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歧路不崎嶇

袁道一

一

忽破巴丘夢，還尋邵陽路。

建炎四年正月初，云翳低垂，偶爾幾顆豆大的雨滴打在破爛的衣衫上，連日的舟車勞頓，雨水洗去了渾身的灰塵。行李無幾，在逃亡的路上消耗殆盡，內(nèi)心荒涼，眉頭郁結(jié)，髭須上清寒一片，陳與義先生奔襲在前往邵陽的驛路上。

遠(yuǎn)離兵荒馬亂，舉目處皆寒山瘦水，村子寥落，唯有不時的幾聲爆竹刺破天地之間無邊的沉寂。

一只小灰雀從身邊的田壟側(cè)身而起，閃過一丘丘水田，一下拉遠(yuǎn)先生的目光。過岳陽，經(jīng)衡陽而來，行行重行行，車轱轆碾過杉木鋪、甘棠鋪，邵陽越來越近。先生的眼神散淡迷離，無神無采，來路艱辛，前途不知，內(nèi)心憂悒如冰浸泡。

回首所來徑，先生頓感無限蒼涼，生發(fā)無限感喟。先生出生書香門第，曾祖陳希亮官至太常卿，與蘇洵父子為世交。大文豪蘇東坡撰有《陳公弼傳》，特此立傳，以茲為念。祖父和父親也曾做過官，外祖父張友正還是名顯一時的書法家。先生自幼聰明好學(xué)，能詩文，為同輩所敬重。《宋史》載：“天資卓偉，為兒時已能作文，致名譽，流輩斂衽，莫敢與抗?！?/p>

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先生登上舍甲科。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母親辭世，在汝州服喪期間，結(jié)識州守、詞人葛勝仲。兩年后，由葛舉薦，入京做了太學(xué)博士。次年，先生方年二十九，作詩《和張矩臣水墨梅五絕》，徽宗極為賞識，慕先生之才華。兩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不到兩年時間，先生擢升秘書省著作左郎、司勛員外郎、符寶郎，再充任一個省闈考官。受知于徽宗，適逢奸臣王黼當(dāng)權(quán)時期。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末，王黼遭到彈劾，其宰相職位被奸臣蔡京取代。徽宗開始沉溺于讒言媚語，置先生于冷落，把他貶到京郊的陳留當(dāng)個征收酒稅的芝麻小官。

萬載功名塵與土，仕途不順詩名興。在此期間，才氣充沛的先生再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文學(xué)才華，其中《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綠蔭生晝靜賦詩得靜字》便是名噪一時的杰作。據(jù)傳，此詩一出，僚友“皆詫為擅場”，以致“京師無人不傳寫?！?/p>

后金兵大舉南侵，所謂人才泱泱的朝廷御敵無策，徽、欽宗一并被擄。高宗趙構(gòu)即位，帝祚得以茍延殘喘，然國仍無寧日。高宗不愧是玩捉迷藏的高手，龍椅還沒坐熱，就以“巡幸”為名，一路向南狂奔，先后逃至揚州、鎮(zhèn)江、杭州。金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起攻擊，對根基不深、脆弱不堪的南宋王朝窮追不舍，絲毫不給南宋王朝喘息的機(jī)會。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高宗逃到紹興、寧波，惶惶不可終日，御營使臣呂頤浩說：“金人騎兵追來，在路上跑得比我們快。陛下不如乘船入海，免得北騎來襲?！备咦谝恍斜阕鴺谴油?zhèn)海、定海。歲末，高宗得知兀朮將至寧波，便讓御舟漂泊在臺州與溫州之間的海上。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初三，高宗船隊泊臺州章安鎮(zhèn)，滯留半個月后移向溫州沿海。兀朮在這年的正月十六日攻陷寧波，也乘船入海緊追高宗，途中遇上暴風(fēng)雨，被宋軍水師擊敗，退回寧波。二月，兀朮聲稱已完成“搜山檢?！钡念A(yù)定目標(biāo)，開始北撤，高宗這才回過神來，得以茍全半壁江山。

皇帝尚且四處倉皇逃竄，黎民百姓何以家為？從靖康元年起，先生便開始了一路流亡生活，從河南到湖北，再到岳陽，一路磕磕絆絆，一路風(fēng)風(fēng)雨雨，狼藉自在行旅。天大，地大，竟然無處安身？左思右想，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決定投奔妻子周氏遠(yuǎn)在邵陽的親戚。

先生決意來邵，意義深遠(yuǎn)。寶慶著名學(xué)者、近代文獻(xiàn)學(xué)家鄧顯鶴在《南村草堂文鈔》中說：自來詩人多漫浪湖湘間，如少陵、退之、柳州及劉夢得、王龍標(biāo)輩，皆托跡沅、澧、郴、湘、衡、永間，絕無有至吾郡者，有之，自簡齋始?！?/p>

二

正月十二，抵邵州。次日夜，大雨滂沱，先生佇立在驛站屋檐下，雨弦嘈嘈切切錯雜彈，一片離亂不堪去。南方的雨水來得快，去得慢，蒼蒼茫茫之間，看不清來路，望不見前程，先生背手在一豆油燈下來回蹀躞，瘦長的身影一會兒拉得長長的，直上木制墻壁，一會兒縮成一塊好似一塊錯手打翻的墨團(tuán)。藍(lán)色印花被漿洗之后，此刻冷硬有余，柔軟不足，長夜漫漫，孤燈一盞，無處看劍，起舞弄清影。

回望故國，想念抗金之勇士。先生當(dāng)初抵潭州，即以佩印為潭州帥向子諲祝壽。向子諲，字伯恭，也作伯共，堅貞御敵之能臣，與先生意氣相投，相談甚歡。先生一腔關(guān)心天下黎民之心，特意作詩《別伯共》贈向子諲，勉勵他學(xué)習(xí)張巡，矢志保家衛(wèi)國，免百姓兵刀之苦。

夜不能寐，就著寒夜里的微弱燈光，數(shù)月來的流離之情不可自抑，于是作《初至邵陽逢入桂林使作書問其地之安?！罚骸昂睆浤晁L沙費月余。初為邵陽夢，又作桂林書。老矣身安用，飄然計本疏。管寧遼海上，何得便端居?！鄙頍o片瓦，心憂天下，先生處江湖之遠(yuǎn)，仍不忘廟堂之高，掛念朝廷之安危。先生報國無門，抱負(fù)難展，滋生身忽老之嘆。其時，先生才過不惑之年。

盤桓數(shù)日，先生妻子老家的親戚來邵迎接。一路寒暄，前往親戚鄉(xiāng)居之所。過孔雀灘時，先生寫詩贈親戚周靜之：“海內(nèi)無堅壘，天涯有近親。不辭共笑語，未慣得殷勤。舟楫深宜客，溪山各放春。高眠過灘浪，已寄百年身?！甭吠疽娐劊^客來往，戰(zhàn)火頻仍，先生目睹久違的良辰美景，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的笑靨，不禁和親戚一道歡聲笑語，談天說地，一派怡然自得之象。

抵達(dá)貞牟（今邵陽縣塘田市紫陽山附近），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上壬廊桓袆佑谟H戚的待客之道和待客之情，久久不能安眠。面對湘中高低起伏的丘陵地，遠(yuǎn)眺突兀而立的紫陽山色疊翠，夫夷江綠水含情，先生詩情激發(fā)，揮筆而成《抵貞牟》：“野暝猶聞遠(yuǎn)，川明不恨遲。焚山隔岸火，及我系船時。夜半青燈屋，籬前白水陂。殷勤謝地主，小筑欲深期。眷此貞牟野，息駕吾其終?！奔荷黼m安寧，透過窗欞的夜色繾綣，先生的心還是沉浮不定，一掃白天里的快樂灑脫，此時依然惦念皇上在哪兒？是否安然？遠(yuǎn)方的親人、朋友還好嗎？特別牽掛的還是潭州向帥肩負(fù)的御敵重任，此刻可否也有片刻的安歇？

三

舉國無力，心有戚戚焉。先生知交潭州知州向子諲正在進(jìn)行著一場血與火的生死考驗。

建炎四年正月，金國大將率軍從江西分兵入湘，一路勢如破竹。正月二十四日直抵潭州城下，金人傳來檄文，要宋軍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向子諲嚴(yán)詞拒絕，親自登城督戰(zhàn)，激以忠義。將士們同心協(xié)力，百姓竭力支持，晝夜抵御。一貫驕橫金軍見潭州軍民不肯服軟，于是發(fā)動了更為猛烈的攻勢，萬箭齊發(fā)，炮石如雨。宋軍殊死拼搏，殺傷金兵甚多，然自己也傷亡慘重，精兵驍將幾乎喪失殆盡。

二月二日，堅守八天的潭州城終被攻破。向子諲率軍民進(jìn)入子城，巷戰(zhàn)兩日，金兵進(jìn)展受阻，四處縱火，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向子諲堅持留守譙樓指揮。金兵從四面合圍，宋軍擔(dān)心向帥陷入敵人之手，架著向帥下樓，與敵短兵相接，焚毀柵欄奪門而去。何其悲壯的一幕！驚天地、泣鬼神不足以形容當(dāng)時之情境。

先生聞悉，扼腕嘆息，恨不能與向帥共進(jìn)退，恨朝廷昏庸無道，一味退忍，置蒼生于無情無窮戰(zhàn)火之中，淤積胸中的愛國熱情噴薄而出，激情與才氣凝結(jié)交匯沸騰。意興難平，先生胸懷天下，彈指間以巍峨紫陽山為筆櫞，以夫夷江水為墨汁，以北斗七星之才，手起手落，俯仰之間，一首中國詩歌史上的不朽名篇在貞牟周家青磚黑瓦湘西南民居里橫空出世：

傷 春

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聞戰(zhàn)馬，豈知窮?？达w龍。

孤臣霜發(fā)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

《傷春》一詩成為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上風(fēng)格的重要分水嶺，一改過去濃艷、個人戚戚之小境界。在戰(zhàn)火的洗禮下，在民生凋敝的感觸中，從此邁入家國天下、民生為本的大情懷創(chuàng)作至境。首聯(lián)平敘，譴責(zé)廟堂之無能；頷聯(lián)寫節(jié)節(jié)敗退，倉皇逃遁；頸聯(lián)出以對比，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尾聯(lián)稍喜中透露出希望的曙光。紀(jì)昀批注《瀛奎律髓》“傷春”：此首真有杜意。又云：‘白發(fā)三千丈，太白詩，‘煙花一萬重，少陵句，配得恰好?！薄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熬缚狄院螅彼卧娙说蛄愦M，惟與義為文章宿老，巋然獨存。其詩雖源出豫章而天分絕高，工于變化，風(fēng)格遒上，思力沈摯，能卓然自辟蹊徑。”

先生耽于家國之痛，擔(dān)憂向帥之去向，一詩豈能澆筑胸中之塊壘？詩稿被穿窗而來的夜風(fēng)卷起，淡黃的燈光照射之下，恍惚間頗有幾分紙錢之狀，先生心想，何以祭抗金之長沙軍民？何以祭四分五裂鐵蹄踐踏的國土？

一盞燈前，獨對寒夜待天明。長淚當(dāng)歌，先生掩卷深思嘆唏噓，華發(fā)早生。

四

遠(yuǎn)離戰(zhàn)火，遠(yuǎn)離紛爭，邵陽盡管地處偏僻，文明開化不深，但古風(fēng)濃郁，梅山文化浸淫，這里的人民勤勞勇敢，質(zhì)樸熱情，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晴耕雨讀，倒也是其樂融融。作為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只要是沾親帶故的，都先后請先生去家里做客，照例是殺雞捕魚，水酒相待。席間主客隨意，相飲相談相投，山中不覺時光久，直到暮色蒼茫，或打一支樅木老疙瘩火把而過，或索性棲住鄉(xiāng)野茅舍間，似醉非醉不知何時天明。先生曾在《謝主人》詩中生動描繪邵陽這方水土的人情風(fēng)俗之美，情深意切：“春禽勸我歸，主人留我住。一笑謝主人，我自歸無處。擬借溪邊三畝春，結(jié)茅依樹不依鄰，伐薪正可煩名士，分米何須待故人?！?/p>

一晃春去也，夏至，邵陽多雨，山民批蓑衣戴斗笠，勞作在田野之上。先生站在雨水交織的屋檐下，久久凝視雨霧迷蒙的山野，思緒隨雨絲紛飛如雨燕，忽高忽低，詩興大作，急急進(jìn)屋，取筆就著石硯里殘存的一點墨汁，揮筆疾書，如有神助，一氣呵成，酣暢淋漓，仔細(xì)端詳《觀雨》良久：“山客龍鐘不解耕，開軒危坐看陰晴。前江后嶺通云氣，萬壑千林送雨聲。海壓竹枝低復(fù)舉，風(fēng)吹山角晦還明。不嫌屋漏無乾處，正要群龍洗甲兵?！比娋跋髩验煟瑲鈩菪蹨?。江壑林嶺，風(fēng)起云涌，雨聲陣陣。用典出句化用杜甫的“床頭屋漏無干處”的詩句，對句也是老杜的“盡洗甲兵長不用”詩句的化用，在此均為反其意而用之。先生對前賢作品博覽約取，善于變化。學(xué)杜甫又不拘泥于杜甫，能入杜詩之里，得其精髓，又能出杜詩之外，自成風(fēng)格。此詩和《傷春》一道，可謂雙子星，閃爍在詩歌廣袤的星空。

此后，先生繼續(xù)流連于邵陽山水之間，吟詩酬唱，所到之處，詩話頻傳。經(jīng)過城步楓門嶺時，目睹落日鷗鷺，山河形勝；感懷羈旅淹留，國事日非，便寫下一首《江行晚興》：

曾聽石樓水，今過邵州灘。一笑供舟子，五年經(jīng)路難。 云間落日淡，山下東風(fēng)寒。煙嶺叢花照，夕灣群鷺盤。 生身后圣哲，隨俗了悲歡。淹旅非吾病，悠悠良足嘆。

先生在邵陽寫的詩歌，載入《陳與義集》的達(dá)四十一首之多，其中諸多名篇，如《夜抵貞牟》《雷雨行》《傷春》《觀雨》《羅江二絕》《村景》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不朽之作。近年出版的《宋詩鑒賞大辭典》選錄陳與義的詩中，在邵陽創(chuàng)作的詩占了將近一半的篇幅。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可惜先生在邵陽寄寓時間終究不長，可在這期間寫就的詩歌是其一生中最為亮麗最有光華的，悄然奠定了其在詩歌史上的地位，成為江西詩派里最為杰出的代表。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說：“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許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詩人?！比绻壬谏勰芟窳谠壬∮乐葸_(dá)十年之久，不敢想象還會寫出多少彪炳史冊的大風(fēng)之作？

一紙詔書回臨安，先生離開邵陽的時候，回望青山綠水之地，不知揮別的淚流幾許？但先生深知，是邵陽這片當(dāng)時外人不屑的瘴癘之地，安棲和慰藉了他憔悴不堪的身心。先生深深地感激邵陽，正如其在《先寄邢子友》中所言：“作客經(jīng)年樂有余，邵陽歧路不崎嶇?！?/p>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