(duì)伍之龐大、氣度之恢弘，亦可謂空前絕后。而唐人的詩性與才情并非與生俱來，除了時代的原因，與他們對唐前尤其是六朝以來文化傳統(tǒng)的吸納是分不開的，作為名士風(fēng)度之代表的竹林七賢亦是唐代士人崇拜和接受的偶像之一。

本文僅以七賢風(fēng)度之代表的“阮嘯”為視角，首先對唐人尋訪阮籍嘯臺留下的若干詩文進(jìn)行分析，然后結(jié)合對中國“嘯歌”傳統(tǒng)的簡略梳理，以及對阮籍之嘯的文化底蘊(yùn)的透視，以考察阮嘯在唐代的回響。由此或可部分感受魏晉至隋唐之間，士人之精神氣質(zhì)曾經(jīng)歷過怎樣的傳承與流變，并以之印證七賢亦為唐人所繼承的士人精神傳統(tǒng)之一脈。

一、 流連阮嘯臺

《晉書·阮籍傳》載其“嗜酒能嘯”，《世說新語》言其嘯可“聞數(shù)百步”，故南朝才有“嵇琴阮嘯”之美譽(yù)，并且阮籍還留下了可供后人追想、憑吊的“阮嘯臺”。關(guān)于阮籍嘯臺，宋人樂史《太平寰宇記》載：“籍，陳留尉氏人，即竹林七賢，有碑在。阮籍臺在縣東南二十步，籍每追名賢，攜酌長嘯，登此也?！?/p>

面對前代賢哲留下的遺跡，古代之文人士大夫總免不了要發(fā)思古之幽情，或吊古以傷今。下面介紹的若干詩文，都是唐人歌詠阮籍嘯臺之作，從中亦可窺見唐人對這位七賢中人的紀(jì)念與仰慕。

先看包融的《阮公嘯臺》：

荒臺森荊杞，蒙籠無上路。傳是古人跡，阮公長嘯處。至今清風(fēng)來，時時動林樹。逝者共已遠(yuǎn)，升攀想遺趣。靜然荒榛門，久之若有悟。靈光未歇滅，千載知仰慕。

包融，唐開元時期詩人，與賀知章、張旭、張若虛皆有名，號吳中四士。此詩寫作者造訪阮籍舊蹤“嘯臺”之所見所感：起句“荒臺森荊杞，蒙籠無上路”，點(diǎn)出嘯臺已廢棄久遠(yuǎn)，無人問津；而當(dāng)陣陣清風(fēng)吹過，催動林樹，令詩人在遙想阮籍風(fēng)采的瞬間，感覺那就是阮嘯之遺韻所致；流連已久，漸有所悟，跨越時空，士人仿佛與阮籍這位自己仰慕的前賢達(dá)成了默契，乃以欣慰之語收尾：“靈光未歇滅，千載知仰慕。”也許，正是因?yàn)榘谒畹拇筇剖⑹?，阮嘯遺響?yīng)q存，魏晉之風(fēng)猶存吧。

請看一首中唐詩人賈島的《阮籍嘯臺》：

如聞長嘯春風(fēng)里，荊棘叢邊訪舊蹤。地接蘇門山近遠(yuǎn)，荒臺突兀抵高峰。

詩寫于賈島游蘇門山之時，《元和郡縣圖志》曰：“蘇門山，在縣西北十一里，孫登所隱，阮籍、嵇康所造之處。”賈島的詩向來以奇險(xiǎn)著稱，此詩亦即為一例。起句較為突兀，如奇峰突現(xiàn)，似乎詩人未至嘯臺，已聞阮嘯之聲，表現(xiàn)的恰恰是詩人與古賢之心心相映；末二句境界闊大，被今人荒棄的阮嘯臺，在詩人心目中卻如巍然屹立的高峰，令人仰望。詩中蕩溢著不平之氣，這與詩人落魄不偶的一生不無關(guān)聯(lián)，也因此在心態(tài)上或許更能與阮籍形成共鳴。賈島之尋訪阮嘯臺，不僅僅如包融之為仰慕阮嘯之清風(fēng)，更有失意文人尋覓知音的意味。而賈島寫于同時的另一首詩也與嘯有關(guān)，名曰《夜期嘯客不至》：

逸人期宿石床中，遣我開扉對晚空。不知何處嘯秋月，閑著松門一夜風(fēng)。

《賈島集校注》之注者曰：“此詩蓋作于島往游蘇門山時?！绷怼度圃姟肥珍洿嗽姡弧兑蛊趪[客呂逸人不至》，亦讓我們知道詩中的“逸人”姓呂；若果真如是，那么唐代這位同樣以善嘯著稱的呂逸人，則已具有當(dāng)年孫登、阮籍之遺風(fēng)了。

面對阮籍嘯臺，全方位地追憶阮籍并極力稱頌其遺風(fēng)的還有獨(dú)孤及的《阮公嘯臺頌并序》，全文錄之于下：

按《晉陽秋》，阮公諱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夫云蒸于山，不擇時而出，故公以全德生于衰世。于時中州多故，大道浸（闕），缺于用者知膏火自鑠，逃于累者懼木雁兩傷。公由是內(nèi)張道機(jī)，外隳天彀，土梗圣智，粃糠軒冕。遂登廣武以覽古，望梁臺而寓詞，埋照于竹林，放神于蓬池，德充也爾。其興懷昔游，故為東平相；怡情善釀，故受步兵校尉。弛張蘧寧之際，出處夷惠之表，否泰莫得介于靈府，名實(shí)不足汩其沖氣。螭蟠龍臥，與道偕隱，所以沈吟志全，慷慨神王，獨(dú)立長嘯，遺榮此臺。當(dāng)其寓興也，蓋將豪視泰山，囊括浩氣，頹然自得，與造化者為友。故卷其用而懷之，世莫得而窺也。其外物所感，則寄之翰墨焉。謂道莫至于專氣抱一，于是著《釋老論》；哀莫大于矯時死名，于是有《吊比干文》；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賦《詠懷詩》；問道蘇門，笑而不答，作《大人先生傳》。歲在元黓，余登大梁之墟。墟中之人方誦公遺塵，嘆元風(fēng)蕪沒，議樂石以旌朽壤。余采其故事之存于糟粕者，勒而為《嘯臺頌》。頌曰：

天下多故，賢人谷恥。隱于沈飲，以俟傾否。越禮逃用，晦德忘己。不知我者，為我狂且。長嘯懷人，詠古著書。感時而慟，非必窮途。沔彼汴水，東流無返。跡是人非，荒臺可踐。升高延佇，想見青眼。道烏乎在？日逝日遠(yuǎn)。

獨(dú)孤及在序文中簡要卻又全面總結(jié)了阮籍之生平事跡，并探討了其重要詩文之內(nèi)涵深蘊(yùn)。頌文之中更為阮籍之特異舉止做出了辯護(hù)：酒以求隱，狂為韜晦，嘯乃懷人，慟因感時?？芍^阮嗣宗身后數(shù)百年后之知音！梁肅在《常州刺史獨(dú)孤及集后序》中云：“故于賦遠(yuǎn)游、頌嘯臺，見公放懷大觀，超邁流俗。”對獨(dú)孤及其人其文亦作了高度評價(jià)。正是由于唐人有了這“放懷大觀”的心胸與眼界，“超邁流俗”的風(fēng)神與器度，他們才有能力在承接魏晉風(fēng)度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更加豐厚恢弘的大唐文化。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阮嘯臺在唐代雖已荒蕪，但阮嘯所代表的魏晉風(fēng)度在唐代卻并未受到冷落。

二、 源遠(yuǎn)流長的嘯歌傳統(tǒng)

嘯，并非阮籍所創(chuàng)，亦非阮公所獨(dú)有；其興盛雖在魏晉，但其傳統(tǒng)卻源遠(yuǎn)流長。嘯，《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吹聲也，從口，肅聲”?！对娊?jīng)》、《楚辭》之中皆有嘯聲傳出，如：

《詩經(jīng)·江有汜》：“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

《詩經(jīng)·中谷有蓷》：“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p>

《詩經(jīng)·白華》：“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p>

《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齊縷，鄭綿絡(luò)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p>

由上述例文可知人之，嘯乃是一種介于呼叫與歌唱之間的聲音，無論是抑郁不平，還是失戀或懷人，都可以用一聲嘯來傳情達(dá)意。又如劉向的《九嘆·思古》：“臨深水而長嘯兮，且倘佯而汜觀。”從此，在中國古代這極為重視情志傳統(tǒng)的詩賦文章中，我們會聽見不斷的嘯歌傳出。

在竹林七賢之前的建安士人，也可以說是七賢的父輩們，由于世積亂離，由于情多慷慨，他們集體發(fā)出的嘯歌或許給了七賢包括阮籍以更多的示范性的影響。如：

徐干《情詩》：“踟躕云屋下，嘯歌倚華楹?！边@是在以嘯呼喚愛情。

曹植《雜詩七首》之一：“太息終長夜，悲嘯入青云?！边@是青云之志難以實(shí)現(xiàn)的悲鳴。

劉楨《大暑賦》：“披襟領(lǐng)而長嘯，冀微風(fēng)之來思。”這或許是想呼風(fēng)喚雨的與大自然作交流之嘯，有了閑情逸志的味道。

因此，我們才在阮籍、嵇康那里聽到了更多的嘯歌。如：

嵇康《幽憤詩》：“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庇帧端难栽姟贰拔[清風(fēng)，鼓楫容裔”、“長嘯清原，惟以告哀”、“將游區(qū)外，嘯侶長鳴”。

可見，嵇康在悠閑的養(yǎng)生境界中長嘯，在心情抑郁時長嘯，在呼朋喚友、回歸自然山水的暢游中亦少不了幾聲長嘯。

阮籍《詠懷詩十三首》：“清風(fēng)肅肅，修夜漫漫。嘯歌傷懷，獨(dú)寐寤言?！边@是以嘯代替難言的傷感?！案型縼?，懷古傷今。生年有命，時過慮深。何用寫思，嘯歌長吟?！边@是以嘯代替懷古傷今之情。

《世說新語·簡傲》：“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yán)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這是傲世君王、睥睨權(quán)貴之嘯！值得關(guān)注的還有《世說新語》。無論是“棲逸”篇還是“簡傲”篇，阮籍皆以其嘯位居篇首，可見阮籍之嘯為南朝人所熟悉。

而在嵇康、阮籍之后，六朝士人之嘯歌更是絡(luò)繹不絕，蔚然成風(fēng)：

如陶淵明《詠二疏詩》之“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飲酒詩二十首》之“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歸去來兮辭》之“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左思《詠史詩八首》之“長嘯激清風(fēng)，志若無東吳”，《招隱詩二首》之“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雖云無需嘯歌，實(shí)乃激憤之語爾。

顏延之《五君詠·阮步兵》：“寓辭類托諷，長嘯若懷人?！备柙伻罴⒂|及了阮嘯的內(nèi)涵。

劉孝標(biāo)《始居山營室詩》：“嘯歌棄城市，歸來事耕織?！?/p>

《晉書·謝鯤傳》曰：“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dá)不已，幼輿折齒。鯤聞之，敖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p>

晉人亦曾對嘯進(jìn)行過探討。如桓玄《與袁宜都書論嘯》：

讀卿歌賦序詠，音聲皆有清味，然以嘯為仿佛有限，不足以致幽旨，將未至耶？夫契神之音，既不俟多贍而通其致，茍一音足以究清和之極，阮公之言，不動蘇門之聽，而微嘯一鼓，玄默為之解顏，若人之興逸響，惟深也哉！”

袁宜都即袁崧，崧字山松，安帝時為秘書丞，歷宜都太守吳國內(nèi)史。袁崧《答桓南郡書》曰：

嘯有清浮之美，而無控引之深，歌窮測根之致，用之彌覺其遠(yuǎn)。至乎吐辭送意，曲究其奧，豈唇吻之切發(fā)，一往之清泠而已哉！若夫阮公之嘯，蘇門之和，蓋感其一奇，何為征此一至，大疑嘯歌所拘邪？

二人所議論之大要是：桓玄以為嘯之旨深意遠(yuǎn)、韻味無窮，而袁崧對此則抱懷疑態(tài)度。盡管觀點(diǎn)有所分歧，但兩位政府高官書信往來，所商討的對象竟然是關(guān)于嘯之奧妙問題，對于其時代風(fēng)氣已可以想象。

嘯在六朝，不僅是名士風(fēng)度之表現(xiàn)，士人探討的對象，也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題材。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晉成公綏的《嘯賦》，《晉書》載“綏雅好音律，嘗當(dāng)暑承風(fēng)而嘯，泠然成曲，因?yàn)椤秶[賦》”，此賦可謂一篇奇文。賦作首先探討了士人喜嘯的原因，在于“逸群公子，體奇好異，敖世忘榮，絕棄人事，希高慕古，長想遠(yuǎn)思”；然后鋪陳繪寫了嘯之美感特質(zhì)：“協(xié)黃宮于清角，雜商羽于流徵，飄浮云于泰清，集長風(fēng)于萬里”、“動唇有曲，發(fā)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大而不洿，細(xì)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優(yōu)潤和于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靈，精微足以窮幽測深”，其作用在于“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jié)之纏綿，心滌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最后認(rèn)為：“長嘯之奇妙”乃“音聲之至極”，可以達(dá)到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綿駒結(jié)舌而喪精，王豹杜口而失色，虞公輟聲而止歌，寧子斂手而嘆息，鐘期棄琴而改聽，尼父忘味而不食，百獸率舞而抃足，鳳皇來儀而拊翼?！?/p>

三、 “阮氏逸韻”及其在唐代的回響

從魏晉之際開始，嘯歌與清談、飲酒、服藥、彈琴等等一樣，成為了士人身份的代表，名士風(fēng)度的象征。而在這嘯歌傳統(tǒng)之中，阮籍之所以能夠成為“嘯壇”的名家高手，乃至有了專利性質(zhì)的“阮嘯”以及“阮氏逸韻”之稱，除了中國嘯歌傳統(tǒng)的影響之外，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其一是沉默寡言的個性。孫盛《魏氏春秋》曰：“阮籍幼有奇才異質(zhì)，八歲能屬文。性恬靜。兀然彈琴長嘯，以此終日。”《晉書·阮籍傳》曰：“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自以不能測?！蹦晟贂r“不開一言”未必是故作高深，或許是性格使然，我們知道阮瑀去世時阮籍才三歲，失怙的經(jīng)歷或?qū)ζ湫愿裼兴绊?；而“性恬靜”、“不開一言”與“彈琴長嘯”并不矛盾，恰可作心理之補(bǔ)償。

其二是有苦難言的境遇?！凹居袧?jì)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保ā稌x書·阮籍傳》）。不與世事只好隱于酒，有苦難言則可托于嘯。因?yàn)閲[能發(fā)抒情感卻又不需要言語，如同醉酒一樣讓對手難以抓住把柄。

其三是得益于同善嘯之高人的切磋。“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晉書·阮籍傳》）。孫登可謂魏晉間善嘯之隱士高人，其水準(zhǔn)或在阮籍之上，如唐人孫廣所說：“晉太行仙人孫公能以嘯得道，而無所授，阮嗣宗所得少分，其后不復(fù)聞矣。”

其四則是由于阮籍身為竹林名士具有頗高的聲譽(yù)，以及他在魏晉文壇上的重要地位，從而受到了六朝以來文史學(xué)家的關(guān)注與偏愛。故而其事跡包括善嘯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記錄、加工和渲染，阮嘯得以傳播并受到了廣泛的接受。

阮嘯與嵇琴并稱，見于梁周興嗣《千字文》“嵇琴阮嘯”。歷經(jīng)梁周隋三代的戴逵在《貽仙城慧命禪師書》中曰：“香山梵響，將阮嘯而相發(fā)；日殿妙音，與孫琴而齊韻?！笨梢姡顕[在唐前已為人熟悉。至唐代，隨著唐人對嘯之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yáng)，不僅身體力行以使嘯聲不絕，更對嘯進(jìn)行了近乎專業(yè)化技藝化的理論探討，唐人孫廣《嘯旨》一文便應(yīng)運(yùn)而生，其中阮籍之嘯則被概括為“阮氏逸韻”：“阮氏逸韻者，正阮籍所作也。音韻放逸，故曰逸韻。”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五“長嘯”篇征引了孫文主要內(nèi)容，并加以評述：

余按，人有所思則長嘯。故樂則歌詠，憂則嗟嘆，思則吟嘯?！对姟吩疲骸坝信螂x，條其嘯矣?！鳖佈又段寰仭罚骸伴L嘯若懷人?！苯允且?。廣所云深溪虎、古木鳶，其狀聲氣可矣，至今太上老君相次傳授、舜為琴，崇飾過甚，非予所敢聞也。按，《詩箋》云：“嘯，蹙口出聲也?！背晒棥秶[賦》：“動唇有曲，發(fā)口成音。”而今之嘯者，開口卷舌，略無蹙舌之法。孫氏云“激于舌端”，非動唇之謂也。天寶末，有峨眉山道士姓陳，來游京邑。善長嘯，能作雷鼓霹靂之音。初則發(fā)聲調(diào)暢，稍加散越。須臾穹窿砰磕，雷鼓之音忽復(fù)震駭，聲如霹靂，觀者莫不傾悚。（王汝壽編校，《全唐小說》）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首先了解了《嘯旨》之大要：孫廣在給嘯下定義之后，又對嘯之傳統(tǒng)做了追溯——上至太上老君，下至阮籍；并認(rèn)為嘯在阮籍之后“不復(fù)聞矣”；然后分十五章論述嘯的種類、旨趣，其中阮籍之嘯被概括為“阮氏逸響”（《說郛》本《嘯旨》為“阮氏逸韻”）。其次，從封演的按語中，則可知他對孫文中關(guān)于嘯之傳人的譜系不甚贊同，認(rèn)為其說“崇飾過甚”；同時認(rèn)為，嘯之傳統(tǒng)在阮籍之后繼之有人，乃舉天寶末峨眉山陳道士為例；并且極力渲染其嘯的現(xiàn)場效果，竟能“聲如霹靂”，使“觀者莫不傾悚”；比之可“聞數(shù)百步”的阮步兵嘯已毫無遜色。若封氏所記屬實(shí)，則唐人在“嘯”之歷史長河中，的確無愧于古人。唐人一聲長嘯，已足以見其在繼承與超越傳統(tǒng)方面的功力與自信！

當(dāng)然，真正在精神氣質(zhì)上承接前人嘯歌傳統(tǒng)的還是唐代的文人士大夫。閱讀唐人詩賦，發(fā)現(xiàn)唐人對嘯的興致不減六朝，如王昌齡《留別岑參兄弟》：“為君嘯一曲，且莫彈箜篌?！比珀扆斆伞肚锶涨矐咽嵓牡纻H》：“有路求真隱，無媒舉孝廉。自然成嘯傲，不是學(xué)沉潛。”嘯可以代替音樂，嘯傲成為自然本性。所以，我們總會聆聽到唐人或激越或優(yōu)雅的嘯歌之聲，而其中亦不凡對“阮嘯”的回應(yīng)。限于篇幅，僅略舉文本如下：

王績《游北山賦》：“送阮籍而長嘯，得劉伶而甚歡。”

王勃《上明員外啟》：“一邱一壑，同阮籍於西山；一嘯一歌，列嵇康于北面?！庇帧督瓕巺巧俑T宴序》：“嗣宗高嘯，綠軫方調(diào)，文舉清談，芳樽自滿?！?/p>

楊炯《群官尋楊隱居詩序》：“阮籍之見蘇門，止聞鸞嘯；盧敖之逢高士，詎識鳶肩？”

駱賓王《詠懷》：“阮籍空長嘯，劉琨獨(dú)未歡。”

李白《贈徐安宜》：“訟息但長嘯，賓來或解頤?！?/p>

元稹《酬樂天江樓夜吟稹詩因成三十韻》：“阮籍驚長嘯，商陵怨別弦?！?/p>

李商隱《寄華岳孫逸人》：“唯應(yīng)逢阮籍，長嘯作鸞音?！?/p>

張德升《聲賦》：“亦有遁世無悶，閑居棲托，坐嘯竹林，忘形菌（一作苔）閣。”

由于時代的不同，個性的差異，唐人之嘯與阮嘯自然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如王維《偶然作六首》：“孫登長嘯臺，松竹有遺處?！薄蹲源笊⒁酝盍置苤竦辣P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輞川集·竹里館》：“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蓖蹙S之尋山覓水、彈琴長嘯，似有意識追隨竹林之遺風(fēng)。而李白之長嘯則更顯張揚(yáng)之個性、更具大唐之神韻，如《游泰山六首》（其一）：“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fēng)來?！比纭蹲詽h陽病酒歸，寄王明府》：“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庇秩纭读魟e賈舍人至二首》（其一）：“長嘯萬里風(fēng)，掃清胸中憂?！北戎罴畤[，更多了幾分李白特有的狂放與豪邁，同時，這也是大唐風(fēng)度與神韻之時代特征吧！

（作者單位：黃淮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